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走进亭子间一位美人,便是王川妹子芙蓉女士,算得一位美术家,今儿还是个新嫁娘。女士有一段芙蓉小史,很有趣味,待在下慢慢表来。且说芙蓉女士的画名,便在一幅《秋江冷艳图》上出名的。那幅图,便是画的芙蓉,果然画得淡粉轻脂,娇艳欲滴,陈列到美术展览会,得艺术界同声一辞的赞美,王女士便出了名,自署芙蓉女士。起初女士在美术学校时,画得一手好花卉,平常单画含苞未吐的蓓蕾,好像含有自高身价的意思,后来毕业出校,画来枝枝精神饱满,从不现出有人攀折的样子。有一天海上美术家,借西门白云禅院,开美术展览会,王女士便把那幅《秋江冷艳图》陈列到会里,批评他好处的当真不少。其中独有一位署名徐竞芳的,在一本题名录上,写着一行评语道:“王女士所绘《秋江冷艳图》,融中西画法于一炉,虽轻描淡衬,艳冶绝伦,亭亭出水,不带半点尘埃,作品一如其人,想见调研铅时,灵心慧思,一齐奔赴毫端,观之神往。”
下署:“广和女学校徐竞芳拜题。”
王女士读到这一条评语,芳心中不知不觉,起了无限知己之感。心想别人只批评我艺术,此人竟连我本身都称赞在内,不能不算我生平唯一知遇。事后便写封信到广和女校,信面上写明“徐竞芳女士收启”,函中叙了几句客套,约她晚上到三马路宝利大餐馆小叙。届时王女士约了另一女同学等在宝利,那知应召而来的,不钗而弁,翩翩一位美少年,西装革覆,面如冠玉,洁白的硬领,宛若鹅项,衣袋口外,露出一角巾帕,芳香扑人,走进菜间,徐徐对王女士一鞠躬,接着摸出一张名片,授给王女士。王女士心中一怔。瞧瞧名片上徐竞芳三字一些儿不差,怎么来了个莽男子呢?那时又不好拒绝,只得招招手,请他坐下首位。另一同学,也呆了呆,乘隙底底问道:“芙蓉姊姊,这位可是你的'海司扳得'。”
王女士红着脸,只说不出话来。那徐先生不慌不忙道:“王女士,你真太客气了,今天初次相见,本不该叨扰女士,只因女士一片志诚,却之不恭,特来叨陪末座。”
王女士道:“前天美术展览会题名录上一条评语,想是先生手笔,承蒙谬奖,愧不敢当。”
徐先生道:“这幅《秋江冷艳图》美不胜收,鄙人一些儿不过誉。”
王女士道:“过誉过誉,今天特地谢谢先生。”
说着粉靥微微一红,又扭着颈子笑了笑道:“徐先生,我真太荒唐,还道先生是个女士,因为先生题名录上写的广和女学,所以有此缠误,信封上还写的是女士呢!”
徐先生接嘴道:“不能怪你,往往要误会。实因鄙人那名号,题得太香艳了,又在女校执教鞭,不免弄错,其实鄙人一向是个男士。”
王女士听得,噗哧一笑道:“不错先生大名,简实带着七分女性色彩。,”徐先生道:“讲到鄙人竞芳两字,也有个出典,通常当作红紫争妍解法,仿佛花枝和花枝相竞,我的竞芳不然,好似一只蝴蝶,飞在花枝里争妍,你道说得过去吗?”
王女士绯红了脸,笑道:“先生未免太没丈夫气了。”
徐先生一笑道:“古人早有此想:'愿为杏子衫边蝶,斜抱酥胸过一生。'可为明证。”
王女士听了,不胜娇羞,心中只觉此人十分洒落,品貌又佳,吐嘱又隽,不可多得。那徐先生又道:“我自从题了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做了几篇关于女性的论文,无端接到许多香艳书轧,也有来和我结交姊妹的,也有贸然向我求婚的。你想他们简直当我女性看待了。从前我已闹过笑话,也是接到一份署名女士的请客票,匆匆赴宴,谁知和我一样是个莽男子,那么害他大失所望,我也乘兴而来,败兴而回。所以此次你王女士请客,我还道有人假托,先在门缝子里张了张才敢放胆进来。”
王女士听得,笑作一团。当下三人胡乱吃过三客公司菜,各自回去。从此王女士得一知己,芳心可可。明天徐先生还席,后天那女同学请客,轮流宴会了好几次,以后王女士便精心结构画一幅并蒂芙蓉,赠给徐先生。徐先生又送还王女士,请求添上一只蝴蝶。王女士并不推辞,替他粉本轻描,画上一只淡黄色的粉蝶,绕着花枝,不接不离。徐先生得了,珍如拱璧。日后又接近了几次,徐先生婉婉向王女士说道:“王女士,你送我一幅芙蓉图,那只粉蝶儿绕着花朵儿,飞到如今,飞得翼酸脚软,要飞不动弹了。你可怜见他,让他息息脚吧。”
王女士噗哧一笑,徐先生便在他一笑里面,化身蝴蝶,飞集到芙蓉花心上去。自经一度恋花之后,不多几时,双方居然行结婚礼了。王女士方面,王川和王川的父亲,忙作一团,发柬请客,全家忙碌。婚期前几天,门首一份份的贺礼,络绎而来。除了他父亲收礼之外。另有送给芙蓉小姐的,也就满堆着一屋子。因为他们的同学姊妹着实不少,更有钦佩她画名的人,晓得她出阁,买几色礼品送送她,一本芙记小礼簿上,大有可观。送礼的,除银盾银杯,绣品饰物之外,其余大都是礼券,不是先施,定是永安,远道而来的,加着个封套,从邮局寄来,也很不少。所以当时这几天里,邮局送信的只要瞧信封上标明芙蓉女士收,一望而知里面一张礼券。芙蓉女士喜溢眉宇,那时女士的公馆,离开母校美术学校很近,当在出阁那一天,校里收到从邮局寄来一封信,信面上写明“烦美术学校校长先生转交王芙蓉女士亲拆”“本埠金寄”。美术学校校长室在里面,这封信先到教员预备室,搁在桌子上。一位男教员瞥见了道:“芙蓉女士府上,便在斜对过,怎么寄信人还没知晓呢?”
又一个教员道:“我们拆开来看它一看,从前我们拆他的信,拆开来总是一篇肉麻有趣的妙文。”
一人道:“要拆得看不出破绽才好。”
一人便吐出些唾沫,涂在邮票缝里,慢慢揭起来,找一根柳枝牙签,轻轻一剔,封口便开了,抽出一瞧,一张信笺,一张图画,于是大家争先看图画,画上件东西,花不像花,果不像果,初看当它一柄手枪,再看又疑一只香蕉,细瞧都不是,是一件画男模特儿的人,所留着不画的东西,周围画满了一条条的光线,虽然用铅笔随意涂抹的,姿态却也生动活泼。再看那张信笺时,只见上面写着:“你要出阁了吗?我特送你一份贺礼,你看看这件东西,是我最近小照,又英伟,又威武,当知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看了他还认识吗?如其不认识,我告诉你,便是你从前把玩的东西,当时你人小,吃量不佳,见了他吓,此时想你那宫盆暖房,一定把门面放大了,须知我也改观了,特地写出来,叫他送你的行,请你把他和新朋友比较比较。”
一个教员道:“快快封好,替她送过去,人家一份贺礼呢,倘落在校长手里,怕他扯碎了。”
说罢便叫校役送了过去。这时候芙蓉女士已经结了婚,跟新婿双回门,接到这封信,当着新婿面颈子一扭,得意洋洋道:“竞芳,你瞧我的礼真太多了,早晚还有人送来,看也不用看,大不了是张礼券。”
随说随撒了封皮,抽出一看,叫声哎哟。徐竞芳问她是谁送的礼券?芙蓉女士早把扭成一团,绯红了脸道:“我道甚么礼券,是张蜡烛票,触霉头。”
竞芳也不再多问,芙蓉女士心弦上颤了五分钟,也就渐次淡忘。从这天以后,两人安度他们的甜蜜生活。徐竞芳自比庄周,朝朝暮暮,化身蝴蝶,恋着一朵芙蓉,餐香饮露,乐不可支,也是他一段天缘凑巧,当初哪里想得到在题名录上,随意涂抹几句,立地得着个艳妻。可见天下美妇人真多,只要凑巧,俯拾即是,随手拈来。不凑巧时,凭你用尽心机,到底难成好事。正所谓“有意栽花不发,无心插柳成阴”。闲言休表。单说芙蓉女士那天归宁在家,忽见哥子王川,连日躲在床上,茶饭少进,神态委顿,不知他上甚么心事。又见他一回儿振作精神,写一封信,亲自投邮。回来又长吁短叹,听他好像澈夜未眠,好容易挨到吃过饭,细细打扮起来,把一满瓶雪花膏,涂去了半瓶。香水精头发上洒起洒到脚跟上。打扮完毕,匆匆出门。芙蓉女士眼见他特殊举动,老大疑心他,便以情场侦探自命,偷偷地尾随在哥子背后,一路跟进新世界,远远监视了好久一回。见他并无越轨举动,也就疑团冰释。后来又见空冀等走进亭子,芙蓉以为约的原来男朋友,也便走进亭来,和哥子并坐喝茶。空冀素不相识,未便交谈,也就拉了衣云,走出亭子。正想回去,碰见王散客翩然而至,一同又在对面亭子里泡茶。空冀问起散客,那女子是谁?”
散客便把详细述一遍,两人方始明白。散客又道:“芙蓉女士算得一位女交际家,此番婚姻的速度,好说是开的特别快车,两人从相识起到结婚,不满三个月。这样结合,真太便利了。”
空冀道:“现在教育家,又在那里提倡男女同学,此风一长,婚姻结合的速度,更要比他们来得快了。”
散客道:“男女同学,大概也要成一种潮流。潮流所至,将来不知要把学校弄成个甚么样子。”
空冀道:“上海男女同学的学校,已有好几所。我晓得的,法租界有一所农科大学,我有位亲眷,也在这里读书。他回来说起,那农科大学招生,仿效植物中雌雄同株,动物中雌雄同体的意义,兼收并蓄,自开课以来,笑话百出。有个女生姓何名叫青霞,你晓得她为了甚么要叫这名字,她简直要想讨便宜,让一群同学,亲亲热热叫她一声亲爷。可笑不可笑。她一进校,便偷偷地把这层意思,对几位女同学说了,不消几时,吹入男同学耳朵里,知道她欢喜讨这种隔靴搔痒的便宜,当下将计就计,各人把青霞两字,叫得应天价应。俗语说得好,苍蝇不抱没缝的蛋,过不了多时,几个每天奉敬她几声亲爷的男学生,都厮熟了,非但厮熟,还存着个不该存的念头。一天有个姓俞的学生,瞧见何青霞正坐在校园小亭子里出神,走上前去,喊一声青霞,何青霞格格格笑起来。俞生道:'你别笑,我们男子才配做人亲爷,才有亲爷资格,怎么你们女子,也攘夺我们的专利权起来呢?'何青霞头一抬道:'我又不请你来叫的,你自己情愿来做我的儿子,管我青霞有资格没资格。’俞生涎着脸,走上一步道:'我做你的儿子,倒也不妨,只是要求你亲爷今天显一显真正资格。说时两只手便自由行动起来,一回儿嚷道:'我早知你没有资格的,果然果然。’何青霞绯红了脸跑了。第二天又是个姓吴的男生,瞧见何青霞在自修室里,独自寻思。吴生偷偷地闪进去,对何青霞笑了笑道:“青霞,昨天老俞逼你显资格,有这回事么?'青霞仰着脖子道:'有便怎样,没便怎样?'吴生道:'老俞太欺负人了,你如果没有资格,我肯借给你。'何青霞又绯红了脸不响。这样子下去,被他们闹得情不可却,心想罢了,我做人的亲爷,也做得腻烦了,今儿换换门路,做做亲娘罢。以后除俞、吴二生当然及格外,其他只消有人请她显资格,她就立刻显资格。有人愿意借资格,她就向人借资格。此风一开,引得全校闹着资格问题,人借借人,这笔帐怕请会计师来清理,也弄不清楚。”
散客笑着道:“寻常一件事,到你老哥嘴上,总是说得淋漓尽致。”
空冀道:“这不打甚么谎,我一位亲戚,亲身经历的。”
散客笑道:“可是女亲戚,向人借资格的吗?”
空冀道:“男亲戚,专把资格借人的。”
散客道:“怪不得深知底细。”
说着笑了一阵,空冀又问散客函授学校的近况怎样,散客摇头叹息道:“不可说不可说。文小雨和吕戡乱大拆羊烂污,前天夜里已做公子重耳,出亡在外了。”
空冀诧怪道:“咦,从前很发达,怎么弄到如此结局呢?”
散客道:“一言难尽,总之是挥霍无度的结果。他们办事从不量入为出,只管一意孤行。可怜现在害了一辈子哀哀无告的帐房职员,那批人多半从内地出来的,始初见报纸上刊着招请职员的广告,有心想到到上海办事的,便写信问问详情,一问按月有四五十元薪水,心中热辣辣地,又见要六百元保证金,心想这是有得还的,并且按月起利,无异存在庄上,因此无端动了这条念,没钱的千拚百凑,也有押去房产,也有变卖田地,凑足六百元,摒挡摒挡行李,专程到上海来就职,希图十年念年久长之计。那知六百块钱,一入小雨袋里,狂嫖滥赌,数天立尽。等到发薪水,起初一两个月,总算把学生学费移挪过去。后来职员越招越多,每次薪水,总在千元以上,学费抵无可抵,没法应付,只有欠薪。积欠了数月,职员大起恐慌,要与小雨为难。小雨不得不饮鸠止渴,拚命大登广告,添招职员,招到三四个人,把保证金分派职员欠薪,只抵十分之一二。这样子日积月累,越盘越深,那里还弄得清楚。可是这篇帐目,只有小雨一人肚里明白,急得无可奈何,总不肯和他人商榷。直到前月月底,房租付不出,要给房主封门了,米店里积欠六七百元,要起诉追偿了。各职员呆呆坐在校里十八罗汉之数,一时有在陈之虑,恐忙起来,举出代表和小雨交涉,小雨才始发急,和戡乱粗粗一计算,还保证金要一万多,积欠薪水也须七八千,其他欠项,至少五六千,非有三万银子,不能过去。戡乱平常卖卖小说稿,一块钱一千字两块钱一千字的朋友,听得这个消息,伸着舌子缩不进去。哪知小雨冷冷的道:“戡乱,你是副主任兼会计,我们戏房里话,你该当一半责任。一旦上公堂,我不过承认个名誉职,完全责任,还须你负。”
戡乱这一急急得三魂失二,七魄少六,当下和小雨极拚,结果总算小雨顾全友谊,不曾让戡乱急死,守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宗旨,两人有伴有侣,溜之乎也。直到现在,鸿飞冥冥,那块函授学校的牌子,早已除掉,房屋也发封了,只剩一大批职员,哭丧着脸,惘惘若丧家之犬。你想这件事,弄到如此收场,谁也意料不到。当在开办之初,学生报名的一千多,每人一次收学费八块钱,也有近一万。小雨不知怎样耗费法,弄得债务累累,一跑了事。”
空冀听得,呆了半晌道:“想不到文小雨会得拆这样一个大烂污。俗语说的'小胆黑良心',一些儿不错。这件事他算得在上海文艺界里留一个空前未有的污点。”
散客道:“倒不是啊。弄弄笔头的人,拆四五万金一个烂污,也可以的了。”
空冀又道:“其实他笔下到底怎样?”
散客笑了道:“不足为外人道。
据称他前年冬里回原籍,在一艘小划子上遇着风浪,当时同舟有个老学究,那学究并没别种行李,只带一箱书,这一箱书,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诗文小说笔记统有,全是句斟辽酌,名山著作,事前小雨已拜读一过,佩服到五体投地,情愿拜学究做干爷,后来船一遇风,翻了个身,小雨只替他保护一只书箱,保护了书箱,便顾不到他的人,那学究在水中还伸出只手来,仿佛替小雨讨一箱书似的。小雨心里盘算着道:'我还你一箱书,你带到水晶宫,也没甚么用处。我救了你起来,对于一箱书,享不到一些权利,那么还是和你两弗来往吧。我今天总自算碰巧,替你老夫子借一生心血,来世做你的精虫补报你。那学究还在水平线上透出个头来,对小雨眼睛白了两白,小雨只好说声对不住来世会,从此以后,小雨把那人的一生心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居然博得个文豪头衔'。”
空冀道:“这件事,却很奇特,不知确不确。”
散客道:“确不确我不能证明,当时又没人眼见。老学究的魂灵,又不曾到会审公堂来告状。
只好存为疑案。”
空冀道:“可惜,海上文坛又弱一个。”
正说时,王川兄妹走进亭子来招呼散客。散客让他们坐,他们只不肯坐。王川凑上散客耳朵,低低道:“再停一句钟,一百十四号相见,先到先等,不可失约。”
散客点点头道:“理会得。”
芙蓉女士摸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脸,把张粉纸,擦擦两脸,王川便送她回去。空冀又问散客道:“你们一百十四号的兴致,怎样浓法?”
散客道:“不要说起,苦极苦极。”
空冀笑道:“老哥,你怎么总要自寻烦恼呢?”
散客道:“此番却非本身问题。王川和彩云的事,害得我旁观者,落掉几滴伤心之泪。”
衣云在旁,听得彩云名字,偶然忆及去年写信的事,插嘴问散客道:“王川和彩云怎样一回事?请你详细告我。”
散客叹口气道:“他们都是初涉情场,不知不觉,演成一出悲剧。那彩云虽做神女生涯,天真却没尽泯,久想择人而事,脱离火坑,谁知碰见王川,一往情深,相交不多时,枕边订下啮臂之盟,非但许她宝扇迎归,还答应她当作大妇。彩云当然感激涕零,专待入宅。那知彩云的身世给王川老子打听得明明白白,吵个落花流水。他老子情理很长,一天叫齐了亲亲眷眷,当场责备儿子道:'随便你娶哪个女子,只消身家清白,我总没第二句话。今儿你买块咸肉回来,家里又不要开甚么咸肉庄。这种臭肉,只配宰一刀的路道,你索性讨回来当妻子,传宗接代,那么你将来一代一代,子子孙孙,免不脱肉臭,王氏祖宗哪里吃得惯这种咸肉羹饭,可是你昏了么?枉为读书识字人。从前孔夫子割不正不食,何况这种咸货,亏你千拣万拣,到庄上去挑选回来。’王川听得,只不做声,他老子又要约他,假使娶到家里,一定把他削作肉泥。王川没法,只好和彩云另营秘窟。彩云当初押在二宝那里,身价只二百块钱,二宝因她不肯巴结客人,恨不得有个户头,替她赎身。王川凑足二百块钱,赎了彩云,赁屋安居。起初很秘密,后来给亚州中学几位老相好知道了,醋海兴波,密密告知王川老子,话中装着头尾,说王川和彩云,已秘密结婚,现在珠胎暗结,你老人家预备抱孙了。王川老子听得这个消息,火上添油,明查暗访,探得秘窟所在,偷偷地把彩云引诱到别的所在,把秘密窟立时取销,害得彩云无家可归。王川得知,要和老子拚命。老子把他幽禁起来,闹得全家鼎沸。那彩云自怨命苦,非但不怨王川,翻觉芳心不忍,暗想王川为了我闹得这般田地,我不走开,大概不会太平,偷偷地跟着个老鸨,到广东去做生意。临走那天是正月二十,消息给王川知道了,赶到轮埠,责备她不该负心私逃,我替你赎的身,你便是我的人,我不允你走,你不该私逃。彩云泪如雨下,带哭带诉道:'我心里谁愿舍却你走,只为住在上海,害你全家不宁,我顾全你安宁起见,千里奔走,再堕风尘。哪知你还不能相谅,今儿反唇相讥起来。那么我不能挖出颗心来示你,今天随你处置我罢。你要我死,我立刻死你面前。'王川这时弄得一无摆布,姑且安慰她,劝她起岸,叙一叙再说,横竖轮船要明天一早才开。彩云免不得跟他上岸,走到虹口一家大餐馆里,彩云那里吃得下东西,只哭得泪人儿一般。王川说话之间,还不能全信她此行出于善意。一回子王川走去小便。回到房间里,见桌子上一块血迹,一望彩云,正在把块帕子包件东西,包好了授给王川,带哭带诉道:'我此去遥遥千里,归期无定。怕以后再不能和你见面的了。承你眷爱,把这件东西送你做永久纪念,将来生死存亡,你也别悬念了。我这件东西,永久伴你一生'。王川还不知什么东西,解开一看,血淋淋一段小指,有一寸多长,不觉吓呆了。再看彩云时,已晕倒在椅子里。王川忙去扶她,替她把断处血管缚住了,安慰她一番。西崽走来一瞧,台毯上盆子里大菜刀上都溅着血迹,老大起疑。王川告知详情,那西崽倒也触发哀感,替他们到西医那里买了些刀伤药橡皮膏来,从新包扎好了。依王川一定要叫彩云下一班船到广东,无如彩云船票已买,更有同伴,不便从命。那晚直至夜半,王川送彩云到轮上。明日清晨,又赶到轮埠,挥涕送行,直等汽笛一声,轮碇启行,始怅怅归来。把一段小指,浸在一个洒精小瓶里。又把小瓶装在一只银匣子内,随身佩带,算他一个铭心刻骨的纪念。从此以后,一个多月,消息传来,说彩云未到广东,中途病殁。一口薄皮棺材,抛在香港附近一块荒野之地。王川闻耗,又是哭得死去活来,打算出资归骨。无如没有熟人,有愿难酬,怅怅若失。这一段事,简直悲苦苍凉,伤心惨目。”
衣云听得,悒悒不欢,险些吊下泪来。空冀有些将信将疑。衣云道:“此人我深信不疑。记得去年已亲聆她一番衷曲,陪她下过一次眼泪。她托我写封信给娘,数说她娘不该把她送入火坑,凄凄切切,悲诉一番,诚如午夜啼鹃,不忍卒听。后来我生怕情丝粘着,不敢再去。如今演成这一出惨剧,王川简直是我的替身。可怜彩云易散,委实伤悲。”
空冀道:“当真有这件事,绝妙一篇传奇材料,凄恻顽艳,别饶情趣,当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假使把那个指头儿葬块地方,竖块石碑起个'指冢”名词,一样好留传后世。”
散客道:“他早有此意,还想将来殉葬咧。”
空冀道:“那更好了。”
散客道:“可笑他老子妹妹,得了这个消息,喜不自胜,说着风凉话道:'她本来是块咸肉,日日夜夜供人一块块宰割的,割去一只指头,有什么希罕。'王川听得,只有唉声叹气。”
空冀道:“王川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风尘中混了这几年,还物色不到佳丽呢?”
散客道:“良缘难遘,他正拚命在那里找寻。前天听他说起有位冯韵笙女士,曾经登报征过婚的,现在情愿嫁给他,未知能够达到目的否?”
空冀听得,噗哧一笑,散客道:“你笑甚么?”
空冀说:“冯韵笙女士,我也认识,怕早已定婚,未见得肯嫁给他吧。”
散客道:“咦,韵笙你怎会认识?此人文才不弱,从前做篇求婚小启,登在报上,够多么轻清恻艳,听说他年纪还轻,确有天才,我一位朋友,和他很要好,时常倡和谈心,这番求婚中选的,既不是王川,我想一定是他。”
空冀道:“韵笙的心相,我很熟悉,她偏不肯嫁熟人,今儿嫁的还是个未谋一面的陌生人。”
散客道:“奇了,怎么韵笙的脾气,强到如此,千不嫁万不嫁嫁个陌生人呢?”
空冀道:“也是她的生性如此,要嫁谁便嫁谁,还是这样子爽爽快快的好。”
散客道:“那末王川不免失望,他一失望,便要拚命到一百十四号去发挥性欲了。”
空冀笑了笑,望望手表上已敲过五点钟,别了散客,同衣云走下楼来。衣云笑道:“我们登报征婚,小弄狡狯,害得一般急色鬼,蒙在鼓里的委实不少。”
空冀道:“散客安见他不在求婚之例,否则他决不会这样子关心。”
衣云道:“可笑之至。”
一边说一边走,出得新世界。衣云道:“辰光还早,到我家里坐坐罢。”
空冀道:“使得。”
两人径往定一里,敲门入内,自有娘姨倒茶敬烟。空冀道:“这一所两上两下的新房子收拾得如许整洁,难道只你一个人住吗?”
衣云道:“舅父等全家回乡去了,来申还遥遥无期,晚上只一位钱庄帐房华先生来住。我因为太清静,招幼凤同居。”
空冀道:“幼凤前天回松江,约今天来申的。”
衣云道:“晚车六点钟到,他不久便来。”
两人坐谈一回,幼凤如约而至,三人又欢叙一室,谈笑融融。空冀问衣云道:“从前听尤璧如说起,你和这里陈府上有别种关系,不知确不确?”
衣云道:“甥舅之谊,还是勉强,并没别种关系。”
空冀也不便多问,在屉子里翻见一册钞写的诗稿,字体娟秀妩媚,题名《绣余吟草》,空冀看了几首,笑吟吟授给幼凤。幼凤道:“这是谁的诗稿呀?”
衣云道:“表妹的。”
空冀道:“可是真凭实据来了,你和表妹爱情的程度,制造到怎样了。”
衣云道:“我没爱情可言,一向如老僧情性,入定于此,不知爱情为何物。”
空冀道:“我不信,你方当盛年,决不至消极到如此。”
衣云道:“我倘滥用爱情,一定弄成个不可收拾之局,烦恼丝要把我个小身体,牢牢缚住咧。”
空冀道:“人非草木,对此秀外慧中的表妹而兼女弟子,谁能无情。”
衣云道:“我有个确切的经喻,人人羡慕西湖山明水秀,初到逛逛,果然心旷神怡,眼界一明,一旦移家湖上,久住惯了,翻不知胜处在哪里,你道对吗?”
幼凤道:“很对。”
空冀道:“那么我们雅慕你久住圣湖,常伴西子。”
衣云默然片晌。空冀又道:“衣云,其实你不妨寻寻乐趣,只消随手拈来,随手舍去,不给情丝袅住,便不妨事。”
衣云道:“无此大彻大悟的本领。”
幼凤道:“我也如此,觉得身入其境,慧剑不灵,摆脱无从,宛似心乱抽丝,越抽越紧。”
衣云对幼凤笑了笑道:“老兄甘苦之谈。”
幼凤又道:“衣云,你正月里在松江,险些儿粘情丝,今儿凤梧和洛妃正打得火热,当初你走后不多几天,便荐洛妃之枕,以后情状,不堪问了。洛妃初衷,的确有心于你。那天恋恋不舍的情形,可见一斑。后来我碰见她,她总提起你,说你走的那天,到过火车站两次。正月二十那天,还痴心妄想等你。”
衣云笑道:“照此说来,负她一片好心,现在有凤梧做我替身,她也不至有怨词了。”
幼凤道:“凤梧的事,正复难说,怕得之易,失之亦易,决不会全始全终,早晏是第二个章秋水。”
衣云道:“怕不至于罢。我见他那晚和我闹醋劲,真可发一笑。明年新春我预备再到松江,乐个畅快。这种去处,吃花酒像家庭团叙吃年夜饭,倒也别饶风趣。不知一次花宴,所费几何?”
幼凤道:“比上海便宜得多。上海一次所耗,到松江好吃十台花酒。松江地方,又没花规,碰和吃酒,随客打发,一场和抽四块八块头钱,一台菜花六块八块席资,已算大阔特阔了。倘连做三四回,便可作非分之想。只因居室湫隘,家里没有留髡余地,非偷偷地另寻秘窟不成。”
衣云道:“那么秘窟往那里找去呢?”
幼凤道:“多极多极,专营阳台生意的,送往迎来,非常迁就。只要你带菜上门,不怕没椅桌杯筷给你。”
衣云道:“可叹内地风俗,也淫靡到如此。”
空冀插嘴道:“大概也受的上海化。上海淫风,普遍到内地,真像水流湿火就燥,一日千里,不可收拾。”
衣云、幼凤大家悲叹一阵。衣云又道:“凤梧和洛妃一结合,又要害他平添许多诗料,不知他近来诗兴怎样?常在松江么?”
幼凤道:“他人在南京,心在松江,近日听说把洛妃送在松江乡间一所学校里读书,自己每星期回来一次,弄得仆仆道途,疲于奔命,诗兴怕也提高不起了。”
衣云道:“一佛丈近况怎样?”
幼凤道:“此公抱定宗旨,有钱海上挥霍,无钱家里缩缩,一年如此,十年也是如此。他的能耐,真不可及。今天和我同车到沪,车中背给我听,不少艳体诗。”
衣云道:“请你写给我瞧瞧。”
幼凤当真抽毫默写。第一首怀女弟子陈云秋云:
入夜几园月自高,霜寒清影堕梅梢。天涯赖有云鬟在,札殷勤慰寂寥。
衣云问:“陈云秋女士当真赴重庆吗?”
幼凤回说不得而知,此人生性浪漫,萍踪不定,去不去没一定。说着又抄第二首春望云:
杨花飘泊春无赖,化到浮萍便作家。谁料东风终不管,无心流水绕天涯。
衣云道:“好个无心流水绕天涯,这一句浑成得极,一佛大概也为云秋有感而发。”
幼凤道:“说不定。”
又抄一首道:
微风吹尽堕梅枝,晚春阴入望时。
只合身为流水去,待他飞絮化萍时。
幼凤道:“这一首,一佛丈说,是凤梧和他的。”
衣云说:“做得清隽异常,还有呢?”
幼凤道:“想不出了。”
衣云说:“你自己奚囊中,总也不少佳句,何妨写出一两首我读读呢。”
幼凤道:“我此番回家,诗兴索然,只做得一首小诗。”
衣云说:“不论多少,一首也好,请你写出来。”
幼凤写着道:
微风吹鬓是春寒,梁燕雏成带笑看。忽有绮思心上过,银梨花下倚阑干。
衣云称赞道:“此种境界,风情正复不薄,令人神往。”
幼凤道:“不可为训。
此番回去,除此一首小诗外,别无他,作镇日光阴,消磨在睡梦里。梦中变幻百出,好像我一个瘦弱身躯,给爱神用弓弦生生绞死,遗骸荒郊,却还一灵不泯,眼见走来两个猴子,把我纳在一口桐棺里,搬到一棵海棠树下,将海棠树摇了摇,顿时落满一棺花片。正要盖棺,又忽来一只玉蝶,钻到棺里相伴。那时心中一喜,便瞑目长辞。醒来乃是南柯一梦,不知是凶是吉?怎样解法?”
衣云道:“足下绮念未除,绞死你的,不是弓弦,简实情弦,死后一蝶来吊你诗魂,你道对吗?”
幼凤还没回答,忽闻门外一片喧嚷。正是:
三月诗情多艳冶,一楼春梦太玲珑。
不知外面走进厢房来的那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