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衣云观电影,正在休息时间,忽见前座女郎,回眸向他一笑,衣云认得是奇侠楼老四,问道:“你怎会也在这里?”
老四道:“我最喜欢瞧,每逢开映新片,无有不到。”
正说时,电光又映上银幕,接着几片广告,花花绿绿,衣云无心去瞧她。一回儿正片印上,接着有人经过山麓,救回约翰,替他疗治痊愈。那救他的人,是个老翁,家中有一女儿,日常看护约翰,情愫很深,一夜在月明之下,约翰频频叹息,凄然不欢。女郎骇怪问状,约翰告爱娜事,女郎昏厥倒地。约翰忙把威司格酒饮女郎,女郎渐渐醒来,和约翰细谈。接着一幅英文说明书,散客道“约翰遇老翁维纳救归,维纳女爱呢善护约翰,病愈,浩叹月下,爱呢问状,约翰详述爱娜事,爱呢惊绝昏去,醒来告约翰,谓爱娜即我弱妹,拜克尤属情人,老父未死,仆弄诡计,前途事未可逆料,当速作归计。”
衣云道:“天下事有这样凑巧的么?”
散客道:“这叫无巧不成电影。”
接着爱呢把详状告父,维纳惊绝,立即束装三人同归,又遇轮舶搁浅多日,约翰心急惶恐,计算日子,已过一月,惟有徒唤奈何。比到家,一室惊诧。爱呢向老母白情状,并问姊踪,母道:“汝姊早和拜克结婚,现在白浪岛度蜜月。约翰爱呢闻讯,大骇奔出,驾车往寻,时白浪岛下长堤上,爱娜垂泪偕拜克闲行,瞥见约翰和爱呢同车来,爱娜无以对约翰,奔卧约翰车前,车轮如飞,从绝色美人身上碾过,刹那间香消玉殒,约翰抚尸大恸,拜克奔来夺尸,爱呢数说拜克,不应背盟忘情,播弄鬼蜮,拜克默然,爱呢抱妹尸跃下湖中,翻空白浪卷,此一对艳尸滚滚而去。
衣云这时魄荡魂惊,不忍再睹。忽见前座一只纤手,冉冉伸来,吓得站起身,拉了散客便走。老四赔笑唤道:“慢慢走,一淘跑。”
散客同衣云踱出戏院,老四跟将上来,对衣云道:“喔唷,吓杀快,一对姊妹死得阿要苦恼,为啥这样死法?两个情人掉差了,蛮好就换一换末哉,各人有得配对,为啥自寻死路?”
衣云道:“他们心里谁爱谁,哪里换得来,讲到有得配对,那末天下男男女女,一对对配起来,不见得有多有少,为甚么死在情字上的,时常有得听见呢。”
老四道:“像俚笃一对姊妹,那末真正情煞哉,格种情少情情罢,白白拿条小性命糟塌脱。”
散客这时,站定路旁,喊黄包车。衣云也叫了一辆,各自分别回去。衣云回到校里,走进寝室,瞥见桌上排列两对银瓶,未免触景生情,又想起电影里的姊妹花,情有专属,宁死不渝。湘林对此,该当愧死。想着叹了一口气,当晚一宿无话。第二日朝上,把两对瓶,分作两起包裹。当包裹时,又摩挲着镌刻的一对鸡心,瞥见一对鸡心里有两点斑痕,细细辨认,方知昨天滴上的泪点,凝结成了锈痕,作深赭色,衣云便把它给湘林,留作纪念,好让湘林知我心碎,包裹好,提笔标明,搁过一傍,等下三天工夫,陈先生来取一起给他带回,从此落下心中一块石。到得初十那天,不免又兜上心来,私忖玉吾湘林今日不知怎样喜溢眉梢。从今日起,我心底一缕爱丝,完全割断,瞧瞧指甲红心也好似暗澹欲消,模糊莫辨了。衣云正在出神,忽得校役送来一纸请柬,原来乌亚白、言复生借游艺场大开群芳夜宴,衣云便想借此排遣排遣闲愁。晚上公事既毕,怀着请柬雇车,到游艺场,凭柬入内,找到亚白、复生,叙谈一阵。又遇空冀、散客亦请在内。
原来此次大请客,不比寻常,发柬一千多份,新闻界、言论界,以外花丛老嫖客,居多数。各人朋友请朋友,集合拢来,当然可观,衣云问空冀道:“这样大请客,有何用意?”
空冀道:“当然大有用意。新益公司,将办一次大规模的花选,上海堂子里倌人,从前繁花报等,往往把他们出一张花榜,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谁是举人。只是这种办法,凭个人私意定定,不免带着专制手段。现在政体共和,当然不能照此做去。要把花政公诸舆论,依照约法办理,凭两院投票选举,谁任大总统,谁任副总统,正副总统选出之后,再推定交际手腕阔绰的倌人组阁,一切阁员都督等,由国务总理选派,如何可以说到大公无私。”
衣云道:谁算两院呢?“空冀道:“今天在座诸公,统有议员资格。”
衣云道:“投票选谁,选举人出钱呢?被选举人出钱?”
空冀道:“当然选举人出钱。老嫖客去捧他的所欢,弄个大总统玩玩,化一笔钱也不在乎此。倘使要叫倌人自己挖腰包贿选,怕事实上办不到吧。”
衣云道:“不知要化多少钱好做大总统?做了大总统,有甚么威权,有何种利益?现在上海花丛中,谁有大总统资格?凭甚么标准选举?选举的手续怎样?这几件事,一起要请教。”
空冀道:“要化多少钱做总统,那说不定。《新益报》上刊一张选举票,售两枚铜元。以外十权百权千权万权的选票,依照两铜元递加。倘使投票人不踊跃,一百权二百权便好当选。一踊跃,几万权也够不到。总之谁的交际阔,谁的选票多,就是大总统,要到开票有数,事前不能预算。现在上海手面阔的倌人,那也不少,要瞧她热心不热心,大少爷肯帮忙不肯帮忙。至于要凭甚么标准选,那没有一定。面子上无非说品貌艺三种,实际上凭钞票银洋,做到大总统可以冠领群芳,使万花俯首。总之也是一种虚荣,出出风头,搭搭架子,讲到利益,既身登九五之尊,自有生张熟魏,挨次庆贺,捧觞上寿,多多报效一些。以外的利益,也有限得很。讲到选举手续,再便利也没有,报馆里挂一只小棺材式的木板箱,写上群芳选举投票柜字样,自有好事者把一叠叠选票塞进去,停十来天,开票检点,谁多就请谁登大宝。”
衣云道:“原来如此,那么明天我也来化两铜元投一张票,选个真资格的大总统。”
空冀道:“你选谁呀?”
衣云道:“我选你贵相好老四,魁梧奇伟,很像大人物模样。”
空冀道:“她是叶非花,不在被选举人之列。”
衣云道:“原来如此。那么沧海遗珠,未免可惜。”
正说着亚白来招呼上楼入席。衣云搭讪着道:“亚白兄,今儿为国宣劳,将来元老院当为君而设。”
空冀道:“非但设元老院,还要宣付国史馆立传,说不定大总统一道命令,着龟奴替他在客堂间里立个铜像哩。”
衣云道:“开国元勋,不得不有此殊荣。”
亚白道:“别说笑吧,今天同复生两人忙得不得了,朝辰到此没有空过,拉拢一班人物,很不容易。”
衣云道:“辛苦了,莫怪先生喉咙有些哑,鼻子有些嗡了。”
亚白道:“鼻子倒生相如此,原来有些嗡的。喉咙哽哽作痛,实在吃不消了。”
当下楼上布置得锦城一般,大菜桌排成U字形,上面万国旗飘扬,桌上搁着许多盆景花朵,装着许多高碟西点,刀叉雪亮,磁盆耀目,五色电炬一开,如入琉璃之宫。这当儿,宾客络绎入席,多半年少翩翩,面如冠玉的美男子,许多走马王孙,堕鞭公子,一律出席。其次荷花大少镶镶边,更有年纪半百以外的,修饰得精神焕发,不输少年,大家叫他们半老徐爷,一辈子身上粉香馥郁,满座心醉。衣云同空冀、散客等坐在一起。散客又碰见一群朋友,便是虞小兆、文小雨、吕戡乱等,统坐在一排。主席一位胖子,操着浦东官话。空冀道:“这就是新益公司经理章石流。旁边瘦矮一位,带着极深近视眼镜的,名叫孙亦秋,石流的好友,新益公司副理,是一位有名新剧家。”
其他亚白、复生等,陪着众宾,开樽畅饮。酒半众宾徵花,局票一百二百张填写,算得空前未有,直把海上几十条堂子弄堂里的花叶,像风卷残云一般,卷一个空。当下席上宾客一多,堂唱来时,张王李陆缠不清楚。你想六七百人中,姓王的起码有六七十,姓张的起码有七八十。一个倌人走上楼,只问一声那一位王大少叫的,这时不约而同,总有三四十人答应招呼着。倌人缠昏了,谁弄得清楚,只拣认识的王大少,挨次坐去。还有不少陌生王大少,叫打样堂差的,不得不去敷衍一阵。所以这一次的群芳夜宴,名副其实,把十几间门面大的一间屋子,轧得水泄不能,珠光宝气,粉腻珠香,充满全游艺场。下面游客万目仰观,也不知甚么一回事。衣云觉得目眩神移。空冀道:“今天好说把全上海妓女统统请到,并且一到不能跑,挨次坐堂唱,非坐到席散不休。”
一时胡索歌声,响遏行云,伸头一望也不辨谁唱谁大。衣云震得耳鼓欲聋,只索别了众人先散,亚白道:“明日请驾临敝公司报馆编辑部一谈,有事奉托。”
衣云道:“晚上准到。”
辞着下楼,一径回校,神经骤受刺激,彻夜未眠。明日睡至午刻方起,吃过饭,公事完毕,又至新益公司编辑部,两张四方写字台上,早坐下六七位办事人,其间有位寿者相的老人,面貌奇古,气宇和蔼,开口微笑,如迦叶拈花,弥勒张口。亚白介绍道:“这位松江老名士柳一佛丈。”
衣云道:“久慕。”
又有一位举止倜傥,态度洒落,年约三十左右,面上略有几点微瘢的,亚白道:“赵凤梧先生。”
又一位粉面何郎似的少年,亚白道:“郑一鹄先生,都是一佛丈同乡,一时知名之士。”
衣云招呼过,很觉起敬。以次虞小兆也在帮忙。更有一位尖瘦面盘,谈锋甚健,很带滑稽口吻的,亚白叫他牛伯伯。衣云攀谈之下,知道他余姚饶牧牛先生,久居吴下,所以一口苏白,也是一位文学家。这几位也有来和亚白、复生谈话,也有来相帮做做笔墨。亚白请衣云报上帮帮忙,衣云道:“小品文字,随意胡诌得来。只是花丛消息,简直此路不通。”
亚白道:“花丛消息,另有人担任,你只要不论何种作品,赐下一些。”
亚白允任。当下衣云略坐一刻,有不少妓女,花枝招展闯进编辑室来胡调。因为这编辑室和游艺场贴邻,走得通游艺场的,有许多花花叶叶,逛游艺场,顺便来招蜂引蝶,也有运动两位元老,选她做大总统的。衣云心想,编辑员艳福不浅,人家往往到妓院打茶围,受她们冷淡,现在送上门来,恣情调笑,不可多得。正想着,亚白招呼一起到楼上吃夜饭去。席上,凤梧酒兴甚豪。一佛喜说笑话,每一开口,必殿以弥勒之笑。一鹄沉默如处女。复生雄谈惊四座,独有小兆,短小未见精悍,市井气太重。牧牛诙谐入微,每发一语,神气十足。亚白问一佛道:“一佛丈近来诗兴如何?”
一佛笑道:“我近来只做歪诗,寻寻开心,规规矩矩的诗,要推凤梧,一鹄诗也很好。近来二位想必做得不少。”
凤梧道:“这几天,只管喝酒胡调。正正派派的诗,一首也没做,再下去,怕连平仄也要忘掉。”
亚白道:“老哥,大概一颗心天天在日新里芸玉那边。”
凤梧道:“上海没跑处,只有那里缩缩。”
亚白道:“好在贵同乡,很合得来。”
凤梧道:“她小囡脾气还好。”
亚白道:“谢绮娟老四,前天叫你去,你践约么?”
凤梧道:“我到了日新里,怎会得再到谢绮娟那里去。”
亚白道:“你真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想,莫怪前天鲍朗春先生,要赠你一副对。”
小兆插嘴道:“朗春先生,赠他的甚么对呀?”
亚白道:“日日日新里,谢谢谢绮娟。”
小兆道:“妙啊,天衣无缝。”
这时牧牛摇头抖膝,好像在那里吟哦推敲。
复生道:“老牛,你诠释一支古歌,末两句想出吗?”
牧牛道:“大概是'一条裤子七条缝,条条缝里嵌私情。'复生道:“对啊,你赶紧写出来,登在报上,这一种天籁,很有玩味。”
亚白道:“老牛唱的山歌,很受人欢迎。”
牧牛道:“这几天山歌唱弗出,我只牛,有些生病搭死,起弗起劲哩。”
亚白道:“那末填一支开篇吧。”
牧牛道:“开篇细腻的,新颖的,等到写出来,便给小兆兄抢去试用。我前天想了半天,想弗出好开篇,索性自家寻自家开心,填一支老牛新苏滩,我背你听,叫做:'苏州城里出了一只老牛呀……精,出身原是绍兴余姚人,年纪四十多岁弗算轻,天生面皮八九层,牛皮学堂毕业考头名,留学牛约得文凭,大吹特吹顶专门,制造特别法螺是我生意经,手法弗肯传别人。”
引得一座大笑。亚白道老牛停停唱吧,人家要当你发痴。你瞧那边几个西崽笑得眼泪也出来了。一佛道:“他专喜寻开心,也是他的天性。”
牧牛道:“对啊,一日弗寻开心,就要生病,你老先生,同我还相合得来。你近来歪诗做得多么?”
一佛笑了笑道:“我做一首大鼻子诗。”
牧牛道:“好好,老先生自己大鼻子,现身说法,一定经意之作,倒要请教。”
一佛背道:“何等高光大,先生一鼻头。孔中毛隐隐,梁上亮油油。老子手常指,佳人眼一丢。此君犹可怕,而况小比丘。”
牧牛道:“好极。描摹尽致。”
一佛道:“当时我写到而况两字,苦思不得转语,刚巧一位小比丘青溪蒋蕴深来访,一时触机,就把她写上去。”
牧牛道:“那要算文坛趣话了。”
这当儿,一鹄和凤梧谈诗,他们所谈的诗,正正派派,甚么宋诗清微澹远啊,喁喁切切,辨不分明。凤梧谈了一阵,忽地站起来道:“哎哟哟失约了,失约了,今天芸玉请我吃夜饭,我怎会得忘记呢?”
说着伸手拍拍头道:“我近来有脑病了,脑筋怎会如此薄弱?诸位对不起失陪了。”
点头自去。席上一鹄道:“凤梧这样大一颗头颅,会得生脑病么?我也弗相信。”
亚白道:“他效忠于所欢,无微不至。芸玉说怎样,他便怎样。说不定芸玉随意说一声晚上来吃夜饭,他就如奉丹诏。偶然忘怀,便怪自己脑病。像他这样,怕孝子事亲,也不过尔尔。”
说得一座喧笑。这时小兆伸手瞧瞧手表,摸出香烟盒子,抽支烟,划根火,点着烟头,猛吸一阵,把一张猪肝色脸,埋在烟雾里浸了一浸,辞着众人道:“钟点到了,失陪失陪。”
说罢,拍拍鞋子,便一径走上三层楼去。衣云不知他匆匆忙忙,有甚么事,偶问牧牛,牧牛道:“他是书坛健将。”
衣云道:“哦,他的大作,倒没有拜读过。”
牧牛道:“你要读他大作,请直上三层楼。”
衣云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三层楼上,难道有他的书房吗?又问牧牛,牧牛道:“有的。上海书房不叫书房,叫'书场',小兆他在书场里讲词曲,便是金圣叹所定的一部才子奇书《西厢记》。”
衣云道:“那倒非去听听不可。”
说着,辞了众人,走上楼去。西崽叫住道:“你还有一客西米粥咧。”
衣云道:“你留着,等我走一趟,下楼来吃。”
西崽答应。衣云走上三层楼,推开玻璃窗一望,原来是说书的书场。只见座上不到十位听客,小兆还没上场,衣云坐下一旁,瞧瞧黑版白字的牌子上,并不见有虞小兆姓名,很觉诧异。一会子小兆登场,搭挡一位,便是他老弟,弹一回弦子好像手里一丝没劲,三条弦线,不住的在那里喊着不痛!不痛!接唱一支开篇,唱罢,小兆咳一声嗽,把一柄摺扇,挥了一阵,拍一拍桌子,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他的诗来了,朗诵道:“落魄江湖带狗行,挫腰扇子掌中轻。十年一只三弦断,赢得精油蹩脚名。”
唱罢一首新诗,便抖擞精神道:“昨日子说到莺莺小姐搭红娘丫头,听得贼寇把寺院团团围住,吓得索索发抖,小姐对红娘说:戤笃转藕里格念头,叫藕里两家头那能介。”
听客一阵狂笑道:“汤罐莺莺又来了。”
小兆的令弟尖着喉咙道:“小姐藕看起来,但戤歇得,戤倒怕好剥藕里皮抽藕里筋劳。”
听客又一阵狂笑道:“这红娘丫头,莺莺大概也在常熟买的,所以和小姐一样是常熟白。”
一回子,说到张君瑞在书房里着急起来,拍一拍大腿道:“格桩事体,叫藕那能弄法介,直能度直能长一个度白雌头,藕心里向那能掉得落戤介,让藕凯想想法则看。”
听客不耐烦起来,叹口气道:“一口常熟白,害我听得好吃力啊。”
说着不约而同的走开去,座上只有四位茶房。碰巧下面端上一桌饭来,茶房去吃饭。衣云也觉肚子有些饿,站起身来,想走下楼去吃一碗西米粥。谁知一望座中,自己走了,只剩五六排椅子,那倒对不住朋友,只好坐着不走,直到下台,一同走下,望望大菜间里,亚白等已散,心想一碗西米粥牺牲了,只索挨饿回去。衣云从此时时来新益公司谈谈,任便逛逛游艺场。几位新交中,要算一佛最纯厚和蔼。凤梧洒落不群,确能算得一位名士。一鹄饱学多才,只是微有些落拓不羁,却不像文小雨一般做作。他的落拓,天性使然。他除读书以外,不论甚么事,随随便便,无暇修饰。所以和他真知己的,晓得他习性,到也不笑他的落拓。牧牛诙谐成性,同他在一块儿,便不觉得寂寞。复生胸无城府,生性爽直。亚白年虽不惑。风流潇洒,出入花丛,尚有璧人之谀。这几位,衣云倒很相交得来,天天在一起说说笑笑,早把胸中悲哽消除大半。
一天去访一鹄,一鹄除偶来新益公司外,他常住在棋盘街民主报馆内。衣云去访他,他正和一位和尚谈天。另外一位梢长大汉,坐在旁边阅报,手中执一个扁圆酒瓶,咕咕的喝。一鹄介绍道:“这位便是曼瑛大师,诗书画可称三绝,并懂八国文字。”
衣云道:“久慕大名,早已读过《文字姻缘》一书。”
一鹄又介绍那梢长大汉道:“他是本馆总主笔席雏凤先生,吴江名士。”
衣云非常起敬。一鹄也替衣云介绍过,彼此一见如故,晚上便在报馆里小酌。又来一位健谈朋友,四方面盘,中等身材,一口湖州白。一鹄道:“他便是名画家言丙鹄先生。丙鹄谈论生风。曼瑛吐属隽逸,每发一语,四座轩渠。雏凤身体魁梧,酒量甚豪。丙鹄道:“雏凤应改为老凤才称。”
曼瑛大师道:“索性叫他老鸨吧。他在报馆里,当然有老鸨资格。”
丙鹄道:“那么我们今天都是嫖客。”
曼瑛道:“你在报馆里担任画报写件,不能算嫖客,简实客堂里写水牌的大叔相帮。”
说得丙鹄无言可答。曼瑛道:“一鹄的确是位未点大蜡烛的小先生,我和衣云好算纯粹嫖客,我们今天就算替一鹄点大蜡烛罢。”
说着,拍拍雏凤肩膀道:“大块头姆妈怎样说法?”
雏凤道:“他人都好说,你和尚六根已净,我不答应。”
说得一座狂笑。丙鹄道:“我们别说笑,正正当当你大和尚几时到广东,我们要饯你的行。”
曼瑛道:“不容饯得。我要跑就跑,今天两包花生米,两块臭豆腐,就算饯我的行。你有饯行的钱,还是送我买雪茄烟,朱古力糖吃。”
丙鹄道:“我托你的画你怎样了?”
曼瑛道:“你一张宣纸太大,我只能替你画一只角,因为我的画,都是疏落落的笔仗,小件为宜,大幅就无此魄力。”
丙鹄道:“随你高兴,只要你兴之所至,随笔挥洒,不拘大小。”
曼瑛道:“那么后天交卷。”
雏凤道:“和尚靠不住的。他说后天交卷,不知哪一个后天哩。只是你逼住他画,他又不起劲,要像前天替金子英画的牵丝扳藤一样了。”
丙鹄道:“甚么牵丝扳藤呀?”
曼瑛道:“前天子英把一幅堂幅的宣纸,在这里硬要我替他画,我和雏凤下棋,他磨了半天墨,直到晚上,挨不过只好替他动笔,对客挥毫,已经不情愿,外加这样大一幅劣纸,我只索在右角上画一艘小船,左幅上画两人拉牵,替他题上牵丝扳藤四字,聊以塞责。”
丙鹄等听说,大笑不已。当下雏凤酒兴未阑,一鹄和衣云不喝酒,先吃罢饭,两人走到新益公司。这一天公司里非常热闹,门口扎着花国群芳大会六个电灯字,里面正在开投票柜,检票唱票忙得七手八脚,一所大厅上,塞得插足不下,无非嫖客妓女,选举人和被选举人携手相将观望着。那检票员又是滑稽家饶牧牛先生,操着吴侬软语,很配妓女的胃口。只听他喊着:“福裕里冠芬三百权。”
大家对冠芬望望,冠芬好像面有得色。……又喊着:“福祥里贝英一千权。新康里菊云三千权。”
大家面上得意非凡。……这时有个长大汉子,搀着一个黄瘦姑娘塞进厅里,听得台上喊红珠一千权,那汉子忽道:“咱们在这儿。”
引得一座狂笑。忽见厅角落里另外有人争道:“伲也叫红珠,这一千权是伲王大少替小阿囡投格,絶弗要瞎三话四,冒认得去。”
那汉子不服道:“你伫说的甚么话!咱们一起朋友大伙儿来投的,你伫怎说冒认?”
这时秩序已乱。台上演说道:“照章程应该写明地址,你们不依章程,一律无效,作为废票。”
那汉子只管咱们咱们的吵,自有人来打招呼。台上依旧喊着:“新康里菊云老七一权。”
台下应道:“伲阿囡叫老六,老七是房间里做手,不要弄错了,等歇要缠弗清格。”
旁边站起一人道:“阿拉是选做手老七,呒没弄错。”
台上道:“阿姐不在其内,只选倌人。”
那人捧着头,走出厅来道:“娘东希,阿姐难道弗是人。”
一位朋友问他道:“阿龙哥,你作甚?”
那人道:“犯关,逢岂话其,我雷东选举,亚阁乱经,阿姐勿算,仰希匹格。”
里边仍在喊着福裕里莲英三百权,日新里芸玉小姐二千权,日新里红珠我爱三千权,……看客不约而同笑了一阵。其余零碎票子,更笑话百出。台上一一喊着道:“小阿囡一权,阿金姐阿珠姐合一权,阿水大笃娘十权……”台下有人啧啧私语道:“一定是阿水大笃爷投格。”
台上又道:“扬州姆妈一权,亲好婆一权,隔壁二小姐一权,灶披厢里嫂嫂一权,老三老四老七合一权,唔笃娘一权。”
台上那位老牛,忍不住笑道:“这一权究竟算啥人格介?大家好算唔笃格娘,那末算子啥人好。”
台下有人私语道:“老兄可是唔笃格娘吧?”
那人道:“要末唔笃娘。”
两人争着,台上已经收束,报告总数,选定大总统福裕里冠芬,一万五千一权当选。其次新康里菊云,和福祥里贝英同数一万三千权。两位当选副座。福裕里莲英一万八百权当然有组阁资格。其余阁员等,明日《新益报》上发表,明日请阅《新益报》便知,今天大家散会吧。这时场中一涌而散,尚有几位娘姨阿姐,一路走一路议论。一人道:“呢阿囡啥格有资格组阁,弗懂,阿是叫阿囡房里要隔一隔,装一个搁楼啊。”
一人道:“弄弗明白里笃格,讲到伲阿囡格场面,皇帝也好做,弗要说大总统,现在大总统做弗到,伲也弗想啥租阁借阁。”
一人道:“倒不是啊,俚笃瞎派派罢哉,明天我里自家房间里人来选一选,选阿囡大总统,絶做副总统,奴就做了巡捕末哉,替絶看门阿好。”
一人道:“奴是弗要絶看啥门,絶自家看好子吧。”
闲言休表,且说那天亚白、复生忙得不亦乐乎。牧牛见了衣云道:“今天检票唱票格血末,真正血得来,再呒不再血格哉。”
衣云道:“我听你操一口苏白,实在好听,一张张奇奇怪怪选举票,也实在好笑。”
牧牛道:“好笑的票真多咧。甚么某某小姐,某某笃格姨太太,某某笃娘,大半不便唱的。否则还要笑煞人咧。”
亚白走来道:“今晚大家帮忙,把阁员都督支配好,明日报上要一起发表的。我此刻先往白宫向元首觐贺,教她几句演说辞,让她明日受贺时,登台发表。”
说罢自去。编辑室内复生等支配好十二位阁员。三十位都督,其余巡阅使、花政长等,也有好几十位。日新里芸玉,民和里云霞阁等,都是总长资格,总揆推定莲英,拟就发稿以后,一件事算结束,再行筹备明日元首登极受贺的礼节,一桩一件,布置妥贴,一到明日清晨,便宜了一个报贩子,平地发一笔财。原来那卖小报的阿桂,昨天瞥见这样盛况,心中一动,晚上打定主意,做一回投机事业,一清早贩了一百多张《新益报》,又把一条红绸缚在身上,依着报上花名,一家家派送。先到大总统那里,走上房间,不问情由,手捧一张红报,下跪床前,唱着恭喜贺喜,连声不绝。冠芬眉开眼笑,在枕头旁边摸出一叠钞票给他,阿桂叩头而去,一数六十五元。他这一喜,喜得心花怒放,重复走到贝英、菊云以及总次长那里,如法泡制,三十四十元不等,至少五元十元,阿桂这一天,仿佛中了发财票似的,统数一数五百多元,从此改行业,办小报,开花选,抄老文章,后来弄得六脚无逃,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大总统登极那天,场中布置得堂皇典丽。一间大厅上,正中一座高台,三把龙椅,左右总揆阁员席。台下排成半圆形,都督巡阅使花政长座。以下一排一排三四百位来宾座。桌上满装花朵茶点,电光下远望如瑶台仙境,阁螭宫,厅后元老座,参众两院席。厅前细乐悠扬,弦管咿哑,名花翩然而至者二三百人。元老用红色汽车往迎正副总统,军乐前导,侍从武官三十余人将护而至。冠芬长身玉立,体态丰腴,身御黄色金绣团龙旗袍,四缀明珠百绯,垂垂如缨络。胸悬碗大宝石山茶花球,四缀茉莉花心装一电炬,花球四周别上四只钻石蝴蝶,花心电炬照耀闪闪作万道金蛇,徐登宝座,两旁贝英娇小玲珑,丰致嫣然。菊云袅娜丰裁,秀眉媚目。大家打扮得如花如锦,莲英风骚绰约,姿态活泼,一众执事,环肥燕瘦,各擅胜长。场千花于一室,聚百美于当筵,真算得千载难逢之胜会。当总统御极时,赞礼员喊着全体名花,向大总统行三鞠躬礼,不约而同,大家站起来弯了三弯身子。
看官,此种魔力可也不小。堂子里倌人,嫖客化掉几千几百块钱,灭烛留髡起来,她直挺挺像死尸一般,要她身子动弹一动弹,真千难万难。现在无无缘故,行个三鞠礼,怕出了娘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哩。且说元首登上宝座,赞礼员喊请大总统训词。冠芬对后面望了一望,亚白向她耳语数四,冠芬频频然说道:“奴是呒才呒德,一点弗懂啥格,从小腊生意浪混口饭吃,也是承唔笃大少爷帮忙,总算养活我一条性命。现在又蒙唔笃几位大少看得起奴,选奴做大总统,那是实在弗敢当格。我想生意浪姊妹淘中,比我品行来得端正,面孔生得标致,曲子唱得好听格,也不知多少,我今朝做大总统,弗知要有屈几位小姊妹,那末奴心里阿要对弗住。现在已经选出,辞也辞弗落,只有老老面孔算数。奴有啥格弗到之处,总要巴望唔笃小姊妹包荒包荒。外场面还要巴望大少爷照应照应。奴是弗会说话格,只有格两句。”
说罢一鞠躬坐下。全场掌声雷动,大家称赞冠芬说得不亢不卑,很觉得体。其次挨到贝英训话,站起来笑了两笑,又坐了下去,低下头。冠芬踢踢她脚,她又站了起来,眼睛只望着桌上瓶里插的一朵花,低低道:“诸位姊姊妹妹才腊搭,”只说了一句,粉脸飞红,又坐了下去。台下一阵掌声,她又站了起来说道:“奴是弗会话啥格,承蒙选奴做副总统,奴一径格两来,花样是翻弗出格,奴说话才腊搭哉,一一一榻刮子才腊搭哉。”
说罢坐下,台下一片欢呼道:“老六阿才腊搭勒介。”
贝英羞答答,只是低头不语。接着挨到菊云,菊云很洒落,站起来道:今朝承情唔笃诸位少爷老爷选奴做副总统,奴面孔浪是笑出来,心底里是要哭出来。为啥呢?絶想像伲格辈人,吃爱碗饭,也叫呒说法,好像从小跌进陷马坑里,做一日生意,熬一日苦头,要想早点跳出陷马坑,只是呒不格种机会。现在诸位少爷老爷,弗情愿救起我伲来,翻要叫我伲做大总统副总统,那末奴自家想想,好像田鸡跳进井里做皇帝,快活也是有限得势格哉,奴弗会说话格,要请唔笃诸位弗要动气,原谅我一点。
说罢。坐下台下,大家称赞一声好吗!这一声好吗里面,含着一种沉着酸哽的音调,有不少情场无可奈何人,在那里发怔。内当中有一位少年,便是本书主人沈衣云深味菊云这几句话,宛似清夜钟声,足以唤醒一切。今日这样盛会中,不可无此遥天一雁之音。正想着,又见莲英也演说一番,和冠芬同一意思。说罢,元老背读颂词,来宾演说。等到散会下台,不少侍从武官,簇拥着小坐,款以西点,挨定日子,朝觐受贺。是晚直至宵半始散。
衣云觉得见所未见。明天场中,又开辟一处群芳会唱场。花国自总统以下,统统出席,排日会唱。一般老嫖客,大家来捧场,批红判绿,又是一番热闹。这回亚白、复生很有造于花国,自共和以来,总算第一次开花选,从此各院平添不少公子王孙,排日觞政,直闹到年暮岁阑。且说有一天晚上,衣云同亚白、凤梧、一鹄等,正在群芳会唱场听歌,有一位丽人,妆饰虽不十分华贵,却也光艳夺人,丰容盛靱,眉目婉好,对着凤梧丢了一个眼风,凤梧便跟她跑。亚白道:“这就是花国都督日新里芸玉,凤梧的同乡,尤属所欢。”
衣云方始明白。那天清歌未歇,天色已晚,广场上忽地人头挤挤,大家嚷着看放焰火。原来那天是圣诞节,游场平添几千看放焰火的人。衣云同亚白、一鹄等也随着众人围观,焰火明时,瞧得见全场游客,或偕所欢,或携情侣,凤梧和芸玉也并肩站在对面,喁喁私语。衣云瞧他们一片痴情,自己也觉得勾起闲愁万种,心旌摇摇不定。这当儿蓦地走过一位少年来,执住衣云的手道:“老哥,我正要来找你,你好写意啊。”
衣云一望面目,心荡神越,摇摇不定,觉得对他哭笑不出。那人把衣云拖了便走,后面又跟上一个四五十岁的梢长大汉来。衣云瞥见,又是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是:
欢场邂逅惊心客,疑是华胥梦里人。
不知衣云无端碰见两人是谁?被他们拖到哪里去?欲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