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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痴郎规妓语重心长 孝子出妻词严义正

  说话李大人等正在房间内畅饮葡萄汁,忽地走进两位娉娉婷婷的美人来,拍拍李大人肩膀道:“你好,电话也弗打给我们,我们刚才来过,西崽说出去了,我还知照西崽,等李大人回来,打个电话给我,我马上就来,谁知等到这时候,也没有电话,我还道你们没有回来哩。”
  李大人发急道:“咦!甚么话,我一到这里,就叫西崽打电话给你的,你怎说没有电话?”
  文娣老七道:“哦!那一定是西崽拆的烂污,我们当真没有接着电话。”
  正说着,西崽走来,李大人道:“即刻老七那里,你电话打过吗?”
  西崽道:“对不住忘记了。”
  李大人道:“浑帐!”
  西崽对老四瞧了一眼,老四插嘴道:“他们事情忙,一个人不是专管我们一个房间,作兴忘记的。”
  老七、老六也就不响了,坐下一傍。李大人道:“老七吃夜饭罢。”
  老七道:“我们吃不下哩,点心刚巧吃。李大人你别客气。”
  空冀道:“他们生意上那一顿夜饭,出名叫更饭,起码到十二点钟吃,你此刻叫他吃,他自吃不下。”
  李大人道:“那末不客气。”
  老六胖胖一张贼忒嘻嘻的脸,还带着几分羞涩。空冀拉她到怀里,问她出身在什么地方?老六道:“乡下荡口。”
  又问她做过几节?老六道:“第一节做。”
  空冀道:“哦,第一节出马,便一点没有土气息,倒不容易,我有些不相信。”
  老七插嘴道:“的确第一节。我们铺房间挨姨的亲生媛,去年死了爷,挨姨带上来,叫她跟跟堂唱。”
  李大人接嘴道:“原来如此,那倒还是清水货,原封没有动哩。”
  空冀道:“清水货好说,原封没动,我未敢信。”
  李大人道:“你不信,无妨一试。”
  空冀道:“这只白汁蹄子还是孝敬你老人家。”
  李大人道:“不敢当,我畏此厚味,怕伤薄胃。”
  空冀道:“譬如吃膏滋药。”
  李大人摇头道:“老夫早已虚不受补。”
  老七插嘴道:“你们讲些什么客气得很?”
  空冀道:“我们在那里商量,吃老六一只蹄子。”
  老七道:“喔,那也不用商量得,要吃便吃,只怕你们不要她。”
  李大人道:“马大少有此胃口。”
  老七道:“李大人,你也不用客气。你一客气,他便要福气了。”
  空冀道:“可是这项生意经,非你李大人做不成。”
  李大人一笑道:“那么要问老六自己情愿不情愿?”
  老六低垂粉颈,手里只管把一只热水袋,掂来倒去的弄。李大人道:“我有胃口了,她没意思,也是白文。究竟老头子不及小白脸。马大少要她,她就肯哩。”
  老七道:“李大人,你怎知她不肯,她肯在心里呀。老头子有良心,小白脸一些没意思。”
  老六那时抬起头来,微微对李大人一笑。空冀忙着:“李大人你瞧见吗?老六苗头来了。这一笑,打从丹田里发出来的,非你老人家当不起她。像我们年轻的,就要魂销魄荡。”
  李大人对着老六点点头道:“娟娟地豸,天真未泯。”
  那时西崽送上咖啡水果,三人吃了一些,吩咐撤去席面。老七道:“李大人,对不住,十九号里有个堂唱,让我们去坐一坐就来。”
  李大人点点头,老七扶着老六走出房间。这里老四一声不响了多时,见老六老七走开去,冷冷地埋怨空冀道:“你那个张嘉祥手段真好。”
  空冀道:“你说什么?”
  老四道:“马甲没有袖口,闲话没有饶头,你没听清就是了。”
  李大人听得明白,对空冀道:“她叫你张嘉祥,什么意思啊?”
  空冀道:“我也不懂。”
  李大人逼着老四说,老四道:“你瞧过铁公鸡一出戏吗?戏里的张嘉祥,不是专替向大人拉马的吗?”
  李大人道:“哦!”
  空冀道:“老四,你三杯葡萄汁一下肚,怎么酸味立刻发酵?请问你自己那条缰,是谁拉的啊?”
  老四羞着道:“我自己身上没有缰,只有你一匹马!”
  马空冀给她说得面上讪讪的无话可答。这时西崽正送进一张请客票来,李大人一瞧,是乌亚白在新益公司游艺场请客。李大人吩咐西崽道:“你说已吃过,谢谢罢。”
  西崽衔命而去。空冀道:“亚白请客,为何这样晏?”
  李大人道:“便是早,我见生客也怕,不高兴去。”
  空冀道:“那么明天你当真请客吗?”
  李大人道:“请是想请吃花酒,还在新年,朋友太少,杂凑拢来,未免要闹出笑话,反为不美。我想明天便在这里请一席中菜,托你邀三四位客人,话得投机的,大家叙叙。”
  空冀道:“这样很好,一辈子胡调朋友,你也觉得厌烦吗?”
  李大人道:“倒不是啊,去年半个月里,花天酒地,我的头脑子也扰昏了。”
  正说时,文娣老七、老六,从十九号转过来,走进房间坐下空冀一旁。空冀道:“那边房间里,谁叫你的堂唱?”
  老七道:“说起那人,你也认得,便是住在火车站的王大少。”
  空冀道:“可是矮短短的王子明么?”
  老七道:“长子。”
  空冀道:“长子姓王的,我朋友中多得很,也记不清楚。”
  老七道:“去年不是有一回,他在我们房间里请客,你也到的吗?席上有小丁、小张一户客人。”
  空冀想了想道:“哦,王散客,我道是谁?房间他开的吗?”
  老七道:“牌子上写的公记,大约公司房间。”
  空冀道:“他此刻在房间里吗?”
  我正有些事要找他,让我去会他一会。”
  说着,走出十号,踱进十九号去。只见三男两女,围着一张桌子,正在打小扑克。散客见空冀招呼着,空冀坐下一傍观看,一会子扑克打完,散客问空冀道:“你哪知我在这里?”
  空冀道:“文娣来说起,你开的十九号。”
  散客道:“原来老七来报告的,你在清和坊来吗?”
  空冀道:“我陪一位朋友,开的这里十号,即刻叫她堂唱,她从你这里转过来,说起你在十九号,我特来望望你。”
  散客道:“老七你也叫她的吗?”
  空冀道:“我介绍给一位北京客人叫的。”
  散客笑道:“你将来好开一爿妓女介绍所了。”
  空冀道:“北京客人,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喜欢逛逛,那末我尽招待员责任,介绍叫叫堂差,义不容辞。”
  散客道:“别人都好介绍,为甚么介绍文娣老七。提起那人,我恨不得生啖她的肉。”
  空冀骇然道:“你为甚么这样愤恨呢?”
  散客道:“那人太没良心了。”
  空冀笑道:“你要在堂子里寻婊子的良心,那么自己走错了路迳。他们本来朝秦暮楚,送旧迎新的。你说她没良心,不知怎样一回事?”
  散客道:“你有所不知。当初我认识她时,见她天真烂漫,不像火坑里人,所以我素来不入平康的,为了她,牺牲我一双清华高贵的脚,踏进堂子去。老实说,我的初衷,不是去嫖她,要想随时随地,劝化劝化她。我对她说:你的面貌,你的品性,完全不像吃堂子饭的,纯粹一个好小囡,你的到堂子里来,大概也是劫数难逃,将来劫满,便好脱离火坑。现在既是落劫到此,第一要拿定心,别胡调,保守好你自己的一片天真。外界一切虚荣,你只当云烟过眼,切莫留恋。你当知一失足,便堕泥犁,永无超生之日。你总要想到堂子里来,不是享福,是受罪,心里常存苦境。爷娘养我好好一个清白身体,小时候珍怜玉惜,现在到了这地步,差不多一件公共玩物,受众人的糟蹋,挨众人的笑骂,悲苦不悲苦。这一番话当她天真未泯时,她对我洒了好几次眼泪。后来渐渐听惯了,只当耳边风。我暗下留心她的举动,竟使我一番苦心孤诣,全功尽弃。……”
  空冀道:“老哥,像你这样子嫖法,也算得别具苦心。你这一番话,简实是对牛弹琴。你去教妓女守贞,和教强盗行善一样,你自己发呆。”
  散客道:“那么她先前怎样对我哭呢?”
  空冀道:“她对你哭,便是手段,迎合你一番怜香惜玉的意旨。可笑你轻轻被她瞒过,只是你后来怎样看穿她不可为训的呢?”
  散客道:“说来可笑。我见她对我眼泪汪汪,要我请客,我便尽力报效她,替她请了好几次客。谁知害了她,差不多由我双手,送她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空冀道:“怎样你替她请客,翻害了她呢?”
  散客摇头叹息道:“不可说。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空冀又道:“怎样呢?”
  散客道:“她本来抵当自己积几个钱赎身归正,跳出火坑,谁知我请客请了一位银行界中著名的小丁,小丁有潘邓两项资格,当时席上便两下里眉来眼去,竟不把我主人放在眼里。亏得我胸无目的,放任他们去鬼混。后来他们越弄越不像样了,竟当着我面,打情骂俏。一天真岂有此理,想想要痛哭流涕的,你道我当了内人一副金镯,去请客,替她绷场面。我还怕她不知我一番苦衷,私下给一张一百二十元的当票她看。谁知她只是冷冷的对我,我这一气已是气得如丧考妣。后来席上替她要块帕子揩揩鼻涕,她叫娘姨去拿块手巾给我。停会小丁喝醉了酒,呕吐狼籍,她便把自己一块粉红丝巾,亲手替他揩拭。你想这一气,真要气得我泣血稽颡了。还不算数,那一天她要到共舞台,瞧梅兰芳的戏。我这时又逢经济竭蹶,好容易替亲戚借了十块钱,请她看戏,预定两个位置,谁知到那时候,我家老夫人也在座,我又不好陪她,那末牺牲一张券,未免可惜,特地赶到她生意上,吩咐她跟局的老六陪她去。老六初入平康,天真比她当然纯厚一些。我暗暗叮嘱老六监视老七的举动,不要在戏院子里碰见甚么熟客烂胡调。老六答应着。我又对老七订下一个密约,叫她看戏回来,到孟云旅馆谈谈,我已开好十七号房间。承她一口答应诺诺而去。你知我的本意,决不是开了房间,转她念头,蓄心要她走到正轨上去,预备和她作长夜谈,数说她一番,熄熄她的邪念,抵当说得她翻然改悔,凄然泪堕,不枉费我一番生公说法的苦心。谁知变出非常,使人万万逆料不到。”
  空冀这时一惊,笑道:“怕老七不来孟云旅馆吧。”
  散客叹口气道:“唉,不来倒也罢了,她偏偏又来,偏偏和我作对,同小丁两人,住在我隔壁房间十八号里,听他们俩一递一答讲梅兰芳唱的戏,讲得起劲,索性学着唱,唱了一阵,索性大做特做起来。你想她在我隔壁,笑啼并作,简实做给我看,像小囡吃东西一般,戏牙戏牙我。试问当其境者,心里存何感想,还是哭呢?还是笑?你想我这一夜十个钟头里挨到天亮,真是险些儿气得一瞑不视。”
  空冀听得,不禁荡气回肠,摇头叹息道:“妓院本来寻快乐的地方,妓女本来给人寻快乐的一件东西。现在照你说来,妓女真变了一个气块。你老哥到堂子里去嫖,简实不是去寻快乐,仿佛像奔丧回籍的孝子,钻到孝帏里去,抚棺大恸一样。不但你自己椎心泣血,便是连吊客也要替你挥一掬伤心之泪。唉,老哥啊,我瞧你身体搭浆,看穿些,节节哀罢。”
  散客听得,毫不在意,旁人一齐拊掌大笑。笑了一阵。座上有一位小大块头,留一撮小胡子的那人道:“我们也算得苦劝他了,他只是迷着本性,像怡红公子失掉通灵宝玉一般。”
  散客道:“我一些也不迷,所恨那水性杨花的老七,不能受领我一番金玉良箴,她竟愿甘受人蹂躏,愿甘受人侮辱,那真无法可施。”
  空冀道:“我要问你,你既和文娣老七这样恨如切齿,那么你此刻还要叫她堂唱作甚?”
  散客道:“老七不纳善言,我已当他死掉一样。今儿我在试验她跟局阿姐老六的天真,只恨老六是叶非花,不能单独叫她。我见老七同来,心里恨她,实际上又没法挡驾。只有堂唱来时,不理老七,专和老六亲热。老六资格尚浅,你瞧她一无妓女习气,脸上和蔼可亲。说起话来,也很诚恳。那人比老七天渊之别,我想此人大可造就。去年我叫了她好几次,每次和她开诚谈判,说得她佩服我到极点。她现在不当我嫖客,叫我老夫子。我也不当她婊子,当她女弟子。她买了几本女孝经烈女传,要我教她,我答应她,过正月半,上午抽一个钟头,登门教诲。她感激到我万分,此人我一定可以说,包可造就,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女子。”
  空冀笑道:“那要瞧你杏坛训迪功夫了。”
  众人听得,又哗笑一阵。那时座上一位小大块头,领着两位女子,告辞而去。房间里只有散客、空冀和另外一位三十多岁,黑苍苍面孔的人。散客引见道:“这位便是汪寒波先生,也是小说家。刚才去的那人,便是亚洲中学校长,楼东杰先生,教育家兼法学家。两位女子,他校里的教员。”
  空冀道:“那位楼东杰先生,名字好像很熟。”
  散客道:“他本来很有名望,虽没律师文凭,律师牌子,可是报章上常常有人登他法律顾问的广告。”
  空冀道:“这未免笑话吧。他没有文凭没有牌子,怎好称做大律师呢?”
  散客道:“上海地方,马马虎虎,有谁去搜他脚底。他只要当一个门角落里军师,替人家设计划策,做做状子,办办交涉,生意就有得忙了,何必一定要站到公堂上审判厅去呢!”
  空冀道:“原来如此,仿佛前清的讼师一样。”
  散客道:“讼师蒙了律师面具,也是一位新旧调和派的人才,现代不可多得。”
  正说着,西崽来喊空冀道:“十号李大人请你去。”
  空冀道:“立刻便来。”
  西崽自去回覆。空冀问散客道:“我特来问你,沈衣云你见过吗?”
  散客道:“好久没见。去年十一月里,常见他坐着汽车,同一位四五十岁的梢长大汉,另有一位敷粉何郎似的少年,不知是他什么亲戚朋友,总在一块儿逛着。十二月里,便少见他面。”
  空冀道:“他本来在闸北东方公学教书,我去访他,校中说已辞去职务,不知去向。我想托他做些笔墨,总找不到他。有一会在大舞台见他在包厢里,和一男一女,那男的年事已长,女的雍容华贵,确像大家闺秀,不知和他有甚么关系?我也不便招呼他。这天一面以后,从未见过。”
  散客道:“大概不在上海,我碰见他时,当代你招呼。”
  空冀道:“对不住。”
  说着作揖走出房去。这里汪寒波问散客道:“那人高谈阔论,究竟是谁?你介绍,只说一面,未免不到家。”
  散客道:“那人便叫马空冀,环球书局编辑员,兼交际员,手面很阔,人头也很熟。便是花丛中,也算得先进。去年他引导我遍游肉林,甚么南京老太,白大块头,一家家登门拜访,倒也很有味儿。”
  寒波道:“肉味本来很佳,可怜我已三月不知了。”
  散客道:“现在你要尝尝吗?”
  寒波道:“此刻只剩你我两人,起不起劲。东杰在这里,就有精神。他一张悬河之口,不输刚才那位马老夫子。肉来了,会得对付。”
  散客道:“此刻不到一点钟,东杰哪里会得回去。”
  寒波道:“他不回去,躲在哪里?”
  散客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猜他,决不会跑出一苹香门口。”
  寒波骇诧道:“那末两位女士呢?”
  散客道:“当然在一块儿。”
  寒波道:“你哪里知得?”
  散客道:“我能未卜先知,你瞧桌子上一副眼镜,不是他的吗!一双白手套,不是徐女士的吗!他们回去,决不肯遗忘在这里,一定不知在哪间房里,研究人生问题。寒波你去做福尔摩斯,侦探他的秘密。”
  寒波走出房间,四下巡视一周。又问问西崽,方才那小大块头,同两位女子,可曾开那号房间。西崽摇摇头。寒波回进房来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散客道:“那么让他写意吧。”
  寒波道:“东杰身为校长,带领女教员,公然开房间,未免说不过去么。”
  散客道:“你真太迂了。上海地方办教育事业,谁不是纸糊老虎。他和教员开房间,正是他的热心教育。”
  寒波道:“你这句话,怎样说法的呢?”
  散客道:“你有所不知,他那所亚洲中学,又没公家资助,全靠学生学费,能有几多,化十块八块钱一月,聘几位男教员,往往因欠薪辞职,他末着棋子,到交际场中去勾搭上几位女士,聘为教员,日间教,晚上育,互相出力。教员和校长一亲善,当然不但薪水不生问题,便是教授方面,也非常认真,这就是他热心教育的善策。”
  寒波道:“原来如此。他聘教员不出钱的。”
  散客道:“当然不化分文,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便算校长发薪水。”
  寒波叹息道:“好险啊!”
  散客道:“什么险呢?”
  寒波道:“舍妹同内人,蓄意要到上海来,投身教育界,我几次三番劝阻不住,不得已和东杰说了,承东杰一口允承,聘他们担任夜校教员,现在听你一说,如此腐败,还当了得。”
  散客道:“既然这样,你尊夫人当然不便,令妹不妨让她试试,你和东杰攀攀亲眷,倒也使得。”
  寒波道:“笑话笑话,别去谈他吧。只是他现在两位女教员,究竟什么路道?”
  散客道:“一位年长的,和你同姓,她是校中庶务孙先生准爱夫,有一个栗子顶一个壳,完全尽义务的。”
  寒波道:“不对。你说她完全尽义务,她今晚怎么也跟来领薪水呢?”
  散客笑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不当薪水,简实一些不算数的车马费。新年新岁,也好说校长先生孝敬教员一些节敬,和小儿押岁钱一样。”
  寒波笑着道:“那末一位年轻的徐女士呢?”
  散客道:“讲起此人,历史很长。东杰物色到手,费掉九牛二虎之力。那人原籍昆山,在上海黄浦女学读了四五年书,东杰认识她,她手里很有几个钱。你瞧现在亚洲中学,教室里几十张学生桌椅,两块大黑板,一只讲台,当时便把徐女士手指上灿亮一只金刚钻戒子去换来的。后来徐女士担任亚洲中学教务主任,本来很美满的事,谁想变起家庭,徐女士爷娘不答应,只索作罢。徐女士这时给爷娘拘到家里,严加管束,翻变得身不自由。东杰怎肯心死,另走门路,托一位朋友授意徐宅,谋置金屋。徐女士的爷,哪里肯把女儿许人作妾,当然拒绝。东杰急得无路可走,这当儿刚巧有个好机会。”
  散客说到这里,划一根磷寸,吸一支香烟,慢吞吞的讲道:“我今且讲苏州城里有一家破落乡绅,姓瞿,主人号艮山,手里尚有五六万家业,花甲开外,没有儿子。近房远房,大家伸长了脖子觊觎着。无如艮山年纪虽老,精神尚佳,老兴勃发起来,在上海堂子里纳一位爱宠。纳妾以后,正室下世,一切财权,统由爱妾杨氏经理。又过两三年不育,艮山也觉疲于奔命,渐露立嗣承继之意。这好消息一出,一大群侄少爷如蝇逐臭而至,早晚定省,趋承色笑,艮山一时难别贤愚。其中有一位聪明达理的名叫小山,抄由捷径,每天和杨氏周旋。杨氏芳龄比小山侄少爷差长一岁,两下竟不顾名分,打得火热。从此以后,那位小山侄少爷,当然及格,承继为嗣。艮山又过半年,寿终正寝。当易箦时,还办妥两件善后问题。第一件把爱妾杨氏扶正。第二件立一张遗嘱,一切财产,统给杨氏夫人,由杨氏将来传给嗣子小山。小山传给所后,不论远近各房,不能争执。这两个问题办妥后,小山对于艮山家产,如铁铸一般,安坐而享。场面上叫声嗣母大人,暗底下心肝我爱,这种情形,瞧在远近亲族眼里,大家吐吐舌子,说声艮山家变,无法可施。不料艮山耕了三四年,不出毛不草的一块瘠地,经他嗣子小山灌溉半载,奇花立吐,爱果顿生。杨氏红潮两月不至,心中不由着急,又闻一般落选的侄少爷,汹汹其势,将要告官问罪,杨氏急上加急。当下遣小山黑夜向楼东杰先生求计。……”
  寒波发问道:“杨氏怎认得东杰?”
  散客道:“杨氏本妓女出身,东杰还是她的大蜡烛客人,从小知道他腹有妙计,当时急难临头,便在肚肠角落里想到他,要他划策援助。”
  寒波道:“那末东杰有法可想吗?”
  散客道:“东杰诡计多端,莫说区区小事,便再大一些,也能一手掩尽天下目。当下小山特地到上海,在他事务所里掩户密谈。东杰听毕,只静默了五分钟,脑子里便想出一条连环妙计来。”
  散客说到这里,弹弹香烟灰,狂吸了几口,接续讲下道:“东杰按着层次,把一条妙计,只说半条给小山听。小山喜得眉开眼笑。东杰道:只是我计虽妙,尚有后文,非你嗣母来,说你嗣母听不成。好在这是后话,我不叫你嗣母来,你嗣母自会来找我的。你现在只把前文做去好了,小山忻忻自去。东杰等他去后,心里又想起徐女士,写一封长函,秘密托人递给徐女士。徐女士果然歇下十来天,有回信来,东杰乐得心花怒放。”
  寒波问道:“怎样小山的事没有说完,又讲徐女士的事呢?”
  散客道:“二而一,一而二,这便叫连环妙计。你别慌,让我讲下。当时东杰的快活,不是快活着徐女士肯嫁他作妾,也不是肯来担任教职,快活便是他不久要另嫁一人,嫁的是谁,就是十日前来问计的瞿小山。小山怎会娶起徐女士来?徐女士怎肯负心下嫁?一切全在东杰妙计中。所以东杰一闻此讯,乐得心花怒放。原来小山回苏州,和杨氏说知东杰妙计。杨氏心里一宽,当即飞请苏州一位姓邢的老夫子来。那人东杰老友,便是前回替东杰往昆山徐宅说亲不成的,杨氏把东杰意,告知邢先生,邢先生拍拍胸脯道:都由我包办,一定可以玉成。隔日便到昆山徐宅,向徐翁述明瞿艮山的家世,瞿小山的人品,替徐女士作伐。徐翁久闻瞿氏绅宦,家业又大,哪有不允,只是须得女儿同意,当去一问女儿,绝不反对。徐翁喜出望外,一口允承。邢先生更进一层,要求一两月内,即须过门成婚。徐翁有些迟疑,邢先生道:其中自有缘故,小山嗣母闻得小山在外荒荡,有纳妓作妾消息,因此急于替他娶一房正室,等媳妇过门,用柔情蜜意去羁縻他,让他息了邪念。徐翁道:原来如此。邢先生道:现在富室子弟,未结婚前,不免沉溺情场,等到一结婚,受阃威所迫,也就死心塌地了。我劝你不必拘疑,况且现在通行新法,像上海地方,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往往男女一认识,便发柬行礼,有的更先行交易,择吉开张。徐翁听得,面上一红,也就答应着。双方又磋商了一切茶礼仪式等,好在小节不拘,徐翁不论什么条件,邢先生百依百诺。商定回到苏州,邢先生对小山母子,一恭到地,没口子的恭喜贺喜。小山眉飞色舞,杨氏面上快活,心底酸痛,暗中洒却几点无可奈何之泪。不到两月,小山洞房花烛,贺客盈门,亲族中浮言稍息。结婚那天,东杰居然以贺客资格,欢笑其间,杨氏暗里伤心,亏得东杰百般劝慰,结婚以后,小山夫妇嗣母,同往西湖蜜月。东杰陪同游览,登山越岭,不辞劳瘁。这一月中杨氏总算不致落寞,新婚夫妇当然郎情如蜜,妾意如丝。东杰图久远计,也只有暂不顾问。蜜月期满,杨氏孕将五月,大腹膨,不能再回苏州,便进西泠医院。新夫妇回去,依计而行。不到六个月,西泠医院杨氏出院回里之时,即小山夫人新举一雄之日。这其间的蛛丝马迹,也不问可知。小山夫人睡在床上做产母,却一无痛苦。杨氏新添一孙,心中却非常悲痛,身子也老大不快。弥月汤饼受贺,瞿宅又是一番热闹。其中最起劲的,要算一位大媒邢老夫子,笑嘻嘻对徐翁一恭到地道:“恭喜恭喜,曾几何时,喜酒酒力未醒,而今又吃红蛋了。”
  徐翁面上一块红一块白。小山走来,邢老夫子又对他笑道:“老弟,你这样神速,怕开的是特别快车吧。”
  小山羞着不响。又过几天,奶妈抱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孩,杨氏引逗着。奶妈道:“宝宝叫声好婆。”
  孩子小嘴一披,好像批驳奶妈的话不对。小山走来,奶妈又道:“宝宝,叫声爸爸。”
  小孩头颈一扭,好像不承认他爷。徐氏走来抱抱小孩,小孩哇哇大哭,更加像陌生人一般,不当他亲娘。奶妈在徐氏手中夺下,小孩便不哭了。奶妈窝着他道:“宝宝真乖,乖囡乖囡。”
  三人听得,心中一怔。从此以后,瞿氏族人,敢怒不敢言。虽有人明知此中玄虚,只因杨氏手中多的是钱,钱可通神,把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一辈子只有暗中议论,面子上谁敢道个不字。风声传到东杰那里,东杰心中窃喜,当他电影一样。上集已完,专待接映下集,镇日守在家里,等待好消息至。果然不出所料,一天杨氏到事务所,暗暗垂泪。东杰道:“你不必告我情形,我已打从你心里走过。本来卧榻之傍,岂容人鼾。这也叫救急之策,不得不移花接木接一接。现在难关已过,你一定会的是引狼入室,无计驱狼,不知我早已安排香饵,你只要依计而行便是。”
  杨氏道:“你有甚么妙计?”
  东杰道:“附耳过来。”
  当下两人定下密计。杨氏道:“只是小山的心,现已倾向徐氏,如何是好?”
  东杰道:“经济权操在你手里,你还怕甚么!天下男女之情,惟灿灿的黄金,白白的纹银,可以买得到。你有了这两件好宝贝,怕小山的心不倾向你?你只管去依我计行。”
  杨氏回去,先和小山开谈判,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好容易把已失的一颗爱心,重复收还。收还爱心,其难实过于收还青岛,收还租界,不知费了多少唇舌,多少工夫,才得如愿以偿。爱心收还以后,简直大功靠成。况且徐女士下嫁时,和东杰先有密约。这时差不多一所房屋,契约期一面退租,一面要求出屋。只是徐女士在父母面前,有难言之隐。小山在亲族方面,处嫌疑之地。手续上又不得不借重楼东杰先生一番计划。杨氏翻翻历本,拣一天破日,便吩咐小山道:“今天你们好破口起来了。”
  小山领命诺诺,徐氏独眠多日,专候破口。那天一阵眼跳,心中窃喜。不到晚上,夫妻俩打架起来,引着乡邻亲族,解劝得舌碎唇焦,徐氏不肯让人,杨氏去劝劝,反把杨氏臂上咬碎一块肉,血沾衣袖,见者心疼。杨氏大愤,便到警厅告忤逆。警厅因不在范围之内,不得已,拘徐氏,略加申斥了事。又过几天,夫妻再打一场,杨氏又给徐氏咬碎一只指头,往检察厅告状,叙明已属再犯,堂上即将徐氏拘禁几天,薄责了案。小山专待检厅释放徐氏出狱,请求离异的状子,马上送进审判厅,措辞堂堂皇皇,援着曾子蒸梨出妻的老例,略谓:夫妻之爱虽未绝,嗣母之心实堪伤。爱情与孝道,不能两全。与其伤嗣母之心,毋宁割夫妻之爱。兹被告徐氏已两次咬伤尊亲属指臂,警厅检厅,有案可稽。原告无德感化顽妇,只有请求堂上判断离异,以全原告一片孝思。并有声明,原告自离异以后,不敢续娶,愿效乌乌反哺之私,没齿不怨。徐氏赡养之资,愿甘担任……云云。堂上定期开审,被告俯首无辞,只要求酌贴赡养资五千元。堂上征求原告同意,原告一口允应,一庭判决,准瞿小山离婚全孝,判决书上大加奖饰。小山离婚以后,便奉官差遣的乌乌反哺起来,出必同行,食必同桌,日夜不荒不怠尽他的子职。此种孝道,除非泉下的瞿艮山知他详细,感激他到六体投地。且说那位徐女士,作此一度情场傀儡,赢得一个弃妇头衔,从此父母不能管束她,顿成一位浪漫派女子。东杰大功告成,即便收为指臂股肱之助。这一件事,东杰人财两得,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成绩。他每每慷慨语人,浮一大白。寒波听得道:“此计狡黠非凡,的确有回环收功之妙,我佩服他到极点。他有此智计,在上海地方该当得志,因为上海社会,需用此种人才,直像大旱云霓一般。我有一位表亲,新近发生一事,隔天我去送他个信,叫他来向智多星求个锦囊,了此一重公案。”
  散客道:“哦,你表亲有什么事?”
  寒波道:“不外乎婚姻问题,隔天我等他来了请你介绍,详细告禀。”
  散客再要问时,窗口一个美人,翩然掠窗而过。散客探首一望,长裙革履,不类妓女。当问西崽,西崽涎着脸道:“这便是家乡之肉。”
  散客、寒波,食指大动,问西崽可以叫来么?西崽点头。寒波道:“那么你去叫两位来。”
  西崽道:“你先给我车资小洋四毛。”
  寒波如数付他,须臾门隐约有钗光钿影,散客知道肉到,西崽引着两人低头挨步而入。散客坐在榻上一望。一肥一瘦,年事相仿。肥的一位,口镶四粒金齿,每一嬉笑,口中灿灿生光。瘦的一位眼眶一圈黑气,恍如月晕,使两颗明眸,惨澹无华。樱唇上胭脂灼灼如火。散客和两人约略谈了十来句话,两人便退出门去。西崽含笑而入,探问去留。散客目视寒波道:“肥瘦随你胃口,我不敢尝,怕打六零六。你有胃口,只消吩咐她。”
  寒波道:“留下代价若干?”
  西崽道:“月圆之数。”
  散客怂恿道:“要她并不算贵。”
  寒波道:“只怕江城五月,我看还是叫她去罢。”
  西崽道:“叫她去,每人只消温大拉。”
  寒波一愣,散客道:“这是老例,仿佛刚才我们打扑克一样,四毛车钱,是剧扑克时的公注。现在你进了牌,红黑已见,进牌钱怎好不拿出。”
  西崽在旁笑道:“最好你有资格看他。”
  散客道:“我只一对王小二,万无看的资格。寒波,你出名冒险家,何弗偷一偷鸡。”
  寒波道:“慢些,让我想一想,抛牌倒有些不情愿。”
  一会儿慨然道:“好!我看她。”
  西崽道:“那一位?”
  寒波道:“打人打强,吃肉吃胖。”
  西崽对散客瞧一眼道:“你怎样派司吗?”
  散客摸出一块钱给西崽道:“派司派司。”
  西崽走出房门停了一会,引进那块肥肉,寒波问她叫甚么芳名?那人道:“老五。”
  又问她:“住在甚么地方?此间常来的吗?”
  老五道:“住九亩地,难得走走栈房。”
  寒波问毕,老五笑道:“你们刚才讲什么扑克经。”
  散客道:“这位汪先生,今夜把真资格看你的牌,一些不偷鸡,你停会当心输掉坍台。”
  那老五一张嘴,倒也九炼成钢的了,笑着道:“谁怕他,我有资格开口到,尽管他来司,他来司到,我还要倍克。”
  散客道:“哦,老汪此番包输。”
  寒波道:“他倍克,我再要反倍上去,他一定是一副白老虎。”
  老五听得白老虎三字,顿时一呆,好像自己手里一副牌,已给相手方面,偷瞧过一般。寒波见此情形,当把她两手执住,拉倒怀里道:“老五,我现在看定你了,并不来司,你也不好倍克,输赢再算。你先让我看看手里执的甚么一副牌。”
  老五强着不肯,经不起寒波未赌先快,一阵硬拉硬扯,没口子的嚷着道:“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只有最大一张大鸡心。”
  引得散客狂笑不已。老五道:“你别管我,停会大家显资格起来,怕你只有一张J,一张Q,我一张大鸡心,照例可以赢你了。”
  说得寒波羞着,散客鼓掌大笑。
  这时西崽又来问道:“你们两人入局,一人观赌,未免要瞧得眼热,心活,我想王先生另开一间房间,再叫一位相手来吧。”
  散客道:“房另开一个,赌局不敢尝试。”
  西崽引散客到外面开了个十一号,那边十九号双扉紧掩,大比资格。散客未免孤凄,想起文娣老六,天真未凿,宛转动人,当下写了一张局票,吩咐西崽叫去。西崽望了一望壁钟道:“这时候已近三点,叫得到吗?”
  散客道:“一定叫得到。”
  西崽道:“王先生,你知她电话号吗?让我先打个电话去问问。”
  散客道:“你别问得,她一定等在生意上。”
  西崽还认得有约在先,自去分送。散客和衣睡在沙发里,迷迷蒙蒙了一阵,深怕睡熟,老六来没精神对付,又觉不妥,当把沙发拖近电灯底下,摸出身边一只皮夹来,把几张钞票数一数,又把一叠轿饭帐点一点,忽然找到一只轧指甲的东西,心中暗喜,以为有得敷衍,当把皮夹塞在袋里,先洗了一回手,再坐在沙发里,一只一只轧指甲,轧了左手四只指甲,忽又想起,何不等老六来,教她尽此义务。想着便不轧等着。一会儿推门进来,散客认是老六,站起一瞧,原来西崽。西崽回复散客道:“叫差的回来,说已睡了。”
  散客道:“岂有此理,睡了难道起不起床吗?让我打电话去。”
  当把皮夹重复取出,找到一张花片,瞧了一眼,自去打电话。摇了一回铃,叫他接中央六千三百九,接着散客问道:“可是清和坊文娣房间,叫老六听电话。,……”
  只听对方操着官话道:“甚么话,我们警察局。……”
  散客连忙摇断,打了好几次打不到,好容易说对不住,请你快些接,是中央,不是东西北,谢谢你,因为有人起急痧,要找那个人,说完总算诚能格物,接到清和坊文娣房间里。散客柔声问道:“你是谁?”
  对方道:“我叫阿金,唔笃啥场化打来?”
  散客道:“我们一苹香十一号。”
  对方道:“阿是十号,有啥事体?”
  散客道:“你叫老六来听电话。”
  那边道:“阿是老七。”
  散客道:“老六那边。”
  又道:“阿是老六笃娘。”
  散客发急道:“阿金你不要胡缠,我叫老六听电话。”
  对方发出一种诧异的声音道:“咦,老六不是在你……”
  接着另换一种口音来说道:“絶是啥人?”
  散客道:“我姓王,刚才写局票来的。”
  对方道:“喔,你是王大少,老六老早回到娘屋里去哉,对弗住王大少,今朝辰光晏哉,你明朝请过来吧。此刻天气很冷,王大少你保重身体罢。”
  散客听得很不快活,把听筒一挂。西崽走过,对他笑笑道:“可是辰光忒晏了,生意上新年新岁,那里会此刻还不睡觉。王先生你睡罢。”
  散客慢吞吞踱回房间里,把一扇门狠命一推,乒的声,险些儿把隔壁房间里的好梦都惊醒。一人和衣躺在床上,摸摸指甲,只有轧得四,只要想再轧,懒着无精打采。这时候忽闻小菜场一带,鸡声已啼,东方渐渐发白,不觉合眼迷迷糊糊的睡去。……且说马空冀昨夜因回去已晚,他夫人大起疑心,和他争吵不休。空冀只管嘴硬,挺撞着道:“我规规矩矩伴着李大人,在一苹香十号房间盘桓,叫叫堂唱是有的,其他不正当行为,罚咒不做,你不信尽来明查暗访,查出了尽你从严法办,便是罚我一年不上床,只要你熬得住,我决无话说。”
  他夫人嘤嘤啜泣起来。空冀生平第一件怕事,无过于听妇人啼哭。当下半夜没有合眼,只是心酸,等天一亮,再忍不住,一骨碌跳下床来,一响不响,摸到楼梯口,伸长脖子在窗缝子里望望前楼嫂嫂,只见缩在被窝里一无动静,即忙蹑手蹑脚,走下楼梯,开门逃出,径向一苹香来。走上楼梯,一望钟上,六点只过二十分,心想辰光太早,怕李大人晓梦未醒,当下轻轻敲下两记门。西崽走来陪笑招呼道:“马先生起身好早呀!李大人已出去了。”
  空冀惊道:“这时候,李大人到那里去?”
  西崽道:“他五点钟起身,天还未亮,袋子里遗失了一张什么庄上的银子划单,急急忙忙,回平安公栈找寻去。”
  空冀道:“哦,怪不得起身这样早,你开了门,让我里边去等他。”
  西崽嘻一嘻脸道:“里面有一位女客。”
  空冀一怔道:“老四,不要紧,我们一起玩的。”
  西崽只得开门。空冀走进床前,只见一位女子,云鬓飞蓬,香梦迷离,正如海棠春睡,一张粉脸,对着里床,一只玉臂,伸出被外。空冀未免动情,拉拉她的手道:“老四,醒醒罢。”
  那人欠伸张眸,回过脸儿,对空冀一望,羞得缩到被窝里去。空冀吃了一惊道:“咦!我还道是老四,你原来是老六,那倒睡梦里也想不到的。”
  正说着,西崽来说:“外面有客。”
  空冀还未吩咐请进,那不识相的客人,已闯了进来。空冀当时坐在床沿上,那人也挨到空冀右面坐下。空冀见了他,一惊非小,暗暗喊声哎哟。正是:
  疑真疑幻心未定,何处又来鲁莽人。
  不知走进十号房间的客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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