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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雪涕赠银瓶镂心刻骨 排愁观电影荡魄销魂

  话说婉珍女士正说得众人一阵狂笑,忽见一位清清洁洁的年轻娘姨,捧一只福漆茶盘,端上一柄金镶碧玉茶壶,一叠白磁茶杯,放在床前一只小圆几上,各人敬上一杯,叫声老爷用茶。空冀对婉珍道:“莫讲润笔,先润润喉咙罢。”
  各人呷一口,清香沁脾。雪姆妈接着道:“我替几位女士定润格,却也不比吴窗老王亦老妈妈虎虎,总要有些真实本领,作品拿得出拿不出,艺术确乎高妙不高妙,替他们定得时值估价。你瞧市上几位出风头的,爱小姐,成小姐,谁不是我定的润格。现在艺术界里哪一个不批评她们出类拔萃。”
  空冀道:“姆妈未免定得太贵。我想求她们绘个扇头也不敢启齿,现在还是求求婉珍女士,赐一幅尺页罢。我想巨幅不敢劳神,在一幅八骏里面,检一匹仰翻的马临上去,还添些布景,要多少润格?问问姆妈,不知我出得起出不起?”
  雪姆妈笑道:“点景加倍。”
  婉珍此时羞着,站起来拧空冀的腿,空冀趁势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一傍。雪姆妈道:“你马先生要求她的作品,叫她照润打个九五扣好了,有例可援,总好说的。只怕几位清客串,画得合意起来,连纸奉送,不合意时,嗤的一声,扯破纸条儿,永远不替你画。”
  空冀道:“大概用笔不称的缘故。像我所藏一枝提楂,大笔纷披,落纸飕飕有声,她哪有不合意之理。”
  雪姆妈道:“倒瞧不出你,提起此马来头大咧。但是一幅画,粗细笔兼用,方能工夫周到。”
  空冀道:“现在市上,工笔不卖钱,只求粗笔仗,像王亦老画钟馗,吴窗老画紫藤,笔划越粗越泼,人家越赞成,这也是艺术界一时的风尚。”
  婉珍听着,笑不可支。空冀又道:“婉珍女士,不知他喜用粗笔呢细笔?”
  婉珍又把空冀腿上拍一下,空冀道:“婉珍女士,你处女作,一幅绢本夭桃,不知替谁画的?”
  婉珍又笑又羞。空冀道:“自定润例以来,可曾画过几幅杰作?何弗开一次个人作品展览会,出出风头。”
  雪姆妈道:“你别说她罢,她站不起了。”
  空冀道:“咦,我还没开牙钳咧,难道婉珍女士怀里带一只墨匣,已经泼翻了不成?让我来检查检查。”
  婉珍扭住空冀,不让他动手,自己也不站起来。空冀住手,停回娘姨来收茶碗。婉珍脱下一双镂花漆皮鞋,吩咐娘姨去细细揩揩,空冀顺手捻捻她的六寸圆肤,柔滑温香,令人心骨皆醉。婉珍吵着道:“姆妈,你看马先生,动手动脚,不识相哩。”
  雪姆妈喊娘姨来,各敬一支香烟,对空冀道:“吸香烟罢。”
  空冀吸了一回吸剩一个香烟屁股,握在手中,放到婉珍背后,假作惊慌失措道:“快些,衣裳烧起来哉。”
  婉珍顾不得甚么,连忙站起来,瞧瞧身后的衣裳。空冀笑嘻嘻道:“大家来看沙发上一幅泼墨大米派山水,算是婉珍女士杰作。”
  婉珍羞得两腮通红,仍旧坐了下去。空冀站起身来狂笑一阵说道:“大概还没点缀完笔。”
  此时床上雪姆妈道:“好了好了,她要哭出来,快你安静一些罢。”
  衣云、散客也以为空冀作剧太过分,大家催他走吧。空冀趁此机会,别过雪姆妈,走出房来,见四嫂嫂在会客室灯下,绣一双拖鞋。空冀又招呼一声娘姨来开门,空冀给她两块钱小费,娘姨称谢不迭,送到门外。衣云道:“空冀兄你的路道真熟,著名肉林中,好像你的府上,甚么姆妈嫂嫂,那末有了嫂嫂,哥哥呢?”
  空冀道:“他是一位湖州人的弃妾,白大块头当她寄女儿,上海有两个姓储的白相朋友,也是巨室富翁的儿子,兄弟俩叫老四、老五,从前差不多天天在那里,老四和那弃妾结下不解缘,老五就叫她四嫂嫂,我们一辈子和老五同道的朋友,也只好依他叫一声四嫂嫂。今天凑巧,碰见婉珍,开了话篓子,说一个不休不歇。说得她墨盒打翻身,倒也可笑,否则特地叫她来,要多花拾块钱。”
  散客道:“今天你总算畅所欲言了。”
  衣云道:“承情一扩眼界,像这样精致的肉林,当然比妓院好得多。”
  空云道:“她那里也不好算肉林,是一处月下老人撮合山。那个婉珍也是好好一家官家出身,他爷今儿还在广东做秘书,娘是晚娘,所以放任她到这样子。她陪你一宵,润格至少八十番,陌生人就要百元,外加磨墨费一成。今天给我们大揩其油,却非始料所及。”
  衣云道:“她那里房间很窄,如有主顾来,怎容得下?”
  空冀道:“走她门路的,无非达官巨商,决不住到她那里。讲好条件,总在外边成对。她不过赚些手数罢了。”
  衣云道:“她哪里有此魔力,能够一对对吸收得来,撮合成功呢?”
  空冀道:“她自有这副本领,你瞧她不出,她书画的确很好。从前跟倪墨痕,墨痕不当她外室,领她交际,还称她一声女弟子,往往对客挥毫,毫不羞涩,大家称她交际之花。现在做此行业,也就不动笔了。大概上海地方,物以类聚,她自夸成其美事的,已近百数。只是自己不过顺水推舟,决不肯乱点鸳鸯,阴功积德,便在这上面。”
  衣云道:“她做这项勾当,还有甚么阴可言,只好自骗骗自吧。”
  空冀道:“上海地方,本来一只大元色缸,良家女子,好像一匹白布,给她用了重料五倍子,陆续浸到缸里去,布匹统变着元色,却有人并不怨她,反而感她,那真莫名其妙。所以天下事情,没有定评。”
  三人说说谈谈,已走过长浜路,各自雇车回去。一宿无话,明日上午,衣云改齐二十来本课卷,吃过饭,正坐在寝室里,睡思昏昏出神,忽地校役引进一个人来,衣云见着一呆,原来是叔父家里一位收租米的陈先生,衣云忙让他坐下,问他家里好吗。陈先生道:“老东家恭喜,养了一个男宝宝,还是九月初十养的,出月初十办满月酒,一定很闹热。东家托我上来办货,任便请你回去帮帮忙,吩咐我同你一起回去。我好容易照东家所开的地点,寻到此地。”
  衣云道:“陈先生,你有同来的人吗?”
  陈先生道:“有两位乡邻,一起住在石路鹤鸣旅馆,预备停三四天,买齐应用货品,即便还去。今天已是二十了,不可多耽搁。我此刻便要去办货,你晚上到旅馆里来细谈罢。”
  说着辞了衣云便去。衣云送出门外,回到寝室里,狐疑不定。心想叔父养下儿子,也是一桩喜事。只是养了二十天,没一封信给我,未免没有我在他眼里。他顺便托人来招我,我照例不可不归。瞧长辈面上,回去一趟罢。转念一想,初十正是玉吾湘林订婚之日,回去怎忍得住一阵心痛,决计不回去。打定主意,情愿失欢于叔父,不愿尝试失恋的滋味。当下写一封给叔父的信,推托校中不能分身,另外写一封给玉吾的信,同样推托,要想加上几句颂词,想了半天,想不出把那一句话去恭维他,只写上祝你们早日结爱情之果,开恋爱之花。……衣云写到此,心酸欲涕,再无他语,重复把两句颂词读读,觉得不成话,忙换过一纸,并不多赘,写好又照样写给湘林一封,更抵当送些礼品,友谊上决不可少,只觉无物可送,想起校中学生,上手工课,会得把铜匣银盾上面,用消镪水镌字,那末我去买两对喷银花瓶来,托他们镌上两行字,作一件礼品,却也特色。打定主意,自去买下几件小玩具,送给叔父。又化四块钱买两对喷银小花瓶,当去交给一位学生,又写张条子,上款“玉吾老友、湘林女士文定之喜,”下款“小弟沈衣云谨颂”,嘱他照样镌上。是晚衣云往石路鹤鸣旅馆和陈先生敷衍一阵,因非知己,也无话可说,只求他在叔父前善为说辞,实因校中课忙,不克分身。倘足下临行,请至校中一次,有三封信,有三件小礼,相烦带回。一包玩具,交给叔父。两对银瓶,费心转交陆啸云家一对,又镇上钱玉吾一对。陈先生道:“哦,陆啸云老太太六十寿辰,前月已过。这想必是送他小姐定婚的。他家近来很热闹,啸云此番回里,天天大张筵席请客。钱福爷父子,每日必到。听说初一定下亲,今冬便要择吉完娶,亲上加亲,总算门当户对。”
  衣云不忍再听,别了陈先生,回到校里,忽见桌上一封信,字迹很娟媚,写着木渎陈缄,剖开一瞧,是舅父催促到馆,大致说,木渎地形高,不比低区,水涨并不为患,士芳读书,未可久荒,请我甥早日到馆授课云云。衣云辨认字迹,琼秋所写,不禁又对此出了一回神。心想湘林既背盟绝我,此后不能怪我抒情与琼秋,我既失之东隅,惟有收之桑榆。琼秋静默饱学,迥出流俗,此次敦促赴馆,或出琼秋本意。否则舅父何不亲笔作函,要委托琼秋呢?想到此,心苗渐渐活动起来,抵当月底到馆。既而一想,初十那天,舅父等必至叔父家道贺,那么处于两难地位,叫我怎样自圆其说呢,还不如过了初十,猝然到馆。打定主意,情怀倾向到琼秋一边,眉峰为之一展。是晚睡在寝室里,梦魂又飞越到灵岩山上,徜徉了一宵。第二日垂晚,校中学生,已把两对银花瓶镌好,送来给衣云,衣云见两行字外,一面又添镌上两颗鸡心,作连环形。鸡心中镌着“心心相印”四字。当下学生道:“因花瓶四周面积很宽,只镌两行文字,不大称配,所以添上一些花巧。”
  衣云称赞很好,学生自去。衣云把玩之下,对着连环的鸡心,和心心相印四字,只管发怔。又摩挲指甲上,湘林染的一颗红鸡心,隐约可辨,形式和瓶上相同,不免回想到七夕茅亭密誓,依依惜惜,只觉柔情绮恨,兜上心来,滴下几点伤心之泪。当下适逢散客来访,把四座花瓶,排列在寝室桌子上。揉干眼泪,随着散客出游。散客道:“方才我去找过空冀,已经公出,一人闲逛,很觉寂寞,我们去找块清静地方酌吧。”
  衣云道:“也好。”
  两人走出校门,散客要雇黄包车。衣云道:“走走罢。”
  散客道:“内地路政,真一榻糊涂,走一条闸北马路,要抵到走三四条租界马路一样费力。你瞧七高八低的,一步步走着,人人像吃醉鬼。我有一位老友,他酷爱杯中物,而且酒性很不善,喝醉了,便要打人骂人,朋侪苦劝他戒酒,他自己也立志戒酒,然而他在闸北一带信步闲行,加着一双近视眼,远望不便,东倒西歪,一颠一顿,路上碰见他的人,总当他不纳忠告,喝得烂醉,一个个不敢去招呼他。其实他涓滴未饮,嫌疑就害在闸北路政上。”
  衣云道:“那里是内地,那里是租界,我到上海一个多月,简直弄不清楚。”
  散客道:“你只要问路上瞎子乞丐,他脚里有数,一脚高一脚低的地方,总是中国地界。平平坦坦的道路,总是外国租界。瞎子乞丐能够分别得清清楚楚,他常常在那里怨恨着闸北几位办理路政的巨公,有意和瞎子作对。他说在闸北讨钱,跑来跑去是水潭高墩,除掉他们自己阶沿上是平坦的细石,墙门间是水磨的方砖,好站站脚以外,一踏出门口,东西南北无路可走,因此情愿足不涉内地,饿死在租界上。其实他哪里知道闸北办路人员的深意,他们特地定下这条政策来驱除一般瞎子乞丐的,好算肃清败赖的善政。”
  正说着,一辆红色汽车横冲直撞开进宝山路来。一辆黄包车来不及避让,一个橡皮轮也轧扁,黄包车夫没有碾死,已算大幸。那汽车停也不停,一直飞也似的去了,车夫只好叹口气,另雇一辆车,装着自去修理。这里散客对衣云道:“你瞧他们办理路政人员,自己何尝感受到道路不平的痛苦。进出汽车,只觉车身略颠簸些罢了。”
  衣云道:“上海究竟是富饶之区,坐汽车的人,络绎不绝于道,大概尽是达官巨富。”
  散客道:“也不一定,前天贫民技术厂开会,那位厂主的演说辞,很足使一般坐汽车人深思猛省。”
  衣云道:“不知怎样说的?”
  散客道:“我们就在这里喝杯酒,坐下说给你听吧。”
  衣云见酒店牌子叫新又天,两人上楼,检一个靠马路房间坐下,散客吩咐配两块钱菜,烫一斤花雕。须臾一样样送上。散客呷口酒润润喉咙道:“我刚才讲的那位厂主姓钱,号召南,原籍广东香山人,少年侨居南洋群岛营商,挣下十来万家私,到上海办烟业,屡仆屡起,亏得几位兄弟帮忙,合资办成一个很大的公司,他自己勤勤恳恳管理着做去,不满二十年,盈余到一百多万。从此一般专事蝇营狗苟的人,便想到召南有利可图,你也去写捐,我也去募款。召南的门上,弄得天天客满。召南来者不拒,多少总应酬一些。一天上海有一位破靴党康白虚,去见召南道:“足下博施济众,热心是热心到极点了。但是不尽不实的地方,也很多。把有限的金钱,填无限的欲壑,窃为足下惜。足下何不切切实实办一所贫民工厂,救济救济许多贫民。请几位技师,教他们技术。他们技术精通之后,有了吃饭本领,便不愁冻馁,一批一批教导,一批一批毕业,这倒是个救济社会的根本计划。”
  一番话,说得召南意动。当下便敦请他筹备贫民技术工厂,先给他一万块开办费。白虚欢喜不迭,辞别召南出来,便去访他表弟汪次明,说明办工厂事。次明本在一处衙门里当文牍员,赚六十块钱一月公费,足以糊口养家,听到表兄有这样机会,便一力担当,白虚给他二千块钱,吩咐他速去租房办物,先把筹备处成立了再说。次明数天奔走,办理得井井有条,筹备处三上三下房子,设在闸北公益路口,用五六个茶房,七八位帐房,薪水奇昂,每月每人出到三十四十,便是茶房工资也十元廿元不等。白虚来一望,喜不自胜,很佩服次明能干,便自定下工厂总理,协理让给次明,另外去聘下一位姓谭的经理,许他月薪三百元。一切妥贴以后,再去会面召南,报告筹备完竣,再领一万元,寻厂房,买机器,聘教师,便能开幕。召南相信他,又给他一个庄摺道:你尽去筹备,庄上多用一二万也不防。我做这件事既属根计划,抵当五万十万永远救济救济贫民,总算做桩事业。白虚道:理会得。当下回到厂里,又托次明添聘下一位副经理,三四位技师,一面去找房屋,找下半个多月没相当的厂屋,这件事便搁起。

  白虚因厂事奔走劳瘁,买一辆旧汽车,只合到一千七百块钱。雇一个车夫,往来接洽,便当一些,这笔钱当然厂里出帐。谁想用过几天,觉得机器不灵,修理一次,又费去一千三百多块。修理之后走路依旧不快。白虚便另买一辆四只汽缸的小跑车,省些戤司令,只合到二千两银子,旧汽车便让给表弟次明用用。过了几天,白虚两位夫人,和两位小姐,哭吵着,争不调匀,坐汽车一起坐又坐不下,跑车妇女坐,更不雅观。白虚为调和家庭风潮起见,又化六千两银子,买一辆六只汽缸的大轿车。他表弟见表兄又买了新轿车,推托旧汽车已坏,只坐表兄的小跑车,白虚落得大量,送给他坐。那辆旧汽车谭经理坐坐。后来副经理和几位技师结了团体,大家反对谭经理,全体辞职。白虚一调查真相,也为汽车问题。往往因公向谭经理借车,谭经理不愿意借,结下怨仇。白虚道:既属大家为公奔走,厂里索性去置办三辆福特卡,公共用用。这样一度调解风潮才平。从此之后,厂中平添着一桌子汽车夫吃饭。厂门前停着六辆汽车,何等威风。晚上一起出发,四处酬应的酬应,兜风的兜风,直要到半夜大家回府之后,一辆辆汽车,寄顿到龙飞汽车行里去。过下一月,因房屋问题,开一个筹备会议,召南便在自己南园,收拾一间精舍作会场,吩咐白虚邀集重要职员,研究讨论一番。白虚嘱次明邀集正副经理,四位技师,正副会计主任,当日白虚次明坐下新汽车,先进南园出席。筹备处只剩四辆汽车,除会计主任外,再缺二辆。因各人怀着意见,不愿合坐一车,当向龙飞租赁二辆。两位会计主任,搭电车到南园。只见园中排列着汽车阵似的,一排八辆停着。

  那门房执事,扭着两个汽车夫,去见主人,为的一个车夫碾死一头狮子小洋狗,一个车夫撞倒一棵垂丝白海棠,都是珍品,太太心爱东西。当下召南见此情形,老大不起劲。等到开会,约略讨论一番,讨论未毕,那会计主任因没有汽车坐,肚中怀着满肚鸟气,手中挟一本帐簿,站起身来报告帐目,一项一项唱得格外响,唱着道:付置办汽车一辆,银一千七百元。又付置办汽车一辆,规银二千两。又付置办汽车一辆,规银六千两。又付置办汽车三辆,合计规元七千一百两。又付汽车零件汽胎等洋七百十四元。以上入生财项下。尚有日常开支项下,付汽车夫工资按月二百四十元,三个月计七百二十元。戤司令三个月统计二千七百元。修理汽车费四次共三千一百十四元。汽车夫饭食费一百八十元。会计主任一项项背下,席上白虚、次明等,个个汗流浃背。召南听得呆了,望望园中停着八辆汽车,问道:还有两辆呢?会计主任道:租来的。接着又把各人的薪水报告,一切杂用报告,完毕之后把细帐总结报告,收入统计五万四千元,现存一百十四元,开支以外,各人宕去也不少,今天因为鄙人足疾复发,步行到此,不能久站,要请东翁原宥,以后职司,谨谢不敏。因为鄙人初受职时,蒙总理敦聘为贫民工厂会计主任,现在所任的职司,不啻汽车行帐房,鄙人对于此项职务外教,只有求东翁另择贤能,鄙人今日便算告退。

  说着鞠躬坐下。各人面面相觑。召南此时,再忍不住,也站起说道:鄙人初衷,依白虚兄的劝告,办一所贫民技术工厂,切切实实救济救济贫民。谁想一无眉目,已耗此巨款。现在照此情形,眼见不能救济贫民,鄙人深抱歉忱,尚幸工厂没有成立,否则职员一多,汽车当该平添二百三百辆,贫民来厂做工的,难免作车下冤魂,实惠未受,反丧其生,那要更对不住一般贫民。现在三个月内,总算六辆汽车,没有肇祸,要算贫民的鸿福,也就是鄙人的徼幸。鄙人对于诸君,负疚实深,不能永久维持诸君坐汽车的生活问题。……召南演说未完,园中一片喧嚷。召南便在此一片喧嚷声中退席踱了进去。白虚望望园中,原来聚着一大堆汽车夫打架。当下觉得不能再留,吩咐汽车夫开回。谁知门房间,只让租赁的两辆开出,其余一起扣留。白虚、次明等八个人只好轧在两辆汽车里回去,回到筹备处,门已封锁,有两个警察守着,说奉官长命令,也不知甚么原由。一起办事人员,挤在门口,见总理来,围住他要索薪水。白虚道:“我到庄上领去。”
  当同次明乘车到庄一问银根已注断,只有怅然若失,两人溜之乎也。召南见那个会计员戆直,便托他把筹备处拍卖清理,实足耗去五万元,外加养成一大群贫民。原来筹备处那批人员,因为薪水大,辞去了原有职务来吃这碗写意饭。一旦取销,无处寄顿,不消两月,大家鹑衣百结,贫不聊生。次明、白虚挥霍一阵,毫无积蓄,不到半年,一贫如洗,要想到哪里找一所贫民工厂进去安顿安顿,只可惜自己没办成功,害在汽车风潮上,送在会计员手里,弄得衣食不周,向从前雇用的汽车夫借一两毛钱喝喝薄粥。……“
  衣云听得道:“这恐怕足下过甚其辞罢。”
  散客道:“一些不装谎,今年春天的事,那会计主任的助手,便是我娘舅,他详详细细讲给我听,你想怎会不确。”
  衣云道:“便是那会计主任,何故气苦到这样子要自献西川呢?”
  散客道:“他那天不坐汽车,决不致于小不忍乱此大谋。他恨在平日职权不统一,总理要来支配支配,经理要来干涉干涉。更有一大群汽车夫,大家向他借宕工资,他确乎是个忠厚之辈,一钱不肯借宕。总理反怪他不圆通,自来开支,十块二十块借给车夫。车夫得资,还要连讥带讽的说笑他。他受此一气,非同小可,连自己的饭碗也不要,索性戳穿西洋镜,弄一个大家没饭吃。”
  衣云道:“原来如此,所以善门难开,圣人说,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一辈子办公益人,要心灰意懒,便在这些事情上。”
  散客道:“倒不是啊。上海坐汽车嫖堂子,挥霍在灾民难民身上的人,车载斗量。可笑他自己做了灾民难民,还要博一个大慈善家的头衔,家里弄一块'乐善好施'匾额悬挂,身上弄一块二等三等嘉禾章佩带,这一类人,可称全无心肝,上海人叫他'善棍'。你想恶棍讼棍地棍之外,把个善字装到棍上去,不禁要替善字叫冤。”
  衣云道:“人性皆善,那善棍起初并不见得心无一念之善,只因银子是白的,钞票是花的,一转念间迷了本性。”
  散客道:“你说的,不是老资格善棍。几位资格老的,不消转念得,往往抵当好用途,去募捐一笔款来用用。用完后再去设法,我眼见一位慈善家,新纳一宠,少张铜床,一时现款不充裕,要想把旧铁床将就将就,如夫人不答应,逼吵着要他买,他只好伴同去拣选,走了好几家,如夫人不是嫌式样老,便是嫌不坚固,后来到泰昌选定一张,周围嵌螺钿的方梗英国货床,那位陆经理赔笑道:这张床上海独一,再好没有了,只要卖四百两银子。他如夫人道:就是这张罢。当下先付一块钱,约定明后日打电话到,即便送来。陆经理道:那末专等电话,这是现款生意,真不算数的。那人回来之后一筹莫展,碰巧有位朋友来合他办平粜,他道:我早在筹备一气饥民平粜处,只为款项未收齐,鲁督军那里,秦省长那里,几项大款项已划到,只有零户一千多块钱没收齐,收齐之后,便去运米开办。那人道:你既有此大规模的机关,那么我也附属在你那里罢,停回我送一千块钱来。那人道:要加入请快,迟迟不发,饥民嗷嗷待哺,委实可怜。我们办办公益,总算平平心,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这样凶年之后,必有天灾,说不定疫疠刀兵,我们行行善举,希望免此浩劫。那朋友给他说得怵目惊心,便去检出一张七百元的即期支票来,另外帖上三百元现金。他便把三百块钱给姨太太去买两条鹤绒锦被,两条金山绒单,把七百元支票托车夫取现,一面打电话到泰昌叫店员赶紧送来,货款带转。泰昌经理马上用汽车装送到府,替他装好揩拭干净。那主人已急得一身大汗,望望车夫,正在缓缓行来。那人奔上去问他领的钱呢?车夫道:今天礼拜,银行封关。那人又是一急,瞧瞧送床的人,等着要款,给他支票,又不肯收。那人道你不收支票,只有明天来取现,今天银行封关,不是我有意留难。那送货员进退两难,只得执了一张支票一张发票,走到楼梯下打电话到店里,和经理商量。这当儿碰巧那合办平粜的朋友来讲话道:方才三百元钞票拿差了,中间夹着十来张北京改票,是给内人一时错叠在内的,这行善举的事,倒不好马虎,特地来掉换。那人听得这话,心中又是一急,支吾着道:已交给内人,锁在铁箱里,待她回来检出送上,何必有劳尊驾。正说时,送货员走来把支票发票对桌上一搁道:敝经理知照,支票不收。那人眼快要想夺取,已给朋友瞥见。朋友抢在手里一瞧道:这张支票是我的,怎么不收,难道空白没钱吗?收帐员道:敝经理吩咐要收现金,这张床四百两,已便宜得多,再难拖欠。支票因为支领讨厌,一概不收。那朋友道:老哥,那么你掉换现款他罢。那人道今天因为礼拜,我到银行里去取我的存款,一时取不到,所以拿老兄的支票给他。正说时,如夫人走进客堂来,把一束钞票对桌上一掼道:“气数气数,你这一叠钞票哪里来的,啥人格弗要面孔,戳当戳给你的,你眼睛弗张张开,受俚格戳头戏,里边一张张,统是些改票,我今朝险些给包打听捉到行里去,幸亏得碰见熟人,保了,放我转来,那个戳当的人,要绝子绝孙咧。”
  这时他丈夫急得呆若木鸡,那朋友心下明白,冷笑一声,搭讪着跑了。送货员逼了一回,见逼不出,再打电话问经理,经理吩咐说,既一时为难姑且把支票拿回,明日收不到,向付票人掉换。送货员照此下场,一出怪剧,总算过去。晚上夫妻俩睡在新铜床上,这一夜觉得比旧铁床上,反觉不大舒服,委实如卧针毡。第二天支票不生问题,找回二百五十余元,还道歉了一阵,那人真不识相,还检出一百六十元北京改票,去向朋友掉换,朋友以友谊关系,不忍全索还一千元,只收回一百六十元改票道:做善举横竖随多随少,我现款一时不便,尽八百四十元罢。那人只索不响。一月之后,非但平粜处没有成立,还在家里大请客,借纳宠名目,大发请柬。宴客那天,非常热闹,房间里收拾得花团锦簇,铜床当中悬一盏一百支电灯泡,照耀得床柱子上螺钿花朵,一闪一闪发光。那朋友走到床前摩抚了一回,称赞不迭。晚上一群宾客,大家来赏识赏识那张四百两银子的铜床,电灯一开,忽见床柱子上粘一张纸条,写着:'这里饥民平粜处,'引得众宾一阵狂笑,招朋引类,大家当件奇事来参观。主人跑来一见,连忙揭去,心房跳荡不定,好生难过。那些朋友还打趣他道:我们一辈子都是饥民,家里一个黄脸婆简直不过瘾,你如夫人肯大发慈悲,舍身平粜,那真感激万分,我们要公同联名,请大总统赐一块'仁浆救饥'的匾额给足下咧。说得那人哭笑不得。“
  衣云听说道:“上海真有这事吗?那人良心何在?”
  散客道:“本来心无二用,一个人良心只有一颗,他用在小老婆身上了,自然再用不到饥民上去。真正慈善家,出钱救济,救了他小老婆,再也不能救饥民。好在一样的救济,无分彼此。”
  衣云道:“此种事,我不忍再听,我们呷几杯酒去透透空气吧。今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散客道:“我们吃罢夜饭,去观电影好么?”
  衣云道:“英文不懂,如同嚼蜡。”
  散客道:“吾讲给你听,包你有味。今天北四川路春江大戏院,新到佳片,叫落梅飘菌,观客满坑塞谷,我和孙经理熟悉,位置总好设法。”
  衣云道:“也好。”
  两人喝完酒吃罢饭,时候已将七点,雇车赶到,当真人头挤挤,散客访见经理,引到楼上坐下,此时滑稽片将完,一回子接映正片,一阵鼓掌,电光已映到幕上,先前几幅都是说明书,接着一对少年男女,在一片清幽的村景中繁花架下,喁喁情话。须臾少年脱一蛇首小戒,加上少女指端,捧之而吻。少女若不胜情,接着一幅英文。散客译道:“约翰和爱娜一对青年男女,初涉欢场,不知情味之为甘为苦。”
  接着那少年男女表演种种天真的恋爱,柔情蜜意,颇动人怜。这时忽有一仆喘息而至,呼爱娜指示路傍马车中一,并与爱娜絮絮语。爱娜大恸,奔入马车中捧棺雪涕,接着一幅英文,散客译道:“爱娜饱饫情浆,风波陡起,其父曰维纳,营商于南美洲,不慎堕马死,其仆送柩返,爱娜抚棺大恸。”
  接着爱娜和约翰及一老妇,手捧花圈,加在矗立墓前一座纪念塔上,洒泪而归,走进一所住宅内,有一律师,和两当事人,取出许多契券给爱娜瞧。爱娜窘甚,约翰老妇传观,手颤不已。律师和老妇,谈判很久,签字而去。接着英文一幅,散客道:“爱娜母女与约翰送丧返,有律师斐文偕两当事人斯密司牢伦出维纳债券索偿,不获资,以爱娜为质,宽期一年,期满执行。双方签字而去。接着三人浩叹一室,那时孔道中一汽车骤至,有少年进爱娜室,招爱娜同乘赴舞场,爱娜蹙额不愿舞,少年携爱娜手,爱娜缩回,少年不悦,叩爱娜,两人喁喁谈好久,少年似点首许可,爱娜喜,同舞一室,接着英文一幅,散客译道:“有男爵拜克,慕爱娜久,招至舞场,见爱娜悒悒不欢,叩伊心事,具以告,并求援助,拜克允代偿,如期交五千镑,爱娜喜。”
  接着爱娜和拜克出舞场,荡桨湖中,风起浪作,小舟倾覆,拜克抱爱娜游泳到岸,救护人至,车送医院,疗治复活,拜克喜,执其皓腕欲吻,爱娜缩回,张眼望戒指上一蛇首,宛似约翰对爱娜作惨笑,爱娜心惊欲绝,接着一幅英文,散客道:“拜克爱娜,舟中遇险,幸医生救活,拜克欲抒情于爱娜,爱娜以约翰故拒绝,思及约翰大楚。”
  接着病愈返家,把借款遇险事告约翰,约翰忽忽若有所失,隔日约翰束装赴南美,爱娜母女送行,车站依恋不舍,频行约翰屡语爱娜,车动,爱娜挥巾大哭。衣云道:“这段意思不劳翻译。”
  散客道:“约翰约爱娜一年如期必返……”
  接着演约翰在南美随众人开矿,历尽奇险,有十余幕,皆惊心动魄,后约翰得巨金复遇盗,被掠入盗窟,九死一生,幸乘隙逃出,山高不能下,夜宿峻岭,遇巨蛇如车轮,约翰援蛇尾下山,中毒,全身肿胀似牛,晕去不醒。这时电灯忽明。散客道:“休息五分钟。”
  衣云忽见前座女郎,回眸一笑,不觉心中一怔,叫声:“咦,你怎会也在这里?”
  正是:
  一片电波才敛影,惊心媚眼忽飞来
  不知对衣云飞一眼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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