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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采香泾畔拾翠寻芳 摇碧斋中携云握雨

  话说衣云、湘林并舟归来,遥望鱼塘岸边,相与指点游踪,引证履印,湘林问:“你只见一双鞋尖,怎能确定是我?”
  衣云正要回答,忽听扑通一声,有人从塘岸跃入湖中。当下阿福抢先飞划上前,要想援救那人。瞧瞧水中,透出个人头来,猪肝色两爿脸,阿福认得摸黑鱼的张海泉,惊心始定,骂道:“海泉,你寻死,刀上绳上统好死,不要氽塘湖害甚么人!海泉道:“阿福哥,我穷总穷,要吃碗年夜饭时。你放下十七八窠心,寻死也不害你的。”
  阿福道:“你不寻死,寒冬冷月,跳在水中作甚?”
  海泉道:“我在塘里摸下半天鱼,谁想鱼断了种,倒弄得一身泥浆,索性汰汰清晦气过年吧。”
  那时阿福已一路摇将过去,衣云望湘林的船,已落后停泊。湘林家,本来不待摇过鱼塘便到。湘林站在船头,正要跳上岸去,衣云把枝梅花对她举举,湘林也举举。阿福一直摇到自己船埠停泊。衣云跳上岸,莲香正站在门首,见衣云回来笑迎着,衣云分枝梅花给她,吩咐供在老爷内宅。莲香问梅花那里拗的?衣云谎他路上折的。莲香接过嗅嗅,走向内室去。衣云一直进书房,找个小磁花瓶,盛些清水,供在自己坐的一张桌子上。心想这瓶梅花,是美人所贻,格外清艳。一面想一面走到叔父跟前,回覆一番。叔父听得秦催头不肯上劲,也只好叹口气。衣云从此镇日静对梅花,早上晚间,总要呆呆出一会神,仿佛朵朵花蕊里,吐出个湘林粉脸来,旦暮和他作伴似的,倒不觉得闷损。过下十来天已交立春,腊尽春回,瓶中梅花也怒放开来。衣云心想,我这里梅花开放,湘林那边也一定开放。湘林那时也一定和我一样快乐咧。当时老师已放年假回去。衣云独坐在书房不便,索性把瓶梅花,和几本言情小说,搬到卧室里去。
  那天午后,正走进内宅,向婶母索钥匙,忽听得一片卜冬卜冬弹三弦的声音,向内瞧瞧,却是个算命瞎子,绷着两只铜铃般眼睛,一派胡言。衣云也无心去听他,见叔父、婶母、莲香三人,正听得出神。衣云索了钥匙,便走向卧室中去,伏枕观书。正瞧一册林译的《红礁画浆录》,瞧到下半哀感动人之处,觉得凄惨起来,不忍再瞧下去,恍恍惚惚一觉睡去,直至日落天暮,才始醒来,走向湖滨散步,想一泻胸中郁结不宣之气,蓦见莲香站在一艘江北船船头上,对着几个江北人抽抽咽咽的哭,衣云骇问为的甚事,又要伤心起来?莲香却说不出话,只管挥泪。那船中一个中年妇人,文皱皱的道:“少爷,她没甚么事呀!你家老爷、太太待她这样好,你少爷又很照顾她,她吃得好,穿得好,真好比一跤跌在天堂里,还有甚么不快乐呢。只因今晚我们几艘江北船,一起要过江去度年关了,承情她走来送行的,她无端想起今春和爹娘一块儿快快活活过江来,一艘船便似个活动的家,满望在江南住一年,便搬回江北去,安安逸逸,夫妻老小,度过新年,再快快活活过江来,谁想一个家搬了出来,搬不得回去,夫妻老小,快快活活过江的,弄得孤孤零零剩她一个人,永不再过江去,因此伤心呀。”
  衣云听得,眼腔也红了一圈,当劝莲香不要哭罢,死的死逃的逃,也是没法。莲香只管凄凄楚楚,忍住眼泪要想不哭,总忍不住。那时各船大家揩拭揩拭板桨,收拾收拾芦篷,准备一帆风顺开船。那妇人推莲香上岸,莲香强着不肯,呜咽道:“妈妈啊,倘你回去见我亲娘,托你告诉她,我在这里做丫头,她若有条心来领我回去,我跟妈喝冷水,嚼泥沙,不怨妈的。她若无心来领我,那么只当我女儿死在江南罢,望亲妈想法,把三间草棚卖几个钱,到江南来把爹爹一口棺木运回去埋葬着,我女儿也安心毕念的了。我将来不论死在那里,我自己的魂灵总会去寻我亲爹爹的,叫亲妈也不要来管我罢唉!亲爹爹,今年开船过江时,还预备冬里早些回去哩。谁想他老人家的阴魂,便永滞在江南啊。倘亲妈不来领回我爹爹的棺材,我女儿也只求死在江南,永伴我的亲爹爹了。”
  莲香只管哭诉,船上众人已不耐听她,推她上岸。
  那时衣云也在偷挥冷泪,见莲香像蛮牛一般,给老妪推到岸上,又蹬足悲啼起来,也无法去慰藉她。哭了一会,各船大家放几声爆竹,解缆开船,高唱一路顺风。那时忽有一只船上个妇人,急嚷道:“慢些!我们船上还少一个三囝咧。”
  那男子向舱内一瞧,连忙跳上岸,奔进打米间,在柴堆里找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儿,眼睛惺惺松松还没睡醒,那人抱到船上,授给妇人接过,心肝宝贝叫着他,又道:“你的爹真糊涂,险些忘掉你心肝在江南。”
  说着那男子已把竹稿撑开船,打下几桨,慢慢地离开埠去。莲香哭得肝摧肠断,只管呆呆地目送船影。停下好久一会,才揩着眼泪,对衣云说道:“少爷,倘我爹爹不死,今天开船回乡,我也像三囝一样,爹爹怎舍得掉我在江南不领我回去呢!可是我现在没了爹娘,就哭死在湖边,也没个亲人来安慰我一声,我的命好苦啊!”
  说着,眼泪又吊下来,滴在手背上。衣云想起自己无父无母,身世简实同她一样,不禁也陪着她滴泪。停会怕有人走来,唤声莲香回去吧。莲香还不肯走,仍旧远眺着湖上几点黑影,呆呆出神。衣云拉她的手道:“你呆了么?太太要喊的。”
  一语提醒了莲香,慢吞吞踱回。衣云拉得一手眼泪,踱回小屋,悲伤一阵,正想吃夜饭去,碰见莲香来喊他道:“少爷,方才我不该使你也跟我哭,我是实在心痛不过了。回去太太问我为何眼红,我也没有话说,只推灶下烧饭,给炊烟熏了出眼泪,太太相信不疑。”
  衣云道:“我劝你不要思前想后吧,趁命运过日子,到哪里是哪里,一个人想不得一想,碰到这样伤心不幸的事,只管思想,眼泪要开河哩。”
  莲香好似懂得衣云的话,点点头,又道:“方才有
  件奇事,你道那算命瞎子,可笑不可笑,他说老爷喜心动,开年太太要养个儿子。太太今年四十七岁,明年四十八,老爷明年平头五十岁,那会得生养呢?”
  衣云道:“瞎子本来瞎说乱道:“有甚么实话。”
  莲香道:“太太倒很相信,吩咐我过几天陪她到甚么观音庵求子去。”
  衣云一笑置之。
  过了几天,已是除夕,爆竹一声,辞年祭祖。沈祯祥家说不尽一番热闹。衣云佳节倍思亲,中心十分悱恻。过了除夕,便是元旦,又向叔父婶母处拜年,赚得两个红纸包压岁钱,才塞进袋里,又给老妈妈和莲香来拜年赚了去。衣云饭罢,四处踱踱,见乡人在这几天里,最最快乐,大家露出一副欢容,碰见了,拱拱手,说几句吉祥话,儿童娇啼,也不呼叱,只管把东西他吃,引他欢笑。村上往来的人,男男女女,各穿着新簇簇的衣服。衣云自抚己身,一件羊皮袍子,有皮无毛,外罩件竹布长衫,油光皑亮,简实像洋铁皮一般,两袖子更开了花。一双鞋子,也因为年纪大子一些,颔下有须。一顶帽子个红结子,鲜红的颜色,早褪作猪肝色,由猪肝色变作黑枣子一样。这副神气,委实觉得自笑自叹。又见一家檐下,围着一大堆人,掷骰子赌钱,衣云也无心去参观,一路走到将近湘林家,觉得自己衣衫褴褛,不便进去,退回自家门首。只见两个江北人,一个镗镗镗敲锣,一人把个身子钻在只纸糊狮子中间,满地乱滚了一阵,向人摇摇摆摆,作欲噬状。衣云把双脚倒退不迭。心想自己穿的一双尊鞋,本来和他个狮子头,同一神气的了,倘再给他咬下一口,那么我脚上两个舌子,也要跃跃欲试,伸将出来,这却未容轻易奋斗。还是抱无抵抗主义,让他发威罢。那时小三给他四个小钱,狮子摇尾而去,过得财神诞,祯祥吩咐衣云陪婶母、莲香到福熙镇对过紫竹庵烧香去一趟。衣去本想去探探玉吾,正中下怀。午后阿福摇只小船,一路到紫竹庵。登岸时,衣云心中着急,私忖不要碰见双慧,当着婶母面招呼起来,那倒面子攸关,勉强低头挤眉而入。亏得妙贞很识相,只管太太长太太短,和婶母周旋,不来理会衣云,方始安心。当下先在三世佛前装香点烛拜下几拜,又问庵里有尊送子观音在那里,妙贞对太太面上相了一相道:“太太,在里面呀。”
  太太有些怕羞起来,吩咐莲香进去代我拜拜,点副香烛,莲香跟妙贞去点香拜过。妙贞道:“这尊菩萨灵极灵极。”
  说着包些香灰给莲香,叮嘱道:“只消塞在胸前,自会恭喜的。
  明年太太恭喜之后,总求太太来装装金,上个幡。”
  莲香接过一包香灰,走到外边,握在手中又不敢替太太塞,怕太太害羞,又不敢自塞,很觉为难。那时庵内一条长廊里,有个小尼姑跳跃而出,一眼瞧见衣云,喊道:“云……”
  妙贞忙瞪她一眼,衣云别转头去瞧柱子上粘副对联,不料慧静也跟着慧娴出来,衣云瞧也不敢一瞧。停会听得婶母催去,衣云当先走出。莲香挽了太太,和太太耳语几句,把包香灰塞在太太胸前,各人登舟。妙贞、双慧恭送到岸边,各人说走好,当心。大概妙贞对太太说的,双慧对衣云说的。双慧说时,还对衣云扮个鬼脸,衣云也挤挤眉,努努目。此时三人情景,正所谓“离情与别绪,尽在不言中”,倒也可笑。婶母登船后,吩咐开到镇上停泊,买几色东西回去。阿福遵嘱,停在福熙镇。衣云先去拜访玉吾,不料玉吾拜年未回,不在家里。又去探望璧如、绮云统统不在家。衣云没精打采,走到船上,等婶母买好东西,开船回澄泾。
  晚上,婶母又整理整理行装,吩咐阿福备艘大船,明日清晨要到娘家去。原来衣云的婶母氏,娘家很远,在苏州过去十八里之遥,一座灵岩山下,依山一镇,名叫木渎镇。陈氏有一位哥子,挣下一千多亩田子,家计宽裕,每年新春,陈氏总要回去一趟,望望哥子,住十来天方回。这天已得祯祥许可。祯祥道:“路上很不太平,要当心些。”
  叫阿福多喊两个人,相帮摇船。又嘱衣云送到木渎,当日来不及回来,隔天原船便回。衣云本来很觉寂寞,得了这个差使,落得游览一会。明晨开船出澄湖口一条官塘,经福熙镇,南溟庄,一直过蠡口陆墓到苏州开饭。吃了饭,再开到木渎,已是垂暮,停泊埠头,一同到陈家。婶母引见了他的哥子嫂子,唤衣云叫声舅父舅母。两人均已五十开外,舅父唤声贤甥。当晚衣云宿在舅父家,一间书房,却很清幽。聘的教师,还没开学。灯下翻翻学生课卷,大的一位,学名陈琼秋,文字很清疏。幼的陈士芳,尚没通顺。明朝舅父又留住五天,唤出琼秋、士芳姊弟,和衣云相见。衣云见琼秋十八九岁,生得明丽端庄。士芳十三四岁,也还韶秀活泼。那天吃罢早饭,舅舅吩咐一位帐房华丽云先生,陪同衣云、琼秋、士芳到附近灵岩山一游。四人出发,莲香跟在后面,扶着琼秋,一路扳藤扶壁而上。华丽云道:“这座山也算吴中胜迹,春秋佳日,游客很多。山名灵岩,又号砚山,有三百六十多丈高。西北绝顶,便是西施鼓琴处,叫作琴台。”
  衣云道:“前面那座叫甚么寺?华丽道:“便叫灵岩寺。那残废的塔也叫灵岩塔,相传是处即吴王馆娃宫故址。吴王曾在这里避暑。”
  当下五人走进寺里,坐一下节节力。华丽云道:“这两口井,一圆一八角的,叫日池,月池,也是吴宫故迹。那边又有砚池、浣花池,池水虽旱不竭。塔畔从前有条小廊,便名响廊。”
  衣云探幽寻胜,觉得心眸开朗,尘襟一清,频频称好。琼秋道:“云哥,我们住在山麓,倒也不觉甚么好处,你自远方来,莫怪眼界一清。这座山上的石,名目真多,甚么石鼓、石龟、石罗汉、石袈裟、石髻、石城、石马,最有名的要算那边的石室,原名西施洞,相传吴王囚范蠡处。洞右为两船坞,从前吴玉潴水戏龙舟之所。其下便是妙湛泉,也很有名。衣云徐步游览一周,见琼秋弱不胜衣,微微娇喘,益觉风致嫣然,暗忖琼秋较湘林来得恬静娟曼,湘林豪放如五陵少年,琼秋淡泊如岩壑隐士,各擅胜长,天性不同。当下琼秋又引衣云至西南山,指峭拔插天的石壁道:“这叫佛日岩。”
  衣云走上一步,眺望山下一泾如箭,碧水油油,委实可爱。问琼秋道:“秋妹,这条小泾,却很清幽,夏日打桨泾中,好避酷暑。”
  琼秋道:“这条泾,很有艳名,便叫采香泾,相传吴王种香在香山,命宫中美人泛舟泾中采香的,山人因他水直如矢,又叫他箭泾。”
  衣云叹赏不迭,对琼秋道:“我侪书生,平日只见书中许多香艳名词的古迹,始终怀疑着,不敢断定世界上还有存在没有,不想今天无意中,倒眼见了许多艳迹,好和脑中的旧观念印证起来,古人倒底不肯欺我。”
  琼秋道:“这许多古迹,也说不定后世好事者,先找到一个香艳名词,随意附会上去,像杭州苏小墓,苏州真娘墓一样,把他艳迹来点缀湖山景色的。”
  衣云道:“秋妹的话,很有见地。这层疑团,终不能破。璧如嘉兴地方,也有个苏小小墓。杭州西泠桥边,也有个苏小小墓。难道苏小小当时分尸埋葬的吗?”
  琼秋道:“莫说那些名妓美人的埋香处,不可靠。便是忠臣贤士的葬骨所,也难确定。例如杭州岳王坟啊,虞山子游墓啊,也不过后人追慕先哲,立一个衣冠墓,竖一块纪念碑罢了。”
  衣云很佩服琼秋的学问,笑道:“秋妹,一向少亲近,今日骤聆高论,深佩博学,不知现在秋妹读些甚么书?”
  琼秋道:“很当不起云哥的称赞。想我们女流,除经史以外,也没甚么善本好读。每天不过把名家几篇古文,温温罢了。”
  衣云道:“词章不知秋妹研究过没有?”
  琼秋道:“学做做诗,平仄也时常要失拈,想云哥是三折肱的老手。”
  衣云道:“我也外行。我除正书之外,喜瞧瞧小说。那小说在文学史上,倒很占一部分势力。能够感发人的真性情,瞧瞧很有玩味,不知秋妹也喜阅么?”
  琼秋道:“中国几部老小说,约略瞧过。近时新小说从未寓目,大约没有老小说描写得神情逼肖吧。”
  衣云道:“近时出版几本翻译的西洋小说,甚么《迦茵小传》《不如归》《茶花女》倒还哀艳悱恻,情文相生,倘秋妹喜阅,当乘便寄来。”
  琼秋摇摇头道:“我心肠很软,过于伤悲的小说,请云哥别寄我,怕要赚我许多眼泪。我喜瞧的,总求有圆满结果,有良好收场,瞧了心中方始快乐。”
  衣云笑了笑道:“这也是秋妹的天性使然,那么我寄你两本《玉雪留痕》《橡湖仙影》吧,统有好结果的。”
  琼秋点点头。那时华丽云忽道:“士芳同莲香那里去了?”
  衣云四面一瞧,正在寺门首拗梅花,见他拗下三四枝红梅花,走来分给琼秋、衣云拈了,一同走下山去。半日清游腻谈,不觉日晷已西。衣云回到舅舅家书房内,重复和舅舅父女俩,谈谈学问,直至上灯时分,才一齐走到厅上吃夜饭。
  原来舅舅是个老秀才,官印文瑞,号献斋,当下称赞衣云少年饱学,后起之秀,不愧世代书香人家走出来的子弟,前程远大,未可限量。衣云谦逊不迭道:“小甥自愧腹俭,没良师教导,日见荒芜,总求舅舅训迪训迪。”
  饭罢,衣云去见婶母,碰见阿福也在里面,打算连夜开船,明日清早便好到家。衣云道:“也好。今夜睡在船上,横竖有一副被褥,也不会冻了。”
  婶母道:“那末你们路上当心,回去对叔父说声,我住十来天便回,家中一切小心些。”
  衣云点首道:“理会得。”
  当晚辞过舅舅、琼秋等,登船解缆,船经苏州,不到半夜,衣云尚未熟睡,推窗望望沿途,惨绿色的电灯底下,尚有一两个打盹巡士,反负着手,把根木棍撑在人家半墙上,身子摇摇不定,全身的重心点,统统集中在这根棍上,这根棍,简实当着千钧一发的重任,梦魂所寄,责无旁贷。当下衣云瞧得出神,一脱手把扇水窗拍的一声闭上,却惊醒了岸上的警士,一根棍,方得暂卸仔肩。衣云也便拥衾而卧,以下陆墓蠡口,一路在睡梦里过去。将到南溟庄口,天色已微明,四野鸦鸣鹊噪,水面白雾,衣云再也睡不着,把扇水窗挂起了,瞧瞧沿途,阒无行人。遥望塘岸上一座观音庵门口,好似有个和尚,对着隔塘,狂呼摆渡。隔塘那村上,却是炊烟未起,人迹杳无。心想这个和尚,倒起身得早,怕便是那座观音庵里的罢,摆渡到隔塘,一定走福熙镇去。衣云一边想,那船一路前进,直到近观音庵,听听那和尚的口音很熟,再细瞧时,那和尚却穿的俗家人衣服,皮袍暖鞋,只不带帽子,光着个和尚头。衣云不觉纳罕,正要去细认他的面目,那人忽狂呼道:“船内不是衣云吗?那真巧极了。”
  衣云一瞧,何尝是个和尚,原来是好朋友钱玉吾,当下咄咄称怪,忙叫泊船。玉吾跳到船上,衣云让入舱中,见他鞋上衣上,污泥迨遍,襟上还扯破一块,帽子也不带,辫子也没有,不禁暗暗骇怪,问道:“老哥两月不见,怎弄到这副神气?你今天大清早,在荒野所在这般狼狈,委实可怪得很,莫不是老哥昨晚在这里遇鬼么?”
  玉吾坐下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昨夜真和遇鬼无异,容我慢慢告禀。只是怎会如此凑巧,先不先后不后,碰见你个救星,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衣云道:“我远远望见你,光头秃秃,还道是个和尚,不知你几时落发的啊?请你先讲一遍落发史。”
  当下玉吾把安乐村叉麻雀,秦炳刚强剪辫一番事,原原本本讲给衣云听,听得衣云狂笑默叹,说道:“只两个月没见面,谁想你和璧如等,已演出如许连台好戏,可惜我没有来观光,并且失贺老哥祝发大典。”
  玉吾道:“你莫取笑,我还有一件奇事哩。今天在理不得不奉告,只是声明在先,第一守秘密,第二莫取笑。这件事,关系名誉,非至友不谈,尤璧如专喜调侃得人置身无地,请你别给他晓得。”
  衣云道:“算数,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还有别人知道吗?”
  玉吾道:“当然还有两个人知,只是现在那个人,因为奈何我不得,大概不会张扬出来了。今天我这副样子,也不能回家,索性到你澄泾,洗刷洗刷衣服,再回去罢。”
  衣云道:“很好,请你讲吧。”
  玉吾道:“自从辫子光复之后,我简直足不出户,有一个多月,便是绮云、璧如也很少见面。过得年尾,岁首岁天,你也晓得我癖性,喜欢赌赌钱,在家再摈不住。昨午便溜到南溟庄赌钱,不想又闹出乱子来了。”
  衣云发问道:“照你说,总是赌钱打架,为的是财。”
  玉吾道:“不是为财。”
  衣云道:“咦,难道还雨夹雪吗?你快讲下,趣味来了。”
  玉吾道:“说也可笑,我昨午在朋友人家推牌九,直推到太阳落山,赢得二三十元,正兴匆匆跑过市稍头那座城隍庙前,想起去年城隍神张太爷纳妾的趣事,一时好奇心发,走进庙中观光观光。谁知新娘的偶像倒没瞧仔细,蓦然碰见个冤孽来。你道此人是谁?说起你也有一面之缘。”
  衣云道:“听你说的那人,一定是阴性,阴性除双慧以外,我可猜不出,你说罢。”
  玉吾道:“你总也猜不到,便是和你在摆渡口,叫他调水碗的那个姑娘,或者还记得起。”
  衣云想了想道:“哦,不是那个哭得娇娇嫡嫡,叫璧如亲丈夫的吗?”
  玉吾点头。衣云道:“你怎会无端邂逅这个女子,那一定有段风流趣史好讲。”
  玉吾接着道:“我见她独自在庙里闲逛,一时想不起,呆了呆,她却记忆很强,问我还有几位朋友同来吗”我道一个人。她便全副精神和我周旋,我几次三番脱身不得,两人并倚在庭心内一棵大银杏树下讲话,可是当着人讲话,和两人对话,大不相同,凭你规规矩矩发端,话到末节,不免谑浪笑傲,璧如一句话,我说得词严义正,到她嘴里,总说得珠香玉笑。我说得蓬山万重,她总说天颜咫尺。并且她说起话来,不但用两片樱唇,连两条眉,一双目,两只手,统会使出一副表情作用来,正合着‘有声有色’一句成语。她说到羞涩之处,更能运用两爿颊皮,一阵红一阵白,像秋天的阳光,阴晴不定。”
  衣云听得拍手道:“好戏啊,唱做并妙,神情活现,可惜我没眼福。”
  玉吾道:“你别缠,让我说下。她道两个哥子到城里批药草去,不回来了,船停泊在庙后,一人守着,很觉害怕。我听她话中有话,神情不对,便想抽身。可是她得了这个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站在要道,拦住去路,我四面瞧瞧香伙,人迹杳如,心中未免吃惊。她却提出一个要求来,留我到船中喝一杯茶,算领她东道主人一点盛情。我怕闲人瞧见,很不雅观,摈着不依,她又和我讲下许多软语温言。她道:自从去年渡口见了你,和另一小圆面孔的少年以后,每夜的睡觉,简实打了个倒七折。我听她说起小圆面孔的少年,心想一定指足下,不免笑她眼光不差。”
  衣云惊道:“甚么话!我瞧戏也没眼福,谁要你像傀儡般牵入我幕中去,我委实没有配角的资格。”
  玉吾道:“她心中想你,干我甚事?你该怨娘老子制造工夫太地道的不是。”
  衣云道:“也许你造谣,你且讲下,我待你讲完后,一总批评罢。”
  玉吾道:“那倒不讲了,你诬我造谣,更预备总批评,我省你批评罢。”
  衣云道:“不批评便是,你快讲,不讲我这艘船宣告独立,请你自便。”
  玉吾一笑道:“他见吾冷冷的对她,却责备我起来,说你既是个规规矩矩的王孙公子,怎么去年在渡口初见一面,便叠连对我做了个双料迷眼,外加微微一笑,好似一碗面添上个浇头,这倒要请问你,甚么意思?我对于她这句问话,简实找不出个圆满答案。她又道:当时我心中热辣辣地,很难受领你的盛情,你们又是人多,不便和你讲句真心话。坐了坐,只好挨着步向西跑,你在摆渡船中,我还在田岸上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送你。你好似对我挤挤眼,扬扬手,叫我去的意思,你怎么今天换了一副神气,像煞有介事起来呢?我又不是老虎,放心点不吃你的呀!我留你喝碗茶,也为天缘凑巧,尽我一片爱你的私情,总算你有条心尝过我亲手煮的东西了,让我也好瘪了这条肺管。当下我听她越说越不像话,险些要快哭出来,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一转念便跟她到船上。那艘船虽不甚大,舱里还收拾得整洁,外舱摊两个铺盖,她说哥子睡的。好的香闺在靠船艄一间小房间,一张高铺,两张椅子,一只桌子。她按我坐下,点盏油灯,扯上窗衣。我在灯光下望她两片小腮,红得像石榴花一样,我实告她道:有茶倒一杯,我喝下便走,回家有三四里之遥,天黑了怎能赶路?你道她的茶在哪里?还在南溟河中咧。我怎待得及他煮起来,笑道:算了罢,你留我登你宝舟,进你香房,坐一坐,已十分承情的了。说着要跑,她拉住我手,怎肯放我,索性茶也不煮,懒洋洋地坐到我怀里。我发急起来,叫她煮茶。她口中答应着,两条腿瘫软似的再也挣扎不起。我没法想,拧她的大腿,她尽我拧,一些不觉痛。我呵她的腋丫,她尽我呵,一些不觉痒。心想今晚这块石头,总难放下,伸手扯开窗衣瞧瞧,天已黑不辨人影。当下实告她道:今晚家里有事,不便勾留,我们约个日子,再来相会罢。她道检日不如撞日好,今天如此凑巧,还有甚么话说。你瞧天色已黑暗,我怎放心得下,让你独自回去,你安安逸逸住在这里,明天一早,我送你到府。那时我心想,事到其间,再也没法,索性和她打诨道:不对啊,你有亲丈夫哩,那天我亲听你娇娇滴滴叫的,今晚怎好陪你睡觉呢?他噗哧一笑道:我们吃下这行饭,也叫没法呀。那天这个小大块头,两只眼睛,放出凶光来,我见了他吓也吓煞快,谁愿他当亲丈夫!那句亲丈夫的话,简实叫的是钱,瞧钱面上不免叫一声,叫得清脆婉转一些,好让他伸进袋里的那只贵手,多摸出几个钱来,摸得格外爽快一些。换句话说,我心里真爱他,真愿他当亲丈夫的,却在心坎里叫他,凭他坐在旁边,也听不出我心坎里甜甜蜜蜜的话。你想我要把心坎里的话,用个法子,说得他心坎里也觉得,何等烦难啊!她说到这里,对吾回眸一笑。那时候我也难免有些不自持了。我又问她道:你叫人亲丈夫既是假的,只不懂你的泪珠儿,从那里吊出来,有如许之多?并且有怎样魔力,怎能够呼风唤雨般,呼唤得灵,那真不容易啊。她道:别人也有用生姜末擦在眼角,硬弄出来的,但是我却用不着做假,我一颗心,小虽小,好似通着汪洋大海,满贮千万顷的眼泪,永生世也用他不完。只要闭目一想,鼻子里酸溜溜便好似拔去了心窃上个塞子,眼泪一股足气直涌上来。一顶生意,用十滴八滴,只有嫌多。我道:照你说他人是人工的假泪,你倒是天然的真泪,瞧你不出,是个伤心人,那么请你讲一番哀史我听听罢。她摇摇头道:哀史那是我想也不敢想,莫说经意讲。讲完我的哀史,这艘船里的眼泪,怕要同南溟河一样平,船也要沉掉咧。我道:你胡说,既不肯讲,只要你当场试验,不旋人工,流出几滴天然眼泪来,我便信你的话。她道:“呸,你要我哭则甚?随便那天都肯试验,独有今天不愿试验。随便那天试验总灵,独有今天不灵。说着格格格笑将起来。我道:你不试验也罢,索性笑起来了。她道:笑得长久,也会出眼泪的,难道你不算他天然的吗?我道:不算不算,这是伤心反面开心的眼泪。一个人不论男女,只要心一开,不但两只眼里会得出泪,便是一只眼里也会出泪,一个鼻子也会出泪。这样的眼泪好算数吗?她瞅了我一眼道:你真不是个好人,给我看穿了,可是有句俗语叫做‘板板六十四,碰碰……”
  我忙接嘴道:你说我‘碰碰……’我今晚难难你‘偏不……’她又瞅了一眼道:你别胡缠,我好好和你讲眼泪你把冬瓜缠到茄棵里去。我道:你讲你讲,不再缠你。她叹口气道:唉!我不必思前想后,只要现身说法。你想我飘飘零零,孤孤凄凄一个女子,每天冲风冒雪,东奔西逛,三餐茶饭,不知在谁人袋里,要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换来,再一想,穿的喝的用的,无非自己的眼泪鼻涕,你想怎不伤悲!……我道:照你说,幸亏没喝你茶,否则要心出来。她又道:有时还碰到个油嘴少年,拼命寻人开心。她嘻嘻哈哈笑得起劲,我心中越想越难过,抽抽咽咽哭得起劲,他等我哭罢一场,还不算数,要逼我笑一笑才肯给钱。可怜我这一笑,比哭难到十万倍。只因钱在他手里,你不笑一笑,便白哭一场,免不得装腔做势干笑一声,接过钱,含着两包眼泪便走。这两包眼泪,又是白白挥掉的啊!我听她说到这里,眼腔子里真要滚出泪珠来,忙道:算了算了,试验真灵,我也给你试验出来,哎哟亲妻呀!好妻呀!奈为啥又要哭哉啊?她噗哧一笑,我拉了她的手道:先要问你这一笑干笑呢湿笑,此刻我没有逼你笑,别害你白糟蹋两包眼泪,你的泪便是钱,靠着过活的。我不揩你油,只是你不该监着和尚骂贼秃,那天取笑你,我也在其内啊。她道:喔唷,你是我知心的人呀,你还要动气吗?我说的句句是戏房里的话,不是知心着意的人,谁肯对他讲。我晓和你不动气才说的啊。我只好一笑,当下问她的身世,她只管缠开,结果她道:“我们俩今晚在这里逍遥快乐,明天你东我西,飞鸟各投林,碰巧路上遇见,也不过点点头,和陌生人没有甚么两样。你也不必寻根究蒂来问我踪迹,我可不便告你详细的。我听她说得如怨如慕,又调笑她道:那么你一天生意做下,眼睛也哭得酸了,辰光不早,劝你休息休息,快点‘大眼开小眼闭’吧。她道:什么话?我道:是句老话呀。她笑着来拧我嘴,我道:莫吵,和你再腻谈一阵睡罢。”
  衣云插嘴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把腻谈一阵四字代表一切的啊。”
  玉吾道:“你体会那个腻字,便可想而知,明人不必细说。”
  衣云道:“不知你怎样腻法?非要你尽情宣布,腻一腻不成。”
  玉吾道:“我有什么关子卖,身历其境,便是柳下惠的哥子柳上惠,也难坐怀不乱,不免干下一件不该干的事情。”
  衣云道:“我代你说了罢,你替她大调水碗,她给你大捉牙虫,那只牙还是海和尚给人瞧过的,佛牙之牙,也好说海和尚传给你玉和尚的衣钵。”
  玉吾道:“你莫取笑吧,谁知好梦方圆,虎狼已至。天才亮,那活动阳台,大活动起来。我瞧瞧姑娘,香梦迷离。船头上觉得有人撑船,扯开水窗望望,已撑到那边南溟庄口,沿塘岸,那时心想吵起来,在河里有性命之虑,索性假寐待变。停会见已撑到那边一座观音庵岸傍,我心想还没出塘,见他慢慢把艘船傍在岸头,正要停泊起来,那时我私计再不脱身,祸在眉睫,也管不得身穿件单布衫,赤着脚,光着头,趁他傍岸泊船的当儿,只把扇水窗一飞脚,跌在河中,又把下面一块木板踢去,钻出身子,跳到岸上。那人在船头一眼瞧见,正想跳上岸追我,不料那时船还未歇定,缆还未拴牢,我趁势跳上岸时,那船不觉荡了出去,离岸五尺光景,摇摇不定,那人却跳不上岸。我心想那庵里的香伙,很相熟的,忙去踢开庵后一扇小门,奔进去,那人已跟了进来。我此时只有狂呼救命,香伙从板门上跳起身来,见那人正想动手打我,给他一把颈皮,掀翻地上,提起一脚踏住那人的胸脯,方问端倪。我知那香伙是个粗人,不要弄出性命交关的事,当下含糊对他说道:‘我在他船上赌钱,他输了发急。’一面说,一面觉得自身衣服没穿,这句话怕说来不相信,便想趁此机会,赶到船上夺取衣服,谁知踏出庵门,那袍子鞋袜等都堆在门口,望望那船,已不知去向。我披上袍子,着好鞋袜,重复走进庵里,那人已在摄手摄脚的讲给香伙听,大致说我调戏他妹子。谁知那香伙从前在我家佣过工的,非但不去听他,飞上两记耳括子,把他一推,他还不肯干休,走上向我一把胸脯,香伙又赶来打他,他自知不是对手,出脚便逃,香伙也不去追赶,对我道:‘这人是街上的施药郎中,他们江湖上人,不好惹的,少爷你下次随便在什么地方,总要十分当心他,不要冤家狭路相逢,吃他眼前亏。’我这时当香伙像侠客一般,摸摸身畔一个皮夹,依然在内,一叠钞票,五十多元,原封未动,便是袋里几块零碎银元,角子铜板,一枚没少。只有一个纹银嵌黑线的名字戒子,放在皮夹里的,却不见了,这东西值不到一块钱,其余身上东西,少一顶帽子,少两条吊袜带,以外一些不少。袍子等给他放在泥地上,因此沾了不少泥浆。襟上一条便是给他拉破的。当下我检出一张五元钞票给香伙,香伙哪里敢受,我收下,把两块零碎银洋,一把铜板角子给他,他才受了。我惊定坐下一会,瞧瞧天色大明,站在塘岸上喊摆渡,正在盘算走回家去,很难措辞,谁知这要凑巧,碰见你老友的船。”
  衣云听得,也觉心惊胆战,摇头道:“老哥,你这件事真不该干,好险啊!莫说你身当其境,便是我听听,也替你捏一把汗,你可知有性命出入么?你以后真要步步留心咧。”
  玉吾道:“我本来谁愿意干这件事,也是适逢其会,给她缠扰不休,一时难以摆脱,只好将就下去。”
  衣云道:“你别打谎,女子总不能强奸男子的。照你说,好像她来引诱你个黄花贵男不成?我总不相信。”
  玉吾道:“那只有她知我知,说给别人听,谁也不相信。”
  衣云道:“说不定她们做就圈套,来给你钻,你却睡在鼓里,还当她一片真情。”
  玉吾在身畔掏出个皮夹来,把钞票重复数数,对衣云笑道:“我当初也疑到这路道,只是那姑娘还我衣服不算数,更不动我分文钱钞,那真百思不解。”
  衣云道:“也许姐儿爱了俏,不爱钞,特别优待你,贪你下回主顾。只是我劝你总不要堕入玄中,她不拿你钞,怕是嫌少,准备重重的敲你一下竹杠啊。”
  玉吾点头称是。当下两人直讲到澄泾。玉吾道:“此刻我到外祖母家,这副神气,也觉不雅,索性到你书房里洗刷洗刷再去。”
  正说着,阿福道:“船已到埠,少爷登岸罢。”
  衣云引玉吾走上岸,忽地侧门里一片狂喧,把玉吾吓得倒退不迭。正是:
  才把痴情收拾起,又惊冷眼逐人来。
  不知一片狂喧为的甚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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