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麟本来是个散淡惯的人,偏偏遇着伍家的丧事,自己又生了两个儿子。接着又是母亲秦老太太的六旬大庆,接二连三,忙个不了,把个身体累得困乏已极,虽说不得积劳成疾,但是逢进饮食的时候,总是懒懒的。夜间又不十分好睡,身体不觉渐渐消瘦起来。柳氏、红珠均非常着急,屡次劝他去就医诊治。无如云麟只是不肯,说:“我本来没甚大病,只须静静的休养几天,就会好了。若说请医诊治,现在扬州的医生,靠得住的甚少,设或吃错了药,恐怕小病变成大病哩。”
因此终日在家,上侍父母,下抚妻儿,十分快乐,但病终不能去身。秦老太太起先到也不甚觉察,还是黄大妈看出来,说麟相公为什么瘦得这个样儿,毕竟身体有什么不甚舒畅?”
秦氏老太太听了这话,忙喊着:“麟儿麟儿。”
云麟忙跑到母亲面前,秦氏老太太拉着他的手,细细对他看了一看,觉得他神情萧索,不似平常活泼,并且面庞儿果然瘦了许多,就说:“我的儿,你怎么有了病,也不声响,医生也不看一看。倘若弄出大病来,怎样好呢?”
云麟笑道:“娘孩儿也没什么大病,不过觉着懒懒的罢哩,断不至有意外的事情。娘放心罢。”
秦氏老太太道:“你们小孩子家,懂得甚事。病的起头,自己往往以为不曾觉着,看得很轻,等到自己觉着已经来不及了,就自己也须珍重些,不可胡闹。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那医生也要看看。你们是已经长成的人,本来我也可以不管,不过我看你和两个媳妇,都马马虎虎,所以我也不得不说了。”
云麟忙陪笑道:“娘你老人家不要着急,做儿子的格外当心着就是了。”
正说着,只见看门的进来回说做医生的朱成谦来了。云麟笑道:“娘你看我不去找医生,医生自会来找我,我的病不会好也要好了。”
说得秦氏老太太也笑起来。云麟出去,会晤朱成谦。相见之后,朱成谦说:“我们有好多时不见了,今日特来奉约,至朝阳楼小叙。”
云麟道:“这个时候,朱先生门诊正忙,如何有这般闲空?”
朱成谦道:“我现在的事,比门诊还重要些。云先生是向来帮过我的忙的,这一次非求云先生帮忙不可。但非一时可以说得清楚,所以我们先到朝阳楼再谈。”
云麟道:“这事真不巧了。我自从家母庆生日之后,已经病了好几天了,胃口不佳,精神疲倦,所以在家静养,实在不愿出门。”
朱成谦笑道:“云先生太客气了,医病是兄弟本等,云先生有病,不但说到兄弟医室里来是应该效劳,就是派人来招呼兄弟一声,也是马上就到的。不是兄弟夸句口说,像从前初悬牌的时候,遇着病人来求诊,心里尚虚,恐怕开错了方,医错了病,不免把那望闻问切四字,临时试验一下,近几年来看病的人越发多了,我的试验也越发准确了,每逢诊脉,真有手到病除之效,人说医生须重经验,真是不差。云先生我且给你开个方子试试看,包管你服上一二剂就好了。”
云麟也就有意无意的,请他开了一个方子。心里要想不出去,无奈朱成谦逼着,只得同他出门,雇了车子,到教场朝阳楼。这时候尚早,吃茶的人不多。两人就拣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泡茶之后,两人谈得入港。云麟先问朱先生究竟要委我干什么事呢?朱成谦道:“不瞒先生说,我的厄运真多着哩。我就医生这一事说起来,从前原不过骗人一碗饭吃,那落脱穷途,你云先生是知道的。后来到了上海,因把事丢了,哪知去了几年,一事无成,垂翅归来,依然故我,不得已仍旧把这块旧招牌挂上,不知不觉,到也有了好几个年头。近来的逆境,已经渐渐有了转机。看病的人也多了,相信我的人也不少。不是我吃一点儿鸦片烟,光景已好了。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由省令知县公署,为慎重卫生起见,要将扬州现在行道的医生,严行考试,录取的可以照常营业,如若名落孙山,那就一只饭碗要打破了。兄弟在医学上,全靠着些阅历。若讲到书本子上,不但读过的不多,就是偶然读过几本,也早已开着方子,给病人吃了。我的肚里,早已空空如也。如若去一经考试,稳稳的把这捞什子饭碗打破。我今天来,要想求云先生给我走一条路,向县里疏通疏通,要求张一张免考证书,我当多备谢仪重酬。”
云麟想了一想说:“不行不行。我的路道,你是知道的,就是我姨父,他平素不大肯替人说话,而且近来更换了曹县长,和他也甚落寞。”
朱成谦道:“我也知道令亲的脾气,不过他在扬州,最相信的是你,只要是你云先生去和他说合,当然不会推辞的,总求云先生勉为其难,兄弟自然是知恩的,就是云先生现在,也时常在县里出入,曹县长最重文墨的人,如云先生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文学士,进去说句话,也不至于不依,这事总要求你成全哩。”
说毕,就立起身来,向云麟恭恭敬敬的一揖,一面忙招呼堂倌带菜带点心。云麟忙止住道:“你方才替我看过病,知道我不吃什么,请你只须拣自己吃的带。至于这事,也须从长计议。那曹县长的为人,若有私事去嘱托他,是很不容易的。”
朱成谦道:“既是这样,总求云先生替我设法罢,我也不托别的人了。”
云麟是很重情面的人,经他这样恳求,也不好不答应了,说:“我总留意罢。”
正待要走,忽见孙淑庵和孔大鼻子两人,兴冲冲手拿一卷报纸,走上楼来,拣个座儿坐下,看见云麟,忙过来招呼说:“趾翁久违。”
云麟也忙站起来招呼二人就坐,说:“诗社不作,友道顿疏,我正作落日停云之感。不谓无意中得与二位相期,真属幸会。”
孔大鼻道:“我们是常来,到是趾翁难得见面。”
淑庵和朱成谦谊属同道,本来认识。云麟笑道:“二位都是扬州大医家,何清晨这样空闲,都来吃茶。”
孙淑庵道:“我是以医为隐,近来已厌烦了,所有门诊,均嘱咐敝徒诊治。好在他们也不至大错,我也落得逍遥自在了。”
朱成谦听了这话,想着方才求云麟的事,相形之下,不免惭愧。这时孔大鼻正拣着一张扬州日报看,云麟说:“原来孔先生如此留心时事,想近来诗兴之余,还可以编一部现世史出版供献社会哩。”
孔大鼻道:“不是不是,趾翁不要取笑我,你才是大著作家呢。我因为看见今天报上,我们扬州出了一件奇事,所以看见趾翁,就拣出来请诸位评判评判,大可以做得小说家的资料哩。”
说着就将报纸拣出,指着一节说:“诸位请看,这事奇也不奇?”
云麟听他说的郑重,就赶忙接过,看那标题是新婚中之拐骗案。再看下文,载着一节纪事道:泰兴人鲍橘人带同妻子,前月来扬,用美人计骗许道权大宗款项,不料天网恢恢,一对活鸳鸯,同葬火窟。此事已纪前报,近来又异想天开,赘入南门外芮大姑娘家,被骗去天宝楼首饰店货洋二千余元。芮大姑娘并将田房售去,于前夜卷逃,闻橘人已经截获,惟芮大姑娘不知去向,现在正由县饬警追缉云。云麟看了,不觉诧异道:“鲍橘人吗?这人虽则不甚正当,也是我们读书一流人物,做这种拐骗卷逃的事情,恐怕未必罢。他赘入的人家,原来就是芮大姑娘,这也是有趣之极,可谓不是姻缘不聚头了。他赘姻的前几天,尚有一个请帖到我这里,我因为他妻子才遭惨劫,居然就去入赘,未免全无心肝,所以不去理他。哪知竟闹出这个乱子来,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别的作用哩?”
孙淑庵道:“古人说得好:人不可以貌相。又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人心随落,世道衰微,那里能必定说不是他做的事。以后我们交友,到不可不留心哩。”
云麟听了,也不觉叹息。这时朱成谦要的点心已经来了,因为要酬应云麟,极力邀孔、孙二人同座,一面另外又添了酒菜。孔大鼻等倒也无可不可,就大家畅谈起来。等到各散,已经十一时了。孔大鼻和孙淑庵二人先走,朱成谦又再三嘱托了一番,始各人分别回去。如今且说鲍橘人和芮大姑娘,究竟怎么回事?芮大姑娘在本书中,已久不见面。照年纪论,也不小了,怎么会和鲍橘人打起交道来。原来鲍橘人的为人,诚如云麟所言,不过一个书生中的败类,并没有多大能为。那芮大姑娘,曾经上过大战场,一刀一枪的战胜了月航印灵,战胜了严大成,区区一个鲍橘人,如何敌得她过。所以这一次他的吃亏,竟比严大成厉害百倍。虽则说咎由自取,但也是遇了劲敌的缘故。
鲍橘人自从紫萝女士遭劫之后,当日遇着云麟,所说的话,原是一种客气作用,究竟多年夫妇,一旦分离,哪得不痛。但是恨得在许道权手头拿得钱不多,虽则第一天交付了些,终还盼望着他后来,及至出事之后,他仔细算计,连那紫萝女士的首饰衣物合算在内,也不过几百元,一经替她收殓,手头即便空空,如何能挨得饭吃,只得忍心看着她罢了。主意已定,就拿她的各种物件,都变了现钱,藏在身边,想扬州也不能存身,不如到镇江去找个朋友。这天就趁着小火轮渡过了江,就在万全楼住下,茶房见他人物漂亮,举止大方,料是一个阔客,招待得十分周到。其时间壁房间内,又来了一位女客,从鲍橘人眼睛里望过去,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身雅淡装束,最妙的裙裤高高吊起,露出了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咭咭咯咯的非常机灵,虽属徐娘半老,但风韵天然,自有一种动人姿态。
鲍橘人本是色中饿鬼,况且方才丧偶,见面之后,不觉心中一动。无如那位女客,进房之后,就将房门紧闭,在内静坐,声息俱无。累得鲍橘人也在房内静坐,耳观鼻,鼻观心。只听隔房的举动,久久毫无消息。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忙侧着耳朵细听,似乎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传来,就想到妙处,益发弄得他神魂颠倒。不得已才抱着一支水烟袋,踱出房来走到门口细看那旅客姓名表,那知都是男人,好容易寻到一行,见上面写着芮女士,从扬州来。又一数房间号子,正在他间壁,他就知道这位女客姓芮,又想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女子出来,不带一个男人,很是奇怪。又探听茶房,知道她来金山进香的。鲍橘人一想,这事就容易了。我明日也去进香,看她如何。就慢慢的踱进去,然心里总觉一时放她不下。最好令她开着房门,给我细细的望她一下,不觉就在她房门口团团乱转。
那芮大姑娘本来是风月场中老手,听见房门外像有人窥伺,心里厄是好笑,说道:“这班臭男子,看见女人,就如苍蝇见血,从前严秀才上了我的大当,吃亏不小,如今又有人来,我也叫他尝尝手段。就立起身来,开了房门,喊茶房要点开水。这时鲍橘人到不好意思站在外面,就立在自己房门口,两只眼睛只钉在她身上。听到她操着扬州说话,清脆流利,入耳如流莺乱啭,芮大姑娘乘势也瞟了他一眼,却好四目射个正着,转把鲍橘人弄得不好意思,忙走进房里去了。他自刁了鲍橘人一眼之后,心想这人,不但严秀才和他有天渊之隔,就是过去得老和尚,也没有和他一样的漂亮,正可以充我面首之一。不过我现在相与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能否入彀,到也要踌躇一下哩。这天因为孽缘相凑,两人均未出门,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不免故意都有点动作。鲍橘人要想拿话来打动她,故意吟着一首悼亡诗,这种声调,真有涕泪交下的神气。芮大姑娘虽则不懂得什么,但是听他凄凉感慨,也知道他有为而作了。
到了第二天,芮大姑娘果然备了香烛,往金山寺进香。鲍橘人也跟了出去。芮大姑娘坐着轿子,鲍橘人坐着车子。到了庙门口,芮大姑娘下轿进去,地下却遗下一方手帕。鲍橘人看来一看,觉着香喷喷的,知是女客之物,就趁此机会,赶前一步,笑说:“奶奶遗下东西了。”
芮大姑娘见是他还帕子来,到不好意思不理他,待他双手将帕子呈上时,也就拿手来接了,说:“谢谢先生,先生不是也住在万全楼客栈里吗?”
鲍橘人道:“正与奶奶比邻。我本想到此随喜,适奶奶也来进香,岂非幸遇。”
芮大姑娘说:“先生一个人么?”
鲍橘人说:“我也一个人。奶奶进香之后,各处随喜,如一人寂寞,小子可以奉陪。”
芮大姑娘说:“好极,我们同进去罢。”
那和尚见了,误为二人是一起来的拜佛之后,就接进去待茶。鲍橘人将错就错,芮大姑娘也不辩一言,于是二人又接近了些。等到金山寺回来,两人已由生客变为熟客了。看官到此,必要指摘说鲍橘人和芮大姑娘,在山门口,说了几句说话,马上就熟识起来,连和尚在一起招待,也不避一点嫌疑,鲍橘人未免胆子太大,芮大姑娘也不免失了女子身分。但是二人都是风月场中老手,那眉梢眼角,如何看不出一点风头,况芮大姑娘本是个泼辣妇人,腼腆二字,只有在初见和尚时有此态度,此后就没有了。他自从大和尚死了,在印灵手里夺了许多款子,本来已经有田有土,可以安闲过日子了。但是饱暖思淫,人生天性,也不止芮大姑娘一个。人家见她有财有色,艳羡她的,着实不少。只看严大成尚作妄想,何况其他的人了。
那芮大姑娘眼力很高,非有钱有势的,不肯交接。那知竟看中了一个仙女庙的陈监生。诸位知道这陈监生是谁?在下还记得在本书第六回里出现过的童瑞花的男人陈小剥皮,他自从吃了官司之后,听见县大老爷答应替他捐个监生,做做屁股架子,父子心里很是欢喜,并且知道和县官打交道,空口说白话是不行的,老剥皮想做绅士心热,也不可惜银子了,就拿出钱来求见县官,代捐监生,居然达到目的,于是他的米行,也开大了,势力也增加了,在仙女庙巡警署里,讲讲公事,颇有点说得话响。他又和马彪等熟悉,光复之后,交结的弟兄,却也不少。一天有一个弟兄常在芮大姑娘这里走动的,带他进去,合了芮大姑娘的心意,就和他拚识起来,这是许多年的话了。哪知等到老剥皮死后,他就狂赌起来,在芮大姑娘这边,用的钱也着实不少,因此渐渐空虚,米行也停止了,手头也不济了。芮大姑娘良心尚好,不似妓院中妓女,见钱眼红,总想替他想个法子救济救济。这次到镇江,原是进香。寓中看见鲍橘人,疑他是个富家的子弟,要想在他身上弄些钱贴补贴补小剥皮,所以破格垂青。等到回栈之后,大家就畅谈起来。鲍橘人大吹法螺,说是曾经在湖北江宁,当过差使,中年丧偶,访友来扬。转问芮大姑娘家世,芮大姑娘说:“我姓芮,住在扬州南门外,丈夫早已去世,现在也是自己支撑门户。”
鲍橘人一想,原来也是个寡老,不知她家境如何,先试探试探,因问:“奶奶孤伶伶的一个人,如何支撑门户呢?想必有些家业,可以过活。但是寂寞太甚,到也亏奶奶过得下去的。”
芮大姑娘一想,这你可走上我的道儿了,就假装鼻子一酸,凄凄惶惶的说道:“一个人哪里情愿做个孤单人儿呢。也是命里所该,以致中途折散。现在虽则略有家产,足以度日,终嫌命薄,不能和人家一样的蝶蝶,所以只有吃吃素,念念佛,各处进进香,修修来世罢了。”
鲍橘人道:“奶奶可太惨了。像奶奶这样人物,又当着这文明时代,还说甚么守节不守节呢。这种旧道德,如今已不讲了。何不择一相当人物为偶,一则可慰岑寂,二则终身有靠。”
芮大姑娘叹口气道:“先生说的话,何常不是。不过我们乡居的人,看着乡下人哪里上得来眼。我头一个丈夫,是父母做主,自己常恨着配错了,必定要拣个人物漂亮的。但是城里人,又有哪一个肯娶我这个走过一家的人呢?”
鲍橘人道:“我有句话,不过我们是萍水相逢,交浅言深,不便说罢。”
芮大姑娘笑道:“先生,我们没有缘也不聚头了,有话何尝不可说呢。”
鲍橘人要开口时,不觉有点忸怩,先咳了一声,说:“我也是今年丧偶的,正想寻一个人才,好在我是并无子女,只有一个人,能承不弃否?”
芮大姑娘一想,你的脸皮很老,好在我也不是嫩脚色,但是我岂能马上答应他呢,随笑了一笑说:“这事也不容易应允,且看后来罢。”
鲍橘人道:“奶奶几时回去,我们同着一路走,在船中也不寂寞。”
芮大姑娘笑道:“多谢先生,一路走,固然是好,至于说到寂寞呢,在轮船上人也多着,我爱和哪个说说笑笑,就和哪个说说笑笑,到也无拘无束,兴趣无穷。况且我丈夫死去,也有好多年了,这许多年不觉寂寞,难道今天遇到你先生,忽然就寂寞起来,这岂不是你先生故意取笑我罢。”
鲍橘人忙笑道:“我何敢取笑奶奶,不过大家同伴走,可以说说谈谈,比较一个人独行,自然好些。”
芮大姑娘说:“我倒忘了问你,你回到扬州,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鲍橘人一想,我住在小客栈,他就要看我不起哩,姑且捏他一谎说:“我住在辕门轿大观楼,如奶奶有意思来找我,准一找便着。”
芮大姑娘想了一想,说:“你这事,我三日之内,给你回信。但是我自己却不能和你当面订约,临时我自有人来和你接洽。”
鲍橘人起初听了芮大姑娘半吞半吐的话,早已冷了半截,忽见她又活动起来,大有希望,也就鼓舞起来。谈了一回就说:“奶奶难得过江来,我们何妨出去走走。”
芮大姑娘也很老实,马上答应说:“你先出去,在你房里等我。我更换衣服之后,再来和你同去。”
鲍橘人就依她的话,出来等了一会。芮大姑娘出来,鲍橘人已预先嘱茶房备了一辆马车,两人就出来,坐着马车,在洋场上兜了一回圈子,转到岭南春吃了一回大菜,到夜才回。一切费用,自然是鲍橘人负担。到弄得那栈房里的茶房接管,都疑心起来,说:“这两人初来的时候,本不认识,在栈房里住了一夜,两人就非常知己,同去吃大餐,坐马车呢。”
但是拿不着他们的证据,也不过私下议论几句罢哩。那镇江市面,已经在三十回中详细说过。芮大姑娘虽是扬州乡下人,倒也广见世面,断不会得如周太太的闹出许多把戏,不必再题。且说芮大姑娘回到扬州之后,陈小剥皮早来侍候,问起情形,芮大姑娘笑说:“我又觅得一个雄鹅来了,他是来替你职的。”
陈小剥皮道:“果真有这雄鹅,我倒也情愿让他。恐怕这只雄鹅一落到雌老虎嘴里,连骨髓都吃光了。”
芮大姑娘道:“我为什么要吃完他,我偏要留着慢慢的嚼吃哩。”
陈小剥皮道:“你不要和我玩笑,我知道你恨我,不和你同到镇江去。你不知道前两天和常老二在镇上大输了一场,手头空空的,还欠了许多赌债,叫我如何跟你去呢?”
芮大姑娘道:“我劝你不要赌,你总不听,看你手头又不济了,我所有的田地房产都交给你了,再不想点法儿,连我也跟了你做乞婆哩。”
陈小剥皮说:“不要紧,等我一翻本,几千几百银子就来了。”
芮大姑娘道:“你到得翻着本儿,我已经要饿死了。老实说罢,我这次上镇江去,看上一个人,我想在他身上先弄几百块钱用用,不过你须暂时离开了我,等我得了钱,究竟也脱不了你。但是掇合的时候,你也须帮个忙。”
陈小剥皮听见有银钱进项,比芮大姑娘一个半老佳人自然要好多了。马上就笑嘻嘻的向芮大姑娘说道:“好人,我总依你的主意。你要怎么办,我就这么办就是了。”
芮大姑娘笑了笑,对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引得陈小剥皮大笑起来,说:“我记得古时候有个诸葛亮,帮着刘备打仗,想出计策来,没有不赢的。你今天替我想得法子,简直是个小诸葛哩。”
过了一天,陈小剥皮就跑到大观楼去找鲍橘人。这时鲍橘人正在候芮大姑娘的消息,不耐烦,忽见一个不认识的男子找他,问起来,说是芮大姑娘的哥子,知道有信息来了,忙招呼他。只见陈小剥皮虽则是个乡下人,到也穿得清清爽爽,见面就说:“鲍先生,你和我妹子在镇江的事,妹子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妹子做寡妇,已经做了好多年,说媒的人,这个也不肯,那个也不要,偏偏遇着你先生,真是前世有缘。不过这是一宗大事,我要问你先生,究竟愿意不愿意呢?”
鲍橘人道:“你妹妹既愿意,我还有什么不愿意。好在我现在扬州只有一个人,如何办理,听凭令妹做主。”
陈小剥皮道:“妹子说如你先生愿意,她却有三种条件:第一,须你入赘过去,她自己不肯嫁人。第二,要先拿过二百块洋钱去作为聘仪。第三,她的行止自由,不能加以干涉。你只要依得她三件事,随便何日,办理喜事,都是可以的。”
鲍橘人道:“依依。不要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我也依哩。”
随即请陈小剥皮吃了一餐酒饭,就托他赶紧去说。并且约定了日期。陈小剥皮满口答应,鲍橘人还想来请云麟做个证婚人,仔细一想,恐云麟不肯,反失面子,因此只写了一个帖子来请云麟吃酒。果然云麟不去理他,他们就在一个星期之内,居然结合了临时眷属。芮大姑娘起先原是看中鲍橘人一表人才,和陈小剥皮比起来,竟有天渊之别。听他说又是在政界上混过的人物,自然有点势力,心里也有要想靠他辇去陈小剥皮的意思。那知过门之后,鲍橘人只虚有其表,干起实事来,竟是个银样蜡枪头,远不如陈小剥皮的风月。因此不到几日,就有点看他不上眼起来。并且看他的手头,除了二百元聘金之外,也是有限。因此就想了一个恶毒主意,和陈小剥皮商量妥当,拿鲍橘人做了招牌,去谎骗了许多货物,这是鲍橘人做梦也料不到的事。这天芮大姑娘起个大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和鲍橘人笑道:“我今天要到城里去走走,顺便购些首饰,你能和我同去么?”
鲍橘人没口子的答应说:“陪你走走,我有什么不愿意呢。”
芮大姑娘就命长工往城内雇了两乘轿子,坐了进城,直到多子街天宝银楼,下轿进去。店伙见他二人来得阔绰,忙招呼进去。问了鲍橘人姓氏,才知女眷是鲍太太了。芮大姑娘这样看看,那样看看。鲍橘人也随着指点,就看定了一副手镯,一只金刚钻戒子,一对金刚钻耳环,光芒闪霎的。鲍橘人想:你已经这大的年纪,还要这些饰物何用?就拣定的算起来,也要值到二千洋钱光景呢。那店伙拿起算盘算了一算,果然要一千九百二十四块钱,芮大姑娘就向身边摸出一个小皮夹,内满贮着钞票,拿出来在桌上一摆。又在钞票里面拣出一张即日庄票,说这是二千块钱,请你找我罢。店伙接来一看,忙交到账房里,叫另外一个伙友,到钱庄里去照票。一面仍由原招呼的店伙陪着,因为这样大买主,近来扬州是难得遇到,所以格外奉承。又拿了许多饰物出来给他看,又被芮大姑娘看中了一只珠花,粒粒都是滴溜滚圆,好不精彩。
这时去照票的伙友已经转来,账房里就拿剩余的七十六块钱,找出来,芮大姑娘就问这只珠花要几多钱呢?店伙一看牌子,说是三百四十八元,如奶奶要买,连前共是二千二百七十二元。芮大姑娘很从容的,又拿出一张二千五百元的票子说:“你拿那张票子还我,拿这张去,其余的找我罢。那店伙又交易成功一宗生意,自时欢喜,忙拿票子进去掉换。账房拿来和前张仔细一对,那笔迹图章,一式无二,当然信得过了,也不再去照票,就收了下来。一面将余款找了,芮大姑娘将银钱首饰都收拾了,就和鲍橘人出来,嘱咐轿夫抬到天兴馆吃饭。这时那陈小剥皮已经在天兴馆等着,像是预先约定的。当时三人聚在一起,芮大姑娘就将买来的首饰一一拿出来和陈小剥皮看。鲍橘人想,料不到你居然手头如此阔绰,想必另有余款,将来不怕他不到我手里。他们乘鲍橘人不觉着,拿二千块钱的票子,向陈小剥皮手里一塞,陈小剥皮说:“我忘了一件事,好在菜没有来,我出去走一走,你们先吃着等罢。”
不多一刻,菜已到了,两人就浅斟低酌,谈谈说说。鲍橘人自和芮大姑娘结婚之后。要算这一天最得意了。忽见陈小剥皮兴冲冲的进来,遂又添了菜。吃完之后,芮大姑娘向鲍橘人说:“你乘着轿先回去罢,我们还要到亲戚家去走一趟哩。”
鲍橘人道:“乘轿到可不必,我还到公园里吃茶哩。”
芮大姑娘就将两乘轿子打发回去,三人步行出门,就大家分手。鲍橘人直到傍晚始行回家。等了一夜,不见他们回来,心中好不气闷。到了第二天大早,就见两名警察和两个公差,敲进门来,见着鲍橘人,不问情由,拉了就走。鲍橘人还不知犯着何事,直等到了江都县公署门前的差役公所里,才有人告诉他天宝银楼,告他伪造假票,谎骗首饰的事情。原来芮大姑娘,本来在月航手里弄得钱不少,印灵手里也敲了许多竹杠,在乡下放了许多鬼债,手头着实过得去。后来被陈小剥皮一括,用去不少,连置下的房产,都被他押去了。另外还有二千块钱,在钱庄里的存款,尚紧紧的捏住,此次陈小剥皮又赌得大输,班里的弟兄们,知道陈小剥皮姘着了芮大姑娘,就和肥羊肉一般,天天前来耨恼。
芮大姑娘知此地不可久居,又算了一算,只二千块钱,做什么用,因此就和陈小剥皮商量,照钱庄票式样,托人造了一张伪票,用在银楼里,一面就由陈小剥皮把真票子换了现银,连同鲍橘人的零碎款项衣服,竟卷了五千余金,不知去向。鲍橘人知道这案子犯得不小,实在上了大当,这时还有那个和他帮忙。幸亏想起云麟,就详详细细将原因始末,写了一封信给云麟。差人因为想点油水,马上替他送去。就是云麟和朱成谦吃茶回来的时候,门上将这封信递进来。云麟拆开一看,始知始末根由。想鲍橘人虽则人品不十分靠得住,然而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他现在已经到了极危险的地步,我不救他,谁人救他呢。就和红珠说明,要了几十块钱,着一个家人先去安慰鲍橘人,一面就携了他的原信,去谒曹县长,证明这人实系自己被骗,并非骗人的拐子。
曹县长见这封信写得委婉详明,很爱他的笔墨,就有心要成全他。无如有天宝银楼的对头,正犯既逃,他就不能脱离关系。和云麟商量好久,就提出二点:一,这票子是芮大姑娘亲手交出。二,所有找回银钱首饰,均由芮大姑娘收回。鲍橘人不过同去走了一趟,是个嫌疑。一面又由云麟邀了就地几个绅士出来,证明鲍橘人并非拐骗一流,所以带去问了一堂,即行开释,另缉正凶。鲍橘人一天风雨,总算消灭,自然感激云麟不置。云麟替鲍橘人办了这事,心里非常快活。忽然思到他姊丈田福恩犯了罪,我倒不能和他一样出力,虽则当时和现在情形不同,想起来终究有些对不住姊姊,因此心里又有些懊闷起来。忽然门上人来回说:“田姑爷来了。”
云麟喜欢道:“原来他刑期已满,出来了,何用我又在这里着急。最好笑的,说起曹操,曹操就到,但不知他这次出来了,脾气可还和从前一样?”
心里想着,忙忙的出来。原来田福恩自从做了亲,到岳家不知仅来了几趟,这时因为自己在监狱里,一切均由云家招呼,况且绣春也在这里,一则特来拜谢云麟,二则要绣春会面。见他和从前情形不同,新的头皮,癞疮已结了痂脱去了,只有一个一个的疤,不似从前的血肉淋漓,脸上也丰满了许多,含着一团静气。云麟道:“大哥,恭喜你孽债满了,但愿你此后一帆风顺。”
田福恩道:“趾青我事事都承你照顾,我很感激你。我现在想起来,从前竟和做梦一样。”
云麟道:“自己至戚,照顾本属应该。至于以前的事,如今可以不谈。不过从今以后,大哥到要审慎些,不要和从前似的,那就无意外之虞了。”
田福恩道:“趾青,你道我还是从前的田福恩么?凡人经过一遭祸患,就长着一遭智识。我从前都是幼小时,父母过于溺爱,诸事不知检束,亲近的人,都是一种下流人物,所以做了不好的事,自己统统没有觉着。别人好意劝我,我还当他是恶人哩。我自从吃了乔家运的亏,就有些觉得交友是不容易。这次的官事,其实我用空的钱,还不及王少十分之一,王少自己逃之夭夭,竟将这事完全委在我身上,我真真是第一个大冤桶了,我心里又觉悟了些。后来到了监狱里,人说犯罪的人都是不好的,我说那真真不好的人,到可以逍遥法外,断不至入那牢笼。惟有那本身实在忠实,受了匪人之愚,一旦有事,连自己救护自己的方法也没有,那才真吃亏呢。和我同在监狱里的这类人物,到有大半。终日无事,谈将起来,没有一个不懊悔不迭的。我在这几种情形里看起来,就自己知道从前实在不好,所以得此恶果。现在若不洗心改革,我还成了个人吗。”
云麟听了他这番说话,和以前的为人,大不相同,有觉悟又有见地,心里很为诧异说:“原来不好的人,到了监狱里,一历炼就好了,那监狱真比学校还要好哩。但是那些进去过的人,依旧不觉悟的很多,这又为什么缘故呢?”
心里一面想着,一面说道:“大哥能这样决心改过,不但家母放心,连家姊将来也有幸福哩。”
田福恩含着眼泪,自己打着嘴道:“说起令姊,她苦头已经吃够了,我前此实在匪人,此后应当使她享受点幸福,我心里也安。不过趾青,我还有话和你商量。我那绣货铺子,不是人人知道是你云家之物,都是我那死过的老子娘,使了歹心,谋吞过来,在我那老子临终的时候,还有鬼神,附在他身上,责备个不应做这事,这鬼我知道就是这里的岳父。我抵庄把这爿铺子,仍旧还了你,请你自己去管。我是没事的人,我也在你店里相帮招呼,拿几个钱薪水,能彀养活,就得了。如此一来,在我个人,可以问心无愧。在先人也可稍消罪孽,请你不要推辞。”
云麟道:“这事却使不得。第一层,我现在家里不似从前窘急,勉强可以敷衍过去。你却根底全无,全靠这铺子上进款过活。我不能夺了你的生计。第二层,我姊姊在你这里,你的就是我姊姊的,姊姊的就是我的,我们何必再分彼此,什么云家铺子,周家铺子,这都是先人做的事,我们可以不谈了。”
田福恩道:“我心里总觉得负了重罪似的,你既这样说得有理,我也说你不过,且放着再谈罢。我如今且见见岳母去。”
两人同着进来,秦老太太见了,心里自是欢喜。不过久别重逢,从欢喜中自有一宗悲惨景象,不觉流了两点老泪说:“阿弥陀佛。姑老爷好了你出来了也放了我一点心。可怜自你进去了,我们姑娘又有了孕,受了多少苦处,但是一心一意,哪里有一个时候忘记你。”
这时绣春也出来了,夫妻相对,又有一番悲欢离合的景象。原来田福恩自出了监狱,因为自己是个不祥人物,不肯直接就到云家,先到店里更换了衣服,了头,又向城隍庙里点了香烛,磕了头,才到云家,所以来的时候,已经从从容容,和一出来就到家里的情形不同。自此之后,田福恩果然改过,两口儿仍旧搬了过去,他终日在店里守着,比老子还精明强干。不到两年,这店里的生意,从新整顿起来,比前越发兴旺了。但是到后来,终究没有儿子,依绣春的主意,和云麟商量,就把云麟第二个儿子桂莺过继过去,他的女儿,又由云麟作主,给了扬州一个世家。后来田福恩早世,绣春就靠着一对儿女,很享些厚福。这绣货铺子,临了仍旧无形之中,归了桂莺管理。可见田焕在世所做的事,竟和做了一场春梦哩。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