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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英雄谈性欲玉尺量才 浪子弄玄虚铁窗堕泪

  话说前集书中,写到柳一佛正和西山和尚谈话,忽听窗外一片屐声,很觉纳罕。正想看个明白,跑进一位粉装玉琢的日本妇人来。西山和尚引着向一佛、衣云各一鞠躬,吩咐叫声柳先生、沈先生。那日本妇人,樱唇颤了两颤,西山和尚又道:“这位日本小妾,名叫柳枝,还是前年跟我到中国来,她对于中国语言文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能诗能画,聪明绝顶。”
  一佛道:“也是老哥的艳福,名士美人,相得益彰。”
  西山和尚笑了一笑,柳枝也便退出会客室去。一佛道:“我此来有些小事奉商,要请老哥趁此机会,做一番事业。”
  西山和尚道:“我已出了家,再不想做甚么事业,不知你所说的,有甚么机会,何妨说我听听。”
  一佛喝一口茶,慢慢说道:“机会来得正好。说来话长,上海社会,往往有忽起忽落的一种潮流,潮流所至,足以风靡一时,我们只消迎合潮流,无往不利,发财可以计日而待。”
  西山和尚心中一动道:“新近起了甚么潮流呀?”
  一佛微微笑道:“新近起了一种信交潮流。”
  西山和尚道:“甚么叫做信交潮流呀?”
  一佛道:“信者信托公司,交者交易所,两种事业,性质相差不多,比较上,交易所发财来得更快。上海本来没有这个名称,都是近来许多投机家新发明的。”
  西山和尚道:“那交易所不是牛卖办新近开的那玩意儿吗?”
  一佛道:“不错,牛卖办好算得上海第一个倡办人。他倡办那交易所,也是仿效日本取引所法子。自从牛卖办倡办之后,追踪而起的,已有了一家宵市交易所。那宵市交易所,营业时间在黄昏时候,更加来得特别。上海地方,办桩新事业,只消法子想得特别,总能够引起人注意。所以那宵市交易所,蒸蒸直上,听说倡办人汪初益先生,一月工夫,已多了好几万。”
  西山和尚道:“我只闻其名,不懂其实,请你把交易所内容,说我听听,不知怎样一个交易法子?”
  一佛道:“内容很简单。大略分一种物品交易,一种证券交易。物品无非棉纱、面粉之类。证券无非公债票、股票之类。交易分期货、现货两种。在交易所本身,不做交易,完全由经纪人代客卖买。交易所坐收佣金,差不多是个中间人,物品证券,随市价涨落。顾客买进卖出,此赢彼亏,又像赌博一般。交易所仿佛一个抽头的囊家。一天工夫,只消成交得多,佣金收入,也来得丰富。这行生意,着实有利可图。”
  西山和尚道:“开办一处交易所,不知要多少资本?怎样一个组织法?”
  一佛道:“资本非一百二百万不行,组织法却很简单。”
  西山和尚吓了一跳道:“怎要许多资本?”
  一佛道:“资本多,信用足,营业来得兴旺。”
  西山和尚道:“一二百万资本的生意,便不是我们寒士做得成了。”
  一佛笑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项生意,人人好做,原来钱出百家,不用你一人拿出,我讲你听,你便明白了。那交易所的命脉,尤在本所股票上。这本所股票的低昂,全在公司名望和信用上。信用好的公司,股票逐渐飞涨上去,往往十元五元一股票面,值到五十六十不等,而且只等市场开幕,股票便好在市上卖出买进。因此一来交易所招股,便易如反掌。”
  西山和尚问道:“不知招股怎样招法?”
  一佛道:“那是再便当没有,只消约十多位有面子的,每人先拿出一二百元筹备费,租块地方,立个筹备处先行举出筹备主任副主任,以及各科办事员,登几天广告,说某某交易所,已在筹备,预定资本几百万元,由发起人全数认足,准向农商部或英法公堂注册立案,不日开幕,下面具名,非要几个有名人物不可。”
  西山和尚问道:“十几位发起人,认足一二百万股款,那是不轻容易的事呀。”
  一佛笑道:“哪有这回事,广告上的话,说说罢了,一起认足这句话,简直骗骗人,不过把十万股或二十万股股票,分派给各发起人,由各发起人去募集就是。”
  西山和尚道:“募集这许多股份,也不容易咧。”
  一佛道:“老哥还没有懂得其中三昧,发起人非但不必费心去募集,还好把空白股票卖钱咧。因为十几位发起人,事前把十万念万股票,捏着不放出来,外人料到开幕,股票便要飞涨,利之所在,人争趋之,大家情情愿愿,化了十块五块钱一股权利,向发起人购取,买了来向银行解款。等到公司开幕,他们便善价而沽,这不是稳赚钱吗!他们一辈子投机家,买交易所股票,简实当跑马香槟票一样,在那里鼓着勇气买进。发起人那里还要费得心机去招股呢。所以我说这个机会,真是再好没有的发财机会来了。”
  西山和尚听得,笑逐颜开道:“那么我们读书人,难道也有加入的分儿么?”
  一佛笑道:“你老大哥,名满天下,不比寻常酸溜溜的读书人,你加入在内,他人正求之不得。况且你外边交情很广,甚么名士政客、伟人军阀,认得的也不在少数。你只消再去拉几位来装装幌子,一登报,空白股票立刻可以换现洋。”
  西山和尚笑着道:“照你说法,虚名好当招牌,那么我这块名士招牌,也不惜借人挂一挂,安安稳稳收些租税便是。”
  一佛道:“你答应了我,我明天请你吃饭,约一批朋友和你相见,他们正在那里发起一所大规模的交易所,你加入其中,好做个主任。”
  西山和尚道:“主任不主任,我不在乎此。用我康西山三个字,只消出我相当代价便是。”
  一佛道:“借重之处,自当报效。”
  西山和尚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老哥说,我半世好名,到现在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不得不换个名字下面的利字玩玩,可能失诸东隅,收诸桑榆。”
  一佛笑道:“这回包你名利双收,只是更要请你介绍几位朋侪,一同加入,易于号召。”
  西山和尚忖了忖道:“容我明日替你四处拉拢,只消有利可图,人之欲望,谁不如我,包你一招便到。”
  一佛道:“那么费心一切,明日再会罢。”
  说着站起身来,同衣云告辞而出。西山和尚送上汽车,作揖而别。一佛、衣云在车厢里讲谈,衣云问一佛,怎么西山和尚这般孜孜为利,一佛道:“莫怪他,他的确是位好好先生,只图了虚名,把数万家私都化在这个名字上,现在感受到经济上困迫,不得不孜孜为利。他那座住宅,从前已卖掉,亏得一位斜眼总理,替他赎回,今儿听说又押在牛卖办那里了。这也是读书人不曾理财缘故。”
  衣云又道:“他那位夫人华石瑛女士呢?”
  一佛道:“大概总在家里,近来听说常年卧病,不大下楼。”
  衣云道:“外间传说石瑛女士手钞的经卷,不是石瑛亲笔,其中另有人捉刀,未知确不确?”
  一佛笑了笑,只不回答。一回儿,汽车已到大庆里弄口,两人下车,走进一百念号,上得楼来,一佛吩咐仆人,开销了车资,同衣云说说谈谈,天色已晚,衣云也就别了一佛,回到定一里。一宵无话,第二日午上,衣云和空冀谈起交易所事,把一佛所说的话,转述一遍。空冀批驳道:“天下总没有这种取巧办法,一张空白股票,好换人家银子,人家又不是痴呆汉,凭你交易所营业蒸蒸日上,空白股票,哪里好当得钞票用呢?这一派话,怕一佛骗骗西山和尚罢了。”
  衣云道:“一佛丈,年高望重,哪会说谎话,你不相信,外边去打听打听,便知底细。”
  空冀只不肯信,摇头冷笑。晚上衣云正想回去,接到一佛请客票,席设一枝香番菜馆,票角上注明,如有友朋,不妨同来。衣云当同空冀径到一枝香,只见宾朋满座,一桌子围坐下二十多人。一佛坐了主席,首座西山和尚,还有一位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的,年纪四十多岁,大家唤他向大人,空冀认得是从前当过农商部次长的向炳耀。其次还有一位钮铁汉,也是革命伟人。一佛约略介绍过,其中大半一佛的朋友。空冀又认识一位诸悟禅,一位余寄庵,都在西施公司办事。悟禅和空冀坐在一并,空冀问他,交易所究竟什么一种营业?悟禅道:“是一种投机新事业。办交易所,差不多开一回赌,捞一笔头钱。”
  空冀道:“那倒不干禁例么?”
  悟祥笑道:“非但不干禁例,还得向农商部注册咧。”
  那时一佛向西山和尚等,磋商筹备事宜,斟酌了一回,约定日子,再开筹备处成立大会。各人兴高采烈,无不赞成。吃罢大菜,分别四散。空冀又向一佛诘问细底,一佛照前说了一番。空冀总觉疑信参半。一佛送了客,又同衣云、空冀坐汽车到云霞路南园,听太荒和尚讲经。到得南园,只见讲经和尚,并不是太荒,另外一个广东和尚,一口南蛮舌之音,真像鸟巢禅师教孙悟空多心经一般,使人一懂也不懂。听了半天,不知说甚么话。一佛认得座中一位广东人,会说上海话,那人不惮烦劳,一句句翻给一佛听。一佛半懂不懂,只听那人讲。空冀、衣云再不能耐,辞了一佛,先出南园。空冀摇头道:“听这般叽哩咕经真要头昏脑闷。此刻时光还早,我同你去找个朋友罢。”
  衣云道:“你去找谁呀?”
  空冀笑了笑道:“找个北京来的女朋友。”
  衣云道:“怎么你有起北方女朋友来呢?”
  空冀道:“此人大大有名,她半世历史,好做一部长篇小说,我和她认识了好多年,还是当初北京李蕴斋同她到上海来时,认识的,她现住一苹香四十三号,昨天晚上约我在新利查吃过一次大菜,我约她今晚去望她,你不妨同去。”
  衣云道:“我和她面不相识,未便贸然到旅馆见她。”
  空冀道:“她生性磊落,绝无男女界限,走来都是友朋,你去,她很欢迎,包你一见如故。”
  衣云道:“究竟是谁呀?”
  空冀道:“便是大名鼎鼎的秦爱心。”
  衣云道:“哦,秦爱心不是广东人,和费议员大打官司的吗?”
  空冀道:“不错,她现在北京算得一位英雄,所有交识,无非几位阔官僚,大伟人,此来海上刺探某方消息,行踪诡秘。”
  衣云道:“那么我去不要紧么?”
  空冀道:“我们和政界军界不接近,她很欢迎去谈谈。”
  当下两人边说边走,见有电车来,跳上电车,直达西新桥下车,步行到一苹香。上得楼来,一问西崽,四十三号秦女士正应酬回来。空冀直闯进去,只见有两位梢长大汉,陪她坐在床沿上谈天。见空冀走进,两人让过一傍。爱心笑迎着,和空冀拉拉手问那儿来,夜饭用过没有,说的一口京话。空冀给衣云介绍过,爱心也拉拉衣云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摸出一张卡片给衣云。衣云一看,秦爱心三个大字外,下面一村广东香山,上面某某矿务局协理,大总统顾问,某某大学教授,职衔可也不少。衣云道:“久慕之至,不知女士北京公馆在哪里?爱心道:“敝寓在香炉营。”
  空冀笑道:“你们别客气,我刚随一位朋友去听讲经,听得头昏脑胀,特地来找女士谈谈。”
  爱心忽的发嗔道:“老马,你别唤我女士,只叫我一村。我最恨这女士两个字,民国以来,社会上只多了些女士,猫也女士,狗也女士,将来定要弄得窑姐儿都叫女士,甚么老三女士,阿囡女士咧。”
  说得空冀、衣云都笑了起来。
  那时旁边两位梢长大汉,走出房去。爱心叫他们逛逛便回,别走远地方去。两人答应一声,把门带上。爱心又道:“空冀,我想在租界上办张报纸,和北京一批恶军阀,奋斗一回,让他们晓得我秦爱心的利害。”
  空冀道:“你办报,我一定帮忙,不知你和那一批军阀反对。”
  爱心摇头道:“军阀都没有好东西,便是一批自命为大政治家的,高踞上位,没一个在我眼里,我生平崇拜的人,早已死掉,那人一死,中国再也不会太平,因为像那人一般的本领,中国没有。”
  空冀道:“你说的那人,不是指老袁吗?”
  爱心道:“当然是他,老袁一死,中国政治舞台上,就像走了个唱大轴子的角儿,只剩些跑龙套跳打,再没有好戏听。”
  空冀道:“只是我们小百姓,只图眼前太平,管他娘不得。”
  爱心微微叹口气,默然半晌,问空冀道:“你们局里,新近出些甚么书?有没有批评国政的书出版?”
  空冀道:“我们局里专讲金钱主义,绝口不谈政治,所有出版品,无非小说杂志,供人消闲的。”
  爱心道:“小说我就没有工夫披览,可有甚么移译西洋的,新主义新问题书,送几本我研究研究。”
  空冀忖了忖,卟哧一笑道:“我有一册日本原文新问题书,你见了包要说荒唐。”
  爱心道:“不知讲甚么问题?”
  空冀说:“讲性欲问题。”
  爱心道:“哦,那一些儿不荒唐。这性欲问题,近来不但日本人群起研究,就是北京地方几处大学校里,也在研究。
  大概我们中国,因为一向不研究了这个问题,所以把男女性交,当件神秘生活。在道学家眼里,又当他无耻的勾当。其实圣人早已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得人人有性欲的本能,人人该当发挥性欲,便人人应知性生活的真义。”
  空冀道:“可是这册书上,说得淋漓尽致,简直把男女性交当件工作,工作的当儿,怎样准备,怎样姿势,怎样动作,条举缕晰,说得明白如画,那真透彻极了。”
  爱心道:“研究问题的书,该当分晰得明白详细,好使人澈底研究,了解真义,否则吞吐其词,模糊影响,不成其为研究问题的专书。其实我以为拆穿男女性交是件工作,那么研究工作,堂堂皇皇,有甚么惭愧呢!可笑有人当发挥性欲,为传宗接代,那真欺人之谈。要知发挥性欲是一件事,生男育女是一件事,两者各不相涉。发挥性欲是本身问题,决不为生男育女。譬如吃饭,为肚子饿,决非为拉矢。你问他为甚么要吃饭,他一定说为肚子饿,决不说为拉矢。换句话说,吃饭时,决转不到拉矢念头,亦犹性交时,决转不到生男育女念头,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哪里谈得到性交为生男育女,传宗接代呢,这不是欺人之谈么!”
  空冀道:“尊论极是。”
  爱心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对于这个问题,研究有素,你不信,我给个东西你瞧瞧。”
  说着,在一只手提箱里,捧出一叠照片来。空冀和衣云,接了五六帧一瞧,都是性交的各种方式,可称尽态极妍,穷极变化,而且并不是图画描写,的确真身摄影。爱心道:“这两位是我朋友,王君伉俪,他们对于性欲问题,好算深得三昧。”
  空冀、衣云呆了半晌,笑道:“天下真有这样现身说法,以身作则的人,佩服佩服。”
  衣云又见那照相边上落着款,写的“爱心政卿伟涛同观”,指给空冀看,空冀问爱心道:“不知道两位是谁?”
  爱心愣了愣道:“是小妾。”
  又道:“同伴。”
  空冀道:“这名字好像是男子,怎么说小妾呀?”
  爱心笑道:“足下未免少见多怪。难道只许男子纳宠,不许女子娶妾吗?”
  空冀才始明白,涎着脸道:“原来是你两位爱宠。”
  爱心神色自若,当把一叠照片包好,仍塞在手提箱里,大发议论道:“中国五千年相沿的弱点,便在重男轻女上,只有多妻主义,不闻多夫主义。女子只作男子的玩物,一任男子蹂躏,一任男子摧残。我现在抱定宗旨,要替二万万女同胞复仇雪耻,所以立志不嫁人,只娶男妾,我已娶了好几位男妾,在广东有广东男妾,到北京有北京男妾,来上海有上海男妾。刚才两位,便是来伴我的。我娶男妾,选择很严,不是马虎的,要把他统统试验到,生理、心理、性欲,统有特长之处,才够得上做我男妾。当试验时,也像考验巡捕一样,全身都用软尺量过,及格很不容易。”
  空冀笑道:“那要算你玉尺量才,苦心孤诣了。”
  爱心嫣然微笑,衣云也忍不住笑了一阵。空冀再要讲时,爱心两位男妾,推门进来,面有愠色。衣云拉拉空冀袖角道:“辰光不早,我们走罢。”
  空冀又把两位男妾,打量一回,辞别爱心,走下楼来。
  衣云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像这位女士,好说不知人世有羞耻事。”
  空冀道:“这就叫英雌,怕羞便不成其为英雌。我只可怜那被蹂躏的两位男子,昂藏七尺,甘为妾媵,可怜可叹。”
  衣云道:“只不知她怎会成名英雌?”
  空冀道:“说也话长。她当初从广东到北京,身边带了几千块钱,在轮船上碰到一位姓柳的官僚,也到北京去谋差使,当时便在船上发生了关系。那姓柳的,还借了她五千块钱,约定一得差使,带她到任,当她夫人。那知数月以后,姓柳的得了差使,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好几次到衙门请见,姓柳的只不见她。后来她在路上候着了那姓柳的,一把胸脯,给她拖到警察署,告他诱奸骗财。姓柳的只不承认,她一口咬定姓柳的在轮船上发生关系,骗去五千块钱,不信,腿上有七粒黑痣,堂上一验不错,判姓柳的赔偿秦爱心一笔损失,秦爱心官司赢了,还得到一笔很大的损失费,顿时活动起来,在北京地方结交一辈子伟人政客,居然成名为英雌之一。”
  衣云道:“原来也是时势造英雌。”
  空冀又道:“今年云南起义纪念日,北训民党在先农坛追悼蔡松坡,那知会场里无端哭倒了秦爱心,哭得踊嚎啕,比小寡妇上坟还要苦,观众大家疑惑是小凤仙,一看秦爱心,笑作一团,你想可笑不可笑。”
  衣云道:“这一哭也是爱国女儿的广告性质。”
  两人边说边走,已到大马路,各自分道回去安宿。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半月,一佛等组织的交易所,开成立大会,一佛请衣云、空冀加入发起人之列,空冀迟疑不定。一佛道:“发起人只消垫出二百元筹备费,将来市场开幕,照数发回,所得权利不薄,每人照派有一千股股份。”
  空冀道:“不知每股若干?”
  一佛道:“每股票面拾元,先缴五元。”
  空冀道:“如此要先缴五千元,好做发起人,我那里有此巨款。”
  一佛道:“你好把空白股票,让去半数的呀。”
  空冀笑笑道:“空白股票,哪里有人要呢?”
  一佛笑了笑道:“我那会给当你上,你不愿意时,只挂个空名,筹备费我替你垫出,将来股票权利对分,你干湿不犯,好不好?”
  空冀只不愿加入,一佛道:“那么我不苦劝你,将来别懊悔。”
  衣云见空冀不加入,也回绝了一佛。又过一个月,报纸上登着“合群交易所”的广告,向炳耀的理事长,西山和尚、钮铁汉、诸悟禅、余寄庵、柳一佛等,都属理事,股份二百万元先收一百万元,已向英领事公馆注册,市场便在大马路中心点,不日开幕。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市面上居然哄动了不少投机家,大家想买合群股票,无从买起。原来那批发起人,各人分得一千多股股票,同心一致,不流通到市面上,使求的人无从买起,价格随时提高,只听价格,不见货品,把许多投机家,急得到处钻营,逢人设法,居然空白股单,每股值到十元十二元,只有人要收买,不见有人出让。这消息传到空冀、衣云耳中,果然后悔不迭。空冀还不深信,去问一位投机家闵大块头,那闵大块头,浦东人,在上海专营股票生意,对于各种股票市价,消息非常灵通,当下见了空冀,便道:“老哥老哥,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情,老哥可能通融,让我十股合群交易所股票,价目随你说,决不计较。”
  空冀对他笑笑道:“我哪里有合群股票呢?我又不是合群交易所的发起人。”
  闵大块头诧异道:“咦,前天一枝香开发起会,你不是也到的么?怎说不是发起人?老哥你不用瞒我,看交情上让我十股吧。”
  空冀道:“实不相瞒,当时在场,后来退出的。”
  闵大块头啧啧道:“戆大,可惜,大概财神菩萨不在家里,你怎么一点世情不懂的呀。人家千方百计削尖了头钻不进,你贸然肯退出团体,难道怕财多为患吗?老实告诉你,市面上合群股票十五元一股飞飞燥,二十元就在眼前,否则你一个发起人权利,至少一千股,实实足足两万块钱的机会错过了。”
  空冀听说呆了呆,又往别处探听,也这般说,懊丧着走回局里,告知衣云。衣云也深叹坐失机会。
  又过几天,柳一佛又在菜根香请空冀、衣云吃饭,席上笑道:“二位相信我的话吗?”
  空冀没精打采道:“也是我们没财缘,当初不信老人家的苦劝。”
  一佛道:“今儿你们大概很肉麻,我分得股份很多,卖掉五百股,缴掉五百股,尚多四百股,你们喜欢玩玩,送你们就是。”
  空冀道:“现在股票便是银子,你送我,那是不敢当的,不知你卖价多少?”
  一佛道:“我五百股大约卖到八千元,缴款五千元,余多三千元,捐掉二千元善举,一千元正好,两个月用帐。铜钿银子,身外之物,有便用用,没便不用,我向来脾气这样,你们不必客气,明天我托人送你们各人二百股,留着缴了款,等市场开幕,说不定每股值五六十元。”
  空冀深知一佛向来慷慨,便道:“那真破费你了。”
  第二日,果然收到一佛送来四张缴股证,每张一百股。空冀弄不清楚,什么叫做缴股证,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这缴股证,便是往银行钱庄,缴股款的凭据。缴了股款,换银行钱庄的收据,将来把收据向交易所掉换正式股票。现在市面上值钱的,便是这种缴股证。老哥你不是发起人,何来许多缴股证,前言不是欺我么?”
  空冀把一佛相送的话说一遍,闵大块头哪里肯相信,硬要买二百股。
  空冀情不可却,让他一百股,闵大块头照市价给空冀二千块钱,空冀到化孚银行缴了一百股,还留着一千块钱。又替衣云缴一百股,回到局里,向衣云说知,把一百股收据和一百股缴股证,交给衣云。衣云正设法续缴一百股股款,消息给家里舅父陈献斋知道,向衣云取了去,从此空冀、衣云,各留着一百股合群交易所股票。闵大块头又时常来向空冀、衣云说法购买,两人只不肯出让。直到半个月后,合群交易所将次开幕,股票市面上流通得多了,市价骤跌,已缴的收据,每股跌到二十元。空冀、衣云恐慌着,去问闵大块头。闵大块头道:“现在交易所市面不对,筹备的多了,不久将有大批发现,股票怕一钱不值,你们手里的合群股,还是趁市场未开幕,卖掉的好。空冀、衣云信以为真,便托闵大块头出售。闵大块头说,现在不比从前,飞抢飞夺,要问起来再说,我明天给回音你。空冀、衣云回到局里,隔了一天,闵大块头便把四千块钱来买了二百股去。衣云、空冀两人欢喜不尽,差不多一佛相送四千块钱,买了许多一佛喜吃的糖果之类,去送一佛。一佛问起股票事,空冀只说售去一半,一半留着。
  过了几天,合群交易所开幕,大马路市场里面,人头挤挤,平添了几百投机家,在里面呼幺喝六。空冀和衣云塞进里面观光,只见轧满一室子经纪人和投机家,台上站着六七位场务所员,拍板的拍板,喝价的喝价,只听一片清脆口音,五钱买进!六钱卖出!只等下面经纪说六钱买进,台上看清的,便把他们买进卖出人,两手拉在一块,握着便算成交。台上拍版的立刻拍一下版,顿时人声寂静,只有记帐的所员,问明各人交易数目,登载入册,两旁牌子上写着六厘公债岁月期收盘若干,拍罢公债,再拍别家交易所股票,结末拍本所股,顿时人如潮涌,各经纪人伸长着手,只说六角买进!八角买进!绝不问有喊卖出的声浪,即有成交,不过十股念股。卖出的人一少,价格随时喊高上去。说也奇怪,越涨越有人买,越没有人肯卖出。顿时从二十四元六角开盘飞涨到三十七元八角收盘,买的人只管要买,绝少卖出的人。当把站在旁边几位理事,快活得呆了。空冀、衣云眼见这般风头,大家跌足懊丧,说怎样我们又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呢?”
  又过两天,空冀再往参观,已涨到四十元二角,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到局里,对衣云说知,大家跳脚。衣云道:“否则我们二百股好卖八千多,不是加倍吗?”
  空冀道:“算不得,都害在闵大块头手里,我们找闵大块头去。”
  见了闵大块头,闵大块头笑道:“这都是各人碰额角头,一钱不值,也进在内,你老哥额角头不在家里,也别去懊恼他吧。假使做个发起人,一股不卖掉,到现在不是有四五万进款吗。这盘帐那里算得一算,你老哥外边交友很广,何妨趁此潮流,发起组织一个交易所呢。”
  这句话顿时把空冀、衣云提醒了,心想柳一佛都是好好先生,组织合群,不费吹灰之力,难道我马空冀没有他们这些手面么?一不做,二不休,这好机会再不放他错过了。打定主义,和闵大块头细谈,托他介绍几位发起人。闵在块头笑道:“发起人要多少,只缺头儿脑儿,你老哥拉到一二位有面子的甚么上海绅士、巨商,或者北京有甚么末路伟人、无聊政客、失权军阀,落魄名士,来装装幌子,万事好办。上海人只卖个野人头,你快去设法。”
  空冀听得,心里热辣辣地,顿时当件事办,同衣云两人,奔走各处,在大观楼茶馆,包定一间房间,天天请客。不到一星期,居然开发起会,到会的有闵大块头、柳一佛、西山和尚,闵大块头拉了他的亲戚叶一士、诸子潇来。叶一士又拉了个包人杰来。这几位算得中坚份子,出色人才。一士是个博士,留学过日本五年,德国七年,现在三十多岁,回国不满一年,办事勇气百倍。人杰也是一位青年学者,办事精明干练。当下空冀又请西山和尚介绍钮铁汉加入。西山和尚道:“铁汉一定肯加入,只是还少个领袖人物,不足以号召群众。”
  空冀道:“你大和尚布袋里,不少古懂,还须请你设法。”
  西山和尚想了想道:“请他来吧,他来到,万切无愁。”
  空冀问:“谁呀?”
  西山和尚道:“便是将军汪玉铭。”
  空冀道:“不是留守过南京的汪上将么?”
  西山和尚道:“不错。”
  空冀喜溢眉宇道:“欢迎欢迎,不知请得到他否?”
  西山和尚道:“我有一位至交,孙清岚先生,在汪将军幕府当秘书,托他去请一请便到。”
  空冀道:“那么请你赶紧打电报去。”
  西山和尚起好电稿,一壁差人去打,一壁议定筹备事宜,约期再开筹备会。过了三天,汪将军回电已到,又派孙清岚到沪,常川驻办。空冀喜出望外,当下同衣云、闵大块头等,分头进行,组织筹备处,,定期开成立大会。
  开会那天,孙清岚已到。清岚又介绍一位将军罗忠荩,无锡人,从前当过师长,赫赫有名。空冀笑道:“人材济济,那有不发达之理。当时议定推汪将军筹备主任,西山和尚副主任,孙清岚、钮铁汉、罗忠荩、叶一士、包人杰、柳一佛、马空冀、沈衣云、诸子潇、闵大块头等八人筹备员,定名南方交易所,股额一百万元,向法领事署注册。议定之后,一面登报,一面筹备各种印刷品缴股证,开办所员养成所。半个月里各人忙作一团。说也奇怪,只登了三天广告,消息传到外边,早已哄动一时。海上一般投机家大家说南方交易所,是北京一批倩人军阀开办的,再靠得住没有,我们非得想法,买些股票不行。一人想买,人人想买,无端把南方股票价格提高,涨到每股权利二十元。空冀、衣云等,每人分派到一千五百股。空冀鉴于前车之失,一股不肯出让,凑足现款缴付。衣云没钱,押在舅父正义钱庄里。从此每天在筹备处办事,把书局钱庄职务辞掉,心中忖着,留下一千五百股股票,只消每天清晨问问市价,涨一块钱便有一千五百元进款,涨两块钱三千元进款,发财可计日而等。又想到现在市价,每股已值二十元,已有三万块钱,将来涨到五六十元,十万银子,安坐而享,心中好不欢喜。
  又过十来天,已交十一月,海上络绎开办的交易所正如雨后春笋,遍地皆是。一张新闻纸上,半张登着交易所筹备处的广告。各马路各弄堂,平添了许多交易所筹备处的招牌。各菜馆每天聚着一大堆客人,无非开交易所发起会,大律师平添了一笔法律顾问生意经,房价顿时涨起两三倍。除证券交易所以外,各业都发起办交易所,丝业、金业、糖业、茶业以外,甚至有甚么肥皂交易所,纸烟交易所,麻袋交易所,酒酱交易所,说不尽形形色色,奇奇怪怪。总而言之,上海这次狂潮,空前未有,各业都被牵动,金融界尤其恐慌。这样狂闹了一两个月,已开幕的合群华洋,风潮陡起,先后倒闭,毛病便出在公司本身做营业。几位理事,做空头做多头,把价格有意抬高,或有意抑低,弄成个不可收拾之象。结果理事逃走的逃走,吃官司的吃官司,交易所名誉从此扫地。那时候马空冀等办的南方交易所,也就办得不上不落,要想和汪初益办的宵市交易所合并,可是没有并成功,只请初益加入南方为副理事长,随时和初益斟酌损益。初益对于这次巨大风潮,也有些招架不住,只是心里麻乱,态度依然镇静。对于风潮之来,谈笑自若,绝不惊慌。那时候已到十二月月半,初益每天在大雅楼定两席十六元菜,作消寒会,凡属至好,每晚到大雅楼宴集。南方交易所内西山和尚,叶一士,马空冀,沈衣云等,也无日不到,跟着初益,征歌选色,逍遥快乐。西山和尚儒生胆子,眼见外面绝大风潮,银行钱庄,倒的倒,闭的闭,交易所更弄得一团糟,心中那里还快乐得出,未免在席上愁眉不展。初益笑他道:“老和尚,我劝你抛开心事,愁闷也是没用。一个人能够在无可奈何时,寻得出快乐,才算真本领。像你这样子终日愁眉不展,脑筋一日迟钝一日,反要变成个呆头呆脑的呆子,快不要这般,寻寻快乐吧。”
  西山和尚听初益这们说,心境放宽了些。初益虽年近花甲,精神矍铄,谈吐风生,常叫一位倌人唤雪鸿,弹琵琶唱开篇,音调清越可听,唱一支大观园,最得神。更有一位林玉云,唱大面,声调洪亮,响遏行云。又一位镜花楼,是老林黛玉代表,徐娘风韵,婀娜有致,最得初益眷爱,初益唤她道:“老七,听说你想到北京,确不确?”
  老七道:“九少,是想去呀,不知去得去弗得。北京有饭缘呒饭缘,奴正想和九少商量商量呀。耐九少北京地方要好朋友多来西,写几封信去,荐成荐成我生意哉。”
  初益对她微笑点头道:“老七,你可晓得北京做生意不比上海。北京要讲签字工夫好歹,第一要照子亮,看清了客人,裤带不好太紧,脾气不好太大。”
  老七媚眼一瞟道:“九少总欢喜寻我开心。”
  初益道:“规规矩矩,谁和你寻开心。你到北京弗依我话,生意总也做不大。我这几句话,是你的金科玉律,你去过回来才相信我。”
  老七道:“九少话是弗错,只怕我到北京弄不来,坍台转来,阿要难为情。”
  初益道:“老七签字工夫还弗推扳,架子忒辣一点。”
  老七又把初益白了一眼。那时席上西山和尚,一时也动了凡心,转了个初益叫的雪鸿。初益道:“雪鸿一双眼睛真不错。”
  西山和尚道:“的确妙目,远望一涵秋水。”
  这时空冀插嘴道:“那么近看呢?”
  西山和尚道:“近看更加好了,好得形容弗像。”
  空冀道:“难得你佛动心。”
  初益道:“讲究老和尚六根已净,不该叫堂唱。”
  空冀道:“大概老和尚只净了五根,尚有一根未净。”
  西山和尚道:“你别胡言,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
  空冀道:“我瞧你禅心未见得像枯木罢。今天见了雪鸿,老大有些春机勃发咧。”
  说得西山和尚羞着不响。
  这般欢叙了好几日,外边交易所风声,一天紧张一天,加着残年腊底,银根奇紧。南方交易所几位理事,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只好和初益商量,把股票向旦晚银行做押款,初益也开出条件,第一,资本集中。第二,将来赎清押款,再提存款。彼此谈妥了,南方交易所,把股款数十万划到旦晚银行作存款,一方面,不论理事股东,将股票向旦晚做押款,总算度过残年。一到明年正月半,交易所已成强弩之末,南方也就无形解散,总算没有开幕,发还股本,损失还小。空冀、衣云自从受此一席恐慌之后,对于投机事业,得了个教训,不再作非分之想。西山和尚、柳一佛等大家弄得意懒心灰,一天又在菜根香请客,席上衣云、空冀等正兴高采烈,谈交易所风潮,霍地走进个女子来,叫一佛一声老夫子,一佛一看,是陈云秋女士。唤她坐下一傍,云秋听得人讲交易所风潮,叹口气道:“可怜可怜,我一位朋友,也是个青年学者,都为了害人不浅的交易所,今天捉将官里去了,险些儿害我也跟他吃官司。亏得我脚力硬,否则今天也在西牢之内,不能和诸位相见了。”
  一佛听说,心中一怔。
  正是:
  狂潮起灭原无定,葬送青年剧可哀。
  不知陈云秋讲出什么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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