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衣云正在书房里独自出神,书空咄咄,琼秋掩在他背后,猜测他有甚么心事似的。那时门铃响处,开进一位小大块头来,请见衣云。琼秋当下一溜烟走向里面去了,衣云一见那人,喜不自胜,邀进书房,让他坐下炕上,问道:“璧如兄,你今天到吗?”
璧如道:“我接到你的大函,如奉丹诏,昨晚即忙赶到,住在老地方十七号。”
衣云道:“那真对不起老哥。”
璧如道:“这里可是你令母舅府上么?”
衣云道:“正是。”
璧如道:“主人可要请见一面。”
衣云道:“他早已出门,不用客气。”
璧如对楼窗上一望,帘波荡漾,隐约见得螓首蛾眉。璧如道:“这里似非谈话之处,我们外边计议罢。”
衣云道:“很好。”
当下两人走出定一里,径回三马路口孟渊旅馆,走进十七号,自有茶房泡上一壶茶,两人坐下密谈。衣云道:“老哥,我先要问你,你去年匆遽回府,尊大人可有甚么责言?此项消息,究竟是谁传递的?”
璧如笑道:“一言以蔽之曰:笑话而已。”
说罢只管呷茶。衣云道:“笑话何妨谈谈,我和老哥还有甚么话不可谈咧。”
璧如愤然道:“怪来怪去,又要怪到婚姻问题上去。”
衣云一怔道:“咦,怕尊夫人下的那一道伪金牌吗?”
璧如道:“内人在我掌握之中,哪敢道半个不字。其中另有缘由,今天我不妨尽情告诉你,你总也知道我从小订婚的,那就坏在从小订婚上。岳家生下两个女儿,把小的一位攀给了我。谁想他们把大的一位早攀给一个村夫,你想气不气。”
衣云听得不禁卟哧一笑道:“老哥,你这句话,未免责人不当吧。你不能将二乔并锁,怎禁得住红杏出墙。况且阿姨嫁村夫,干卿底事,你嫌他们低微,无妨不认他僚婿,何气之有!”
璧如道:“老弟有所不知,那村夫安分守己,倒也清清白白,我未见得瞧不起他。可是不守本分,索性领着妻女,到上海来做卖笑生涯,你想我席面上碰见了,丢脸不丢脸。”
衣云道:“原来这样,那末你碰面过么””璧如道:“不但我碰面过,你也见及,还很赞成他哩。”
衣云道:“咦,那却想不起了。”
璧如道:“去年轮埠抱小囡的一位,你总想得起。后来在奇侠楼那里又见过,你怎会忘却?”
衣云猛想起道:“哦,那小妮子,是你的小姨吗?”
璧如道:“不是,是她女儿。”
衣云道:“原来外甥女,你说穿了,我疑团尽释。上回怪不得你红着脸,搭讪不下,我还道你的芳邻,谁知关系很深,莫怪你难堪,真糟透了。只是去年尊大人一封信,关她甚事呢?”
璧如道:“祸根就起在她身上。我去逛过后,他们父女,本来在一块儿,觉得碍眼,加着我当面教训了他几句,他怀恨在心,胆敢托拆字先生,写下一封不知所云的信,寄给的父亲,不但含着通风报信性质,还把我结结实实教训一顿。你想我家父见了气不气,所以要下一道紧急命令,召我回去。我到家里细细一调查,便洞知底细。当把详情告知家父,说穿他是报复性质,家父也便释然。”
衣云道:“那真岂有此理,可是犁牛之子,我见犹怜。”
璧如道:“老弟你别生妄想吧,你自己打量打量,身处四面楚歌中,尚有此闲情逸致吗?”
衣云心中一怔,问道:“你哪知我底细?”
璧如道:“我早已洞达。”
衣云道:“怕你未必深知其细。”
璧如道:“老弟,你别好整以暇吧。我只消在你书扎里面,仔细猜想,觉得你的神经已乱,早受情丝绊缚,你说‘左右为难’‘爱莫能助’,我早就猜到你左右确有为难之处。后来又得玉吾一函,说你陪着表妹吟诗作书,踪迹少见,又增一层新理想,更把你去年见了玉吾请柬,骤失常度,喝酱油汤的一段笑史印证着,简实把你左右为难的情形,看得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你道我说谎吗?”
衣云听得,呆了一呆,叹口气道:“知我者其惟老哥乎!我正身在奈何天,日唤奈何,非老哥替我计划一番,我简直超脱不来。”
璧如道:“先要问你,双方发生过肉体上关系没有?”
衣云道:“那是纯洁的。”
璧如一笑道:“不信你大兵过处,秋毫无犯。”
衣云道:“天日可表。假使一发生关系,不论那方,事情却好办了。为着双方全属纯洁的爱,教我无从取舍。”
璧如道:“那真难了。爱联三角之盟,鱼与熊掌,你老弟又无兼取之可能,那末我只有学着周郎的口吻,既生瑜何生亮,也是天公小弄狡狯,使老弟为难于两雌之间。”
衣云道:“老哥你莫打诨,快替我设法。”
璧如道:“你先把过去节略说一遍给我听听,容我深思。”
衣云当真把湘林、琼秋眷爱的大概,背述一遍。璧如听得,摇头不迭道:“为难为难,我听你讲,简直铢两悉称,轻重也无从权起。老弟没有话说,我只怪你作茧自缚,现在抵当一个小身体,给那双料情丝,牢牢捆缚吧。”
衣云道:“老哥,你是个智多星,总有法想的。”
璧如道:“可是我智囊中,委实没有这条妙计。你要顾全双方信用,不伤情感,安度难关,怕拉起古墓里的张良、陈平、诸葛亮、刘伯温来,也是无能为力。照我看来,两硬必有一伤,天下事,决没有全美的。你择定了这一方,只有硬硬心肠,斩断那一方,否则真要像小儿拔河之戏,你做下一根绳子,给他们东拉西扯,结底归根,断作两段。到那其间,悔之晚矣。”
衣云听得,点头称是,蹙着眉道:“只是教我何取何舍呢?”
璧如道:“那要你自己有鉴别力,放出江西人识宝的眼光来了。”
衣云道:“直使我无从鉴别起。”
璧如道:“我要学西楚霸王的大言了,叫做‘先入关者王’。”
衣云叹口气道:“我可不忍歌虞兮之曲,不忍见乌江之刎。”
璧如笑道:“那末你真难矣哉。自己要做霸王,不到乌江不撒手。我惟有学着范增,乞归骸骨,敬谢不敏。”
衣云静默了五分钟,只说不出话来。璧如道:“辰光不早,去吃饭吧,我真为了你枵腹从公。”
衣云道:“你一提起吃饭,我的肚子倒也在那里饿了。”
璧如笑道:“可是你的肚子这样灵动法,怎么神志这样昏瞀,提煞提你不醒呢?”
衣云道:“连我自己也不知,我对于别项事情,神志也未见得昏瞀。独有情魔难驱,大约也是我应历的劫运,差不多是温柔地狱,身在罗绮队里,心尝刀山剑树之惨,那也无可逃遁。”
说吧跟了璧如,走出旅馆。衣云道:“可要仍到春花楼吃饭吧。”
璧如道:“我见对门宁波妓女两道目光可怕,我们还是多走一家门面,到广东宵夜馆燕花楼吃吧。”
衣云道:“随你的便。”
当下走进燕花楼,璧如叫了四两五茄皮酒,鱿鱼,仔鸡,排骨,鸡片,鸭羹四五色菜,吃着讲着。衣云总是愁眉不展,问起玉吾的情形。璧如道:“他到底害你手里的啊。”
衣云道:“我也无能为力,他现在教我到对方去劝驾,你老哥替我想想,教我把哪一句话去对湘林说,我要劝得醒她时,除非跳在澄泾湖中,死掉以后,阴魂去劝她,她或者肯回心转意。”
璧如摇头道:“听之伤心。只是湘林和你的情感,怎会固结不解到如此?”
衣云道:“这也是履霜之渐,非一朝一夕。”
璧如道:“那末只苦了玉吾,痴心妄想,将来伊于何底呢。”
衣云道:“老哥,你在玉吾面前,万万露不得声色,免伤友谊。在我本心,总想替他设法,圆满他们一段姻缘,那时候,我也好和我表妹结合,大家有了归宿,不是一件美满的事吗。为甚么造化弄人,要使我先认识了湘林,然后再认识一位表妹呢?”
璧如笑道:“人皆有表妹,而我独无,你老弟未免贪得无厌。自己有了表妹,还想占据人家表妹,使做表兄的,失却表妹,何以为情呢?”
衣云道:“你莫说笑吧,我心中正怅惘着,怎样对得起玉吾!玉吾前天逼着我一同下乡,我心知无补于事,他只道湘林是你同学,而且朝夕和你相见情感较深,你说的话,她一定肯听。我初听他的话,还道他已经洞知我隐,心中一急,后来晓得他,没有成见,只觉无话推托。现在第一步,先稳住他,不强拉我回去说项,有何种方法?”
璧如道:“这个方法不难,只消我对他说,你和湘林有了关系,他便决不肯来拉你了。”
衣云道:“这如何使得,你真拆我烂污了。”
璧如道:“你别说这句话荒唐,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个根本解决的办法。
不但可以吓退钱玉吾,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你把这句话对陆啸云说,陆啸云马上把湘林奉送给你。你把这句话对你舅父道,表妹决不肯嫁给你。你只要把这条枪一使,立刻可以杀出重围,和湘林安度蜜月。老弟这条计策,真是你的生力军,你别不用啊。”
衣云道:“我终不要听,规规矩矩,怎样对付玉吾,使他不和我胡缠。”
璧如道:“那末只有敷衍他,推托着业已写信给湘林,等他回音再说。”
衣云道:“假使他逼着我,我无法可想时,在他面前,荐你作说客好吗?”
璧如道:“哪有此理。我和湘林,只有在玉吾府上,碰见过几次,真谈不到此种问题,他也决不会来托我。我现在劝你对于玉吾只能敷衍他,倘在湘林面前,能够荐贤自代,把玉吾吹嘘着,只要说玉吾胜臣十倍,他一时回心转意,不但玉吾之福,也便是你的大幸,否则到底要变做‘蛇吃黄鳝摈僵’。
你们四个人都没有好处。”
衣云听得,又呆住了,菜也不吃。璧如道:“衣云,我们不谈此事吧,再谈谈要闷煞了。此番我上海来,预备多住几天,家里也稳住了,决不发生别情。游资也带足,准备乐一个畅快。老实对你说,昨天已吃过一台花酒。”
衣云道:“你昨天到,难道昨天就有人请你吃花酒么?”
璧如道:“也好说‘走得着谢双脚’。昨晚碰见马空冀,给他拉了我便走,到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挖了一场花,赢进三十五块钱,还白吃一顿酒饭,也算得出军大利。”
衣云道:“你兴致真好。我自你去后,这种地方少到,朋友却新认识了不少。新益公司的花国选举,我也参预其间,都只是走马看花,如云烟过眼。”
璧如道:“玉吾堂子里涉足过么?”
衣云道:“玉吾给啸云监视着,目不邪视,怎敢到花街柳巷胡闯。”
璧如道:“那么我们吃开了饭去招他一起胡调去。”
衣云道:“啸云家里我觉得怕去,停会还是打电话去。”
璧如道:“我们到了那地方,写请客票去。”
衣云道:“堂子里怕不方便,还是在孟渊旅馆打电话去,啸云自会用汽车送他来。”
璧如道:“何用这样大排场哩。”
衣云道:“讲到玉吾在上海游逛,真笑话百出。路道一些不认识,出门非车不行。外界形形色色,一些不懂。一天到大世界乘电梯,我和啸云先走进电梯里。刚巧六个人已满,他要跨进时,给开电梯的拦住。啸云要想跨出招呼他,铁栅门已关,升将上去,我怕他不懂乘法,重复趁下找他,谁知已找不到他。我道是他从盘梯走上了,跟上盘梯追寻,杳无迹兆。当下碰见啸云,也在发急,四处探索了足有半个钟头,不见人影。啸云急慌着,忙去叫汽车夫来一同找寻。到停汽车地方一望,玉吾端坐在汽车里,一动也不动。不觉笑着道:‘你怎么退了出来,坐在车里呢,快同我们去游逛,我们也算得寻你了。谁想他执意不肯再进大世界。啸云也没法,回进大世界,找到我一同外出到外滩兜了个圈子回去,我望望玉吾面上,很不自在。问他为什么到了大世界,忽然不高兴起来,他对我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为的上海人太岂有此理,像刚才那个开箱子的西崽,简实狗眼看人低。……’当下我听了他没头没脑两句话,莫明其妙,细细一想,不觉好笑起来。我道:“这叫升降机又名电梯,不叫箱子。便是那开机的,也不算西崽,你真不识人更不识货,他拦住你,因为六个人的额子已满,多乘了电力不足,要吊不上去的,所以不得不请你下一次趁,他并不是瞧你不起,推你出来。’玉吾方才明白,露出笑颜道:‘原来有这个规矩,我还道是他察出我乡下人,故意拦挡我进去,不许我趁。所以一时气昏了,退出来坐在汽车里守候你们。你们不来探我,我要叫车夫送转我家里,恨不得趁火车回去了。’我听完他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拍拍他肩膀道:‘老哥你的气性未免太重,今日这种情形,真好编入笑林广记。’”
璧如听得也笑不可仰。衣云道:“他真一些常识都没有。啸云请他看戏,定下一间花楼,总算阔极了。谁知他暗暗对我说,啸云吝啬,三层楼也不请他上去。他以为高一层,价目总大一倍。”
璧如听得,正喝一口酒,喷得满桌。那时衣云道:“我们吃饭吧,吃罢饭去请玉吾来,寻寻开心。你只要瞧他听电话,包要笑个不休。他把耳机听的一头,凑在口上,讲话的一头,反按在耳上,听不明白时,发很起来,恨不得把耳机丢掉。”
璧如道:“那真可笑之至。”
说吧两人各吃下两碗饭,会帐走出燕花楼,回到旅馆。衣云走进电话间,打了好久一回才打到,玉吾这番才算没弄差,听得很清楚,回覆衣云,即刻便到。衣云走进房间,对璧如说:“玉吾就来。”
停一回子,果然一位仆人送玉吾到,孟渊旅馆十七号,相见之下,喜不自胜。衣云道:“你坐汽车来的吗?”
玉吾道:“汽车不在家,我叫相帮送来的。”
璧如笑道:“你这样大的人,还要人陪送么?笑话不笑话,枉为你乡下翘翘大拇指的。”
玉吾羞着道:“我实在怕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并且第一次到上海,不大出门。一出门,马路像蜈蚣似的,怕迷了路,所以不得不叫仆人相陪。”
璧如道:“你不是坐黄包车来的吗?坐的黄包车上,直达到这里,还怕迷路吗?”
玉吾道:“我听说黄包车夫最坏,要欺生的。”
璧如道:“那真为难了,现在你一位贵介回去吗?”
玉吾道:“在下面守着。”
璧如道:“你快叫他回大府,不要他像跟堂唱似的跟着你。我们老上海的台,要给你坍完了。”
玉吾自去吩咐仆人回去,回到房间里,三人坐下谈天。玉吾道:“璧如,你来上海,却想不到,此来不知有何任务?”
璧如道:“为的是你。”
玉吾一怔道:“我家里可好,有什么事?”
璧如一笑道:“府上都好,我此来特地望望你,晓得你在上海,给姑夫监视着,不能尽兴乐一个畅快,特地上来,伴同你游玩的。”
玉吾道:“那再好没有。我到了上海一个多月,简实没有到过几处好地方。每次出门,无非上馆子,进戏院,逛游戏场,瞧电影,除此以外,别的去处,简实妄想不到。”
璧如笑道:“我来了,比不得你姑夫,引着你循规蹈矩的装做道学派,其实他自己怕不在花天酒地中,只顾着名分,不肯牵你进去。”
玉吾道:“对啊,他有时坐在汽车里,身畔摸出一叠请客票,什么‘小桂红’‘花媛媛’那些名字,我就猜到不正当。可是他领了我游逛一会,引到我馆子里,陪我吃喝,他却不大下箸,留着肚子,等我吃罢了,送我到戏院子里坐下,他出空了身子应酬去,非到戏院散场时不来接我,所以我同他出来游逛,也很觉乏味。”
璧如道:“上海人有句话,这就叫‘搀你吴鉴光’。”
玉吾道:“什么解释?”
璧如道:“老实说,他当你瞎子,搀着你走路。上海有个吴鉴光,便是出名的瞎子,所以有此成语。”
玉吾道:“原来如此。”
衣云插嘴道:“你这句话,我也方才明白。当初只听人说,不懂出典。”
璧如又道:“我来了,包你目迷五色,如入山阴道上。
你要晓得上海地方,有种种好去处,不是人人逛得到的。往往有人住在上海十年八年,非但没有到过这种好去处,并且没有听得这种好玩艺。”
衣云插嘴道:“你说的好去处好玩艺,我却到过几处。”
璧如道:“你到过哪几处?”
衣云道:“白大块头,南京老太那边,曾经一度作入幕之宾。”
璧如道:“这也未算得好去处。隔天我同你们去逛大罗天,凌宵殿,有大规模的脂粉队。清静些去逛广寒宫,幽雅些去逛蓬莱瑶岛,特别些游泳鸳鸯池,参观欢喜佛,有说不尽的妙境,怕上海人十分之九,是俗眼凡胎,没有见过到过,上海地方无奇不有,迷楼镜屏之影,汉宫春艳之色,都可以见到。”
玉吾听得,眉开眼笑道:“那些名目,莫说见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
衣云插嘴道:“原来仙境即在人间。”
璧如道:“换一句话说,原来仙境即在袋里,只要袋里有钱,随你逛到三十三天,仙宫月窟。”
衣云道:“可是我的见解和你不同,逛仙境的人,即就是堕地狱的人,沉溺于仙宫月窟之中,只消袋里钱一完,马上堕入泥犁,身受油锅铜柱之苦。与其如此,还不如别去认识天堂的路径。”
璧如道:“不能这样讲的。人人实行你的主张,仙境要无人去逛,地狱也无人去入,不是要虚设吗?当知地狱为我而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抵当好了入地狱,然后放胆去逛仙境。一个人不尝地狱之苦,不知仙境之乐。快乐与苦恼,通通要尝试尝试的。”
玉吾道:“我也作此想,赞成璧如的说法。”
当下衣云孤掌难鸣,只好叹口气道:“原来人人作此想,怪不得天堂地狱,游历者一样是满坑塞谷。只是我瞧那些仙宫月窟里的仙女仙姬,无非是魔鬼夜叉,照我眼光瞧去,简直天堂即是地狱,想穿了便发不出快感来。”
璧如道:“我们不作如是想,把快乐的眼光去观一切众生,都含着快乐。”
正说着茶房引进一个人来,璧如迎着道:“复生兄,你哪知我在这里?”
复生道:“昨晚我到文娣那里,你已跑了,今天特来拜访。”
璧如道:“你近来笔政如何忙法?”
复生道:“小报没有什么道理,我本来是帮亚白的忙。今儿亚白出了岔子,你们晓得吗?”
璧如、衣云听得一怔,同声问道:“什么岔子啊?”
复生道:“说不得,好算变生意外,无妄之灾。”
璧如道:“怎么说?昨晚不是他好好在席上征花饮酒么?”
复生道:“岔子就出在昨晚。”
璧如道:“那倒要请你详告。”
复生道:“此事有前因后果,原由复杂。第一种原由,此次办花国选举,结怨许多捧场的惨绿少年,荷花大少,更有一班游手好闲的小弟兄,什么强盗老三,长毛老六,趁此机会要想敲他几尺水头。谁想他不名一钱,戤着新益公司洋商牌子硬挺到底,因此结下怨气。新近他又在杀牛公司那边一个大赌窟里赌钱,内中有几个小弟兄认得他的,借着宿怨,在场面上坍了他的台,他一时气愤,未曾思前顾后,做了一段新闻,刊在《新益报》上,给赌窟老板见了,写信给他,要他更正,他硬到底,索性把原函披露在报上,外加两首打油诗,语含讥刺。从此触动了一般赌徒徒的忿恨,闹出昨夜的乱子来。”
璧如道:“昨夜究竟怎么样呢?”
复生道:“那批赌棍你想可有好人,当下奉赌窟老板之命,差遣小弟兄强盗老三、长毛老六等,守候着亚白。亚白做了两首打油诗,还非常得意,那里知道有人尾随着他,直等到新清和坊散席,翻台面到迎春坊,迎春坊完毕,走出弄堂,叫着车子回去。经过跑马厅,不到一苹香,背后一人吆喝一声:开!小弄堂里奔出三四个人来,一人摸出一根铁尺,照准亚白大腿上拚命击了两下,急得亚白大喊一声救命,亏得一苹香看门的巡捕赶来,他们慌着,把一蒲包东西丢在他身上,飞奔而去。”
璧如听得,惊骇莫名,问道:“那么你呢?”
复生道:“我亏得坐下一辆牛步化的车子,离开他有三四丈远,一看苗头不对,马上叫车夫向后转,到汕头口等着,等了一回,听得巡捕叫子吹了几响,才敢走上前去,一望亚白,打伤在车上,更有一阵异味,能使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个个掩鼻而走。你道什么?”
璧如道:“大概高帽子没有替他带上,巡捕来慌着,丢在亚白身上的。”
复生道:“一些也不差。”
衣云在傍插嘴道:“什么叫做高帽子?究竟把什么东西丢在亚白身上的呢?”
复生笑道:“这就叫流氓切口,上海专有一群流氓,替人做打手的,清赤清打,叫做‘开’,两个提着你的手足,在水门汀上甩,叫做‘拚宿板’,并不来打你,用一只蒲包,里面寒满了炼就的米田共,提着伏在暗陬,见你走过,对准你头上一套,这就叫请带‘高帽子’。”
衣云骇然道:“那真算得‘佛头着粪’了。只是米田共已经臭不堪当,还要炼他则甚?”
复生道:“他们自有炼之一法,只要委托的人,所受怨恨较深,肯多出几个钱,他们就把米田共精心提炼,用酒精拌着,搅得薄薄的,像木樨酱,柠檬干姆一样,只要和肌肤一亲,其味透入骨髓,功效胜过法国香水精,能够历久不退,使你常闻香味,开开胃口。”
衣云摇头不迭道:“闻之寒心,不知可有方法洗涤吧?”
复生道:“世无华佗谁能刮骨?除非把脑袋浸在消镪水里,三日三夜,包你一些没有臭味。”
璧如道:“复生,你别打诨,还没有讲完。亚白那时怎样呢?”
复生道:“那也没有办法,这班打手,亚白何尝不认识,可是出名的三光码子,朝上吃太阳,夜里吃月亮,你用什么方法去处置他们好呢?只有一响不响车进医院,把身上黄金蜡片似的东西,一起剥下。可怜新做一件灰背袍子,墨绿素缎的,他只嫌着没有花朵,现在替他遍洒木樨,木樨本来是细花纹,他现在简直是一个个木樨球,当下也肉麻不得。我对他说身体要紧,请医生一查伤痕,两条腿上,各印着虹霓似的一段,亏得腿骨没有折,不致成残废。当下抹了半瓶消肿药水,把绷带扎着,宿在同仁医院。今天早上,我已特地去望过他,安慰他一番。我还提醒他道:老哥你尊腿上两条血痕,未始不是从两首打油诗上来的。可是我劝过你,不值得和那批无赖去作对。你不听我言,今日才知七寸毛锥,敌不过他们一根铁尺。然而迟矣晚矣,教我言复生决不做这件事,要做总要合得算。今天骂总统卖国,骂总理媚外。披露出证据来,马上给政府枪毙,也是死得其所。亚白呻吟着,无话还答我,只知照我去把报馆职司辞掉。谁知我一到新益公司,编辑室里早已粘出总理的布告说:乌亚白,虽无招摇实迹,现受外界攻击,本公司职员咸各束身自好,未便任其在外损害公司名誉,特此即日辞去云云。当时我见此情形,老大替亚白抱不平,要想找章石流讲话,后来一转念,事不干己,亚白一意孤行,也属罪有应得,只是深叹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委实说不得。当初亚白帮同公司里花选,章石流数点钞票,一叠一叠,问明谁是大总统的,谁是副总统的,谁是总理总长的,这时候的一副神气,迷花朵眼,和颜悦色,何等好看,捧进钞票,忙问亚白道:老哥肚子饿吗,我们帐房里有蛋糕夹饼。老哥你身上冷吗?我的一件貂挂借你穿穿,横竖我帐房里有火炉,你老哥身体薄弱,吃苦弗起。像这样子解衣推食的朋友,今天粘出这张条子来,未免要令人齿冷吧。当下我也不便留恋,扯出屉子,整理着我自己的一叠稿件,塞在袋里便走。回家吃过饭,去访柳一佛没有见,特来奉候。”
璧如道:“亚白这样,真弄得没趣极了。上海人的眼皮,本来比竹衣还薄,你只要会得替他弄钱进门,他替你倒尿瓶都情愿。一等到你急难临头,就是叫他一声亲爹爹,他也未必肯答应你。你说他粘出字条,岂有此理。怕他明日还要遍登各报,破坏亚白的名誉哩。天下堕井下石的人,何止一个章石流,你老兄未免少见多怪。我们和亚白要好的,现要想想,也觉得爱莫能助。”
复生道:“报复问题,当然智者不为。假使明日报上,章石流破坏乌亚白,我倒要做一做呆大,和他讲讲情理。”
璧如道:“强权世界,无理可讲,我看还是等亚白身体好了再说吧。亚白不幸,你老哥虎口余生,今天活活泼泼在地上,何等写意。”
复生道:“也是我不会做打油诗的好处。他两首打油诗,打得两腿走了油。当时我和上两首,昨夜一定受着同等的待遇。”
璧如道:“我还在替亚白叫幸运。昨夜高帽子一上头,还要不得了。”
正说时,茶房来叫璧如听电话。
璧如走去听。衣云和复生介绍玉吾,又问复生、凤梧、一佛、一鹄诸人常见吗?复生道:“凤梧日内即要动身到南洋。一佛、一鹄时常见面。”
说着璧如走来,忻忻有喜色。复生道:“谁打电话给你?”
璧如道:“又是马空冀。昨天翻来翻去,害了乌亚白,今夜复生你敢去吗?晚上当心铁尺无情。”
复生笑道:“那也不惧,我在报上所弄的笔墨,无非游戏文章,香艳小品,攻讦人阴私的地方,自问没有,睡在枕上想想,尚无吃铁尺、带高帽的资格。”
璧如笑道:“算你小报记者中的起码货。上海几位小报主笔,谁不是资格老到,吃过官司,带过高帽的。”
复生道:“现在上海小报,已经衰落,自从龙病生出过毛病以后,大家不敢轻于尝试。”
衣云插嘴道:“不知龙病生出的什么岔子?”
复生道:“龙病生这起案子,也叫棋高一着,措手不及,他要想汪初益老鸟的好处,你想呆鸟不是呆鸟,汪初益在上海滩上,三岁小孩,也晓得他的大名,病生自不量力,在一张繁花报上,大骂初益药房里出卖的‘海落补脑粉’。初益为人忠厚之至,晓得他们那批文丐,无非想几个钱,当下借着登他广告为由,送他十、二十块钱。谁知病生嫌少,越骂得起劲。初益忠厚不过,还托人去招呼他别骂,要钱好说的,改日一定送过来。病生捺下几天,不见送来,顿时又大骂起来。初益再忍不住,当下自去会他,送他五十块钱。他依旧嫌少不受。初益觉得病生逼人太甚,不得已设下一个圈套,一天晚上托人约他吃酒,当场塞给他二百块钱钞票,他才始收受不响。谁知走下酒楼,在人丛中一轧,一只手给旁人拉住了,硬派他扒手,窃去了身畔一叠钞票,两人扭到捕房里,在病生身畔搜出二百元钞票,那人一口咬定是他的,钞票上有图章,那时亏得病生有见地,实供向汪初益敲竹杠敲来的。堂上心下明白,当敲诈罪办。监禁西牢半年,逐出租界。从此以后,小报风潮稍息,不敢公然敲诈。”
衣云听得道:“这着棋子凶险极了,可是人人不防备的。”
这时璧如已换过一身新衣,二蓝铁机缎灰鼠袍子,黑丝绒对襟马褂,暖帽缎鞋,神光焕发。玉吾道:“老哥,你今天可是要做新官人么?我来吃你的喜酒。”
璧如道:“只少新娘子。”
衣云道:“堂子里随你去拣选。”
璧如道:“怕新娘子不承认我新郎,也是白文。”
这句话在璧如是无心出口,玉吾听得,脸一沉,璧如自觉失言,忙道:“新娘子不肯时,只有请你们两位漂亮面孔代表。”
玉吾才始接口道:“代不来的,非你真身不行。”
这时复生道:“空冀在那里,我们一起去罢。”
璧如道:“他今天在一苹香请客,你的请柬,怕在公司里。”
复生道:“我也不管他请不请,闯去便是。”
说罢正想出门,请柬又来,写着有贵友可一同入席。复生道:“那么我算你的贵友吧。”
璧如同着衣云、玉吾、复生径到一苹香。先进菜间,见主人还未到。西崽道:“马先生、李大人等开的十号房间,知照有客来,请到房间里坐坐。”
四人径进十号房间,只见两男三女,正坐着说笑。李大人站起身来招呼。空冀问玉吾尊姓大名?玉吾应酬一阵。璧如又为衣云、玉吾,替李大人介绍过。空冀和衣云作密谈,问衣云住在何处?去年年底何以踪迹少见?衣云敷衍一阵。空冀道:“近来阁下不知有否空闲?敝局一位编辑员生病,可是编的一部字典,立待付印,未便久悬,拟托老兄编辑完成,或请老兄住局,或携出编纂,都可办到。”
衣云道:“近日心绪不宁,稍待几天,一定帮忙。只要力之所及,敢不从命。”
空冀笑了一笑道:“老兄心绪未知何日可宁?等你心绪宁时,我们又要吃喜酒了。”
衣云一怔,望望玉吾,亏得他正和李大人扳谈,没有听得。空冀见衣云惶恐,似有所顾忌,也便不说。李大人道:“客差不多了,我们入席罢。”
说着一齐走到菜间里去。三位女客,便是文娣老六、老七、奇侠楼老四,一起九人,围坐下一只圆桌子上。原来那天吃的各客中菜,仿西菜式子吃法,预备下十客。李大人道:“再有一位乌亚白先生没来。”
复生道:“他有些事情,不见得来了。”
李大人道:“不知有什么事情?”
复生道:“容在下停回到房间里细讲。”
空冀道:“亚白有什么大事,一定给大总统不是副总统,拉着吃大菜去了,何用你复生细讲得。”
复生听说亚白吃大菜,不禁噗哧一笑,暗想他这顿大菜,也是中菜西吃,有铁排鸡腿,溜黄菜等,味儿很不差的。
这时空冀代众客写局票。复生道:“我现在不叫元首了,替我写个三马路忆笑吧。忆笑比元首,要妙曼得多。”
李大人道:“我的局,已在席上,也无须写得。”
空冀写了一张福祥里贝英,又写一张奇侠楼,问老四先生在生意上吗?老四道:“今天老七老早就来的,你去叫就是。”
空冀道:“衣云,你叫谁?”
衣云道:“不开户名了。”
空冀想了一想道:“我有一人介绍你。”
说着又把奇侠楼一张局票上添注个字。又问玉吾可有?玉吾道:“刚来上海,此路不通。”
空冀道:“不通何妨,通通我替你介绍一人,包你十分满意。”
说着,写一张钱叫福裕里幻幻,三张一齐发出。西崽送上一瓶白兰地,老四代主人斟上一巡。老六老七不肯喝,老四一转念,走出菜间,和西崽说了几句话,重复入席。停会,西崽走来,老四吩咐西崽,把昨晚喝剩的半瓶白兰地取来。西崽答应一声,笑吟吟送上半瓶白兰地。老四自己斟下一满杯,一饮而尽。笑着劝老六、老七道:“我已陪你们一杯,你们不好不领情。”
老六、老七勉强喝了一口。老四又道:“老六,你多喝些呢,怕嘴唇皮上也没有沾湿。一个人朋友交情不好不领,我劝你好好多喝一口。”
老六又喝了一口,差不多已干半杯,老四忙替他斟满。
空冀拉拉老四的袖子低低道:“老四,别坏良心,吃醋不是这样子吃法的。”
老四对空冀瞅了一眼。这时西崽上菜,第一色油氽土司,是把方块土司挖空了。当中嵌着虾仁。外边把细葱缚住,在油锅里氽过,上口松,收口鲜,外加焦盐香葱,委实可口。停会送上一色奶油清翅,各人一小碗,托着一只白磁盆,盆边搁着小叉小匙。吃罢,又送上一色鲜鲍鱼。复生问道:“这席菜,价目怕不便宜。”
李大人道:“有限得很。”
停会又送一客甜味的莲子桂元肉清煮白木耳汤,杯面上氽三四朵木樨花,清香可口。其他接一连二送上,什么出骨鹧鸪,白汁鱼唇,生妙香螺,煮法特别,吃得各人支腰撑颈,大有吃不下之势,老四一味劝酒,老六、老七又喝下半杯,早已眼波溶溶,粉颊流丹。这当儿忽地走进一位花技招的美人来,对众人秋波一转,问一声那位大少姓钱?玉吾恭恭敬敬站起身来道:“敝姓钱,不知有何见教?”
话没说完,引得合席诧异。璧如、衣云笑得前仰后合。正是:
纸醉金迷游子梦,兰因絮果笑中缘。
不知走进来问姓钱的那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