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云麟接在手里那张字条,原来是电报局送来的电报,全画着一二三四的号码,旁边译得明明白白,是“麟速回,母故”几个大字。云麟顿时失色,止不住扑簌簌眼泪,便在路上放声大哭,掉转头来要随着来人转回栈房。贾鹏翥劝道:“老弟何必如此着急,吃了酒再转去不迟。”
云麟此时更不暇答应,踉踉跄跄奔到栈房里,连夜收拾行李,要想同贾鹏翥索还金表,转念一想要亦枉然,幸而栈房钱已由红珠派人算清,尚存有数元,便取在身边,作为路费。次日一大早便搭轮船向镇江进发。一路上衰芦白草,好似替他布满了无限悲苦。恹恹的茶饭懒吃,只有暗中哭泣。当晚便到了镇江码头,赶上晚班小轮,渡江进城,时候已是不早,叫人挑着行李,沿途并不曾遇着一个熟人,心中越发着慌。眨眨眼,自己家门已露在眼里,胸中只觉得突突的跳,料想家里此时已经忙得个不成模样了。走至门首,见两扇门依然关闭得好好,连忙敲得那门腾腾的响。少停那黄大妈来开门,见是云麟笑道:“原来是少爷回来了,家里煞是热闹呢。大姑娘同仪姑娘今儿都在这里。”
云麟急问道:“太太怎么样?”
黄大妈笑道:“少爷是问太太么?”
云麟道:“快说快说。”
黄大妈笑道:“太太今日同姑娘们斗小牌耍子,赢了有好几百钱,吃了晚饭,还逼着我去买了许多果品,大家在内里谈着顽呢。”
云麟暗暗叫声惭愧,细想昨天那个电报,明明写得一点不错,难道是做梦不成。好在幸喜母亲无恙,这一块石头已从心里落下来,又听见仪妹妹也在家里,不禁转愁为喜,也不同黄大妈多话,便匆匆的跑入里面,将挑行李的力钱开发了。秦氏见云麟回来,转出意外,忙问道:“麟儿身体好吗?你上次来信,说在南京就了别事,如何此时能分身回来?你这一趟出门,又黑瘦了一层了。黄大妈快去预备饭,休要饿了,不是顽的。”
云麟此时再也不便提起电报的话,便支吾了两句。一眼瞧见绣春扯着淑仪的手,站在一旁,尽管瞅着自己笑,笑得云麟疑惑起来,将帽子除得下来扑一扑灰,又将衣服整理了一会,也笑道:“姐姐笑我则甚?敢是我这一趟出门,被外面风尘消磨得丑了。”
绣春笑道:“不是不是,丑的不是你,你要问问仪妹妹。”
淑仪瞅了绣春一眼说:“你莫叫哥哥问我,我是不晓得。”
说着又拿起汗巾掩着樱口微笑。云麟好生委决不下,只管发怔。秦氏笑道:“麟儿你莫听他们的话,昨天重阳,我领带她姊妹两个到万佛楼去登高,可巧在楼上便遇见柳家的姑娘,也同她母亲在那里。据她姊妹两个告诉我,说柳家姑娘脸上微微有几点碎麻子,她们回来便思量取笑你。”
云麟听他母亲说话,不觉脸上一红,向淑仪偷看了一眼,登时露着无限怨愤。淑仪忙把脸掉转过来不理他。绣春又是一笑。其时适黄大妈将饭弄好,放在堂屋桌上,来请云麟去吃。云麟一面吃饭,一面笑向淑仪说道:“仪妹妹,你这衣服嫌不时式了。如今女人的衣服,又短又窄,就是妹妹这两边两个鬏髻儿,看去还不如改成一条辫子。好在妹妹年纪还轻,不比我们姐姐。我们姐姐梳的这鬏,也还要放长些。早知道不开脸也罢,依旧像仪妹妹刷起刘海来,越显得标致。”
淑仪也不答应。绣春笑道:“好呀,出门一趟,别的见识没有,到是这女人妆饰转被你学得来了,兄弟是在那里见过的,这样打扮,怕不是好人家女儿罢。”
云麟被绣春一番话,说得很是刺心,忙分辩道:“姐姐又来了,不曾吃过猪肉,难道不曾见过猪跑,必定要到那些不正经地方,才懂得这样妆饰,一般的大街小巷,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我便不该看在眼里?”
绣春笑道:“要这样才好呢。但是我们这份经纪人家,也不配过于讲究打扮,便饶着我这样朴素,我那公婆还看不入眼呢。再刷起刘海,可不成了妖怪了。”
说着眼眶子不禁红晕起来。秦氏道:“我儿的话,真是不错。衣服宽宽大大,何等舒服,为甚扎缚得像打彭人儿一般。一时背脊上痒起来,莫想伸得进手去搔一搔,可不讨厌已极。我昨天看见柳家姑娘,到还好,穿的衣服,大锣大鼓,还不及春儿同你仪妹妹穿得紧校”
云麟道:“呸,这不成了个活鬼。”
秦氏见云麟将饭吃完,自己渴睡起来,便要进房去睡,说:“麟儿今日辛苦,也该早去歇歇罢。”
云麟答应了一声是,便向绣春、淑仪丢了一个眼色,低说:“姐姐同妹妹到我书房去谈谈,我还有话告诉你们呢。”
绣春笑道:“你不渴睡,我们乐得长谈,我同仪妹妹睡在一床,从来不曾渴睡过,一夜总要嚼半夜舌头。”
淑仪道:“姐姐去,我是不去了,我要睡。”
绣春一把将淑仪拖着笑道:“有我呢,不怕老虎将你吃了,不要这样生疏的样式儿,你还记不得在这几年前,哥哥哥哥的闹不清,说笑话儿,唱小曲儿,都是你做的勾当。如今人大心大,又这般鬼鬼祟祟的起来了。”
淑仪也笑道:“到姐姐嘴里,便有这许多七搭八搭的说话。”
说着三人同进了书房。云麟便将昨日在南京接到电报的话,告诉他们。绣春惊道:“这是谁使的促狭,好日歹时辰,不要闹出顽意儿。况且娘今年是个计都星,万一。……”绣春说到此,便不忍再望下说。云麟道:“忌晦呢,还在其次,可是把我魂都吓掉了。接着信,屁滚尿流的望家里奔,好容易巴到了家,娘不是好好的同妹妹们坐在一处,若不闹这谣言,我三月五月还不定回来呢。”
绣春道:“说起来自从八月节后,何先生他们都回来问你,说你已经先回来了。娘又不曾看见你到家,急得甚么似的。后来接到你的信,才知道在南京谋事,如今这事可谋得有些影子?”
云麟道:“咳,我是病了,病倒在一座真武庙里,又遇见强盗。有一天强盗把我赶至后园子里,拿斧头劈我脑子。”
淑仪听到此处,不禁双手将粉脸蒙着惊嘶道:“吓死人了,后来怎么结局呢?”
云麟道:“难得来了一个少年,将我救出了厅,送我到栈房。后来打听那个少年,还是女扮男装,他名字叫妙珠。”
淑仪道:“阿弥陀佛,幸亏遇见这女子,敢莫是观音菩萨变化了来的?”
绣春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便全像古书上讲的。如今世界上那里有这等事,妹妹不用理他。”
云麟急道:“我为甚编谎哄你们?你不信这妙珠妹妹便叫红珠,他们是当姑娘的。”
绣春冷笑道:“如何你口口声声讲正经,你为甚认得这婊子?”
云麟道:“当姑娘的也有好有歹,却不可尽行抹煞,我也不瞒你们,直告诉你罢。”
云麟便将红珠待他的一番情义,原原本本说出一大篇。绣春正色道:“好兄弟,不是姐姐责备你,以你这般家道,娘又老了,弟媳妇还不曾娶到,你究竟不该在外面流荡。照你说起来,这姑娘便真是菩萨了。然而还怕他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他不想你心肝五脏,他为甚拿着自己的肉,望你喂!还亏这电报把你弄回家来,到也罢了。再耽搁下去,怕还有别的乱子出。”
淑仪笑道:“人家说好,自然是好的。姐姐驳他,反叫人不快活。姐姐若是不放心,只须跑去告诉姨娘一声。”
云麟笑着跳起身,向绣春作揖道:“好姐姐,千万不可去告诉娘,休听仪妹妹的话。”
又回头对淑仪道:“妹妹有好几个月不大肯理会我了,今日才算得在一处儿亲热,你又刁钻古怪给我苦吃,我恨不得。……”淑仪笑道:“恨不得怎样?”
云麟笑道:“我恨不得将你这般这般。”
云麟一面说,一面做手势引得绣春笑起来。淑仪更不再坐,移动金莲,向里面飞跑。云麟又喊道:“仪妹妹,仪妹妹,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淑仪重立住脚问道:“有话快说。”
云麟道:“你进去千万不可言告诉。”
淑仪笑了笑,又望里走。云麟又喊道:“仪妹妹,仪妹妹,还有一句话。”
淑仪又立住了,调转脸等他说。云麟想了想,说道:“玉鸾大哥有信来不曾?”
淑仪呸了一声,同绣春如飞的携着手回房去了。次日云麟清早起来,便跑入后面。黄大妈头上搭着一块青布,低着头正在那里扫地,见了云麟笑道:“相公何不多睡一睡,姑娘们还不曾起身呢。我兜水去给相公洗脸。”
便掼了苕帚,即开门出去兜水。云麟悄悄的在淑仪睡的那个房门外面,用指头敲着板壁响。绣春惊醒,问是谁?云麟道:“是我。太阳下了屋角了,亏你们好睡。”
绣春也笑起来,忙跳下了床,将房门开了。云麟便蹑手蹑脚踅得进去,低问道:“仪妹妹还不曾醒?”
绣春道:“敢也醒了,我适才觉着她翻身的。”
云麟道:“好姐姐,我有一句话问你,你看柳家那个姑娘,生得究竟怎么样,比仪妹妹如何?若是丑得紧,我便死了也不同她在一处,姐姐是知道的。在先不是说娶仪妹妹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出了叉枝儿,我为这件事已是要死了。姐姐不信,你看我这两条瘦膀子,掐都掐得断。”
说着便卷起袖子,给绣春看。这个当儿,忽听得淑仪在被里微微咳嗽。绣春摇摇手,似乎说:“她已经醒了,不用讲这些话给她听见。”
云麟果然不再开口,只长长的叹了一声。绣春重走至床前,用手将淑仪推了推说:“妹妹起来罢,天色真不早了。”
淑仪惺忪着双眼,欹起身子。云麟见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粉红衬衫,胸口隆隆的,隐约露着淡青绣花兜儿,一头乌云,蓬蓬的斜在双肩上,不由觉得有一股热香,从那边递过来。正自消魂,那淑仪见云麟站在房里,不沉脸上一红,笑道:“姐姐快赶他出去,人家要下床呢。”
一面说,一面扯过被角,将身子掩好。绣春望云麟说道:“妹妹叫我赶你呢!”
云麟笑道:“我好恨呀。”
绣春道:“你恨甚么?”
云麟道:“我恨不也变个女子,好同仪妹妹睡在一处。”
淑仪此时从被角里将脸露出来,望着云麟道:“嚼舌头。”
云麟笑道:“妹妹听不明白,便来骂人。我说变了女子,才同妹妹睡呢。”
绣春笑道:“你也太没长进,好好男子不去做,偏生要做女人,做了女人有甚么好处呢?”
三人正在房里谈笑,黄大妈已从外面进来,口里叽咕道:“敢莫是有耳报神,如何便会知道他回来了,巴巴的便打发人来约他。”
绣春问道:“黄妈,你讲甚么?谁知道他回来了?”
黄大妈笑道:“便是姑爷,适才打发个小官,送了一张字纸来,叫给我们相公看,我说他怎么这样风快的便知道相公回来了?”
云麟道:“快拿来我看。”
便在黄大妈手里,将一张字柬儿抽过来一看,只见上写着:小舅子:你是听,我今儿约你去七茶,在成外双福源恭管李,有要言面痰,不道不伞,七七。姐夫田福恩十云麟看了一遍,皱着眉道:“他到今日如何还是这样不通,连篇累牍的大白字,而且谁不知道我是他的舅子,要这般明明白白的写出来,活是骂我一样。”
绣春未及答应,淑仪笑道:“甚么白字,给我瞧瞧。”
云麟便将字柬儿递入淑仪手里,自家便去盥洗。淑仪笑道:“好呀,开头我还只当他是唱道情呢。”
又望着绣春笑道:“好姐姐,我却不敢拿姐姐开心,但是姐夫书上有七七两个字,很不好听。七七不是四十九个么,那里这许多姐夫。”
说得笑得吃吃的。绣春被她说得脸上通红,笑道:“我连一个大字也不认得,只好听你说罢,叫我有甚么法想呢。”
云麟也笑道:“不会写字,就叫来人说一声,何等不好,偏生巴巴的东倒西歪弄出一大篇笑话,而且末了画上一个十字,算甚么呢?”
淑仪笑道:“敢莫是要卖姐姐。”
绣春急了笑道:“你这丫头嘴很利害,看我来拧你。”
说着就上前按住淑仪,伸手去在她腰里乱摸。淑仪笑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撑柜,那一双小脚,早从被后面露出来,粉白也似的小腿,衬着猩红睡鞋,乱叉乱舞。云麟忙走过去,将被扯得一扯,把淑仪的脚盖好了,拦着绣春道:“好姐姐,看兄弟分上,饶了妹妹罢。天气怪凉的,冻着不是耍子。”
绣春方才住手说:“不是你哥哥替你讲情,叫你活活死在我手里。”
淑仪喘息了一会,笑道:“不问青红皂白,扰得人痒死了,亏你好狠心。”
云麟听淑仪咭咭咕咕讲说,觉得十分好听,目不转睛的只管向她望,望得淑仪红晕起来。说:“你老猴在房里,如何还不快去吃茶。”
黄大妈笑道:“正是呢,那个小官还在外面等少爷的回信。”
云麟道:“你去告诉他,说我即刻就来便是了。”
黄大妈转身出去。云麟收拾了一会,还是绣春催逼着他,才慢慢走出去。此时淑仪见云麟已走,才单衩着裤子下床,走至净桶旁边,要想方便方便。忽见云麟重又跳进来,将淑仪吓得一跳,忙立着笑问道:“你跑出跑进做甚么?”
云麟笑嘻嘻走近淑仪身旁,低问道:“妹妹今儿不回去?”
淑仪笑道:“母亲吩付我今儿回去呢,刚替我们兄弟绣着一顶五彩紫金冠,须赶在这几日成功,他的外婆十六日是个六十整寿。”
云麟涎着脸哀告道:“这忙甚么呢,今儿离着十六还远,好妹妹千万不要回去,我停刻回来,还有话讲。”
又对绣春笑道:“我将仪妹妹交给你,他如若走了,便惟姐姐是问。”
绣春笑道:“走罢走罢,不要尽在这里唣。仪妹妹在床上,你还怕他冻着。她这样悄伶伶的站着,你就不爱惜她了。”
仪妹妹笑了笑。这才出了自家的门,一路赶向城外而来,觉着离家有一个多月,城外的山光水色,都似阔别久了,重新相见,分外有致。早见一带疏柳里面,露着一扇黑地金字招牌来,明明标着双福源三个大字,门外一排卖熟食的,纷纷拥挤,都赶在凉篷底下坐着。云麟走入茶馆里面,东张西望,猛见沿栏杆东首,田福恩招着手喊道:“好难请呀,到这早晚才来。”
云麟见田福恩对面坐的便是杨靖,忙上前招呼了。田福恩赶着叫云麟坐下,便伸着大拇指向杨靖说道:“我这驱使神将的法子如何?你会请仙,我难道不会请神。”
杨靖拱手至鼻,含笑说道:“佩服佩服,只不知你用的甚么诡计,果然叫云兄回来,他便回来。”
云麟此时正不知他们说的甚么,忙接口道:“我昨晚才到家。”
田福恩大笑道:“我算定你昨晚必然到家,你可是在南京接到电报。”
云麟诧异道:“不错,但是你如何会晓得?”
田福恩笑道:“给个榧个你吃吃呢。上一天,你的姐姐说你住在南京栈房里谋事,我便托朋友发个电报给你的,那会不晓得。”
云麟正色道:“你这人可荒唐极顶了,发电报也不妨事,如何假说我母亲病故?”
田福恩见云麟认真起来,又陪笑道:“不这般说,你见了如何会回来这样快。”
杨靖听了也笑起来,说:“怪道小田夸嘴,说他有本事,立刻叫你回来,果然这主意很毒很妙。”
云麟直气得半晌不能言语。田福恩忙倒了半杯茶,送在云麟面前,说:“大哥不用见怪,算是我错了,下次等我出了门,你也照样发给我一个电报,或是说我娘死了,或是说我老子死了,都使得,但不要说我死了,我可就老大不相信。”
云麟听他的话不觉好笑,忍着气问道:“请问你赶着叫我回来有甚么事干呢?”
田福恩指着杨靖说道:“这都是因为着他,不然我也不去敢动你。蝶卿不知几时在那里学会了扶乩,桌上放个牢盘子,搁上一把沙,用两人扶着一枝木笔,就呼呼写起来,城隍小鬼,一古拢儿都请得到。盘里纵纵横横写些大草字,我一个也认不明白,都是他嘴里说,又是甚么娘子,又是甚么道人,施一道灵符,写一张药方,我怕他哄我,他说你懂得这个,等你回家来便知道这顽意儿了。我性子是最急不过的,所以发了个电报请你回来,停会吃了茶,我们一路去到都天庙走一趟,他便这乩坛设在那里。雷先生守着坛,便连你的先生都高兴起来,同着那好几位文绉绉的秀才,镇日价在那里磕头捣蒜,求菩萨替他们逐个起着外号儿,跪在坛下称做弟子。好哥哥,你去看一看,若果然是真的,我也愿在坛下伏侍大仙,我只怕蝶卿弄鬼话来哄我。”
杨靖冷笑道:“信者有,不信者无,我为甚吃了饭没事做,拿着这个哄你。你又比城里程道周程大人尊贵些,程大人是做过抚台的人,尚且相信,你到反疑惑起来,譬如那一天,你在家吃了荤,谁也不会知道,如何济颠祖师,一开口就说田福恩口戒未除,污乱坛地,着戒饬手心二十下呢?”
云麟笑道:“原来田大哥是吃了扶乩的亏来了。”
田福恩笑道:“不曾打,不曾打,幸亏大家替我求了求,那个祖师就饶了我了。”
大家刚在谈笑,远远听得村庄里面午鸡齐鸣,杨靖抬头将日色望了一望,说:“可是不早了,今晚又是个降坛日期,怕程大人是必来的,我还要先去预备伺候一切。”
说毕,胡乱吃了些点心,临行又叮嘱云麟道:“请你务必早来。”
回头又望田福恩笑道:“你若是要来,须还得洁净些,倘使昨夜干过把戏,快去洗一个澡,免得祖师又生气。”
田福恩笑道:“我洁净得很呢,你不信,请你问云麟大哥。他的姐姐接回到他家里好几天了,我也没有一丈二尺长的那话儿,会飞过街去。到是云大哥我转有些不放心,怕他看上了他的姐姐。”
云麟怒极,望着田福恩顿脚道:“你是人,还是畜生,怎么胡嚼出这些话来?”
田福恩笑道:“阿呀,同你闹笑话耍子,也会急得这样,我到不怕上当,你转。……”云麟摇手道:“请你不用说罢,我暂时也须别过你,还要向别家亲友那里去走一趟呢,晚间在都天庙里相会。”
杨靖道:“好好,我们一路走。”
于是云麟这一天便到秦家伍家去了一遍,转头又至何其甫书房里,何其甫问了问他耽搁在南京的缘故,云麟略将病的原委告诉了几句,云麟又提到杨靖扶乩的话,何其甫沉着脸道:“不是今晚我也要到坛去的,替你师母求着仙方,三天前便将病原开上去了,只等今晚祖师批下来,便照样配一帖给你师母服。”
云麟道:“师母怎样?”
何其甫道:“产后时时有点发烧。”
云麟道:“原来师母分娩了,想是添了一位师弟?”
何其甫叹道:“不用提了,白白的,养了一个女孩子,总算我运气不好,早知道是个赔钱货,不如不养。依我一落了地便抱去抛弃了,是你师母舍不得,坚要留着抚养,因此上她这有病,我也不大高兴去代她料理。”
云麟笑道:“师妹也是好的。料还生得标致。”
何其甫道:“不瞒你说,我若是曾拿眼去看这女孩子一看,我可以发得誓的,我是气伤心了。”
云麟欠身答道:“先生还要看开些,师母能生师妹,将来便可望生师弟。”
何其甫急道:“你能写个包帖给我,包你师母下次就会生男孩子。譬如这次生男,下次生女,也算是饶了,饶了这次生女,下次又生女,哼哼,古人道得好,老夫一生无别事,专替人家养老婆。可不是应在我身上了。”
说罢,睁圆两眼,大有怒发冲冠的意思。云麟知何其甫的生性,惯喜欢占着小便宜,就连这养育上也是这个意思,便不好再劝,重又勉强说道:“晚间学生也到乩坛那边去。”
何其甫道:“你也信服这道理,真是灵验极了。世上神灵是真有的,我也形容不出他那般威灵显赫。我只觉得我们圣人说得好,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这几句话真活画出一个乩坛精彩,莫非圣人当日也曾扶过乩来,亦未可知。就以我而论,算个甚么呢?那济颠祖师还巴巴的赐我一个法号,叫悟真子,你如今还不曾起着表字,何不来求祖师,也赏你一个外号。”
云麟答应了几个是,便辞了何其甫赶回家去。又同淑仪谈笑了一阵,暗地里将田福恩发电报的话告诉绣春,绣春只是叹了一口气,也再不说甚么。日落时候,云麟真个办了一片至诚心,整肃衣冠,径向那座都天庙而来。进入里面,见廊柱上贴的那一张敬惜字纸的红条,被风都吹得雪白了。中间堂屋里安了一座炕,一例披着半新不旧的红毯,早见杨靖、田福恩以及雷先生、何其甫、严大成、汪圣民、龚学礼都烘烘的拥在右首一个房间里。另有一个小厮在坛旁跳来跳去的点烛烧香,忙得甚么似的。一座香炉里氤氤氲氲冒着烟,过了一会,便把室里都布满了,几乎对面看不出人来。香炉背后设着四个鲜果碟儿,上首一张盘龙交椅,是都天爷爷出会坐的,也被他们借得来,算是一坐神位。其余黄纸符,都把来搁在一处。桌面前放个蒲团、签筒、朱笔,色色齐全。杨靖背着手,摇着头,在坛旁边闲踱。众人见了云麟,略点了点头儿。转是杨靖十分殷勤,一把扯着他的手,指这样,弄那样,给他看。云麟低低问道:“如何还不扶起来?”
杨靖道:“快到时候了,只要仙驾一临,我们就该动手。”
云麟笑道:“仙驾来不来,你都晓得。”
杨靖正色道:“如何会不晓得。来的时候,便是一阵清风,清风过处,那神灵就登位了。我将符一画一烧,你尽管瞧罢,再也灵不过。”
说着又向云麟附耳道:“我托人运动过程大人几次。今日有个好消息,说程大人准来,我所以比往时略迟一点儿。”
正当谈论之间,猛见窗子外面有个皂袍影子一闪,模糊之际,云麟还疑惑是祖师到了,不由毛发俱竦。忽然那影子又发起话来喊道:“杨先生,杨先生。”
云麟战战兢兢,将杨靖袍袖扯得一扯,说:“是谁喊你?”
杨靖笑道:“这是本庙道士,唤做王自诚的,雷先生他们都朝夕在一处。”
说着便向窗子外面问道:“王道士,你有话进来说,何用鬼鬼祟祟的。”
云麟瞥眼才见那人拎着两个大袖儿,含笑走入房里,向众人躬身施礼,便对杨靖说道:“适才我亲自到程大人公馆里去,会见守门的老程二,我便问他们大人的行止,老程二笑得嘴都拢不起来说:“王道士,你好造化,前儿我将你那个手本儿递上去,便将你的意思回明了大人,大人甚是高兴,说了一句后天去罢。我得了这口气,今天这一天,屁也没有工夫放,便买通了贴身伏侍大人的那个小二爷慧琴。”
杨靖点头道:“不错不错,这慧琴我们是见过的,他走起路来,屁股有点一扭一扭的,面孔生得不讨厌,要算程大人的红人儿呢。你再往下说,这慧琴怎样?”
王道士又道:“慧二爷伺候大人吃过午饭,大人便睡中觉醒来,已是日斜时分,又套上眼镜,写了一张金刚经文,又将眼镜探下来,用手巾擦了擦。慧二爷可忍不住了,走到大人身旁,就地打了一个扦儿,说:回大人的话,都天庙乩坛,上大人还是去不去?大人想了想,说:是的呀,我允着那道士的,亏你提起来,你去叫他们预备轿子伺候罢。慧二爷得了这一句,便飞也似的去告诉老程二,老程二便飞也似的去分付轿夫。”
杨靖笑道:“妙呀,该是时候了,待大人一到,一边请大人在中间炕上坐,我的布置如何?我说这满堂红的毯条,是少不得的。程大人做过中丞,这官厅仪注,也不可脱略。……”他二人刚在那里谈论,严大成早惊怪起来,忙插口道:“蝶卿,你讲的可就是程道周程大人?”
杨靖笑道:“我们这扬州城里,有几个程大人,不是程道周是谁。”
严大成望着何其甫笑道:“说起这程道周,他那一篇会试闱墨题目,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一章,真做得玉润珠圆,有声有色,我是极醉心的颠倒,尽可以背得过来。停会程大人驾到,还是让我去陪一陪,或者将他那两个提比念诵给他听,说不得感我知己,有点机会碰碰,也未可知。”
何其甫道:“你去你去。我这拙口钝腮,也不愿意陪他,他连佛经都懂得透澈,万一同我讲起来,没的不要献丑。”
田福恩在这个当儿,也不理会他们说话,冷不防的拿了他那件长衫,挟在腋下,就想望外溜。不料被杨靖瞧见,走上前一把将他扯住,说:“乩还不曾扶呢?你望那里走?”
田福恩哭丧着一副黄脸,急道:“我的杨祖宗,你饶了我罢。你知道我见了本坊地保,还吓得筛糠相似的战抖,你如今又弄出甚么大人来了,你不用将我当着木瓜,我难道不晓得做大人的规矩,阎王爷爷都派遣着四五位金甲神人,暗中保护,凡人只要望一望,那神人当头便是一狼牙棒,我留着整脑袋吃饭到不好,那敢跑来碰金甲神人的大钉子。”
那王道士笑道:“田大爷且缓着急,我的话还不曾讲完呢。程大人今日是不能来了。”
杨靖此时一只手刚扯着田福恩袖子,猛听见这一句,赶忙放下手来惊问道:“你适才讲甚么?程大人何故今日不来?”
王道士又说道:“程大人不是刚要上轿,一只脚已跨入轿杠里,猛的内室里沸翻摇天起来。这个当儿便走出几个小丫头,连拖带拽,将大人生生从轿子里劫出来,拥进去了。我还痴心妄想,疑惑大人进去走走,总要出来,还到我们庙里去。过了好一会,慧二爷笑出来,望我摇摇手,说:王道士你快回去罢,今天大人是去不成了。我其时好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我这一颗心真是不死,便扯着慧二爷问他一个缘故。他低低告诉了我一句,说:二姨太太同五姨太太,因为昨夜彼此将裤子穿错了,今天忽然斗起嘴来。罪都推在大人身上,提着大人名骂呢。慧二爷说过这一句,便匆匆忙忙的笑得赶进去了。”
杨靖叹道:“晦气晦气,明天还来不来呢?”
王道士道:“据老程二说,明天他同慧二爷再想法。”
杨靖乃嗒然无语。转是田福恩高兴起来,说:“不来也罢,你就请仙人快快降坛,我们扶了乩,还要赶回去吃晚饭。”
众人都说:“这话有理,蝶卿快画符罢。”
于是那个小厮重又将烛花弹得一弹。杨靖设精打采的拿起朱笔在一张黄纸条上写着风马云车四个大字,捧在手里尽吹,将字迹吹干了,向烛上一烧,果然那字条便化一阵青烟悠悠荡荡,一直旋绕到屋梁上,霎时室中鸦雀无声。大家伸头垫脚的望,杨靖亲自将灵座前一杯茶换了热的,眼观鼻,鼻观心,向那个小厮努一努嘴,那小厮便飞也似的向坛边下首站了。杨靖将乩盘的黄沙,用一根尺杆,匀得光洁了,轻轻将乩笔托在手里。那一头便是那小厮托着,乩笔才着乩盘,只听得沙沙的响起来,由缓而快,由轻而重,活像有个神仙坐在那里一般,把个云麟看得又惊又喜,止不住啧啧称羡。乩笔画了一会,猛听得杨靖站在上面喝道:“吾字。”
谁知那王道士早站在旁边一张小桌上,一张纸,一枝笔,在那里誊写。听见杨靖嚷着吾字,他便写了吾乃两个字。云麟站的所在,却同王道士相离不远,悄悄问道:“蝶卿说是吾字,你如何写出吾乃两个字来?怕是错了。”
王道低笑道:“一点不错,降坛规矩,都是吾乃两字起头,你不信再听杨先生说甚么?”
果不其然杨靖接连说个乃字,停一会又说是华字,又说是陀字。王道士将舌头伸了伸,说:“好造化,今日求仙方,求出一个医祖宗来了。”
云麟又问道:“这临坛的不是济颠祖师?”
王道士道:“快低声些,祖师的法讳,你如何没高没低的乱喊,临坛的人多着呢。譬如祖师是个坛里主人,有别的客要来,祖师也断不能说是不许。”
王道士虽然同云麟讲话,那耳朵里依然听着杨靖报字,这个当儿,早写出一大篇药方来,末了还赘了一句付悟真子敬服。于是看见何其甫恭恭敬敬走至坛前磕了三个头,依然退下,便伏在王道士那里去抄仙方。杨靖在上面问了问说:“下面可有求仙方的没有?若是没有,仙师要退坛了。”
这一句话未完,便又走进几个人来。其中还夹杂着妇女,都来焚香点烛,有问事的,有求病愈的,纷纷扰扰,煞是热闹。杨靖毫不慌乱,平心定气,按着名姓问了他们口供,便纷纷的交下仙谕来。一时欢声雷动,便大把的摸出钱来,向坛面前一个钱柜子里摔。好容易将闲人打发走了,杨靖又将华陀退去,接连便是济颠祖师临坛,开口便说:“醉了醉了,诸弟子有何事可问。”
此时众人相对默无一语。杨靖在上面发急道:“祖师谕你们问甚么事呢!”
严大成一班人只是你望我笑,我望你笑,说:“我们在先都问过了,此时实是没有可问。”
田福恩此时站在一旁,大有欲前不前之势。杨靖道:“也好也好,小田要问事尽管来问。”
田福恩露牙裂嘴的尽望着杨靖笑,杨靖也笑起来说:“你要问就问,笑甚么呢?”
田福恩道:“我问的事,我不能说出口,我只放在心里,同菩萨捣个鬼,还可以不可以。”
杨靖将头一扭道:“这如何使得。你有甚么告诉不得人的话,你虽然告诉不得人,你都要当着人告诉祖师。”
田福恩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心里的话如何能许人听见。”
杨靖笑道:“小田你不用在这里打搅,你老实不必问罢,还是我们这位云弟弟不曾问过事呢,来来来。”
何其甫便也服着云麟道:“今天我同你讲的,祖师在这里,你何不求祖师替你起个外号。”
云麟点点头,便走过来行了礼,将此事朗朗对坛事讲了。杨靖重又扶起来,只见祖师写了又涂,涂了又写,闹了好一会,才写好了趾青两个字。何其甫点头赞叹,说:“真是祖师佛法无边,云生名麟,祖师便取诗经上那一句麟之趾,替他做了外号,真是再也关合巧妙不过。”
云麟也是高兴,重又磕头谢了祖师,这才撤了坛,大家退出室外。其时已有戌亥时分,田福恩老揉着肚皮嚷饿。龚学礼望着汪圣民搭讪说道:“时候真是不早,回家去怕是饭后钟了。你腰里有钱没有?如有钱,我陪你上馆子小酌去。”
汪圣民吃了一惊,忙分辩道:“我如何会有钱,我如果有钱,就是你养的。”
说着便连裤带子都解下来,给龚学礼看。严大成笑道:“何其翁,我知道是有钱呢。我听见他腰里索索落落的响。”
何其甫正色道:“钱是有几十文,老实对你讲,我带出来是买药的,你们难不成连药都要吃下去,我是失陪了。”
一面说,一面迈步飞跑,眨眨眼已出了庙门,这里众人叹了几口气,都陆续分散。只有杨靖、田福恩、云麟是一处走。云麟心里记挂着淑仪,便向杨靖告别。杨靖携着他的手,更不肯放说:“大家闲踱踱,我还有话同你讲呢。”
云麟不得已,便随着杨靖、田福恩出了都天庙。这一带是个荒凉所在,杳无人迹,杨靖且走且说道:“适才扶的乩可灵不灵?”
云麟笑道:“怎么不灵,最奇怪不过那枝乩笔便像真个神灵驱使一般,写得飞快。”
杨靖笑道:“趾青趾青,我将你当做亲弟弟看待,我告诉了你罢。……”回头又望着田福恩道:“我也不瞒你,你听着可不许被一个人知道。”
田福恩急于要听杨靖的话,便忙着发誓道:“我断不告诉人,如若告诉了人,叫我的女人给你玩。”
这句话不打紧,早把云麟两个粉颊上羞得红云起。杨靖笑了一笑,又望云麟说道:“这扶乩的顽意,那里有许多真的呢,全是我在那里捣鬼罢了。那个小厮是我教导好了的,叫他依着我,我写甚么字,只要他不同我扭着就成功了。”
田福恩听到此处,便直嚷起来说:“如何?我说是假的,亏你那一天还要打我手心。”
杨靖笑道:“低声些,叫你不用告诉人,你便直嚷起来。万一被人听见,你是要应誓的了。应了誓,我没有对不住你,我转有些对不住趾青。”
云麟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忙这顽意,又有甚么好处呢?”
杨靖叹道:“哥哥捣这个鬼,又是出于不得已。其中有个缘故,上年我不是弄了一个禀帖在县里告了我那老不死的丈人,我的主意,是想县里做主,将那老不死的驱逐出境,所有家业,均归我一人承理。谁知那县里平时到也明白,惟有这件事上弄糊涂了。第二天批出来,说是着亲族调处。闹到末了,送了我几十元,叫我夫妇搬出另住,永不再同他家。住是住出来了,这日用三餐,煞是有些拮据。本来我不大喜欢弄笔墨,况且朝廷里忽然改了章,做甚么牢瘟策论,大凡有子弟的人家,都因为这个上头,不愿意叫他们读书。他们不读书,我们便连馆都没有得坐,难道白白的便饿死了?除得死法想活法,哥哥仗着点小聪明,便替乡下人包揽包揽词讼,也不知这词讼上面的钱,是有伤天理弄不得的,也不知哥哥手脚大,钱到手便用,逐日以来,还是结结巴巴的。哥哥发心,改邪归正,再不造孽了,偶然向王道士谈起苦情,王道士自幼便学会了扶乩,又苦于人不肯相信他,便同我说合了,在他庙里设个乩坛,骗骗百姓。据闻适才讲的这程道周程大人,最相信这些事,不过将他弄进里面来,便可在他身上生发生发。然而他是有学问的,光拿着些神符药方去哄骗他,又不济事了。必须编几句歌词,或是词曲,要说得活灵活现。若在前几年,哥哥也还可以下笔千言,如今是荒疏久了,所以特特请老弟来帮个忙。说句老实话,若不是借重老弟,我也断然不将这实话告诉你。”
云麟笑道:“原来你是欺人的,照这样说,适才替我起的外号,还很费心甚么祖师呢,到不如望着你磕头。”
杨靖笑道:“不敢不敢,你将那个话儿编好了,就算是谢我。”
云麟道:“编甚么呢,你须也出个题目来。”
杨靖道:“北门城外一带荒冢,渐渐有些白骨露出来了,你须装作祖师口气,叫他大大出一笔款子,交给我们,这叫做掩埋骼,是个最慈善的事业,不怕他不答应。你替哥哥将这件事做成了,总不叫你落空。”
云麟笑着答应了。过了几天,果然杨靖打发人请他,说是程道周程大人一准于今天午后到此扶乩,务乞速临。云麟便匆匆的诌了一篇似赋非赋,似文非文的小启,大意都说是程道周家拥巨赀,必宜泽及枯骨,天心鉴察,自有善报等语。到了庙里,悄悄将稿子递给杨靖看了,杨靖欢喜非常,连连望云麟作揖不迭。其时众人俱已到齐,只有田福恩因为座中有程大人,他死也不也前往。王道士又将庙址重新扫掠干净,命人看守着大门,不许闲人入内观望。且说程道周原是科举出身,平日留心程朱学问,不苟言笑,晚年遁入佛境,悟彻真如,致仕归家,谦恭盛德,从不肯以威福压制乡邻。至于救困扶危,修桥补路,无不乐为。他自从听见说这都天庙里设有扶乩,又是几个读书君子在那里主持其事,料想决非妄语,便高高兴兴青衣小帽,坐了一顶轿子,迤逦前来。下了轿,便有那个慧琴搀扶着慢慢走上台阶,王道士先迎上去,就地一恭。杨靖同着何其甫、严大成一干人都鹄立伺候。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仰视。程道周一一相见,坐下来便问:“这乩坛是那一位创办的?”
杨靖忙抬身答道:“是本县生员杨靖。……”程道周又笑道:“兄弟在京城里也曾见过朋友扶乩,是很灵验的。近年来知道此事的就很少了。不料先生到还高明。”
杨靖道:“生员以至诚感格,蒙神人不弃,到还时时肯降驾临坛。不过生员们人微言轻,一切总望大人格外提倡。”
程道周道:“兄弟既来,少不得都要扶助先生们成此盛举。每月这坛里需用多少?随后便叫王道士立个手摺,到兄弟那里支付罢。”
此时杨靖及王道士忙立起身重又道谢。当他们谈心这个当儿,云麟悄悄扯着严大成衣袖低说道:“严先生什么不念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那篇闱墨?”
严大成扭头说道:“念闱墨呢,我被他这一来,把念熟的都吓忘了。早知道如此,我该将那本子藏在袖里带出来。”
云麟噗哧一笑。又听程道周说道:“就请先生们扶起来罢,兄弟到好瞻仰瞻仰。”
杨靖听见忙答应了几个是,便分付小厮点齐香烛,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云麟,叫他上来帮着。
这一次扶乩,比寻常不同,众人都十分兢兢业业。程道周将衣冠整得一整,便上前行礼。行礼之后,曲背躬身的站在一旁。这一天刚是阴色沉沉,凉风吹着帏幕,萧瑟作响,还不曾黄昏,室中已是黑暗。便是那两枝红蜡,也不十分光亮。杨靖同云麟一边立着,一个轻轻将那乩笔拈入手里,刚望盘里一搁,众人只听见那乩笔在盘里旋转得飞快,那一片声息,好似千军万马,又像风雨骤至。杨靖望着云麟发怔,疑惑云麟在那里弄狡猾,云麟又疑惑杨靖。云麟此时满意将他编的那小启写出来,谁知开头几个字,便不是他所编的小启,吓了一跳,暗暗埋怨杨靖,保不定是他已编了别的,故意同我开心。再看看杨靖,只管睁着两个大白眼向盘里瞧,手不停挥。霎时写出一首小词来了:“多少年华辜负了,悔当时不好,误认知音将命抛。是谁做就圈和套,红绫三尺悬梁早,白白被人笑。叹覆盆红日何时照。”
写到此处,只听扑托一声,那枝乩笔便从两人手里跳起来,不偏不倚,一直掼落在香炉里,兀的跳震不住,双烛齐息。程道周喊了一声说:“不好不好,这语气分明是缢鬼了。”
众人听是缢鬼,各各掩面失色,顿觉眼前迷迷糊糊。云麟支持不住,忙跳下乩坛,从这纷乱时候,忽的那个王道士怪叫起来。雷先生复行点了一盏洋油灯进来一看,原来那王道士被杨靖一把紧紧搂住,只听他口里嚷了一声说:“我的好妹妹,我定然随你来也。”
说了这一句,更不开口,渐渐口歪斜放了。王道士便直倒下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