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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言语

  宋武帝永初二年,祀南郊,大赦。裴子野论曰:“夫郊祀天地,修岁事也,赦彼有罪,夫何为哉?”
  魏群臣请增京城及修宫室,曰:“《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又萧何云:‘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庄不丽,无以重威’。”
  魏主曰:“古人有言,在德不在险。屈丐蒸土筑城,而朕灭之岂在城也今天下未平,方须民力,土功之事,朕所未为。”
  萧何之对非雅言也。宋孝武奢侈无度,多所造立,赋调繁严,征役过苦,后废帝即位,悉皆削除。由紫极南北驰道之属,皆被毁坏。自孝建以来,至大明末,凡诸制度无或存者。蔡兴宗于坐,慨然谓颜师伯曰:“先帝虽非盛德,要以道终始三年无改,古典所贵。今殡宫始彻,山陵未远。而凡诸制度兴造,不论是非,一皆刊削,虽复禅代,亦不至尔。天下有识者,当以此窥人。”
  师伯不能用其言。
  周颙清贫寡欲,终日食蔬。虽有妻子,独处山舍。甚机辩。王俭问曰:“卿山中何所食?”
  答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
  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
  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梁,何远言不虚妄,盖其天性。每戏语人云:“卿能得我一妄语,则谢卿一缣。”
  众共伺之,不能记也。
  顾欢党道教,袁粲崇佛说。张融曰:“道之与道,遥极无二。君见道士与道人战,儒墨道人与道士论是非。昔有鸿飞天首,积远难亮,越人以为凫,楚人以为乙,人自楚越,鸿常一尔。”
  周,贺若敦以有怨言,为宇文护所杀。临刑,呼子弼谓曰:“吾欲平江南,然心不果,汝当成吾志。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
  因引锥刺弼舌出血,诫以慎口。后弼果平陈。
  唐太宗谓侍臣曰:“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刻血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由身出。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丧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纵欲也。”
  太宗时,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
  对曰:“臣居山泽,不能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
  太宗曰:“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奸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常窃耻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银大发,采之可得数百万缗。”
  上曰:“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尔。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何如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退一不肖,而专言税银之利。昔尧舜抵璧于山,投珠于谷。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待我耶?”
  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太宗指殿柱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易。苟易一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常其德,劳费实多。”
  肃宗欲敕诸将,克长安日,发李林甫冢,焚骨扬灰。李泌曰:“陛下方定天下,奈何仇死者彼枯骨何知,徒示圣德之不宏尔。且方今从贼者,皆陛下之仇也,若闻此举,恐阻其自新之心。”
  上不悦,曰:“此贼昔日百方危朕,当是时,朕不保朝夕。朕之全,天幸尔。林甫亦恶卿,但未及害卿而死尔,奈何矜之?”
  泌曰:“臣非不知,所以言者,上皇有天下,向五十年,太平娱乐。一朝失意,远处巴蜀。南方地恶,上皇春秋高,闻陛下此敕,意必以为韦妃之故,内惭不怪。万一感愤成疾,是陛下以天下之大,不能安君亲。”
  言未毕,上流涕被面,降阶,仰天拜曰:“朕不及此,是天使先生言之也。”
  遂抱泌颈泣不已。
  太宗幸翠微宫,房玄龄在京城留守,太宗以李纬为户部尚书。有自京师来者,太宗问曰:“玄龄闻李纬拜尚书如何?”
  对曰:“玄龄但云:‘李纬好髭须’,更无它语。”
  太宗遽改授纬洛州刺史。其为当时准的如此。
  太宗谓侍臣曰:“朕每日坐朝,欲出一语,即思此言于百姓有利益否,所以不能多言。”
  杜正伦进曰:“君举必书,史记言动。臣职当修起居注,不敢不尽愚直,若陛下一言乖于道理,则千载累于圣德,非直当今损于百姓。愿陛下慎之。”
  魏徵谓太宗曰:“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
  帝曰:“忠良有异乎?”
  徵曰:“良臣,稷、契、皋陶是也;忠臣,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长世,福禄无疆;忠臣身陷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以此言之,相去远矣!”
  帝深纳其言。
  高宗责侍臣不进贤良,众皆莫对。李安期对曰:“天下至广,非无英俊,但比来公卿有所荐引,即遭嚣谤,以为朋党。沈屈者未申,而在位者已损。所以人思苟免,竞为缄默。若陛下虚已招纳,务于搜访,不忌亲仇,惟能是用,谗毁亦既不入,谁敢不竭忠尽诚此事由陛下,非臣等所能致也。”
  高宗深然其言。
  高宗谓侍臣曰:“朕思养人之道,未得其要,公等为朕思之。”
  来济对曰:“昔齐桓公出游,见老而饥寒者,命赐之食。老人曰:‘愿赐一国之饥者。’赐之衣,曰:‘愿赐一国之寒者。’公曰:‘寡人之廪府安足以周一国之饥寒。’老人曰:‘君不夺农时,则国人皆有余食矣;君不夺蚕妾,则国人皆有余衣矣。’故人君之养人,在省其征役而已。今山东役丁,岁别数万,役之则人太劳,取佣则人太费。臣愿陛下量公家所须外,余悉免之。”
  上从之。
  尚方监裴匪躬欲鬻苑中果菜,收其利。苏良嗣为西京留守,驳之曰:“昔公仪相鲁,拔葵去织。未闻万乘之主鬻果菜,与下人争利也。”
  少府监裴匪舒善营利,奏卖苑中马粪,岁得钱二十万缗。上以问刘仁轨,对曰:“利则厚矣,恐后代称唐家卖马粪,非佳名也。”
  乃止。
  马周有机辩,能敷奏。太宗曰:“我于马周,暂不见,便思之。”
  岑文本谓所亲曰:“吾见马君论事多矣,援引事类,扬榷古今,举要删芜,会文切理,一字不可加,一言不可减,听之靡靡,令人忘倦。昔者苏、张终贾,正应此耳。”
  程名振奏对失旨,太宗动色诘之。名振酬对逾辩,太宗意解,谓左右曰:“房玄龄常在我前,每见别嗔余人,颜色无主。名振平生不见我,向来责让,而词理纵横,亦奇士也。”
  擢为右骁卫将军。
  刘仁轨平百济,浮海西还。仁轨初次行,谓人曰:“天将富贵此公耳!”
  于司请《历日》一卷,并七庙讳,人怪其故。答曰:“拟削平辽海,颁示国家正朔,使夷俗遵奉焉。”
  至是皆如其语。
  中书舍人徐坚,以集贤院学士多非其人,所司供膳太厚,尝谓朝列曰:“此辈于国家何益如此虚费!”
  将建议罢。张说曰:“自古帝王功成,则有奢纵之失。或兴池台,或玩声色。今圣上崇儒重道,亲自讲论,永代规模,不易之道也。所费者大,徐子之言何其隘哉!”
  元宗知之,由是薄坚。
  张嘉贞欲杖裴伷先,张说争之。嘉贞不悦曰:“何言事之深也!”
  说曰:“宰相时来则为之,岂能长据若贵臣尽当可杖,恐吾辈行自及矣。此言非为伷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
  郑元璹谓颉利曰:“汉与突阙风俗各异,汉得突厥既不能臣,突厥得汉复何所用且抄掠资财皆入将士,在于可汗一无所得。不如和好国家,必有重赍币帛,皆入可汗,坐受利益。”
  颉利纳其言,即引还。
  唐制,财赋皆入左藏库。太府四时以数闻,比部覆其出入,上下相辖,奸无所容。至第五琦,以京师多豪将,求取无节,乃尽输太盈库,以天下公赋为人君私藏。中官领事几三百人,有司不能窥其出入者,殆二十年。杨炎作相,顿首于上前论之:“乞以归有司,度禁中所费,一岁几何,进入不敢亏,如此乃可议政。”
  德宗下诏从之。炎以片言移人主意,议者以为难,中外称之。
  崔佑甫为相,淄青李正已畏德宗威德,表献钱三十万贯。上欲纳之,虑正已反覆,欲以计止之,又未有其词,延问宰相。佑甫曰:“请遣使往淄青宣慰将士,便以此钱赐之,使将士深荷圣恩,又令外藩知朝廷不重财货。”
  上悦而从之。正已大惭,心畏服焉。
  鱼朝恩恶郭子仪,使人发其父墓。及自泾阳入朝,议者虑其构变,公卿忧之。子仪见帝劳之,子仪号泣奏曰:“臣久主兵,不能禁暴,军士残人之墓,固亦多矣。此臣不忠不孝,上获天谴,非人患也!”
  朝廷闻其言,乃安。
  周墀初作相,私谓韦澳曰:“才小任重,何以相救?”
  澳曰:“愿相公无权。”
  墀愕然,不喻其旨。澳曰:“爵赏刑罚,非公共欲行者,愿不以喜怒爱憎行之。但令百司群吏各举其职,则公敛衽于庙堂之上,天下自理,何要权也!”
  墀深然之。
  崔群为翰林学士,以谠言正论闻于时。宪宗嘉赏,降宣旨云:“自今后学士进状,并取崔群连书,然后进来。”
  群以禁密之司,动为故事,自尔学士或恶直丑正,则其它学士无由上言。群坚不奉诏,三疏论奏,方允。
  崔群云:“人皆以天宝十四年,禄山自范阳起兵是治乱分时,臣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贤相张九龄,专任奸臣李林甫,治乱自此分矣。用人得失,所系非小。”
  殷侑欲舍王廷凑,专讨李同捷。其疏末云:“伏愿以宗社安危为大计,以善师攻心为神武,以含垢安人为远图,以网漏吞舟为至诫。”
  文宗虽不纳,然深嘉其言。李训之乱,上问以治安之策,侑极言:“委任责成,宜在朝之耆德,新进小生,无宜轻用。”
  帝深嘉之,赐以锦彩黄金。
  文宗召赵宗儒,问以理道。对曰:“尧舜之化,慈俭而已。愿陛下守而勿失。”
  上嘉纳之。
  韦温在朝,时与李珏、杨嗣复周旋。及杨、李祸作,叹曰:“杨三李七,若取我语,岂至是耶!”
  初,温劝杨、李征用德裕,释憾解愠。二人不能用,故及祸。
  宪宗季年,锐于服饵,裴潾疏曰:“君之药,臣先尝之;亲之药,子先尝之,臣子一也。臣愿所有金石练药人及所荐之人,皆先服一年,以考其真伪,则自然明验矣。”
  训、注之祸,宦者气盛,凌轹南司。延英议事中贵语必引训、注以折文臣。李石、郑覃谓之曰:“京师之乱,始自训、注,而训、注之起,始自何人?”
  仇士良等不能对,其势稍抑。缙绅赖之。
  幽州杨志诚逐李载义,自为帅。文宗闻之,惊,急召宰相。时牛僧孺先至,上曰:“可奈何?”
  僧孺曰:“此不足烦圣虑,臣被召,疾趋气促,容臣稍缓息以对。”
  上良久曰:“卿以为不足忧,何也?”
  僧孺对曰:“陛下以范阳非国家所有,前时刘总向化以土地归阙,朝廷约用钱八十万贯,而未尝得范阳尺布斗粟上供天府。则今日志诚之得,犹前日载义之得也,陛下但因而抚之,亦事之宜也。且范阳国家所赖者,以其北捍突厥,不令南寇。若假志诚节钺,锡其土地,必自为力。则爪牙之用,固不足以逆顺。”
  上大喜,曰:“如卿之言,吾洒然矣。”
  张公艺,郓州人,九代同居。高宗有事泰山,亲幸其宅,问其义居所以久,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
  司马承祯。睿宗问以理国,对曰:“顺物自然而无私焉,而天下理。《易》曰:‘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是知天不言而信,不为而成,无为之旨,理国之道也。”
  睿宗叹息。
  玄宗问吴筠以道法,对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余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
  玄宗幸东都,过崤谷,道隘不治,上欲免河南尹及知顿使。宋璟节曰:“陛下方事巡幸,今以此罪二臣,恐将来民受其弊。”
  上遽命释之。璟曰:“陛下罪之,以臣释之,是代陛下受德。请令行,待罪朝堂而后赦之。”
  从之。
  宪宗诛李锜,有司籍锜家财输京师。翰林学士裴垍、李绛上言,以为:“李僭侈,割剥六州之人,以富其家,或枉杀其身,而取其财。陛下闵百姓无告,故讨而诛之。今辇金帛以输上京,恐远近失望,愿以逆人资财赐浙西百姓,代今年租税。”
  上嘉叹久之,即从其言。
  宪宗从容问李绛曰:“谏官多谤讪朝政,皆无事实。朕欲谪其尤者一二人,以儆其余,何如?”
  对曰:“此殆非陛下之意,必有邪臣欲壅蔽陛下之聪明也。人臣死生系人主喜怒,故敢发口谏者有几就有谏者,皆昼度夜思,朝删暮减。比达,什无二三。故人主孜孜求谏,犹惧不至,况罪之乎如此杜天下之口,非社稷之福也!”
  上善其言而止。
  石晋,桑维翰恐与虏失欢,上疏曰:“议者以陛下于契丹有所供亿,谓之耗蠹;有所卑逊,谓之屈辱。微臣所见,则曰不然。且以汉祖英雄,犹输货于冒顿;神尧武略,尚称臣于可汗。此谓达于权变,善于屈伸。所损者微,所利者大。必若因兹交构,遂成衅隙,自此岁岁征发,日日转输,困天下之生灵,空国家之府藏,此为耗蠹不亦甚乎兵戈既起,将帅擅权,武吏功臣,过求姑息;边藩远郡,得以骄矜。外刚内柔,上凌下替,此为屈辱,又非多乎?”
  晋天福初,频有肆赦。张允进《驳赦论》曰:“《管子》云:‘凡赦者,小利而大害,久而不胜其祸;无赦者,小害而大利,久而不胜其福。’又《汉纪》云:吴汉疾笃,帝问所欲言,对曰:‘唯愿陛下无赦耳。’如是何也盖行赦不以为恩,不行赦亦不以为无恩,为罚有罪故也。窃观自古帝王,皆以水旱则降德音而宥过,开狴牢以放囚假。有二人讼,一有罪,一无罪。若有罪者见舍,则无罪者衔冤。衔冤者何疏见舍者何亲如此乃致灾之道,非救灾之术也。”
  帝览而嘉之,降诏奖饰,仍付史馆。
  江南李昇,问道士王栖霞:“何道可致太平。”
  对曰:“王者治心治身,乃治家国。今陛下尚未能去、饥嗔、饱喜,何论太平?”
  昇后自帘中称叹,以为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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