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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公子多情暗藏避孕袋 萧娘爱洁珍惜保安刀

  话说孙莲渠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忽见房外电光一闪,不觉目眩神摇,接着一片喧哗声,好像有男子申申而詈,女子嘤嘤啜泣。莲渠心中纳罕,下床开门看时,只见隔壁房门口有一位面如冠玉,丰神楚楚的少年,给三四个汽车夫围住殴打。傍边另一少年,指挥其间,声色俱厉。房内有位少妇,浓妆艳裹,花朵儿似的,坐在床沿上垂泪。一回儿,那被打的少年,熬不过痛苦,只管哀哀求饶,惊动旅馆帐房走来解劝。那被打的少年,自知理曲,愿甘写纸服辩了事。旅馆帐房劝他到房间里写服辩,写就交给另一少年,才始罢休,一哄而散。莲渠眼见怪状,不知内幕怎么一回事,当拉个西崽进房,敬他一支白锡包香烟,问他底细,西崽免不得把内幕原原本本,诉说一番。莲渠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那个少妇便是上海赫赫有名秦公馆里一位少奶奶。那秦公馆,上海人谁也不知是个大家,走出来的妇女,粉白黛绿,斗胜争妍,一个胜过一个,又风流,又阔绰,很有许多少年子弟,失魂落魄在秦府门口,一年总有好几回。有人提着灯笼捧着斗,在秦府门口叫喜,即此一端,可见秦府妇女得享盛名的由来了。
  单表那位少妇,叫做五少奶奶。这位奶奶,更来得奢华,出身也是吴门望族。祖上在洪杨时代立过大功的。五奶奶从小在上海立本女校读过书,那时还没籍籍名。后来一嫁了秦五少爷,相得益彰,单论她的洗澡,要用鲜牛奶来洗。洗手,要用花露水来洗。房间里壁子,全用簇新的物华葛糊着,四面遍洒法国香水精。谁在她屋子时放一个屁,她吓得立刻要搬家。走出来买买东西,动不动便是几百块钱,回来还说,上海南京路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你想出去一趟,连一千块钱都化不掉,还剩几十块钱咧。譬如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贴对门,她从先施出来,要到永安去,走过这条马路,是从来没这规矩,非得坐了汽车渡过去不成,她的娇贵如此。讲到娱乐的事情,五少奶奶都要干一干。听戏,看电影,跳舞,吃大菜,这是家常便饭。不过人生最娱乐的一件事情,竟是和五少爷合作以外,觉得十分不方便。为了这个问题,常觉美中不足。后来给她发明了一个方法,便是天天出来买东西。其实她那里天天买东西,不过借此干干最娱乐的一件事情罢了。这亚东旅馆里,是她老主顾。她包定的那间房间里,橱上有镜子,梳妆台有镜子,床横头有镜子,床顶上有镜子。一个人赤裸裸睡在床上,仰望床顶,好像也有一个人悬着,真是纤毫毕露,迷楼镜屏,也不过如此。电灯也特地多装上十来盏,一室通明,不分昼夜。五少奶布置得这样一间房间,平常锁着,当她行宫一般,以备不时之需。
  那一天,五少奶在家里推托买东西,又来做这房间里的临时主人婆。走进门等了一回,便有个华服美少年,推门进来。大家一笑,便在沙发上并肩坐下。少年道:“这屋子里镜光灯光,照得这么明亮,你脱了衣裳,连肚子里吃的加利鸡饭都照得出来。”
  五少奶把少年腿上一块皮,揭得二寸来高,骂道:“你这短命鬼,怎么知道我吃的全是鸡。”
  少年告饶道:“好奶奶,今天我说错了,你饶了我,尽这样子拧下去,等回他要起不起劲,又说我贪懒。”
  五少奶格格笑了起来,两人全倒在沙发上。一回儿又听得那少年道:“好奶奶,你是怕肮脏不过,我今儿带着几只新式避孕袋。”
  五少奶夺在手里一看,吓了一跳,说怎么有刺的呀?少年尖着嘴巴,凑到五少奶耳上,说了几句话,五少奶便笑眯眯不响了。过得一个多钟头,五少奶微微喊了一声快乐,不料门没有拴上,少年方听得一声快乐,门外又来了一声疙瘩,门一开,蜂拥进来三四个汽车夫,随后又是个五少爷。这时五少爷怒冲冲,手里捧着一架摄影机,对准沙发上,配一配光,拈一拈乾片,又把一卷镁光燃着,铄的一亮,说够了够了。回头对五少奶说:“你干得好事,天天推说买东西,原来在这里买这一段小东西。阿福、阿根,快把她买的东西去捣烂了,让她吃个杀馋。”
  阿福、阿根奉了少爷命令,当把少爷一顿毒打,可怜阿福把少年打一下,五少奶的心荡一荡,肉疼一疼,亏得帐房先生出面调解了,才得罢休。孙莲渠听得西崽讲出这番情形,有些将信将疑,问西崽道:“你不是五少奶奶,又不是那少年,怎么知道这般详细呢”
  西崽笑了笑道:“你不常来开房间,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几个房间,壁子上都有小眼子的,不过这眼子在秘密地方,非常开房间的几位朋友,一时找不到,找到了张进去,一目了然,显豁星露。便是他们在枕上切切私语,也如雷贯耳。”
  孙莲渠听得,眉开眼笑,见那西崽一壁讲,一壁吸香烟,一枝连枝,把桌上一听白锡包,吸了小半听,便道:“我把那听香烟送给你,你快快指点我看。”
  西崽快活不尽,当把那听吃剩的香烟塞在白号衣袋里,不慌不忙,伸手把壁上吊着一块镜框移过一些,便露出一个细小的眼子来,西崽闭着一只眼睛望了望,便指给莲渠看,莲渠抢着也望个仔细,说房里没有人呀。西崽道:“这边没有人,那边来。”
  又把里床帐衣扯一扯,将壁上一小方白纸揭去,露出个小眼子,也只有钱孔大小,莲渠凑上一看,只见一男一女,并坐在沙发上调笑,看他们样子,好像双方战云密布,还没有开火。莲渠看得出神,不肯即舍。西崽含笑而去,替他把房门带上。
  第二日清早,王散客同王川来探孙莲渠,敲了半天门,只不见来开,很觉诧异。唤西崽来开了门,轻轻走近床前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莲渠像猴子翻筋斗一般,伏在床当中,一个丰臀高高耸起,双手撑在壁子上,一个头也贴在壁子上,呆若木鸡,只不做声。散客认作梦魇,叫了他几声,方才如梦初觉,张着一双赤化眼睛,对两人望了望道:“哎哟,原来是二位,你们怎么没有回去睡呀?”
  散客道:“莲渠,你瞧隔壁戏瞧昏了,此刻已九点多钟,太阳也很高了,你还在那里做梦吗?”
  莲渠慢慢走下床来,推窗望了望道:“哎哟真的又是一天了。不瞒二位说,小弟昨夜非但没有合眼,连睡也没有睡下,衣服也没有脱。”
  散客道:“你痴了,这有什么好看,值得通宵不睡,难道你自己未曾干过么?”
  莲渠道:“自己干那里有看别人干来得有趣。看别人干,尤其是在不知不觉间看,来得神情活现,他们极吼吼一副神气,真正叫做自己不觉,傍观有趣。”
  散客、王川笑了一阵道:“莲渠,你到镜子里照照自己一张脸子,活像吃死人兔子,眼睛红得像血,面孔白得像纸。这样看下三天,阎罗王一定要聘你做书记去了。”
  莲渠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倒不在乎此。”
  王川道:“可惜我没见得,否则好替他们实地写真,一定神情毕肖。”
  散客笑道:“我还记得航空学校里,大总统有个匾额,叫什么'洞察俯仰',莲渠昨夜的行径,正合着这四个字。”
  王川笑了一阵道:“这不算希奇,我也看了好几回。有一次还见个女的患着横痃,那男的依然不饶她,呻吟床第,委实可怜,害我出了身冷汗,从此不敢再看。”
  散客笑道:“那么你算得'洞见结'。”
  王川、莲渠笑不可仰。一回儿西崽进来叠被子,只把被子一揭又不叠了,偷偷地对莲渠一笑。莲渠面上一红,走过去对西崽说了句什么话,西崽才始不响走出房去。王散客何等玲俐,对莲渠笑笑道:“原来昨夜你不但目送外加手挥咧,那'手挥目送'的活剧,只恨我不住在那边贴壁房间,否则瞧瞧你已够趣了。”
  莲渠羞得只不做声。王川道:“的确我有时候正在洞子里瞧别人,别人也正在瞧我,那么两只眼睛不约而同接了个吻。大家总要暗笑一回。”
  散客道:“有时候正看得出神,忽地给对方留意到,把洞子塞没,那要懊丧万状。”
  王川道:“那倒不要紧,不怕他用硬功,只怕他用软劲。”
  散客道:“怎么用软劲呢?”
  王川道:“最怕他用件长衫一挂,正把洞子罩没,你眼见那件长衫,飘飘荡荡,无法戳去,真可恶之极。”
  散客道:“你碰见过这回事吗?”
  王川道:“碰见过一次,我恨极了,用一枝蚊虫香燃着了头,在洞子里穿过去,把他们一件罗纺长衫上,连烫了十来个香洞,方出我心头之恨。”
  散客啧啧道:“好险啊,烧了起来,真要变成个隔墙取火之势。”
  王川笑了一回,又道:“最看得真切,要算四马路福庆里那几家小客栈,他们那里的床铺,两房间贴壁安设只隔一层薄板,俨如联床共梦。每到五六月里,臭虫上市,连帐子都没一顶,你只要写写意意睡在床上,从板缝子里张过去,真是须眉毕现,玉体横陈,不但有声有色,而且有味,其味无穷。”
  散客唾了口涎沫,摇头道:“亏你亏你,有此胃口。你碰得巧,还好接个隔壁之吻咧。”
  王川道:“讲到隔壁吻,我生平没有接过。同业中有位哀鹃先生的老叔,确乎接过一回,那真是无巧不成吻,天赐奇吻。一天哀鹃先生在游戏场物色到一位模特儿,开了房间摄影,刚巧站上椅子拍背影,腹部紧贴在板壁上,那模特儿便觉得身体摇摇不定起来,哀鹃正在配光,嘴里只说别动别动,那模特儿忍不住,越动得利害,哀鹃放下快镜,走来问她,她说实在壁上蚊虫来得利害,那尖锐的嘴巴,把我两片嫩皮肤,全戳破了。哀鹃先生不相信,在板壁上相了一回道:并没有甚么蚊虫,或者壁缝子里的隔年臭虫,你熬一熬就好了。那模特儿仍旧站上,忍了一回,只忍不住,说臭虫不是一两个,简实成着群咧。哀鹃先生发狠起来,在他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走近板壁前,把挖耳插入缝子里一阵乱戳乱刺,忽听得门外喊声喔唷唷,嘴唇皮破了。哀鹃连忙住手,推门出去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叔父,不觉呆住了。叔父按住嘴唇,哭笑不得。那模特儿听说出了岔子,连忙穿好衣服,走出一看,一个小胡子,鲜血淋漓,想起刚才一触一刺的情形,笑作一团,原来给他亲了两个吻去。”
  王散客听着笑道:“难得有这样凑巧的呀。”
  王川道:“这件事的的确确,海上艺术界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好算是传为笑柄咧。”
  散客、莲渠笑了一回,西崽送进一张日报来,指给莲渠看,封面第一行告白,便刊着秦五少爷和五少奶奶离婚启事。莲渠惊叹一回,把昨晚目睹耳闻的怪剧,详细告知王川、散客,各人说奇闻。散客道:“我说他奇闻,是说他为了些小事情,居然闹到离婚,才是奇闻。要知这种事情,在秦公馆里,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这回五少爷居然像吃了丈夫丸似的,闹起离婚来,要算得秦氏门中破天荒的一回事。五少爷算得秦氏不肖子,怕将来秦氏祠堂里,不容他入咧。”
  莲渠笑道:“你别挖苦他罢。五少爷也叫不得已,否则决不肯牺牲那个花朵儿般的少奶奶。
  那少奶奶的确天仙化人,我见犹怜。”
  王川插嘴道:“你别称赞罢。秦氏门中,那有那东西。从前人说,大观园只有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他们秦公馆,只有一盏门灯是干净的。”
  莲渠止住他道:“你说话留神些,谨防属垣有耳。我们和秦公馆无怨无尤,好歹事不干己,去说他则甚?”
  王川才住了口。莲渠叫西崽喊碗滑肉面来吃了,一问房间帐昨晚已算讫,单给了西崽一块钱酒资。散客又低声问莲渠道:“你昨晚不是约一池女士在这里歇宿吗?未免太性急了,作事不好这样子性急的,总须按部就班做去。古人说:欲速则不达。这男女制造爱情的事,更加欲速不来。”
  莲渠讪讪道:“我没有叫她一定住下,不过请她坐谈片刻,互通心曲,她望望然不顾而去,未免绝我太甚。”
  散客道:“老哥你自己转错了念头,她越是有意于你,越是要避嫌疑。昨晚许多人在这里,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怎好教她屏绝左右和你谈心。后来我们一哄而散,怎好教她留恋不舍。老哥未免责人不当。”
  莲渠默然片晌道:“不知她心中究竟怎样?是否有我在眼里?”
  散客笑道:“你真是个呆大,她没有这条心,昨晚也不肯到这里来了。她肯来到,苗头已见,你只消慢慢放出本领来,包管她服服贴贴跟你。我是她老师,只好在无形中替你感化。要说破了替你拉拢,于我师道尊严上说不过去。”
  莲渠道:“那真感激不尽。只是你怎样感化法呢?”
  散客忖了一回道:“自有妙法,前天我已找出一部石头记,给她开讲了,大约讲到第六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你的婚事一定有望了。”
  莲渠听说,频频摇首道:“太迟太迟,六回书非一两个月讲不完。那时候只好索我于枯鱼之肆了。”
  散客笑道:“王道无近功。你不好性急的。”
  莲渠道:“不对不对,非请你打一针吗啡针不成。”
  散客道:“不知怎样打法呢?请你自己动手打!”
  莲渠道:“她住在你后房间,我不便到楼上来打,还是请你老夫子下手,帮帮我忙,我将来喜酒一定用双杯敬你喝。”
  散客道:“究竟怎样打法,请你说个明白。”
  莲渠道:“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只消如此这般一来,不是有速效吗?”
  散客道:“理会得,东西必须你亲自去弄给我,并且灵不灵我不负其责。”
  莲渠点点头。
  当下三人走出亚东旅馆,往四马路兜了个圈子,回到火车站散客家里。莲渠见了一池女士,觉得面上有些害臊,低低叫声一池女士,一池女士嫣然一笑,莲渠筋骨俱软。一回儿,散客又把《石头记》讲了一段,讲的是贾瑞起淫心,正讲到一半,邓坚也来了,坐在旁边静听。听到讲完,不觉对莲渠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莲渠问道:“老邓,你有甚么气苦,这样唉声不绝?邓坚道:“我叹世界上贾天祥太多了,非得有一个个王凤姐来制服他不行”莲渠默然。
  邓坚又道:“可见一个人淫心是起不得的,一起淫心,便要不得善终。”
  一池女士好像理会得,微微点首。散客和莲渠,只索不做声。讲罢书,停了一回,娘姨端出饭来,各人围坐吃饭。吃罢饭,散客到楼上换了身衣服,同邓坚先跑。莲渠坐在家里不走,一池女士只管看《石头记》,目不旁瞩。莲渠无所施其技,直到垂晚,莲渠忍不住又到外边走了一趟,回来吃夜饭,灯下莲渠也在袋里摸出一册小书来,陪一池女士阅看,有意把本书,对桌上一搁,去倒茶喝。一池女士无心取来一看,叫甚么《绣榻野史》。莲渠走来道:“女士,你要看么?你看你看。”
  一池女士只看了三行,羞得两脸通红,搁着不看。莲渠正在表扬那本书的好处,楼上王夫人走下叫一池女士睡罢。一池女士趁势走上楼去,把电灯扭一扭亮,走进后房。刚把个枕子翻个身,忽见一件东西,摺子似的,扯出来有三十多幅小照片。也有两个人,也有三四个人,姿态生动活泼。一池女士细看了一遍,猜到是莲渠弄的狡狯。只是莲渠从不上楼,莫非老师放下的罢。既是老师的东西,不好辜负他一番苦心。当下轻轻脚步,走到前房,将小摺子塞到王师母枕底,退出房来,只管自睡。王夫人下楼收拾一番,知照一声莲渠,叫他当心门户,自己回上楼来安宿。一池女士在隔壁听王师母翻来覆去,只睡不稳,猜到这是小摺子的功效。又听楼下莲渠,也在唉声叹气,很觉可笑。原来莲渠嘱托散客打下吗啡针,专候在下面,静听好消息,心中一厢情愿的,认为这一针,定有奇验。一池见了三十六幅春意图,必定情不自禁。下楼相就,所以只把被子拍了又拍,叠作两人睡的被窝。又找一瓶用剩的花露水,在枕头傍边被子底里乱洒,整理好了一张绣榻,再把自己身上修饰一番,头发梳得光滑似漆,脸子擦得雪白如霜,只穿一套白洋纱衫裤,洒上半瓶花露水,在电灯下踱了几个圈子,又对粉壁上瞧瞧一个影子,觉得身段不长不短,又向面盆里照照一张脸子,觉得皮肤又白又润,心里忖着,一池女士如非是唐三藏投胎,放着我这样一个人在楼梯脚下,不转念头,否则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想到这里,坐向榻上守候,两眼呆呆地望着一张楼梯,一煞不煞。好一会,只见楼梯上也有两只炯炯的目光,对自己一瞟,莲渠欢喜不尽,跨下榻来,正待招呼,一看是只老雄猫,当把拳头对他扬了扬,那只猫迷也乎!一声去了。莲渠又坐在榻上守候,不敢合眼,把楼梯上一根根撑扶手的木柱子,数得清清楚楚,十三加四十七根,数清了木柱子,又把楼梯傍的钉眼数个明白。
  那时候已是不早了。莲渠听得上面一无声息,猜想一池女士,莫非睡熟了么?或者见着这玩意儿,苫块昏迷,不省人事,那倒没有办法。想了一回,究竟色胆虽大,不敢上楼。一梯之遥,好像碧落黄泉。那时候莲渠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忽听门外喊卖五香茶叶蛋的声浪,非常清脆,赶忙下榻,开门唤进里面,捡了四个,那卖蛋的拿了钱,塞出门去。莲渠正想关门,霍地闯进一个凶神似的阿三来,胡子猬张,目光闪烁,伸出巨灵之掌,在莲渠肩膀上拍了两下说:“小把戏!好来西!香来西!”
  莲渠惊得目瞪口呆,正想逃进里面,一只手又被阿三捻住,拉到大烟囱一般的鼻子上,嗅了几嗅,又蹲下身子,捧住莲渠雪白粉嫩的脸子,亲了几个带毛香吻,吓得莲渠只喊:“天哪!天哪!”
  惊动楼上王夫人和一池女士,听得莲渠呼救,又不敢下楼,只把双脚在楼板上乱蹬,喊着甚么甚么。阿三心里慌着,嘴里还说:“小巴戏!来来看!来来看!”
  莲渠拚命挣扎了一回,阿三一放手,莲渠奔上楼梯,喊着王师母快些,红头……”莲渠话没说完,阿三把件甚么凶器,瞄准莲渠,扬了扬,吓得莲渠没命的逃上楼去,钻到后房间,伏在一池女士床上索索发抖。王夫人问甚么甚么?莲渠只说强盗,王夫人吓得逃到前房去,把电灯扭熄。等了好一回,听下面没有声息,王夫人喊起娘姨来,陪莲渠下楼,检点家具,一件不少。王夫人很诧异说:“怎么强盗来了,一些没有损失呀?”
  一池女士在梯上噗哧一笑道:“损失的是孙先生面上半瓶雪花膏。”
  王夫人道:“甚么话?”
  莲渠讪讪的说:“来的不是强盗,是个阿三。”
  王夫人问:“阿三来做甚么?”
  莲渠道:“我也不知他来做甚么?他进来只顾和我纠缠,只说甚么好来西!来来看!”
  王夫人听说,羞着扭转颈子,走上楼去。一池女士对王夫人说:“阿三欢喜这一来,孙先生也忒会装饰了,怪不得阿三要看想他,也叫自取其辱。”
  王夫人笑作一团。孙莲渠在下面如惊弓之鸟,缩到被窝里,吩咐娘姨把客堂里四个茶叶蛋取来吃了,再托他舀一盆冷面水来,洗尽铅华,摸摸颊上,一块红肿,大概给阿三板刷般胡子刺出来的,不觉又羞又恨。一回儿想到借此得和一池女士偎傍片刻,一亲芳泽,又感又喜,辗转反侧了一回,也就朦胧睡去了。
  单表王散客这天同邓坚在四马路华文书局坐了一回,径往半淞园游览了半日,走得脚软腿酸。晚上又到城南习艺所看放焰火,在场子里轧散了邓坚,四处找寻,只寻不到,也便无心览胜,走出习艺所,已一点多钟,电车尚没停驶,抢步跳上西门电车,一摸皮夹,不翼而飞,袋里分文全无,心中急得甚么似的,慌忙跳下电车,只得步行走到西门,再从西门走到火车站,一双腿走得麻木不仁,又酸又痛。敲门走进房里,和衣便睡。王夫人醒来,见他这样子气喘疲乏,十分疑心,问他口供,散客含糊其辞。王夫人又不免责罚他一顿,不算数,还摸出那小摺子来问他,为甚么要把这混帐东西,塞在我枕底。散客呆了呆,猜到一定是一池女士,移祸江东,也只好涎着脸不开口。王夫人哪里肯依,结果罚散客对证古本,临摹一套。可怜散客在夫人淫威之下,只临得三四幅,一个人像死去一般,心里忖着,害人自害,大概因果昭彰,不爽毫发。当下一宿无话,等二日早上,孙莲渠起身修饰了一回,直守到十二点钟,才见散客下楼,谈了一遍昨晚阿三接吻的事,笑作一团。散客又问吗啡针怎么?莲渠摇头道:“不见效验。”
  散客心想,这一针打歪了,你没效验,我正觉得大有效验,昨晚险些死在这一针上咧。莲渠又道:“虽则没有表现甚么特征,我看她神情与前不同。芳心大约已经可可,这一针不能说他一些儿没效验,虽不中不远矣。”
  散客笑道:“那么你连打一针罢。”
  莲渠摇头道:“药性猛烈,不可连打,今天还是用和缓之剂的好。”
  散客叹口气道:“凭你怎么处置他吧,只不要在我这里破戒,触我霉头。”
  莲渠道:“那个自然。”
  当下吃罢饭,散客出门之后,莲渠约一池女士到马路上逛逛。一池并不推辞,出了散客家,一路边说边走,径到英大马路,走进先施公司,东看西瞧,眼花缭乱。莲渠不敢让一池多勾留,引着要走。一池入得宝山,哪里肯空手而回,抢着一打丝巾,问长问短。莲渠心中怦怦跳荡,好容易花言巧语,说得她换了一打麻纱巾,四块八角大洋,莲渠在贴肉天津裤带夹层,挖出个小纸包来,解开一看,摺叠得方方正正一张新钞票,授给店伙,不觉得一只手臂,抖了几抖。一池女士秋波对钞票上一瞄,瞥见个“拾”字,忙堆着笑脸对莲渠说声破费你。莲渠好像哭出来似的,回声这算甚么话。店伙找了五块二角,两人踱出先施公司。莲渠心想这张新钞票,保存到三个足月,今天打破了,索性用个畅快吧。好在自己一向没有用钱机会,今儿对此美人不用钱,再说不过去。打定主意,领一池女士到石路口宝利斯得咖啡店吃冰忌濂。两人坐下一桌子,一池绉绉眉头道:“我生冷东西怕吃。”
  莲渠苦劝说:“天气这般闷热,喝瓶汽水,是不要紧的。”
  一池只管摇头,莲渠冲口道:“你不喝汽水,吃客大……”
  莲渠要想请她吃大菜,又忍住了。一池说:“莲渠你身子薄弱,生冷东西也不宜多喝。”
  莲渠听说,百节百骨顿时松了一松,补足上一句话道:“我不要紧,你吃客大菜吧。”
  一池女士道:“我吃大菜,那末你也吃大菜陪我。”
  莲渠吐了口气道:“我那里吃得下,你别客气,吃吧。我吃冰忌濂陪你。”
  一池不响,西崽走来,莲渠吩咐一客公司菜,一客冰忌濂。西崽答应自去。不一回先送上一客冰忌濂,莲渠一口气吃了,坐着呆呆地看一池女士一道一道吃大菜。大菜来得很慢,好容易吃到布丁,一池女士只吃得一口,搁着铜匙说吃不下了。莲渠咽了口唾沫道:“你不吃讨好了西崽。”
  一池道:“那末你替我吃了吧。”
  莲渠不辞,吃一个光。西崽走来,把帐单给莲渠一看一块二角半,当给他两块钱,只找出七毛不洋五个铜元。莲渠骇然道:“怎么大洋变了小洋?”
  西崽陪笑道:“对不住这里外国规矩,一块钱只作十毛小洋。”
  莲渠愤然道:“我们中国人不懂甚么外国规矩,你还我一块钱,我给你二角五铜元。”
  西崽没话说,还给莲渠一块钱,莲渠照数给了,走下楼来。一手伸在袋里数洋钱,还剩四块大洋八个铜元。心想我不和他争,不是要少块大洋吗,足见那些市侩,不能不和他较量。这时一池女士道:“此刻我们往那里去?”
  莲渠道:“你欢喜那里,我陪你到那里。”
  一池女士说:“辰光还早,我们半淞园逛一回吧。”
  莲渠很赞成,喜形于色道:“半淞园我很愿意陪你走走。”
  一池女士道:“怎样去法呢?”
  莲渠道:“路径我再熟悉没有,从日升楼趁五路电车到西门,三等每人六个铜元。再从西门趁高昌庙电车到园门口,普通每人八个铜元。”
  一池女士冷笑一声道:“这样子麻烦,那是我不去了,要去除非雇辆汽车,直达园门口,趁电车转转折折,那是我不惯的。”
  莲渠听说,心里荡着,只不做声。一池女士又道:“要去早去,好在园里喝碗茶谈谈天,晏去了转一转就走,很乏味。”
  莲渠想到在园里谈天,不免兴致又提高起来,当同一池走到四马路口一家汽车行一问,说轿车接送半淞园,大洋四元,酒资一元,莲渠摸摸袋里,只不答应。拉着一池道:“我们往爱多亚路叫去,这边来得便宜。”
  一池跟他走,经过东新桥那里,一池碰见个朋友,站在路傍谈话。莲渠乘机溜到弄堂口一家小押店里,褪下中指上一只金戒指,只押得两块四毛钱,匆匆走出弄来,又在烟纸店买了一匣仙女牌香烟,吸一枝,走到马路上,见那朋友已走。一池正在探头探脑,莲渠唤她一声,同到爱多亚路亨利汽车行,一问价格相同,莲渠也不再计较,扶着一池,塞进汽车里,汽车夫摇一摇汽,开足马力,风驰电掣而去。莲渠生平第一遭坐汽车,一个身子直挺挺躺在车厢里,像死尸一般,心里快乐得说不出。平常羡慕汽车开得快,那时候希望汽车开得慢,好使路人瞧得清楚,自己坐的是摩多卡。或者碰见几位朋友,让朋友看看我坐汽车,好不有面子。可惜不多一刻,已到半淞园门口,只得挨步走下车来,一池吩咐车夫,准六点钟来接。车夫答应一声,开回车行去。莲渠买票入内,两人四下兜了个圈子,便在亭子里喝茶。一回子莲渠想起一张新钞票,一只金戒指,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坐着呆呆不响。一池不免引逗他道:“莲渠,你在那里上甚么心事呢?”
  莲渠触机着,叹了口气道:“我正在想我自己身世可怜,今年二十三岁了,爷娘死后,飘零海上,觉得没个知心着意的人,扶助我成家立业,心里一块石头,总难放下,最好……最好……”
  莲渠说到这里,嘴唇皮颤了几颤,两爿桃花灼灼的脸子上,又像哭又像笑,变化不定。一池女士那会不懂他的神情,低垂粉颈,闭了闭眼睛道:“你的心事,我明白了。只是你要自己忖度忖度自己的生活问题,有结婚能力么?”
  莲渠道:“女士,你说能力,不知怎么一个界限?”
  一池道:“换句话说,你的进款够我使用么?老实讲我嫁个丈夫,总想依傍丈夫乐一世,永久不生经济上的恐慌。”
  莲渠暗想,一池女士的生活程度,和自己卖文鬻稿的进款数目,相差甚远,不觉爽然若失,一颗心冷了半截。一池窥察神情不对,忙下一转语道:“不过我的欲望,也并不过奢,只消有吃有穿,场面上不坍台。”
  莲渠笑道:“那就容易办了,你允许到我,我总使你称心适意。”
  一池道:“你能够使我称心适意,我自然答应你的。”
  莲渠听到这里,一块石放下,欢喜不尽。一回儿又低低问一池订婚的手续怎样?一池道:“这也不过形式而已,两下交换只戒指就算了。”
  莲渠道:“那么你喜欢甚么样子的戒指?我明儿到杨庆和兑去。”
  一池忖了忖道:“现在外边通行钻石戒指,你去兑一只,不必过于大,两三克拉重的就是了。”
  莲渠问大概要多少价钱?一池道:“至多不过二千元,光头推扳一些,还不消二千。”
  莲渠听说,暗暗抽口冷气,心想二千块钱,卖小说要写二百万字,每天写一千字,差不多七年才写得成,我要等七年以后,方好订婚。订婚以后还要筹备结婚一切用费,哎呀,起码到六十岁才得成其美事。那时候年纪一把,还能生男育女吗?想到此间,不禁万念俱灰,另外想出个新主义来。那个主义,便是叫做独身主义。一池看了看手表道:“辰光不早,我们再去兜个圈子回去吧。”
  莲渠无精打采,站起身来,陪同一池四下踱了一回。正想走出园去,忽见邓坚独自闯进园来,一见莲渠等,便笑嘻嘻的道:“你们写意,在这里携手同游。”
  莲渠招呼一下,重新折回里面,坐下啜茗。邓坚和一池,水乳交融似的谈心,早把莲渠气得发昏。一池觉得不好意思,假意对莲渠说:“你去瞧瞧汽车,来没来?”
  莲渠道:“此刻六点钟已过,怎会不来。”
  一池道:“你去看了来报告我们。”
  莲渠只得挨步走出园门,心中恨如切齿,见汽车夫迎上前来,跳进车里便去。这一来,莲渠以为报复一池,其实成全了邓坚,邓坚和一池直谈到太阳落山,不见莲渠,猜到他恨气走了,对一池说:“莲渠岂有此理,不该抛锚放我们的生。”
  一池愤然道:“他难不杀我们的,我们有两条腿在身上咧。”
  当下出得园来,邓坚凑趣,雇一辆野鸡马车,径往孟渊旅馆,完成了莲渠未竟之功。第二日早上,一池女士先回到散客家里。见了莲渠,沉下脸一睬不睬,径上楼去。莲渠好不心痛,直到午后,邓坚买了一只不知几克拉重的钻戒,来和一池订婚,不料被一池察出,这只钻戒,是昼锦里货品,只值二角小洋,当下气昏了,把它丢到马路上,和邓坚哭吵起来。邓坚急得无路可走,亏得散客从傍解劝,邓坚才能脱身。邓坚去后,一池依旧闷闷不乐,泪珠双抛。散客只顾好言慰藉。晚间散客夫人忽在楼梯上察见散客和一池相抱接吻,呜咂有声,不觉醋火中烧,跳下楼梯,把一池两记耳括子,驱逐出门,从此一池女士,只好过她的浪漫生活。这里孙莲渠嘲笑邓坚,邓坚埋怨王散客,闹了好几天。据散客说,当时并不是和一池接吻,是替一池舐干粉颊上的泪痕,未知孰是,本书只好存为疑案。
  孙莲渠无妄之灾,把一张新钞票换了张新当票,半腰里给邓坚一凑,全功尽弃。不过邓坚那晚也化到十三块六角,买得一池两句评语,说邓坚笔下的文章,仿佛新闻记者做时评,一味轻描淡写,不着边际。这评语,气得邓坚投笔而起,从此不敢妄想。这是闲话,撇过不提。单表王散客自从一池走后,每天又空出一个钟头讲《石头记》时间来,格外觉得空闲无事,不免在外征逐。一天晚上,马空冀来访,同往新利查吃大菜。又请了两位客,一位沈衣云,一位古禹公。席间又叫了爱琴、琴第两个局。琴第来得很晏,到新利查,各人已吃罢大菜。空冀问琴第哪里转过来?琴第道:“此刻在白克路朱公馆来,所以累你等够了。”
  空冀道:“你不来我们要到你房间里找你了。”
  琴第道:“很好,我们一同走罢,认认我们小房间,那是再好没有。”
  空冀道:“你房间里可有花头?”
  琴第说:“房间空着没有花头。”
  空冀道:“那么你先走,我们一定来。”
  琴第当真先走。空冀等会过帐,也就下楼径到汕头路,走进琴第房间,一问六小姐还没有到,小房间门帘下着。空冀等便在大房间里坐下,自有娘姨大姐,送茶敬烟招呼着。一回儿,琴第回来。空冀道:“六小姐,你又转了哪里一个堂唱?”
  琴第道:“便在新利查下面八号里,坐了坐。”
  说着便引众人小房间里坐。大姐阿珠道:“小房间里有客人。”
  琴第问是谁呀?阿珠道:“那个有胡子的言大少。”
  琴第道:“哦,言大少在里面么?”
  说着走进房去。空冀听说言大少,猜到是言复生,也跟着琴第走到门口,在门缝子里一张,只见言复生站在面汤台前,对着镜子修胡子。琴第一见,连忙把复生手里一柄保安刀夺下,塞到梳装台屉子去。复生道:“怎么!怎么!我只修得半爿胡子咧。”
  琴第羞红着脸,对复生瞅了一眼道:“这东西可是你用的么?”
  复生想了一想,不禁喊声哎哟,你怎不早些回来,对我说个明白咧。话犹示了,闯进一个人来。复生见是马空冀,便道:“老马,你哪里来?”
  空冀道:“我特来参观你修胡子呀!”
  复生羞红着脸,说不出话来。空冀一阵狂笑道:“六小姐,你那柄保安刀,原来和言大少合用的。”
  琴第更羞得钻到床当中去,格格格笑个不休。这时外边又走进三位朋友来,问甚么保安刀呀?复生又是一怔。正是:
  西子何曾蒙不洁,檀郎深悔奏金刀。
  不知六小姐为甚么珍惜这柄保安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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