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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蛮貊投荒恨吞心影 华鬟历劫愁听鸡声

  话说衣云观放焰火,蓦地碰见两个人,吃惊不小。这两位一少一老,究竟是谁?要使衣云一见,这样神魂飞越起来?衣云和他们两人,有何种关系?相见之下,有甚么话说?作者暂且按下,要待阅者诸君,猜测一番。如今且说亚白、复生两人,自从做了花国元勋,每天忙作一团,亚白又打算花国全体名花,妆阁里应该送一些礼轻情重的甚么东西,作为此次花选的纪念。复生道:“我们送一副泥金对子罢。把她们花名嵌在联中,托老名士柳一佛挥写,那倒是惠而不费,雅俗共赏,悬挂在妆阁内,更好留一个永久纪念,将来总算我们办过这件事的,你道好吗?”
  亚白道:“一百多副嵌字联子,又要切合,又要香艳,颇非易易,你担任得下这项笔政吗?”
  复生道:“横竖人多,有凤梧、一鹄那班人,都是词章家,倚马可待的好手,谁教你一人思索,我们大家来想,还怕甚么!”
  亚白听他一说,却很赞成,连夜摊开花名册子,两人勾心斗角的制联。只因上海妓女花标,特特别别的很多,甚么“花媛媛”、“林宝宝”、叠字的,还好想法用拆字格做。譬如媛媛两字,把“步姗姗”“归缓缓”相配,其他四个字的,什么“小林宝珠”、“小林黛玉”,那要拈斤两了,亏得亚白也是此中老手,有几联配得很轻倩流利,天衣无缝。更有许多集句,很费思索。有一人叫“小红”的,亚白集句道“小扇轻罗人似玉”,“红墙银汉夜如年。”
  颇觉浑成。又有“晓霞”,亚白写一联是“晓妆倩婢调轻黛”,“霞脸呼郎晕薄脂”。韵味不弱。复生亦吟哦不辍,中有一人名“虫二”,复生道:“那真想入非非,甚么叫做虫二呢?”
  亚白道:“她取风月无边的意思。”
  又有一人叫“错综”,复生道:“亏她们匪夷所思,题得出,那要使我搁笔了。”
  亚白道:“错综两字,还是上海一位名士替她题的。”
  复生道:“有何出典?”
  亚白道:“他题了,就算他的出典。”
  复生又瞧下一行笑道:“老朋友来了。”
  亚白一瞧,有一人叫“天虚我生”,一人叫“枕霞阁主”,也笑道:“上海人冒牌的真多,妓女冒起文学家小说家的名来,那也可笑。”
  复生道:“他们大约一时想弗出,就把小说上题名凑凑。”
  亚白又道:“复生你瞧,一个名叫翩若,一个名叫惊鸿,倒也别致。那末妓女之名翩若惊鸿,嫖客之势矫若游龙,可称绝倒。”
  复生粲然。亚白道:“今晚辰光还早,我去做野鸡拉客,拉凤梧来做。”
  复生道:“凤梧此刻在什么地方?”
  亚白道:“凤梧不在日新里,总在私邸。”
  复生道:“凤梧的私邸,可是同芸玉赁的,在什么地方?”
  亚白道:“在东新桥顺吉里,只借一间楼面,还有芸玉的母妹,住在一起。那只凤巢,真要变做燕子窠了。”
  复生听得叹口气道:“凤兮凤兮,奈何奈何!”
  说罢,亚白匆匆去找凤梧。一壁复生独自构思,制就十余联后,渐入困境,思索得脑筋懵懂起来,再不能忍,便踱进里面假山廊下一带盘散。
  忽见一位粲者,正在对面鸳鸯池畔,蹲着身子,向铁丝网中瞧一对鸳鸯,微露徐妃半面。复生一望,见是新任元首,呼她一声老六。那人站起身来,亭亭玉立,对复生嫣然一笑。复生再望时,何尝是冠芬,不觉一怔。心想天下有这样相像的人吗?那人身段面貌,简直和冠芬一色一样,复生一面想一面走,走上扶梯兜了一个圈子,因为脑府里无端挖出了几十联香艳对子,又无端装进了美人一转秋波,不知不觉,全身热辣辣地,坐立不稳起来。当下走进三层楼书场,坐下一回。又想走下楼,正一手推开右面那扇玻璃门踏出来,谁知外边一人一手推开左面那扇玻璃门跨进去。这当儿复生胖胖一张油脸,和那人白白一片粉腮,擦了一擦。复生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瞧了一瞧道:“喔,是你,不要紧,不要紧。”
  复生又一怔,原来那人便是方才鸳鸯池畔凝眸一笑的人,因为那人身材特别发育,所以和复生面碰面擦得着。当下复生趁势谢一擦之罪,酬一笑之恩,便邀她到二层楼大菜间小酌。灯下打量她姿首腰肢以下,忽见一件平生酷爱的至宝。原来复生最爱女子纤足,他说纤足女子其妙。像洋澄河金瓜蟹,福漆桌子上,能沙沙纡行,妙处在八足有力。当时那女子便有此项妙处,一双纤足更是天生美材。说他像粽,脚趾太长。说他像鱼,脚背太低。凹尖不等之形,便是请当世数学家,用勾股几何术来测量绘图,一时也难获确切答案。然而瞧在复生眼里,当人参果一般,恨不得把金击子随敲随食。当下那女子叨扰复生一饭,便以身报德,两人兴匆匆跑出游场,重寻欢窟,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亚白去找凤梧,不到一点钟,仓皇奔回编辑室,一望复生已跑,连忙吩咐茶役四处找寻,杳无迹兆,自己又坐包车到复生寓所去找,只有一位扬州娘姨,在楼上打盹,一问不在。又回到公司里,其时已交一点钟,小兆说书早落场,走到编辑室来,亚白问他见过复生吗“
  小兆道:“十点钟前,我经过跑马厅一苹香门口,见他同冠芬两人,携手入内。”
  亚白道:“哦,那一定又在阳台之上了。我有急事,今天非找到他不成。我去拖他起来。”
  说着赶出门来,跳上包车,又到一苹香两旁一块块牌子上瞧到,没有姓言的。姑且上楼,四处巡视一周,不见复生人影。正想下楼,碰见一个熟悉的茶房,问他一讯,方知刚才已走。亚白心想,此时必返寓所,重复赶到复生家里,敲门上楼,只见复生正在洗手,把块药水肥皂,涂了再涂。原来复生寓所,除复生以外,只备一娘姨守门。复生的夫人在原籍,上海既以寡人资格独处,不免寡人疾发,要在风尘中物色一知己。只是复生生性爽直,在妓院里勾勾搭搭,他嫌手续麻烦,所以只在游场物色。碰巧今晚在鸳鸯池畔邂逅一美,引到一苹香,成其美事之后,回到家里,正想洗手入睡,又见敲门进来一人,正是亚白。亚白问他道:“复生,你好,居然为元首宠幸,我已从你们行宫而来,调查得仔仔细细,你住的几号房间,你几时进宫,几时出宫,我可还得出你宝门。”
  复生笑道:“岂有此理,现在的冠芬,既身登九五之尊,宠幸者列屋而居,大家想一亲颜色为荣。像我这样穷措大,有此资格吗?你正在那里说梦话咧!”
  亚白道:“那末你一苹香到没到?既非元首,哪人是谁?我苦极苦极,找了你半天,现在找到了,开房间事,姑且慢慢盘驳你,你知道赵凤梧出了毛病吗?”
  复生吓了一跳道:“出了甚么毛病呢?你快说给我听。”
  亚白道:“说来话长。他总不脱书痴习气,我说个大略你听听,速急和你去瞧他。”
  复生道:“究竟甚事呢?”
  亚白道:“他和日新里芸玉,本来苏小乡亲,一到上海,在北里萍水相逢之后,当然不免逾格爱好。这节工夫,芸玉日间在生意上,晚上总归私邸,和凤梧同宿同起,凤梧资用拮据,芸玉甘苦共尝,毫无怨言。不意被凤梧内务部知道了,大发雷霆,前天特地到上海来侦查,亏得香巢没有泄漏。赵大人终不免埋怨芸玉,芸玉冤无可泄,假意对他道:我们俩既不能相安一室,还是趁早分飞两处,免得你夫人前为难。凤梧骤闻此语,如青天霹雳,逼着芸玉说,分飞到哪里去。芸玉本来有个湖南姓郑的盐运使,几次三番要把她宝扇迎归,因凤梧一片真情,不忍割舍,悬而未决,当下芸玉假说到湖南去。凤梧听得,信以为真,发狠起来,把芸玉项下悬一颗钮大的金质小鸡心扯下,对里面一张芸玉的小影,洒了两滴眼泪说道:你要到湖南去,我也拉不住你,你早些去罢。只是我嘴里如此说法,心里总丢不下你。那么没法可想,且把你这颗心,送到我心里去。两颗心合并在一起了,那时你的心既在我心里,你身子到湖南去,我也不在乎此。他一边说着,一边当真把颗金鸡心,连里面照片一起送到口中,呷口茶,咽下肚去。急得芸玉母女三人,跳脚发急。这时碰巧我去瞧他,连忙送他到宝光医院去吃药水。现在宝光医院,不知怎样?我快同你去瞧他,想法子救护。吞下黄金,有性命之忧,不是耍子。”
  复生听得也呆了。
  亚白催他快去,复生披衣匆匆同亚白走下楼,雇一辆黄包车,跟着一径到法界宝光医院,一问院长道:“姓赵的凤梧先生,刚才已送回调养去。金鸡心吃下药水,早已呕出,不妨事的。养两天神,便能复元。”
  亚白和复生一颗惊心,才算镇定。因辰光已晚,各自回家安宿。当晚无话。明日垂晚,亚白、复生正要去望他,凤梧忽走进编辑室来,视若无事。亚白道:“老哥真做得出。昨晚你皇帝不急,急煞我们太监。你现在身体好么?”
  凤梧面上若重有忧愁,冷冷答道:“好了,再没有事,昨晚真对不起老友,我也一时之愚,现在已觉悟过来。千里长棚,筵无不散,还是趁早独挥慧剑,斩断情丝,留得此身,做番事业。”
  亚白知他心头郁恨未平,苦苦慰他。凤梧道:“芸玉真要到湖南去了,名花已有主,从此萧郎是路人,我也不去留她,落得好聚好散。她行期即在这几天,怕不过年吧。我受此刺激,只有万里投荒,消此绮恨。”
  复生听得,不觉高叫一声:“好!你能跳出情网,投荒万里,不愧血性男儿。我也早有此志。一个人坐老温柔乡,受螓首蛾眉的支配,尚有丝毫生气吗?”
  凤梧听得,越加豪兴勃发。亚白只索不开口。凤梧和复生两人商议妥帖,南走星加坡,预备年内即发。凤梧行囊羞涩,不得不借重不律,日就编辑室撰小说,题名《恨海归舟记》,发愿十天内成十万言,获润三四百金,便能成行。从此连日挥毫,云烟落纸,飕飕如春蚕食叶,全书将杀青。亚白等知他意决,集合社员十余人,在公司屋顶合摄一影,以留纪念。是晚亚白在游场楼顶饯凤梧、复生天南之行,即席赋诗,激昂慷慨。复生意下,预备即日启行。凤梧道:“星埠不比南京北京,交通不便,非等轮舶开行不可。”
  亚白道:“你们不必性急,一切购船票,办行装等,我为二公担任,包你们称心适意。”
  二人大喜。那晚喝得烂醉,复生鼓掌欢呼道:“我们今日脱离情网了。”
  正说着,一颗鹅蛋脸,在窗子外面逗了一逗。一股甜香,直送进复生鼻管里,早做了复生的醒醉剂。顿时一张牢骚脸沉了下去,推托更衣,走出酒排间,剩下凤梧一人,孤掌雷鸣了一阵,觉得没有附和,兴致提不高。亚白忙去找寻复生,只见他正和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坐在屋顶藤椅内,喁喁私语。亚白不问情由,走去招呼,连那女子,一起拉拢到酒排间,重张筵席,洗盏更酌,细问根由之下,才知一苹香误认冠芬便是她。亚白既破此秘密,和复生说笑一阵。凤梧此时心有所动,酒力也渐醒,正要想溜到日新里探探芸玉,谁知芸玉早已飘然而至,坐下凤梧一旁,也不发言。凤梧道:“我没有叫你堂唱啊。”
  芸玉把手中一纸局票对桌上一搁,凤梧一观,认得出亚白的手笔,票角上还加着“后添”两字,圈上三四个圈,当下只好不响,和芸玉搭讪着道:“那边你可是好多天没去了。”
  芸玉便觉眼泪汪汪起来道:“你前天吩咐,不要我再踏进你门,那末我把姆妈妹妹送回松江家里之后,自然也不去了。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命苦,前世木鱼没敲开,今世活该在地狱里受苦。一个身体,随人摆布。照这样子,我想早死一天好一天。”
  芸玉说到这里,只把一块帕子不住的拭泪。凤梧眼眶也红了。亚白、复生见他们这样悒悒不欢,催他们一同回去吧。凤梧再挣扎不住,站起身子,跟芸玉下楼,一径回日新里不提。
  再说席上亚白把复生一对临时夫妻,一杯杯白兰地,灌得烂醉,瞧他们不能支持了,便也送他们到一苹香,自己回去安宿,一夕无话.第二天,两人到编辑室来,大家骨都着嘴,再不激昂慷慨,谈投荒天南的事了。亚白忍不住道:“凤梧,你的别署'梦湘轩主'今天好取消了吗?”
  凤梧也不响,只管做他的《恨海归舟记》。亚白又对复生道:“你的贵相知赛冠芬女士,可要带她到南洋去吗?假使要带去的,那末我船票要替你们多打一张。”
  复生道:“她现在又不好算我的人,我陌陌生生碰见了一面,怎好带她出门呢?照你说,我要成立一个略诱的罪名了。”
  亚白听得好笑,从此又过了三四天。一日亚白在家吃过饭,又到外面干下一回事,很晏到编辑室。那时复生、凤梧正在一桌子聊句,见亚白来得晚,大家问亚白道:“你今天怎样来得好晏?莫非昨晚新有所遇吧?”
  亚白道:“你们还要说笑我,我替二位忙下半天工夫了。”
  凤梧道:“我们有甚么事有劳你啊?”
  亚白道:“我今天早上,见报红登着明天出口,有亚达公司皇后号巨舶,直放南洋群岛,因此替你们到公司里,购下两纸二等舱位船票,二位明天便好荣行了。”
  凤梧、复生不约而同的惊诧道:“票已买了吗?”
  亚白摸出两纸西文船票来道:“当然已买,你们快去收拾行李,今晚便要上船的。”
  复生道:“老哥,你未免太冒昧,不问问我们去买,我尚有未了之事,怎好一走就走。”
  凤梧也道:“明天我在日新里芸玉房间请客,请柬早已发出,教我怎好拆她的烂污。老哥真太马虎,不知两张船票化多少钱?”
  亚白道:“有限。每张一百七十元。”
  两人吓了一跳。复生道:“你老哥待朋友真太好了,一声不响,化三四百元,买下两纸船票,眼见又要牺牲了。你难道不见我们俩,被一个情字羁绊着么?我那把慧剑,弄得一时挥不下手,怎好立起身来便跑?你也太瞧不出颜色了,白丢掉三四百元,可惜不可惜。”
  亚白道:“我前天好像听你说,今番跳出情网了,我想你既跳出情网,要行便行。谁知你重复投入网中,那末三百多元,些些小事,丢就丢掉。”
  复生听得,很不忍心,夺下亚白手中两纸船票来道:“那也不容你白破钞,让我承认了吧。”
  细细一瞧,何尝是船票,原来两张工部局房捐票。当下大家拍手欢笑一阵。亚白道:“你们二位的情网,我早知是钢铁丝穿成,总也跳不出来,我肯和你们赌个东道,随你们哪一天南行,船票总是我会钞。”
  复生道:“不必慷慨吧,你也明知我们去不成功,落得说句漂亮话。”
  凤梧道:“我倒不是这样。亚白你那东道,一定要输在我手里。我只要等星埠道南报馆回电来便走。现今有你买船票,使我心里一宽。只是到那时你不要食言而肥啊。”
  亚白道:“笑话。君子一言,好马一鞭。”
  复生道:“凤梧待回电是假的,回电凭你哪天来,你总走不成。只要芸玉一嫁,他立刻就跑。这句话,凤梧,你道我猜得对吗?”
  凤梧道:“好算知心之论。”
  复生又对亚白道:“那么你只要打听芸玉消息,每天到日新里望望芸玉一块牌子,假使不挂出来,你快替他买船票,决不会牺牲。”
  凤梧道:“此论极是。凤去台空以后,此行必不能免。”
  复生道:“她台空之后,你只凤,当然只好效鸟鹊之南飞。”
  亚白道:“现在凤梧的宗旨明白了,他叫做'待嫁',只是你复生呢?”
  复生道:“我本来是被动,此行恐终成话柄,除非等我娶了那人,生下儿子,送红蛋给你,我心愿已了,或者可以成行。”
  亚白笑道:“那么你的宗旨,叫做'守生'他待嫁总有一日待到,你守生怕赛冠芬不争气时,我一张船票,永远买不成。”
  说得凤梧复生全笑了。亚白道:“现在横竖你们待嫁的待嫁,守生的守生,离开投荒天南时尚远,请你们定定心帮我忙,把百十副联句做成了罢。”
  凤梧道:“好,我的那篇归舟记,已完稿,替你做对联罢。”
  亚白当把花名册给他,吩咐他道:“有圈的已做就,没圈的非请你高才构思不可。”
  凤梧见了那些牛鬼蛇神的芳名,也只有摇头不迭,好容易七拚八凑,两天功夫做成,当托一佛、牧牛两人,一副一副写上泥金联子,逐家分送,了此一桩心愿,按下不提。有事便长,无事便短,忽忽已过残年。那天十二月廿九大除夕,天不做美,落梅飘絮似的,平空下起大雪来。直到晚上,屋顶积雪三四寸,北风冽冽,冻鸟啾啾,马路上行人稀少,自来水龙头一个个用稻草缚着,慎防雪后冰冻。雪堆里一片红光,几个清道夫在那里扫雪。电灯明处,也好像惨澹无光。花丛中那天也不比平日热闹。家家灯昏门闭,阿姐倌人,大家回小房子度岁吃年夜饭去了。这时大新街四马路口,六路电车上跳下一个老妇,搀个少女,各人披件氅衣,冒着大雪,走进迎春坊来。那人便是奇侠楼家总管阿金娘,少女便是金大女儿银珠。两人上楼走进亭子间里,脱去氅衣,拍拍雪花,坐下一旁。小大姐爱珠,开电灯倒茶。阿金娘把两只热水袋,授给爱珠,叫她换换热水。又道:“今天房间里这样冷法,快去生个火盆来。”
  爱珠道:“炭也没有了,让我吃罢夜饭去买。寄妈,你夜饭吃么?”
  阿金娘道:“早已吃过。明天年初一,我特地来翻翻箱子,找件新衣服给阿囡着着。阿囡爷在下面么?”
  爱珠道:“在下面。”
  说罢自去吃晚饭。阿金娘呷下一碗热茶,对银珠道:“阿囡,明天大年初一,你总要出出风头,打扮得漂亮一些。让我来找件衣你穿。”
  说着,在床底拖出一只广东皮箱来,摸出一串钥匙,找一个开了箱盖,打下电灯,吩咐银珠照着。银珠觉得一股樟脑气,直钻鼻孔。阿金娘揭开几张桑皮纸,把一件件新做的衣服统翻出来,给银珠试试尺寸身材。银珠喜不自胜,也顾不得天冷,卸下长棉袄,只穿一件短衫,一件小棉马甲,把花花绿绿,五色锦缎的皮衣棉衣逐件穿上身,往橱镜子里照了又照,觉得件件配身,称心适意。阿金娘又一件件叠好在箱内,留出一件同州板子的细滩皮旗袍,给银珠穿上,面子是淡红华丝葛的,银珠翻转拍了一拍,瞧瞧雪白的长毛,足有三四寸,穿上又轻又暖,在镜子里照照,越显得身子苗条,脸儿粉嫩,只快活得心花怒放。阿金娘又把新买一条丝围巾,替银珠围在颈里,放好箱子,对银珠端相一会,快活得眯花朵眼,拍拍银珠香肩道:“阿囡,你真像一尊观世音菩萨了。我寄娘费下一番心血,将来专靠你菩萨保佑,你别忘怀我啊。明年的房屋一切,统统给你定妥好了,专待一开春,打点进场。那么你第一年挂牌子,初出马总要好好做些锋芒出来,跟你阿姐老七一样,房间里客人不断,那时候我寄娘睡梦里都要笑出来了。你现在一切工架,已是不差,一张嘴还欠圆活一点。因为你做小先生,更加要圆活,否则大少爷难为了许多钱,瞧些甚么颜色呢?天下世界,千穿万穿,马屁弗穿。老话说得好,打杀人,要偿命,骗杀人弗偿命。你对付客人,专靠一张花言巧语的嘴,随便甚么,顺着客人便是。客人欢喜搂搂,也不好十分认真,惹动气客人。你只要打定主意,店底货弗卖好了。”
  银珠问道:“寄妈,啥叫店底货介?”
  阿金娘笑道:“吃我们这碗饭,有句门槛里话,叫做'卖嘴弗卖身',我说的店底货,就是说你的身体。”
  银珠道:“我的身体自然弗卖格,卖脱子末,爹爹姆妈叫啥人养呢?”
  阿金娘道:“笨坯,你还没有弄明白哩。我说的卖身,不是真的把你身体卖给人,是说不要让客人想着你身体,老实话就是不要和客人要好睡在一个被窝里,随处当心,保守好爷娘传给你的一件宝贝。”
  银珠听得,红晕粉腮,手中只把围巾搓着。阿金娘索性畅畅快快叮嘱她道:“这件宝贝,就是你一生一世靠着他吃着不尽的一只金饭碗。只是现在做小先生,用不着他,只消靠上头两片嘴唇皮。便是将来用得着金饭碗时,也不好随处乱用,像叫化子讨饭一般,拿只饭碗伸进伸出,这样子就一钱不值了。只要在紧要关子上献一献宝,你越小气,人家越要来转你念头。上海地方做生意,不比北边,赚铜钱专靠搭架子,架子越辣,名气越红,不但小先生,便是点过大蜡烛以后,酱缸打碎,架子不好不搭。”
  银珠道:“啥叫点大蜡烛呢?”
  阿金娘道:“痴丫头,你真一点不懂甚么,这是生意上的规矩,小先生第一次留住夜客人,要点一对大蜡烛的。”
  银珠道:“那末对过老三房间里,小阿囡留了三四次客人,每次点大蜡烛格,真弗成子规矩哉。”
  阿金娘道:“这里面的过门节目,我现在用弗着告你,你别管她们,自己开了年,总要放些手段出来,做一户客人,赛如烧饭一样,稻草一把连把送进灶门,那锅水会得热,水沸起来时,你反要熄一熄火,等一回儿,要冷快再烧,那时一锅饭就熟了。你倘半三弗四,初一一把火,初二一把火,烧到明年也不会熟。假使沸的时候,你只管烧,那末水一起烧干,烧成一锅子僵饭。这个道理,浅显明白,你总领会得。”
  银珠道:“那末做起十户二十户客人来,一双手来不及烧,管了大灶门,顾不到小灶门,小锅熟了大锅生,叫我手忙脚乱杀哉。”
  阿金娘道:“你这小娘,真笨转了弯。你那只灶门,是通连的,又像电灯总机关,只要把一千一万根电线接好了,总门一开,盏盏会得发光。譬如你做十户客人,不消用十副手腕去对付得。王大少跟前说王大少好,李大少跟前说李大少好,你面面周到,他们个个欢心。假使李大少和你要好,你说我就只你一个要好人。背转身来王大少和你要好,你又说我除你要好之外,没别个人。这样鬼话连篇,好在永生永世戳弗穿的。”
  银珠道:“张三李四统来和我要好,我心只一颗,对啥人要好子好呢?这样子爷来爷好,娘来娘好,一颗心不是要坏的吗?”
  金娘道:“你真一些不懂,谁叫你拿出真心来对客人要好,是一句闲话罢了。不过嘴上说说的,心里动也弗动,怎会得坏。你只要瞧电灯泡里的白金丝,天天火一般烧着,永不会得烧焦,就是这个道理。你只要把一颗心,炼得像白金丝一样,趁张嘴说说,说得客人听了,活像从你心坎里发出来的,那时候,银子钞票,尽多尽少,用到你身上。你要挣甚么首饰,他立刻挣给你。你要做甚么衣服,他马上做给你。真叫'钱出百家',发起财来,很快很快,一点不烦难。”
  银珠听得,眉开眼笑道:“寄妈不对我说,我总认得吃生意饭,要糟蹋身体,到啥田地,现在晓得哉。一切诀窍,明白哉。”
  当下楼梯上一阵脚声,跑进一个金大来,问阿金娘道:“明年的事,到底怎样一个办法?”
  阿金娘道:“一切事情,老早和你嫂嫂说妥,你男子们,不要管帐,以后吃门饭撞驳岸,落得享享福。你生这个女儿,总算给你生着的,将来你清福有得享哩。”
  说得金大眼睛没了缝,笑道:“这都是你寄娘帮忙,将来阿囡出了头,总不忘记你寄娘的。”
  阿金娘道:“弗忘记我最好了,我一心一想,巴望她出一出风头,我死掉,口眼也闭了。”
  说罢,金大走开去,爱珠端上一盆火光熊熊的炭来,放在亭子间正中,拖上两只沙发。阿金娘和银珠面对面坐下。银珠心里不住的出神,想到吃生意饭,当真有许多好处,能够不费甚么,用客人的钱,怪不得人人想到生意上来,生意上原来发财地方,种田做生意,都要用本钱,用气力,现在我光身到上海来,就有人替我打扮,给钱我用,吃得写意,住得安逸,照此看来,堂子里简直天堂,做倌人简直仙女。想到此,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又到镜子里照照,仿佛自己已成一个仙女,心中好不欢喜。一回儿又坐下,把双铁筷,拨拨炭火,心里只管发怔。想到不满一月,便要登天堂做仙女,那时候一定有许多人趋奉我,大家挤着眼来引我发笑,我一笑不知有多少人要骨软筋酥,神魂颠倒。想到这里,眼睛一闭,迷迷糊糊,好像一个身子,腾云驾雾,到天宫里游历,碰见千百万群的仙女,迎接她到瑶台下妙舞,一辈子都是粉装玉琢,飘飘荡荡的仙侣。银珠舞了好久一回,不觉香汗淋漓,娇喘不胜,醒过来一瞧,何尝是天宫,简直变做地狱。小小一间房间里,横七竖八,睡着六七个男女,呻吟凄楚,惨不忍听,再一望,只认得亲爹和寄妈两人,坐在两旁,执着自己两只手,眼眶红红,好像哭过一般。一个胡子外国人把根皮带按在自己胸前,侧着耳朵听。银珠还道在梦里,要想喊亲爷,一个舌子挢着,喊不出口,四肢僵着,也不好动弹。须臾,有人来把自己身体抬到一间稍微清静些的病室里,只有两张铺,一张铺上已有一个人蒙头睡着,自己睡在铺上,也不知什么疾病,心里明明白白,除不能开口,不能动弹以外,一些没有痛苦。
  那时候忽听外国人对白衣服的看护妇,说了几句话,那看护妇对寄妈道:“不要紧了,只消留一个人在这里,陪她一夜,明日便好领回去调养。这是中的煤气毒,一时晕厥过去,内部并没有甚么受伤。现在醒过来了,神志已清,让她静养一宵,就好,不要紧的。”
  阿金娘和金大听得,一颗心稍定。阿金娘道:“她方才好好和我坐在沙发里烘火,一霎时,眼睛一闭,晕了过去,我们吓慌了,送到此间来,还道是急痧,你说他煤气毒,他烘的是炭火,怎会有毒呢?”
  那人道:“炭火中也有一股炭酸气,钻到人脑子里,便要晕过去。”
  阿金娘明白,那人又催金大走出道:“人一多,炭气重,病不易好。”
  金大道:“那末我先回去吧。”
  金大走出房间,银珠略有起色,发出嘤咛一缕声音来道:“寄妈,我啥格毛病介?”
  阿金娘连忙安慰她道:“阿囡不要紧的,中的炭气毒,略睡一睡,就好同你回去。”
  银珠只好闭着眼睛静养,一回儿西医又来,吩咐抬到外边治疗室里,施用人工呼吸,走进两人抬着出房,那看护妇对阿金娘道:“你可不必去瞧,坐在这里,她一回儿就要来。”
  阿金娘哪里舍得,跟出房间,到治疗室门口望着。只见西医用手术按摩了一阵,银珠已能开口咳嗽,西医吩咐慢些抬回房间,停在治疗室,换换新鲜空气。银珠那时睡在西首一旁,忽听东首铺上,一阵大哭大号,西医走来把那人肚子摸了摸,叫声:“来!”
  自有两位助手,捧着雪白皑亮,刀叉一般的器具,一哄走上。顿时七手八脚,把那女子小衣褪下,一把钳塞进子宫里,一放手,子宫立刻撑开,再用种种手术,生下一个小孩来,已不会开口,是个死孩。产母一听小儿下地,没有哭声,便忍痛问一声是男是女,医生道:“男倒是男,早在肚子里热死了。”
  产母听得晕了过去。医生连忙倒杯药水她喝,悠悠醒来,又把双手拍腿大哭。医生顾不得她,替她揩拭干净,便走出治疗室去。这时银珠见状,险些重晕过去,只觉毛发直竖,冷汗盈盈。又听那妇人哭得惨不忍闻,旁边一位看护妇,听不过,劝她静养静养。她道:“我性命也不要了,还要静养什么!我情愿死在这里罢。”
  看护妇道:“现在胞胎已下,难关早过,为甚么要怨命呢?”
  那人道:“一言难尽,不瞒你说,我命苦,吃下十年堂子饭,吃得怨天恨地,几次三番寻死路死不成,只好在活地狱挨苦。去年总算碰着一位有良心客人帮我忙,照应我,逢时逢节,做做花头,化了他好一笔钱,我偷偷对他说:你有意思赎我回去,我跟你讨饭也情愿,自己再吃不消地狱里的苦头了。那时承他一口允许,只因他家里已有一妻一妾,没有生养,当下知道这事,便要挟他道:你要讨第三个人,为的生男育女,在理不好硬吃住你。只要那第三个人肚子争气,养下孩子,便准她进门。那时候我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听得非常快活,天天巴望养个男,我简直把肚子里一块肉,当他救命王菩萨一样看待,平时路也不敢多跑,饭也不敢多吃,直到月分已足,前天肚子一痛,承他急急忙忙,欢欢喜喜,把我送到这里来,满望着我生个男孩子,好在两位夫人面前通过,拔出我火坑,带回我家去,现在养了个死孩子,叫我怎对得住他呢?”
  说着,一阵嚎啕大哭,泪如潮涌。看护妇也觉凄然,劝她道:“你年纪不大,还守得出头。自己身体要紧,不要悲伤坏了。产后病是很难治的。”
  那人道:“我此番只有阎王路好走,我自己年纪不大,只是他年纪大了,他怎待得及三年五年,说不定他另讨别人,可怜哪,他这几天总等在生意上听消息,吩咐我小孩一下地,马上打个电话给他,他立刻亲自开汽车来慰问我。此刻叫我拿哪一句话,从电话里告诉他呢?咳!他良心总算不差,小孩子的衣服鞋帽,十月里便亲自一件一件去置办妥贴,藏在生意上。现在叫我回去见了,伤心不伤心?有哪只面孔去见他,见他面时,还有甚么话说。所以我思前想后,没有第二条生路,委实不能回去了,我只有死在这里,借一个产后病名目,请你们行行好事,买口薄皮棺材我困了,送我到义上去。我一世人就此下场。”
  说着呜咽泣不成声。看护妇此时也泪如绠下,又劝她道:“那人不娶你,你回去再做几年生意再说。”
  产妇听得做生意三字,又不禁悲从中来,摇摇头道:“做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呀,前世作下孽,投胎投到黑良心爷娘胎里,活活的把亲生女儿当猪狗一般卖到堂子里,一踏进堂子那条高门槛,再莫想跳得出。碰着凶的老鸨,无缘无故,天天打得你哭。局票一到,就拉着你去笑。你席上笑不出,回来再打得你哭。一日到夜,粥饭没给你喝饱,偏要叫你奔上奔下走几十张楼梯,喉咙唱得哑,回来再要骂你耗费辰光,不巴结客人。你想一个人,铁打心肠,也消不下这样磨折。我吃下十年苦头,性命已经半条,现在眼见不能跳出火坑,那末非死不可。……”
  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院役来道:“小花园红英房间里,一个姓毛的客人,打电话来,问老四养没有养,养的男呢女?……”产妇听得一阵心酸,只把个头颅向壁上乱撞。看护妇忙来扶住她,她双腿一挺,又晕了过去。这时候睡在东首的银珠,眼见惨状,忍不住叫声:“哎哟!寄妈啊!”
  寄妈站在门口,也看昏了,没有听得,反给另外一位看护妇注意到,喊两名院役来,抬回病房去,经过一个总病房间,阿金娘跟在后面,忽听得外面一声鸡唱,病房里有不少病夫听得鸡声,推被发怔,独有一位病人闻鸡起舞似的,从床上跳了起来,正快活得心花怒放。瞥见阿金娘,又呆住了。正是:
  无时无地无悲苦,腊鼓声中涕泗零。
  不知闻鸡起舞的哪人是谁?为甚么快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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