首页 > 人海潮 >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回 错绾红丝尔虞我诈 重温香梦妾爱郎痴

  话说王散客同空冀、璧如在一洞天品茗,空冀倒一杯茶给散客,散客搁在桌子上,并不呷。一招手,走进两位白衣女郎来,一人拧上一把手巾,一人叫一声王先生,忙去捧上一壶茶,另外一只高脚玻璃杯,随手倒满一杯茶,搭讪着道:“王先生,你今晚来得很晏,可是在什么地方应酬?汪先生、文先生可在一起?今天还要来么?”
  散客道:“不见得来了。”
  那女郎眼波一横,屁股一扭,走出亭去。空冀对散客道:“老哥这地方吃茶吃得熟极了。”
  散客道:“新年几天,每晚在这儿,小帐多给了一些,她们就像爷一般奉承你。”
  璧如道:“女儿待爷,却没有这样亲热,我看要更进一层哩。”
  散客道:“可是这许多女堂倌里,只有一位生得不差,芳名叫小玲,的确玲珑婉转,我见犹怜,可惜只做得半个月,现在已经辞职,怕名花有主,不再来做茶博士了。”
  空冀道:“足见有目同赏,小玲我也有一面之缘。对于你那‘玲珑婉转’四个字,委实是个确评。”
  正说时,一位白衣女郎又来冲茶。散客问道:“你可知小玲究竟嫁人没有?”
  那人并不回答,冷冷的道:“一样是自来水,你只管要问小玲小玲,小玲泡茶不见得碗边上留些胭脂香粉给你们尝的,你们还要牵记她眯甚?”
  空冀插嘴道:“一些儿不差,便是你,也不见得输小玲。”
  那女郎听得称赞自己,迷花朵眼,和空冀敷衍。空冀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一笑道:“难听煞的,我叫金珠。”
  空冀道:“很好。”
  又问你嫁过人吗?她翻了一翻白眼。璧如呆坐着,不耐烦起来,叫一声“哙!”
  那女郎回过头来道:“什么?”
  璧如说:“我问你冲的究竟是开水是迷汤?”
  那女郎一笑自去。空冀笑着:“这座亭子,本来人家都称做孟婆亭,喝了亭子里的茶,要迷着本性的。现在看起来,一些儿不差。”
  散客呷了一口茶,问道:“你们二位可是新利查一径到这里?”
  空冀点点头。散客道:“刚才我说的楼东杰,新近办理一起案子,委实很有趣味。”
  空冀道:“我正要问你究竟怎样一回事?”
  散客道:“我那朋友汪寒波,有一位表兄,叫金子明的,在浦东地方挣下十来万家业,从小攀亲攀的本乡陆友吾的女儿叫清娴。陆家家计虽不及金姓,可是地方上很有势力,一向瞧不起金姓。二年前陆友吾迁家到海上,清娴进一所私立学校读书,读不到半年,转学到爱妈女校。那爱妈女校,出名淌白养成所,清娴就自由恋爱起来,姘识了一个做文明戏的小白脸,珠胎暗结,弄得秽声四布。消息传到金子明耳中,金子明哪里还敢纳娶,只苦无凭无据,说不出退婚那句话。直至去年五月里,陆宅遣媒人来授意,略谓彼此年事已长,不来纳娶,将来发生意外,不负责任。子明一想,延宕下去,也不是道理,姑且娶来,另寻破绽,提出正式离婚。打定主义,选吉纳娶。完婚那天,便是去年十二月初一。只是陆女士既有了所欢,怎肯随便嫁人,其中自有缘故。一层陆友吾面子上人,既把女儿从小攀给金姓,现在说不出第二句话,说出来,翻要赔偿金姓一笔损失。第二层友吾一向工于心计的,暗暗打算,女儿的名气,早已破产了,嫁给金姓,一定不能全始全终,不如串通女儿,捞取金姓小子一笔造孽钱,也好让女儿吃着半世,料想金子明一个乡下财主,爷娘早已过世,又没兄弟亲戚帮忙,决计跳不出我这个圈套。当下和女儿细细定下计划,女儿乐得眉开眼笑。到得十二月初一,欢欢喜喜的打扮做新娘,一群老同学都来说笑她道:“你自命为先觉的,竭力提倡改革专制婚姻,怎样自己牺牲在专制婚姻下,未免说不过去吧。”
  清娴但笑而不言。当时子明在上海借了旅馆结婚,迎娶过门,清娴一见子明是个委琐丈夫。绝无昂藏气概,早已胸有成竹,第一宵红烛光中,便分床而睡。子明耗了不少金钱与精力,只落得长夜度凄清,独拥鸳衾睡,心中越想越恨,回到浦东家里,依旧一床之间,俨然吴越,春宵寂寂,不度玉门关。子明由怨生愤,按捺不住心头火发,便和新娘大闹一场,新娘哭哭啼啼,回到上海家里,隔下一天便起诉地方厅,请求与金子明离异,提出理由绝奇,大略说被告是个天阉,缺乏生殖能力,原告自嫁给被告后,被告不能尽丈夫闺房内应尽的义务,使原告丧失人生的乐趣,为此要求离异。堂上对于这起案子,认为破天荒,开庭审理,凭一面之辞,也无从下断,照例委官医调验。根据官医报告书上说,天阉虽则不是,有否生殖能力,以及能否尽丈夫义务,使相手方面得到实际上的快乐,那是无从检查起,堂上只觉得非常棘手。加着原告方面,言辞决裂,丝毫没有和解希望。并且关于离婚上附带条件很凶,第一项,赔偿妆奁费用二万两。第二项,赔偿名誉损失费五万两。被告方面,对于离婚问题,本无异议,求之不得,只为着承认离异之后,附带条件不得不承认,因此只有挺身调验,自己不承认缺乏生殖能力。无如相手方面,陆清娴女士,在堂上绝不羞涩,侃侃而谈,挖苦得被告无容身之地。被告金子明到此地位,真是含冤莫白,这又不好像卖膏药一样,灵不灵当场试验的,只恨着英雄无用武之地,捧锥而泣。正无路可走之际,子明的表弟汪寒波,那天听得我讲起楼东杰,是一位智多星,他便写信给表兄,约他来申,和东杰商量,果然东杰奇计横生,只偷偷地进一张状纸,吓得对方掩旗息鼓,不敢漏脸。现在对方允许倒贴被告一万块钱损失费,子明还不肯答应,定要弄个花落水流,方出心头之恨。”
  散客说着,呷一杯茶,空冀等一齐要他说出妙策来。散客道:“你们二位试想,有什么妙策,可以立刻退得这路兵马?”
  空冀道:“我们哪里想得出,想得出了,也好做律师去哩,你快说出来罢。”
  散客笑了一笑道:“那真意想不到,说穿了,一钱不值。这便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东杰只静默了三分钟,想出这条计划来。他拟的那张状词,仿佛医生丢开了以前各方,另辟一条生路走走。他不顾离婚离婚,天阉不天阉,另案起诉,却又抄着对方老文章,反控陆清娴是个石女,怕不能尽生男育女,接续后嗣的责任,要求堂上检验。对方一闻此讯,好像冷水渥了背,清娴暗想,我面子上是个处女,其实小孩子早已养过,现在要我去检验,那末这个秘密机关,怎好当场败露哩。一败露,非但控拆他天阉不能成立,自身处女不贞,罪有应得呢。当时父女两人,想不到对方有这一记冷拳,只索急得走投无路,一面清娴装病,一面挽调人出来,向金子明和解。金子明落得搭搭架子,要求五万两银子损失费。对方已允许一万元,这一个计划,狠不狠,真所谓‘棋高一着,扎手缚脚’。”
  空冀、璧如听得,一齐惊叹不已。璧如道:“这也好算得‘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强人又遇强人手。”
  空冀道:“倒不是啊,古语说‘讼则终凶’只是金子明有一万到手,可已则已,更有什么凯觎呢?”
  散客道:“今晚依楼东杰的意思,再要对方多出一些,自向堂上具结销案。我想对方多出几个钱总办得到,只是要堂上取销诉讼,却一时三刻收不落那扇篷咧。”
  说吧,散客呷了一口茶,招招手,白衣女郎走来,散客一起给她六角小洋。空冀等致谢一声。又问散客近日作些什么正事?散客道:“上午在云霞路中国文学函授学校办事,吃过饭就没有正事。”
  空冀道:“原来中国文学函授学校,你也有分的。报纸上近几日登得五花八门,说校长是北京陈遗老、凌近老,这两扇活招牌,你们怎样去弄到的啊?本领可也不小。”
  散客道:“都是文小雨一人包办,我却不知其细。”
  空冀道:“原来文小雨的主任,只是我在广告上,怎么独不见小雨的名字呢?”
  散客道:“你怎说不见,他主任的名字,排着大号铅字,不过用的别署罢了。”
  璧如插嘴道:“文小雨别署,好像叫什么‘铁珠山人’,是不是?”
  散客道:“他现在又换了,叫‘醋海余生’。”
  空冀道:“这个名字,报上见过的,算什么意思呢?”
  散客道:“他其中自然一段隐情,不肯告诉人,只推说这是晚号。”
  璧如笑道:“小雨今年不满三十岁,已经题了晚号,难道在那里等死吗?”
  散客道:“他的晚号,不是这们讲的。他说有一天送晚娘到家里,行船遇风,在路上搁浅了一星期,回去见爷,爷不相信,冤枉小雨同晚娘在那里开房间,要把小雨置之死地,吓得小雨逃回上海,经此一场醋海风波,小雨却深幸在晚娘身上得着这一个晚号,以示不忘。”
  空冀、璧如听得全笑了,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散客道:“其实他取这个别署,并不在此。其中还有一段隐情,我不知底细,未敢宣布。”
  空冀道:“宣布出来,怕又是一件趣事。不知现在报名的学生多么?”
  散客道:“不少。女学生要比男学生来得多,不知什么缘故?”
  璧如道:“女子们家务羁身,不能出外求学,所以只有通函问字。”
  空冀道:“未见得如此吧。从前上海早有过一所什么‘女子文艺函授社’,当时我们一家乡邻姓汪的,有两位千金,都入这个社,他们的原因,并不在不能分身求学,实在是为的入学校读书往往考试不及格,永无毕业希望,才弄这个玩意儿,骗骗爷娘的。当时姓汪的一位长女,名叫文鸳,起初每年换一个学校,读到十七岁上,换了十几个学校,人都称他十三国留学,考其常换学校的原因,都因每进一个学校,年终考试,最多考一个丁等不及格,考在丙等是没有的事,她自己说,一定是前世和做老师的有仇,所以不肯多给她分数。后来她的爷娘不许她入学了,说你有进学堂读书的钱,还是去逛大世界,将来希望充一名白相人嫂嫂,她自己也觉得乏味,偶然碰见一位旧同学,谈起入函授社,做一名函授学生,大家赞成,一同报名缴了学费,社里自有题目寄下。汪文鸳苦苦思索了三天,写就一本课卷,付邮寄去,心中惴惴自惧,怕老师不要依旧和我作对,不给我分数,那教我难以对老父的啊。后来课卷批出,果然依旧只有四十分。文鸳没法可想,便去托一位同学替抢,讲明白只消考试弄个丙等。丙等以上格外酬谢。老师批出来有一分,算一块钱,那同学便答应下来,从此半年以内的课卷,统统是那同学捉刀的,暑期考试,居然列入丙等。文鸳喜不自胜,文鸳的爷,也没口子称赞女儿学问大有进步。下半年文鸳依旧托那同学包办,谁知那同学回说,这种代庖交易,不做了。文鸳道:‘我加你钱,块半钱一分。’那同学道:‘不在乎此,实在精力不继。妹妹,我们是知己,你应该原谅我。实不相瞒,我自己也是托别人代庖的。上半年,暗里还是别人帮你的忙。’文鸳惊道:‘倒底你托谁帮的忙呢?那同学道:“是我的表兄。我自己一切课程,当初都是表兄帮我忙,一时你叫我帮忙,我想一客不烦二主,一齐去叫表兄做了。只是当初讲定有一种秘密条件,便是捉刀的相当代价,一项功课满六十分,便给他一回儿好处。我自己的,连你的一齐算在里头,已经很辛苦了。不料他近来忽然要涨价,你想这怎么办法,我有多少好处给他呢?’文鸳听得,口中不说,心里暗想:‘你没多好处给他,我这里好处正多,给了他好处,捉刀还不要钱,那真落得便宜。’当下只对那同学笑了一笑道:‘你不肯包办,那么最好让我和你表兄直接交涉,一定要你表兄勉为其难。’那同学又怕表兄帮了文鸳的忙,不帮自己的忙,只不肯说出真名真姓。结底,文艺函授社,少了一位高足汪文鸳女士。所以照我眼光看来,入函授学校,无非畏惧考试不及格,预备倩人捉刀,化钱买分数,骗骗爷娘。”
  散客听得,笑了一阵,批驳空冀过甚其辞。空冀道:“你不信也罢,只是我要说,像贵校许多函授女生里,把好处去请捉刀的,一定也不少,只是无人去调查她们罢了。”
  散客道:“在上海办教育事业,本来马马虎虎,谁管得尽许多。近来各学校借给人附设夜课,校门上粘一张纸儿,什么‘夜课认真,男女兼收’,他们办学的人,大概有几句座右铭的,叫做‘金钱为重,揩油次之,教育为轻。’往往校长教员一人兼职,租借一间现成教室,每月贴十块八块钱,一到黄昏,装上一两盏鬼火似的电灯,招收一班良莠不齐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起,到中学三年级止,不过十三四人,其中也有六七岁的小囡,也有十八九岁女儿,什么拆字先生的儿子,放印子钱的女儿,肉庄小开,洗衣妇人,甚至有野鸡淌白,在门背后掩来掩去旁听。教师站在讲台上口讲指划,野鸡淌白在台下手挥目送,这样子的学校,上海很多见。好在办学的只消凑凑现成,不妨碍原有学校的日课,又不费资本,何乐不为呢。”
  空冀道:“上海社会的环境如此,便是有好学校,也养不成良子弟。学生入校读书的时间少,在家闲逛的时间多。学生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训,一到家里,耳濡目染,全功尽弃,赛如黑版上写白字,随写随拭,真所谓一暴十寒,一教众咻,还能发生什么效力吗!所以也不能专责备教师不良,教训不严,要改革,总要先从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入手。家庭社会如此腐败,专要责成学校教育来培植子弟,未免舍本求末,缘木求鱼,终属妄想。近来上海一般教育家,专注意在中学以上的学校,设备力求完善,布置力求精美,聘请教师,也非博士学士不可。其实学生等到进中学,已受过小学校一番陶冶,始基误的早已误了,你要在中学里去矫正他,事倍功半,所以不注重初级小学,是上海一般教育家的根本错误。试看上海办理完善有名的小学,只有几所,其他像刚才所说,夜课认真的学校,不知多少,儿童身入这一类的学校,仿佛进了玄色缸一样,简实永洗不清。”
  璧如笑道:“老马你别高谈阔论罢,我们一辈子都从玄色缸里出身,所以弄得不务正业,终年闲游浪荡。假使有人聘请我们去教授子弟,问问我们资格,却又正正派派,师范出身,一旦当真身任教师,去教训一般子弟,平心而论,怎能够以身作则,简实只有养成一批堂子买办,肉庄跑街,舍此以外,教我们把什么心得去教授儿童呢?”
  空冀道:“你老哥却还有自知之明,只是现在上海学校里,不如我们的教师,尚且不知其数。课堂上俨然师表,一出校门,狂嫖滥赌,真话不尽许多荒唐。”
  正说时,一群游客蜂拥而下,大家嚷着看灯。璧如、空冀等,也跟着走下楼去,只听得锣声镗镗,一望远远走来一对一对纸扎的旗伞,那旗子描绘得活像银行钞票,也有中国银行钞票,也有外国银行钞票,花纹图章,和真的一色无二。伞上统统绘着银洋、英洋、龙洋,清清爽爽。游客几万只眼睛,也像灯笼一般望着,望得眼上吐花,心头发跳,个个神魂出舍,涎沫直流。旗伞过了,接着五辆车子,坐着五路财神,也有手捧元宝,也有腰缠珠玉,游客大家闭着眼,好像在那里默祷。财神过了,接连十几辆车子,都是堆的金山银山,游客也觉得是心之所爱。金山银山过了,一连十几对高跷,扮的戏名,什么小上坟、卖油郎、李君甫。更有巡捕捉烟鬼、踢翻皮匠担等新翻花样的玩艺儿,只博得游客开口大笑。高跷才过,接着活妖怪来了,有蚌壳精,有老蟹精,有螺蛳精,有乌龟精,看客大家说活像真的,其实一些不像真的。游艺场中,天天不知有多少,可是人人注意不到。其次菱湖台阁,一肩一肩过去。接着摇荡河船来了,一男一女,口唱淫词,表演亵态,游客看得心荡神摇,恨不得走上前去,合作一番。荡河船摇过,来一个官僚,大家说是解粮官,桌子上只放着一柄尿壶,一本隔年日历,官架十足,大打其蓝青官话。解粮官走过,财神菩萨来了,显轿前刽子手,手执朴刀,一对一对,押着斩犯,标明“色犯一名王某某”,“烟犯一名李某某”,“赌犯一名张某某”,各犯现出战栗无人色状,游客中小儿见了,吓得咬紧牙关,摇摇头,娘对他说,是假的呀,不要怕,其实的确是真的。那一班小瘪三,不是为了没有烟抽,没有牌斗,没有野鸡打,才肯来活受罪,装这个玩意儿的。财神菩萨大概为他们钱太会用了,罚他们日夜在场子里绕三个圈子,这不是真受罪是什么。财神过了,重复抄过来。那时候有一半人四散一半人舍不得钞票元宝,再要饱看一回。璧如同空冀、散客退到清静处所。璧如道:“可见得游客眼里,只欢喜钞票、元宝,游场老板,有鉴于此,便把钞票、元宝,投其所好,还加添上一个色字。财色俱全,结末便有那个解粮官一般的势了。这一起灯会,其中很有用意,怕也是游场老板,几经惨澹经营想出的法子。”
  空冀道:“游场老板法子想得好,元宝、钞票赚得多,他也是把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广招徕的意思。”
  散客、璧如笑了一笑,大家说辰光不早了我们散吧。璧如远望过去,人丛中好像是钱玉吾,正和一位女郎讲话。那女郎好生面善,璧如十分骇诧,慢慢地掩上去。一转眼忽已不见,实因这时候会场里人头济济,摩肩接踵,要找一个人,怎容你偷偷掩掩。璧如兜了几个圈子找不到,也就罢了。心想一定是眼花,玉吾刚才好好叫车回去的,怎会逗留在这里。况且他所叫几个堂唱,我哪个不认识。这位女郎席上从未碰见过,怎会同玉吾在一起。一路想一路走,这时散客、空冀各已回去,璧如走出游艺场,雇车回到孟渊旅馆。想起所见那位女郎,好像碰面过,只是想不起。想了一回,又连带想到玉吾身上,莫非刚才那人,当真是玉吾。想得出神,疑而不决。一转念,何妨打一个电话去探探底细,自己不要给他们瞒过了,做只呆鸟。打定主意,走下楼来,一望壁钟上十二点才敲过,辰光并不晏。当下先打给衣云,好像一位女子口音来接,说他已睡了,有什么事,明天谈吧。璧如一想不差,又打给玉吾,也是一位女子口音,那女子好像惊疑似的,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打来?”
  璧如愣了一愣,忙道:“我定一里姓沈的。”
  那边回言道:“喔,他住在孟渊旅馆,今天怕不回来了。你有事打到孟渊旅馆去吧。”
  璧如伸了一伸舌子,心想所料不错。可是奇怪得很,他路道都不大熟悉,居然瞒了我做这勾当。刚才那人,一定是他了。
  当下璧如回进房里,坐卧不安,想到玉吾胆大妄为,老大替他担心。要想再往游艺场找他,怕一时找不到,只有明天再说。放下惊心,解衣入睡不提。且说玉吾方才在新利查门口,叫一辆黄包车,回转九寿里。经过跑马厅一苹香门口,里面走出一个女子来,装饰虽不十分华丽,却还眉目娟秀,丰致楚楚,当在电灯光下,秋波对玉吾掠过。玉吾心中一怔,那女子一见玉吾站着不走,也只管出神。玉吾的车子已过三马路口,回头望望,只见那女子呆呆站着。玉吾猛然想起前情,吩咐停车,跳下车来,那女子对玉吾招招手,玉吾付讫车资,走上前去,再端相一会,失声道:“咦,你怎会在这里?”
  那女子也十分诧异,笑对玉吾道:“我哪会再碰见你,你上海几时来的?”
  玉吾道:“我来了好久,你这副打扮,不比从前,现在做些什么?”
  那女子面上一红道:“这里讲话不便,我们到那里去坐坐罢。”
  玉吾道:“到什么地方去呢?”
  那女子道:“游艺场看灯会罢。”
  玉吾道:“也好。”
  两人慢吞吞踱到游艺场门口,售票入内,找到公园里一块僻静地方坐下。玉吾道:“你怎会到上海来呢?”
  那女子眼圈一红,凄然道:“一言难尽。从前我自问要死在船上的了,不想还能够逃出虎口。”
  玉吾道:“我回想从前那一个惊吓,心有余悸,此时险些儿性命送掉,葬身在南溟河中。”
  那女子道:“我也替你十分担心,吓得抖作一团。其实他们只要钱钞,血案是不敢犯的,犯了要不能漏脸。”
  玉吾道:“你究竟怎样入他们的掌握?现在不妨讲讲。”
  那女子道:“我十三岁上,给阿叔卖在他们船上的,他们更有一位老头儿,买我时当女儿的。后来那老头儿死了,只剩两个儿子。那时候我便不堪设想,名声帮他们做捉牙虫生意,其实早变了跳板船上的姑娘,差不多把我当作钩子上的饵。开船出去,到处钓鱼,只等鱼儿一上钩子,他们便无法无天,非把那人的衣服都剥掉,不放上岸。我身在他们掌握之中,性命攸关,哪敢不做他们的猎犬,受他们指使。可怜两年之中,眼见害了不知多少人,有的才踏到船上,便给他们生敲活剥,剥得精赤条条,放他上岸。有的沉溺数月,家破人亡,真说不尽的伤心惨目。所以当时你问我假哭怎会出眼泪,我对你说何尝是假哭,只要心中想到悲境,眼泪顿时淌下。……”
  玉吾忙问:“你怎样跳出火坑的呢?”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说也心伤。
  拚着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当时起因,便在你身上。”
  玉吾惊道:“怎样在我身上呢?”
  那女子道:“我不曾劈了你的巴,他们自不甘心,便要置我死地。”
  玉吾道:“怎叫劈巴,我不懂呀!”
  那女子道:“他们的切口,客人袋里有多少钱,统要我摸去了,放他走路,这就叫劈巴。那一晚他们晓得你身畔有一只皮夹子,我没有拿你,便把三钱鸦片烟,要我生吞。我哭了一场,正想吞下,了我残生。既而一转念,还是寻条生路,求生不得,死也无怨。当下趁他们不备,逃到荒野里,宿在荒坟上几口乱棺中间,一日一夜,清早又逃到南溟塘口,趁一艘柴船,径到上海,才算得死里逃生。”
  玉吾听得,捏一把汗,握握那人的手道:“好了好了,只是后来怎样?”
  那女子道:“我到了这里,举目无亲,坐到荐头店里,他们送我上一家郑公馆帮佣,现在郑公馆里的少爷,不当我佣人了。”
  说着两腮顿时飞上一朵红云。玉吾还不明白,问道:“你在公馆里帮佣,怎么不当你佣人,难道已歇了么?”
  那人把玉吾的手紧紧一捻,眼波一横,玉吾才始明白,笑道:“你现在是人家姨太太了。”
  那女子然道:“不好算姨太太,服事服事人家姨太太罢了。”
  玉吾道:“我们难得再有相见之日,想起当初事,十分冒险,我要问你,那天你不是有意给圈套我钻吗?”
  那女子道:“这却不是,我心爱你。”
  玉吾道:“不对呀,你心爱我,不该引我到你船上,给惊吓我吃。”
  那女子道:“你有所不知,那天他们俩一个到苏州买药去了,一个在镇上赌钱,他时常终夜不归的,因此我胆大招你上船,谁知他输干瘪了回来拿钱,见你一双鞋子在前舱,他怕在镇上发作,惹人注意,开到塘岸上去剥你的皮子。”
  玉吾听得,伸伸舌子道:“那要谢谢你一片好心,还我衣服不算,连皮夹里的钞原封不动。”
  那女子道:“我行了这个好心,所以今天有好报。”
  说着伸出一只手来,给玉吾瞧道:“你认得这只戒指是谁的啊?”
  玉吾一望,是自己一只白银嵌黑字戒指,当初放在皮夹里的,摩挲着道:“难得还在你手上,戒面有个玉字,你戴着不受嫌疑吗?”
  那女子道:“无妨,你只一玉字,我小名叫阿凤,现在我改名玉凤,人家统叫我玉凤,你以后也叫我玉凤。吾这只戒指,当时不告而取,便打算做个纪念。现在碰见你面,可要还你么?”
  玉吾道:“承你一片真爱,我那只戒指,虽不值几文,送你永远做个纪念吧。”
  玉凤道:“你以后一径住在上海么?”
  玉吾道:“偶来逛逛,不久便要回去。”
  玉凤听得,抑郁不乐。玉吾道:“你今晚到一苹香,有何够当?”
  玉凤道:“老太爷到杭州去后,太太和奶奶少爷等,每天在一苹吃大菜浴,我刚才送太太到那里,正想回去,霍地碰见你,那时我不招呼你,怕你不认识我了。”
  玉吾道:“我和你有一宿之缘,外加受过风波,怎会忘记,只因见你这副大家装束,不敢轻意招呼你。”
  玉凤道:“我现在的状况,虽则实际上没有甚么道理,安闲度日,已算得是天堂仙界。”
  玉吾正要问她详细时,灯会出发,人声潮沸。两人走出公园,挤向人丛中,看了一个圈子灯会。玉吾不耐烦道:“这里闹得很,我们外面去吧。”
  玉凤跟着玉吾,走出游艺场。无如玉吾道路不熟,一直走到白克路劳合路那边野鸡窠里去,弄得玉凤莫名其妙。玉凤道:“你到哪里去?只顾莽撞。”
  玉吾道:“不瞒你说,我不熟路径,随便走走。”
  玉凤道:“你痴了,到这里来做甚么?”
  玉吾道:“那么我跟你走吧。”
  玉凤道:“这里我也不大熟悉。”
  玉吾道:“那末叫黄包车到一苹香好么?”
  玉凤道:“去不得,我们全家在那里。”
  玉吾想了一想道:“孟渊旅馆附近,二马路口有一家旅馆,甚么招牌忘记了,我们那边去吧。”
  玉凤道:“也好。”
  当下叫两部黄包车,径到二马路大新街口,玉吾一望,叫新旅馆,匆匆入内,开一间二元四角中等房间,自有茶房送上面水茶壶,两人坐下密谈。玉凤道:“今晚吾至多再陪你一句钟,不能多耽搁,隔天我准备掉个枪花,在外陪你一天。”
  玉吾听得,未免扫兴。”
  玉凤道:“你倘常在上海,我们叙会的日子正多,何必怏怏。”
  玉吾不响,只拉着玉凤的手,嘻皮笑脸道:“你还记得起南溟河边,那艘船幌幌不定么?”
  玉凤对玉吾瞅了一眼。玉吾又道:“我名玉吾,你戴上我一只戒指,也叫起玉凤来,真算得窃玉偷香。”
  玉凤道:“你不舍得一只戒指,我便奉还你。”
  玉吾道:“我不要了,你另送我一只。”
  玉凤道:“我没有戒指送你。”
  玉吾道:“我不信你身上没有戒指,让我来搜。”
  玉凤对玉吾秋波一瞄道:“你别胡缠,当初我把戒指送你,你很搭架子,现在你要我戒指,我难难你呢!”
  玉吾拖她坐在身上,掠掠她的鬓发道:“你近来丰腴得多了。”
  玉凤道:“你近来觉得瘦损一些。”
  玉吾道:“你安闲自在,当然会得胖。我日日想戴戒指,焉得不瘦,怕我的指头一瘦,你上回给我戴过的那只戒指,要嫌宽了。”
  玉凤伸手把玉吾拧了一把,站起身来,将房门乒的一声推上,惊觉了隔壁房间里一对戴戒指的,开门出来,叫茶房倒一盆面水,各人揩一把面。那茶房冷着脸,把一张帐单授上,那人嘴一越,叫他放在桌上。一回儿,那男子摸出一张五元钞票给女子,女子笑逐颜开,告辞而去。那男子摸出香烟匣子,抽一支香烟猛吸一阵,把帐单一瞧,心中好生不快。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便是王散客。王散客和刚才那个女子老四,早有眉目,当日在游艺场约定开新旅馆,先到先开,牌子上只要写王三两字,便算暗记号。那老四是个三点水之流亚,王散客出游艺场,到新旅馆一望牌子上,还没有王三字样,即便开了一个一块八角小房间坐守。守了一刻钟,老四不失约,果然翩然自至。公事已毕,老四犹顾而之他。散客本来十分惧内,不敢逗留在外,正想溜之乎也,茶房送上帐单,散客对着不快,所以不快的原由,并非散客没有付过钱,一时付不出,其中自有道理。上海的旅馆,不论大小,每夜总是满坑塞谷,越是小弄堂里,鹁鸽箱旅馆,生意越好,往往有十个房间,一天卖二十次三十次,捉摸不定。照例有行李的客人,房资五天一结。开房间时,不消付得。没行李的客人,进房先付,临走开帐单,结算清楚。后来给一批精刮朋友弄糟了,往往开房间时,一问房价一元八角,当付大洋贰元,堂堂皇皇住下,不到天明,溜之大吉,茶房替他算算,一元八角,加小帐一角八分,已是一元九角八分,两块钱只剩得二分,外小帐已无着,茶房徒唤奈何。当开房间时,又不能嫌他两块钱不够,没法想,只有运用哀克司眼光鉴别,见客人不过夜,事毕回衙之际,连忙送上帐单,这张帐单,简实讨小帐的帖子,客人接到手里一瞧,至少给他两毛钱。那时王散客对着帐单不快,实因眼见那茶房,冷脸相向,心想要我小帐,应该和颜悦色,决没有鼓着脸子硬讨,所以不接受他,叫他放在桌上。
  这里散客正在懊恼,茶房又进来泡一次茶。散客站起身来道:“我知照你,有朋友来探我,你叫他坐下一坐,我在对过吃点心,马上就来。”
  茶房只有唯唯受命。从此茶房非但外小帐依然不到手,连那一间房间,只好空关一夜,不敢卖掉,也算小不忍乱大谋,连累老板,损失一元八角。闲言少表,且说王散客走出旅馆,跳上黄包车,径回界路家里,敲门登楼。他老夫人已香梦沉酣,散客轻轻解衣,一骨碌滚到里床,假作呼呼入睡。夫人醒来,推推散客,散客装作呓语。夫人道:“你来了几时?”
  散客道:“我已一觉醒来。”
  夫人道:“你几点钟睡的?”
  散客道:“好像十点钟。”
  夫人啐了一口道:“我已十一点钟睡的,十点钟还没有睡哩。”
  散客道:“家里的钟,大概不准了。”
  夫人道:“你的钟最准,此刻几时呢?”
  散客瞧一瞧手表道:“十二点刚到。”
  夫人道:“你那只手表怕永远是十二点钟了。”
  散客道:“别多吵吧,我好睡得很。”
  夫人道:“你在外边干下甚么事情,回来这样好睡?”
  散客道:“有话明天讲,此刻我睡熟了。”
  夫人道:“你睡熟了,还能够说话,那倒佩服你。”
  散客不响只管蒙头而睡,也不知夫人唠叨到几时。一宵易过,明日清晨,正在之际,下面女佣走上楼道:“少爷有电话。”
  王夫人道:“一早谁打来的呀?”
  女佣道:“好像女人口音。”
  散客听得,一骨碌跳下床来,赶忙去听电话。谁知后身衣服,给夫人一把扯住。散客身子一强,只听哗喇一声。正是:
  晴空飘落桃花片,粘着游丝解脱难。
  不知王散客是否去听得电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