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幼凤、衣云等正谈论风生,忽闻门外人声喧腾,慌忙走出观看,只见两个巡捕,同了一个包探,在对面弄内,押着两个少年走出。弄口聚着一堆人谈论,说是吓诈党,给巡捕房里得了信息,特来破获他们的机关,促住两个同党,抄出不少证据,甚么铁血团的图章、信札之类,好算得人赃并获,起码十五年西牢,也是罪有应得。空冀等方知真相。衣云叹息道:“上海自从有了这一类吓诈党,害得富翁梦魂不定,个个不能安枕,以后居家就不易了。”
空冀道:“照此看来,还是我们一辈子寒士舒服。家里只有几管破笔,他人决不来看想你。黄昏一梦,直到天明,比较富翁安心得多。”
说着重复走回衣云家里,小坐片时,分别回去,按下不提。过了几天,幼凤日间仍在环球书局编书。晚上衣云招他同住一室,把铺盖行李等,搬至衣云舍间。黄昏灯上,两人伏案作书,无非作些媚世之文,趋承书贾的意旨,一天垂晚,幼凤做成一篇短作,题名好像只有一个“疟”字,内容描摹文人卖文疾苦,大致说一个文人,患了三阴疟疾,三天之中,一天支离病榻,要少撰许多文稿,字少即金少,无形中受许多损失,说得十分感慨。幼凤很觉得意,给衣云瞧了,衣云问他卖给谁家?幼凤道:“四马路一家远东书局里定撰的,听说刊在一本游戏杂志上,你陪我走一趟好吗?”
衣云道好,一同踱到四马路,走进远东书局,一问编辑主任姓孙的在楼上,幼凤、衣云走上楼去,只见那人瘦小身材,三十来岁年纪,一张哭形脸,伏在写字台上转念头。幼凤近前招呼他,他只点点头,招招手叫他坐下一傍,幼凤把袋里一篇小说稿摸出给他,他细读了一遍,摇头咂舌道:“绝少风趣,不合游戏性质。我们办的游戏杂志,简直篇篇要游戏笔墨的作品。”
说着抽出屉子,把别人的稿件,一篇篇指示给幼凤阅看,兴高采烈的道:“你瞧这篇'孙悟空大闹上海滩'做得何等滑稽,这篇'贾宝玉再试云雨情'做得何等风趣。还有这许小品文字'新十九摸''野鸡叹十声'等,简直篇篇都是名作,不背游戏两字的过旨。你那一篇,题目只有一个'疟'字,阅者一见了这个字,便要头疼脑胀,连上面几篇名作一齐减色。我们抱的宗旨,要使阅者看了游戏杂志开开心,现在你无端奉赠他们一个疟字,叫他们还开心得出吗?足下未免不思之甚。”
一番话说得幼凤目瞪口呆。那姓孙的见幼凤不能下场,只得自己转圜道:“现在你做已做成了,怕你还待着那笔稿费派用途。我素来很愿意照应一辈子寒士,你便是今天不送稿件来,向我借几块钱,我姓孙的也未始不答应。现在你这篇大作,老实不能用,我也不去计算字数多少,姑且搁在那里,你先拿三块钱去,隔天另做一篇有趣味的小说来掉换。”
说着,磨磨浓墨,开一张支单,上面写着:“洪幼凤预支稿费大洋三元,请会计部照准支付。”
下面署着开支单人孙静笙,收银人□□□签字,那时孙静笙把那一只支单,交给幼凤,幼凤接了,向下面帐房先生领到三块钱,还在支单上签着一个姓名。这当儿衣云见幼凤面上好像有一种哭不出笑不出的神情,猜他心里难过到极点。当下两人走出远东书局,径回定一里衣云寓所。幼凤把一封已定就未发出的信,抽出信纸来,细读一遍,对着出神。一回儿,又问衣云:“邮局里汇款,不知三块钱肯汇不肯汇?”
衣云道:“大约可以的,你汇给谁?”
幼凤道:“不瞒你说,内人在校中叠来了两封信,向我索款。第一封信上要十块钱,第二封至少要我五块,再不可少。我已写好回信,预备汇寄她五元。谁料今天变生意外,没法只好先寄她三元再说。”
衣云道:“我袋里用剩三块,借给你两块罢。”
幼凤心中一宽,当去寄信汇款。匆匆走出大门,瞥见一个胖胖身材的女子,长裙革覆,短发蓬松,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弄内,仰着脖子一家一家检查门牌,见幼凤走来,那女子弯一弯身子,问道:“请问弄内七十五号在哪里?”
幼凤指着道:“便是这里,你找谁?”
那女子道:“有一位在正义钱庄上的沈衣云先生,不知可在这里?”
幼凤道:“不差,他在里面。”
那女子说声谢谢,便推门进内。
幼凤觉得此人来得突兀,也跟了进来,只见那女子走进客堂,对衣云深深一鞠躬,叫声:“沈先生,久违了。”
衣云一呆,向她细细端相了一下,骇然道:“你不是醒狮女士吗?多年没见了,怎会一人来此?你家绮云兄呢?”
一面问她,一面招呼她坐下。那醒狮女士道:“他来了上海好久,沈先生你怎会没有碰见他?”
衣云道:“他信都没一封给我,莫说见面。”
醒狮道:“奇了,连你也不知他的踪迹。”
衣云道:“我要问你个详细,他究竟到上海有几时了。”
醒狮道:“已有一个多月,他在二月初,在家里和我闹意见,一脚赶到上海,我本该早日来寻他,后来接他的信说在北京路一家什么永康保险公司供职,叫我不必到申找他。谁知我叠去了几封信,没有回音,所以不得不赶来找他个下落。”
衣云道:“那么你怎会找到这里呢?”
醒狮道:“我在乡间探听尤璧如、钱玉吾,说起你在正义钱庄,我到庄上问讯,又说你在这里,因此特来探访,问他的消息。”
衣云道:“绮云兄既说在永康保险公司,谅必总在公司里,你去过没有?”
醒狮道:“早已去过,今天恰逢礼拜,铁栅门闭上,无从问讯起。”
衣云道:“你可是今天到的?”
醒狮道:“昨天晚上到申,住在一位老同学家里,便在白克路永年里。”
衣云道:“今天晚上,我想一时无从探访起,还是明天陪同你到公司里找他罢。”
醒狮道:“也好,明天有劳引导。上海路径,我不大熟悉。从前在苏州校里时,也只来过两次,一碰已是三四年,市面大变,不复认识。”
衣云道:“你今天在此便夜饭罢。”
醒狮道:“不客气,我那位老同学还等着我回去吃咧,不叨扰了。”
说着便兴辞而出。衣云送出门外,约定明天早上,守在家里等她。醒狮去后,幼凤问道:“这是谁呀?”
衣云道:“一位同乡老友的夫人,今天来得突兀。数年不见,我真要不认识了。”
幼凤道:“她来寻丈夫吗?”
衣云道:“不错,她丈夫叫汪绮云,品性很和善,是我总角之交,现在据她说,供职在永康保险公司,只是不该不来望我,难道不认我老友吗?”
正说时,娘姨已开夜饭。衣云道:“幼凤你那封信来不及寄,明天寄罢,吃夜饭了。”
幼凤只得坐下,胡乱吃过夜饭。灯下说说谈谈,一宵易过。
第二日朝上,幼凤到局里办事,衣云守在家里下到十二点钟,不见醒狮来。又等一回,吃过饭,吩咐了娘姨几句话,出门径到正义庄办事,回来已是上灯时分。想起汪绮云事,问问娘姨,醒狮女士没有来过,也就无法探听他的消息。是晚衣云睡到夜半,忽闻下面敲门声甚急,连忙披衣下床,把客堂里电灯开了,叫醒娘姨开门,娘姨走近门口,问道:“门外是谁?”
外面应道:“我们大西旅馆茶房,有一张客票,请你们沈先生,吩咐无论如此,要去一趟。”
一壁说,一壁把张请客票,在门缝子里塞了进来。娘姨拾起,授给衣云。衣云一瞧,请的人正是老友汪绮云,住在大西旅馆一百念五号,反面注着:“今晚无论如何,请来一面。”
衣云心想,半夜三更,特来唤我,他们一定在那里勃溪,醒狮大概正在大发狮威,汪绮云无可如何,来叫我去解围,我又不能不去。当下整理一下服装,吩咐娘姨当心门户,独自匆匆出定一里,迳到大马路大西旅馆,趁电梯直上三层楼,走向一百念五号房门口,忽听里面笑声格格,衣云不敢推扉直入,先在门上弹指几下,绮云忙来开门,笑迎着道:“老朋友对你不住,这样深夜赶来。”
衣云道:“绮云,你简直太岂有此理,一向在上海,不来望我一次,连信札都没一封给我。”
绮云道:“我缠错了你的地址,找你不到,所以没有拜望你。”
醒狮女士在傍,向衣云打了个招呼道:“昨天失约,害你专等我,真对不起。”
衣云道:“不必客气。”
说时望望醒狮面上,既有眼泪,又呈笑容。绮云道:“衣云兄,你不知她此番到申,闹出个大笑话,我真弄得又气又好好笑,特地请你来谈谈。”
说罢又笑了起来。醒狮女士只管把一块帕子揩眼睛,不知她是哭是笑。衣云很觉诧异,问道:“绮云兄,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好笑?”
绮云道:“讲你听了,怕你也要笑个不休。”
衣云道:“你快说,说了再笑。”
绮云道:“讲到我来申谋事,虽则和内人吵了嘴,愤愤到申,其实早蓄此念,想到上海来发展发展。一到上海,事有凑巧,舍亲介绍我到北京路永康保险公司办事,虽则薪水极菲薄,月不过四十元,我却并不嫌少。心想站住了脚再说。当我来申时,身连带着二百块钱,我便租赁一间厢房,在爱文义路介眉里,买了几件床桌橱椅之类,布置好一间寓所,预备做满一月之后,请假几天,回里领她到申同居。谁想她叠来几封信,催我回去。我在礼拜二接到她一封信,准备礼拜六动身回去。后来礼拜四又接到她一封,礼拜五又来一封,当晚我免不得搭夜车到苏州,住了一夜,礼拜六早班轮船到乡,一问家里,说她刚才动身,到苏州接火车到申,只差一个钟头。我十分懊丧,只得乘晚到苏,接夜车赶回上海。明日礼拜,又逢公司休息,无从去找寻她住在什么地方。谁知她在礼拜六晚上,闹出个空前未有的大笑话来。此事原委怎样,你叫她讲罢。”
衣云道:“醒狮女士,请你讲给我听,怎样一个笑话。”
醒狮羞着道:“你叫他讲,他底细通晓得了。”
绮云对夫人望了望,接着道:“这出戏,只有你做得出。衣云兄,你道她为了甚么事,急急赶到上海。她在家里每天阅报,当一件公事,前天不知她在那一张报纸上瞧得一则小新闻,那则小新闻真巧,上面说'汪绮云先生,昨与张琴清女士,借一苹香行结婚礼,汪先生驰名于保险界,张女士为黄浦女校高材生,堪称一对佳偶。……'她见了这则新闻,气得三尸神暴跳起来,恨不得插翅飞到上海。礼拜六晚上,她一下火车,便驱车赶到一苹香,探听得另一汪绮云的住宅,在闸宝山路宝山里某号,当便赶到宝山里汪绮云宅。事有凑巧,那另一汪绮云,不在府上,到友人家里宴会去了。新房里只有新娶的一位张琴清夫人,和两个娘姨,她不问情由,闯上楼去找汪绮云,那张琴清请问她你找绮云有什么事?她道我自有话说,你叫他出来。张琴清道:'他宴会去了,你有甚么事,明天来找他罢。'她道:'我问你,你是绮云的甚么人?'那张琴清听她问得突兀,呆了一呆,反问道:'你是他的甚么人?'她老实不客气道:'我是他家里的夫人。'张琴清这一吓,吓得四肢发抖,她又道:'我是某年某月和他的结婚的,你是谁,你敢和他正式结婚?难道不问问根由细底的吗?今天特来和你评评理性?我婚帖都带在身边。’张琴清女士气得涕泗交流,她只管坐着不走。娘姨等也不知底细,当下双方摈着有一个钟头。张琴清女士吩咐娘姨去找回少爷来,信以为真也要和丈夫拚命,直到另一绮云回家走上楼来,张琴清女士抢步上前,一把胸脯扭住丈夫,问他这是你的谁?你不该哄骗我家里没有老婆。另一绮云对她细细打量。她一看不对,慌张着道:'你是汪绮云吗?你是甚么地方人?'那人道:'我从小叫汪绮云,宁波人,你究竟来找谁,我实在不认识你。'她才知弄错了,打恭作揖道:'对不起,误会了,我找的另外一个汪绮云,他苏州人,也在保险公司办事。前天我在乡间看了报上一条小新闻,记着你们俩结婚消息,我才有此误会。这会吵闹你们,抱歉得很。'他们一对夫妇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道:'天下冒失的事虽多,总没有像你这样子冒失。别的好缠错,自己丈夫怎会缠错。他和你结婚了,不见得再和别人结婚。即使有这种事,决不会再堂堂皇皇登新闻你看,你未免太没思想了。'她羞得说不出话,赔了个罪,走出那里,回到同学家中,越想越好笑,无端害他们新娘子哭一场,心里很对不起。今天她一早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住在白克路同学家里,特地请假出来,同她玩了一天。听她讲出这桩新鲜笑话来,害我笑得肠断。现在那另一汪绮云,不知可要来和我交涉吗?”
衣云笑了一阵道:“此种误会,出于无心,他们也只好付之一笑,决不致再来交涉。此人你认识他吗?”
绮云道:“不认识。”
衣云道:“那更不妨事。”
醒狮在旁插嘴道:“千怪万怪,都要怪他不回信我的不好。他礼拜二接到我的信,应该第二天便回信我,约定礼拜六回家,我便不起疑心,不赶到上海来了。他只管不回信我,我想一定是他干下这事,情虚不归,所以特地到申,心急慌忙,弄出这个笑话来。”
衣云道:“巧也巧极,同名同姓,又同职业,莫怪你要起疑。现在过了,你到上海来,预备叫绮云兄回去呢,还是放任他在上海。我看还是你一同住在上海,监视他罢。”
醒狮道:“我是想到上海来住住,散散心。因为缩在家乡地方,沉闷不过,从前办一所小学,把几个拖鼻涕小囡敷衍敷衍,现在那所学校,归并为乡立,他们另聘校长教员接办了,我吃了饭没有事做,更加觉得寂寞,现在非到上海来住不可。”
绮云道:“好在寓所已布置好,明天你只消添些应用器具,用个娘姨,便好进屋。”
醒狮道:“让我回去一趟,收拾几件行李上来,才好进屋。”
衣云道:“从此我在上海,又多了一个老友。璧如、玉吾他们为甚么一年多不到上海来?”
绮云道:“玉吾爷管束得严,不见得来。璧如听说,秋间也要搬家到上海,谋些事业做做,不知他来不来。”
衣云道:“我好久没有接到他的信了,对于乡音隔绝已久,不知近来可有什么新闻?”
醒狮女士道:“最近的趣闻,要算钱玉吾和他表妹办交涉。”
衣云听得心里一怔,问道:“办甚么交涉?”
醒狮道:“他痴心妄想,写成一份合同,要表妹签字,限表妹五年内嫁给他,满五年不嫁他,玉吾要办表妹一个欺诈罪,说她从前口头答应他五年为期的。玉吾这们一相情愿的举动,可笑不可笑?他表妹听说现在不敢到玉吾家里来了,怕他纠缠不清。玉吾到表妹家里,表妹也避匿不见。”
衣云道:“玉吾未免逼人太甚。”
醒狮道:“只是我不知他表妹,为甚么不肯嫁玉吾?玉吾的品貌也还不错,他表妹把他不放在眼里,大概总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隐情。听得人讲,那表妹对娘说,她自己心上有一个情人,还是从前在上海读书时结识的,当时早有密誓,一心不负那人,等着那人五年内来娶她。那人五年不来娶她,她情愿跳在澄泾湖中,决不肯下嫁玉吾。这句话不知确不确?”
衣云道:“我想说说罢了,结底要嫁玉吾的。”
绮云插嘴道:“决不嫁玉吾。”
衣云道:“你哪知详细。”
绮云道:“我有数,他表妹心上一定另有目的,怕其人不在上海,在乡间也许从乡间到上海,品貌总在玉吾之上,早有誓言,不肯背盟。”
衣云听说,面上一红。绮云接着道:“此人倘把她置之度外,那么害她一生。五年以后,真要到澄泾湖中去打捞她的艳尸咧。”
衣云心如刀刺,只不做声。出了一回神道:“今天时光不早,明天来望你罢。”
绮云道:“明天不必到这里,房间不见得留着,你晚上到我寓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便是。”
衣云道:“那末明天会吧。”
绮云夫妇送出房间,衣云趁电梯下楼,径回定一里。一宿易过,明天早上正想同幼凤出门办事,忽有一客,特来拜访,其人便是松江章秋水,坐谈片刻,三人一同出门。衣云、幼凤陪秋水至带钩桥一家小印刷店取一件印刷品,那时辰光还早,马路上行人很少。三人一路走一路讲,幼凤道:“你印刷的甚么东西?”
秋水道:“一部《吟秋馆诗文集》。”
幼凤道:“可是你的大作?”
秋水道:“做是我做的,不算得意之作,简直是应酬文字。”
幼凤道:“诗文集怎好算应酬文字呢?”
秋水道:“你有所不知,松江新任县知事,极喜欢吟风弄月,对于名士十分契重,我已隐窥其意,见他前几天雷厉风行的捉私门头,一时捉到三个私娼两个嫖客,嫖客中有一位陈某,也会胡诌几首歪诗,顿时受县长优遇,非但不问他罪,还留进签押房和他饮酒聊句。其余一人,米行小开,吃着二百记屁股回来。你想他礼贤下士到这地步,我还不趁此机会,谋个差使,更待何时。老实说,我这部诗文集,只费了三夜工夫做成的,预备进呈台览,作一个进身之阶。”
幼凤道:“亏你善伺人意,你几时付印的呢?”
秋水道:“上礼拜托排的,好在我只消印两本,送进县公署一本,自己留一本底稿,今日大概已经印齐。”
幼凤道:“诗文稿只印两本,也是闻所未闻。”
说着已到带钩桥,秋水站在一家印刷店门口,呆了一呆,幼凤见门上粘一张纸条儿写着“清理帐目”,便道:“糟了!”
秋水推门进去一望铅字满地,生财杂乱,帐桌上只有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白花胡子,架着玳瑁边眼镜,只顾阅看帐簿,不来理会秋水。秋水发火道:“这里人呢?我托排的一部《吟秋馆诗文集》怎样了?”
那老者依旧不响,只管镇静着摇头细阅。秋水不耐,又高叫一声:“这里可有人吗?”
那时楼上走下一个小学生意来,问道:“你排的甚么书?”
秋水又说了一遍,小学生意道:“没有排过。”
秋水道:“荒唐荒唐,怎么今天日子还没有排呢?你快把原稿还给我,我不要排了。”
那人道:“原稿怕一起给贼偷去了,不瞒你说,我们店里,昨夜贼偷,接着又是工人相打,所以关店了。你的原稿,不见得再有,要请你原谅的了。”
秋水听得火发,拍着柜子道:“人家的原稿好遗失的吗?你可晓得这是人家一生心血,做成的诗文,那由得你们随便遗失。遣失了,我又不留底稿,便是再做一部,也没这样好了,你快替我找出,否则叫你们老板出来答话。”
这时帐桌上一位老者,推一推眼镜,冷冷问道:“你说的那部诗文,是谁做的呀?”
秋水道:“是我本人的。”
那老者道:“哦,是你的东西,我好像见过的,这好算诗文吗?诗文是这样子的吗?我从生了眼睛,也没见过这样狗屁弗通的东西好算诗文。”
秋水呆了一呆道:“咦,你说的甚么话?我做得不通,不干你事,人家出钱来排印,无论如何,不该替人遗失啦。”
老者道:“还是丢掉的好,这种狗屁,本来跑不上我们的铅字架子,我们干干净净的铅字,排你的狗屁,真要倒十七八世的霉了。”
秋水气得肝火直冒,愤愤道:“你这老儿说话太没理性。怕在那里发神经病么?”
那老者冷笑一声道:“不瞒你说,我活了六十岁,发了六十年的神经病,你去打听打听,再来和我讲话。”
说着,又把帐簿翻阅,不理秋水。秋水道:“好好,我去叫人来请问你。”
说罢退出店门。秋水道:“此老欺人太甚。”
幼凤道:“此人口出大言,究竟是谁呀?”
秋水道:“谁去认识他,我非去和他理论不行,否则我丢掉一册文稿,还要挨他一顿臭骂,未免太瘟。”
幼凤道:“那末我们到棋盘街民主报馆,找到一鹄磋商了再去交涉。”
秋水道:“好。”
三人径到民主报馆,见了一鹄,细诉一番。一鹄笑道:“你们碰在此老手里,也算大触霉头。此老便是办戊戌杂志的陶又村,算得一位老名士,生性十分倔强,持才傲物,自负非凡。”
秋水听说,大吃一惊,谔然道:“此老便是陶又村吗?惭愧惭愧,我那册诗文稿里,正大恭维他,有几首怀他的诗,十分亲热。还有几首臆造的,题目是'偕又村踏月''少炎我师席上呈又村''某日招又村小饮',我一片鬼话都穿绷了,好不惭愧。”
一鹄道:“亏你不自量,还想和他评理。又村老气横秋,不可一世,从前我一位姓金的朋友,做成一册诗集,慕名他,乞他做篇序文,特地来请我引见,我领他到又村府上,又村刚才起身,正在洗脸,我介绍道:'这位便是金某某。'又村摇摇头道:'倒不相认,倒不相认。'我又道:'金先生的诗,做得非常之好。'又村道:'咦,他也会做诗的么?'金某忙把一册诗稿搁在桌子上,又村只管揩面,揩罢面,并不一瞧,停会竟把金某诗稿,抹去桌上的水渍。金某此时忍无可忍,拱拱手道:'拙作虽然狗屁,只是纸上有几个字,似乎不该把他抹桌子。'又村笑道:'我正为有几个字,所以把他抹桌子。没有几个字,只配揩屁股。'那姓金的气得日月不明,同我辞了出来,说他有神经病的。你们想此老好惹得吗?你一册诗文稿,一定给他扯破了。”
秋水叹息道:“晦气晦气,只是他怎会到这家小印刷所来呢?”
一鹄道:“这家印刷所,便是印戊戌杂志的。”
秋水方始明白。幼凤、衣云等先辞了一鹄、秋水,走出报馆,各去分头办事。晚上衣云到环球书局,空冀介绍一位朋友相见,此人姓古号禹公,五短身材,紫糖色圆面盘,二十来岁,服装虽朴素不华,丰姿却朗爽照人。衣云和他交谈之下,知他虞山人,到上海来卖文,已三个多月。始初住在王散客家里,担任编辑。散客虽则礼贤下士,不待亏编辑员,无如他夫人十分严厉,散客出门公干,把编辑所大权,委他夫人管理。他夫人田家出身,把一辈子编辑员,当长工看待,往往见编辑员伏案构思,她认为打盹偷懒,把一柄鸡毛帚在写字台上乱拍一阵,吓得一个个编辑员,魂灵儿出窃,绝妙的文思,都从肛门里发泄出来。日常这样不堪其苦,各编辑员只有相率辞职。马空冀见禹公文才清隽,便聘任为编辑员。衣云、幼凤从此和禹公同事,相交既久,觉得禹公性格和善,很相与得来。三人便同住在定一里,日暮灯上,笑谈一室,笔阵纵横,倒也很不落寞。兔走鸟飞,时光迅速,不觉已是春去夏来。一天垂晚,三人踱到城隍庙游逛了一回,又抄到九亩地一家小酒店喝得半醉,各人胡乱吃下一碗面,便算夜饭。禹公会过钞,走出酒店,经过新明舞台门口,只见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衣云道:“今晚这里新排一本连台戏,叫做'地狱活现形',我们何不进去观光观光。”
禹公、幼凤大家赞成,衣云即便买票入内。只见人头挤挤,空得不多几个位子。三人坐下包厢里,泡上一壶茶,说说谈谈,一回子新剧开场了,布置异常幽凄,灯光一律晕作惨绿色,看客个个心旌摇荡,好像身入地狱一般。须臾一声鬼啸,接演着一幕一幕的地狱情形,刀山剑树,铜柱油锅,剧旨无非把现世的疾苦,比较地狱的惨状,将“地狱印在人间”一句老话,来点化众生。
看客很有些觉悟,演到结尾一幕,大家不懂,你也摇摇头,说莫名其妙,我也咂咂舌,说不知所云。只见正中供一尊老郎菩萨,下面排列坐着几十个戏子。那戏子并不化装,一律穿着随身衣服。有人认识这班戏子,不仅新明一家的艺员,各剧场都有在内,莫非要演甚么五班会串,十班会串的玩意儿吗?话没说完,忽见一个解差似的,押着一个矮小侏儒的人,走到台前,其人獐头鼠目,哭丧着脸,眼眶下隐隐有泪痕,此情此景,活像一出苏三起解,所差苏三是女性,他一双脚,虽则窄窄银莲,不过三分像女性,当下走到老朗菩萨面前,倒身便拜,扑扑扑磕下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又像老妪拜罗汉似的,向众位戏子一个个挨次拜过去,口中又连声不绝道:“众位老板,饶我狗命。众位老板,譬如烧香。”
那排列而坐的戏子,个个骨都着嘴,不则一声。其人拜罢,便想滑脚。内中一个戏子道:“喂!老兄,你慢慢跑,请你客串一出戏。”
其人道:“我只会唱书,不会串戏,今天饶我小狗罢。”
戏子道:“不行,请你串一出宋十回里的拿手戏。”
说时,里面有人掇出一个马子放在其人面前道:“请你串一出宋江吃屎。”
其人连忙捏着鼻子,哀哀不饶道:“对不起,从前是我拿手戏,吃屎吃惯的,现在一到上海,养尊处优,再吃不进,请求你们体念上天好生之德饶恕了我一个哀哀无告之民罢。”
众戏子们听他说得可怜,也就此收科,只把个马子盖顶在他头上,问他道:“以后你认识戏子吗?”
其人道:“认识认识。”
又道:“你既认识戏子,懂得戏子两字,究竟怎样解释?”
其人带哭带诉道:“戏子便是我的亲爷,今天戏弄戏弄我孩子,也是应该。,”众戏子听得,一哄笑了起来,打着道:“白说,儿哪!儿哪!你的父太多了。”
其人当把一张千年不红的脸,微微一红,一扭颈子,马桶盖掉在地上,趁势一溜烟逃了。演到这里,幕立时垂下。看客大闹起来道:“这一幕算甚么戏?和戏单上的说明书,大不相同,叫我们看了莫名其土地堂咧。”
这样子一唱百和,掌声如雷,逼不过,幕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台下一鞠躬道:“对不起诸公,这一幕,给一位本台当差的弄错了,把舞台多转了一转,将后台的情形,转到前台来。前台的正戏,翻变得在后台演唱。现在里面管台的,正和当差交涉,少停一回,重新转过来,接演观音大士,点化众生,请诸位多坐片刻,实在对不起。”
看客才始明白,是舞台多转了一转的毛病。大家喝倒彩道:“荒唐荒唐。”
其中一客,和沈衣云坐在并排,却不喝倒彩,翻赞成刚才一出活剧,笑道:“此种活现形,难得瞧见,为了没有说明书,一辈子看不出剧中精彩。其实角儿很卖力。”
衣云听得,当问那人道:“足下懂得戏情吗?”
那人道:“他全本西厢记,统在我肚里。”
衣云道:“可否请道其略?”
那人道:“刚才矮小侏儒的主角,也是海上自名为大文豪的一人,姓名不详,专欢喜弄弄笔头,品花评戏,投登各小报出出风头。前几天在一张小报上,和人家打笔墨官司,起因为的评戏,那人做一篇文字,把戏子两字,解释错了,他说演剧的人为甚么叫戏子?因他起世祖师,困了妹子,所以叫做戏子。这样乱七八糟的附会着,莫怪全体戏子要动公愤,你想得罪他们的祖师那不了得,当下派代表去责问他。他还不肯认差,戏子为保全剧界名誉起见,开了一个全体大会,各人挖出两百块钱,抵当和那人蛮干,买出一个伏罪的人来,托此人动手,挖去他的两粒眼珠子。那人吓得显原形,缩在厕所里,七日七夜,不敢出门。后来挽人前往调和,总算戏子让步,让到刚才串演的程度为止。”
衣云听得道:“原来如此,我方始明白,懂了戏情,简直后台的戏,比较前台来得有味。”
那人道:“此种活剧,千年难得一见。”
正说时,台上又开演了。这回不过老套子,从滑油山里翻出花样,毫无精彩。衣云同幼凤、禹公无心再看,走出戏院子,一路回去,已是十二句钟,各自安睡。一宵易过,明日清晨,空冀任便来访,衣云把昨夜看的一幕活剧,详告空冀。空冀道:“戏子本来不好惹的,他们北方人,很有团结力,并且性子很爽快,说得道理不错他便佩服倒你五体投地,不在情理之中,他便沉下脸,不和你过去。我一位朋友牛八先生,上海评剧界很有些名望,前回尚且弄得下不下场。”
衣云道:“牛八先生评剧,很有意思,怎会闹出笑话来呢?”
空冀道:“他一天逛到第一舞台听柳瑞延唱空城计,当时舞台经理,问他柳老板的艺术,究竟怎样?牛八先生随口答道:'唱做别去论他,他天生成一张驴子脸,便不像诸葛亮。'经理尤老板,气得不做声。明天告知柳瑞延,柳瑞廷愤愤地去找到牛八先生,责问他道:'你是评剧家,不是星相家,你应该评我的艺术,不该评我的脸子。我的脸子长短,是爷娘制造的,本人无从改良起。照你说不像诸葛亮,好末请你绘一张诸葛的脸谱我瞧瞧,究竟圆的呢方的?'这几句话,说得牛八先生有口难分,只得向他担错拱手了事。你想戏子怎么好惹他!其实柳瑞延出名,长面驴,唱工做工一无足观,嗓音真像驴鸣一般,我一听便要头疼脑胀。牛八先生不批评他的艺术,只说他脸子,像不像诸葛亮,那就落了边际话,该受他诘责了。所以批评家,出言不可慎。古人云:驷不及舌。很有见地。”
幼凤、禹公等大家说不差。衣云道:“我们一同出门去吧。”
四人走出定一里。空冀、幼凤、禹公同往书局里办事。衣云去访汪绮云,径往爱文义路介眉里四十一号。原来汪绮云这天礼拜,不到公司里办公,正同醒狮妇士在寓中吃点心。衣云前已探望过他们几次,谈谈乡情,聊解寂寞。衣云那时等他们夫妇吃过点心,笑谈一阵,问起尤璧如、钱玉吾可有消息?绮云道:“璧如过夏便来,他和玉吾等合资数千元,想到上海来开办一家书局,正正当当出版几种学校参考书。这种办法。你的眼光如何?你也愿意加入一些股份吗?”
衣云道:“我看办不发达的。上海出版正当书籍,非大资本不可,还是出版几种滑头书,好骗骗外行。”
绮云道:“他们偏要出版正当书,反对滑头书。”
衣云摇头道:“包蚀本。况且他们都是外行,我是没有资本加入,只有乐观其成。”
那时醒狮女士在旁插嘴道:“玉吾、璧如一到上海,胡调朋友更多了,你们好结一个猎艳团,日日夜夜去物色佳丽。”
衣云道:“我不喜欢猎艳的,你别一网打尽,连我说在其内。”
醒狮女士道:“你也不见得是柳下惠,你不喜欢,怎么……”绮云道:“你别冤枉人,衣云很规矩。”
衣云道:“我不比璧如、玉吾,欢喜拈花惹草,你还记着璧如在航船上一回事吗?”
醒狮听得,粉脸绯红,只有假作掠鬓。衣云又道:“醒狮女士,你说我不喜欢怎么?……指哪一回事?”
醒狮女士道:“人家说你上海有个表……”绮云伸手把她嘴一按道:“别胡说乱道。”
衣云道:“醒狮女士你别替我造谣言,我飘泊海上,枯寂如僧,没有你们双飞双宿的艳福。”
醒狮女士道:“艳福很难。”
衣云道:“总要像你们一对贤伉俪,才好算得艳福双修。醒狮女士两腮又飞上一朵红云,只把指头掠着鬓发,呆呆地回味她自己过去的情史。绮云拍她一下香肩道:“喂,你想甚么心事?”
醒狮正想回话,忽听客堂内一片脚步声,醒狮便怔住了。正是:
时将纤手匀红脸,似有微词动绛唇。
不知绮云对夫人说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