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云麟和伍升走到伍宅门首,只见自从大门口起,直至内室,均用素纸糊着。小顺子、小稳子等均穿着白布长衫,在门房侍候,见云麟进来,小稳子就飞奔的报进去说:“云少爷来了。”
忽听里面哭声振天动地,只见晋芳含着一包眼泪,站在中堂。云麟就向他磕了一个头,站起来说:“老太太的事出的怎么快,我们相离不远,竟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
晋芳哭着道:“哪里说起,连我都是前晚才知道的。”
原来伍卜老太太,自从上海回到扬州,就逼着晋芳,把一间小花厅打扫出来,作为佛堂,说我自从到了你们伍家,也没有安闲过日子,以前是因为你们年纪尚轻,诸事要我操心,现在你已成人长大,媳妇等也是和和睦睦的,可以不用我操心了。我也趁此时机,念念佛,修修来世。我也不管你们的闲事,你们也不要来打扰我。自此就终日在佛堂念佛,所以本书中已经有几十回书,不见她的面了。这天晋芳出去,在街上看见有上海新到的水蜜桃,就买了些回来,其味甚美。淑仪就亲手剥了一个,送到祖母面前说:“这桃子甜蜜蜜的,很是可口,请祖母尝尝,如吃得好,孙女儿再去剥来。”
卜老太太心里欢喜说:“我的儿,难得你孝敬我。”
说着拿起来就吃,果然觉得异常可口,把一个桃子就吃完了。淑仪出去之后,他老人家自己也太不留意,又喝了一杯凉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觉着胸口有凉凉的一块,积储着不肯消化,夜饭就不吃了。三姑娘等都去问候,老太太说我觉得并没甚么大病,不过多吃点食物,或是有的,至明天当可好了,你们也不用侍候我,都去睡罢。”
三姑娘因看老太太精神极好,也自放心,就退了出去。那知到了夜里,就觉腹痛异常,接连起来泻了五六次,精神就不济了。第二天就上了床。三姑娘知道,忙来看视,只见老太太眼睛闭着哼哼不住,忙告诉晋芳,这天就请了扬州著名的医生魏伯成来,晋芳陪着到老太太床前诊视许久,三姑娘等亦在套房内窥侍。魏伯成觉着脉象虚浮,是个不治之症,当着病人面前,就说老太太是有宏福的,这病只要服几剂药会好的,到是静养着要紧。一面向伍晋芳道:“晋翁我们外面再说罢。”
晋芳就陪着出来,三姑娘等听了医生这样说法,自然放心。那知魏伯成到了外面,就对晋芳说老太太的病,怕不得好,是个年老气体衰弱,精虚力竭之症,虽有良医,难治此症。且现在脉象已危,神明已绝,只在早晚之间,宜预先办理后事,免得临时仓卒。不肯再开药方,辞别而去。晋芳听了医生的话,忧急万分,一面告诉了三姑娘和淑仪。嘱他们小心防范,一面赶紧另请医生。哪知这魏伯成原是和晋芳最要好的朋友,方肯将病情实实在在和盘说出。此外请来的医生,大都开个药方,敷愆了事。后来还请了三个医生,共同开方,吃了一剂,不但不见效验,并且觉得格外沉重。就这一天伍宅中已经闹得六神无主,内中朱二小姐尤其着急。第一因为近来晋芳性情与前大不相同,和她已经像个脱离关系。有老太太在,究竟还有干女儿的名义,仰承垂爱。老太太一死,家中的人都因为她先前太刻,有点瞧她不起了。第二因为先前晋芳信任朱二小姐,家中各事,归她管理,所有银钱,亦归她掌管。无如在湖北时已经私下闹了许多亏空,到了扬州,和县公署里的太太们打的火热,也就暗中耗费的不少,从前靠着伍晋芳宠爱,不曾查过她的账目。到了近来,也时时有点疑心,不过未曾发觉。如今老太太的事出来,那种现款,必定先要提取应用,如何尚瞒得过去,故虽也在老太太身边侍候,心里总觉突突地跳个不住,到了三更时候,看起情形已是不好,大家就忙乱着替老太太净身,更换衣服。
老太太到了此时,自己也知道要归去了,勉强提起精神,喊晋芳走近床边,老太太说:“你总算是好的,到了这些年纪,也没有违拗过我。现在我也放心得下了。”
又瞧着三姑娘道:“我的媳妇,你是忠厚人,从前吃亏了半生,现在难得晋芳回头过来,你后半世也可以享点福了。我知道你已有身孕,能彀添得一男,祖宗香火有着,我虽死也安心。只是苦了我的仪儿。从前依你父母作主,给了麟儿,就完全了,哪里会闹出这许多风波。如今是青年守志,寡鹄孤鸾,我这恨那天这算命的与你何仇,故意造出许多言语,破坏这重婚姻,但是都是我过于迷信,遂致如此。仪儿仪儿,这都是你做祖母的不是,我到临死之期,已悔悟了,你要原谅我才是。”
说到这里,气已经接不上来。淑仪已哭得和泪人儿相似。三姑娘忙上前说:“老太太且静养着罢。”
只见老太太又瞧着朱二小姐,究竟朱二小姐机灵,以为老太太或有什么特别话语吩咐,忙走近床前,这时老太太的声息,已经低下去了,就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儿,……你太聪明了。……聪明过头的人,……多容易吃苦的,……你须牢记着罢。”
朱二小姐听了这几句话,像是刀戳了她的心一般,当时又不敢哭泣,只得点头答应,再看看那声息,渐渐弱了,眼也渐渐的合上了,只剩了喉咙里一口痰,还在那里抽上抽下的不住,顷刻之间,又听痰声嘟一响,声息俱无。晋芳忙上前去一摸,方知气已绝了。于是大家举起哀来。别人犹可,只有那朱二小姐,慷慨身世,深惧将来,这副眼泪,直似银河倒泻,直哭得死去活来。她本来身体娇怯怯的,又因晋芳和三姑娘重新好起,已成了肝疾,今夕这一哭,就引动她的旧病,不觉眼前一黑,口内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红血来,就玉容倒颓,昏晕过去了。晋芳此时,到也不忍漠视,就和三姑娘等七手八脚,扶她回房。但是伍晋芳自从那天和朱二小姐口角,又听了稳子的话,一竟就在三姑娘房里住宿,已经有好几个月。朱二小姐如何对付,并未提及。我知读者必疑心我从中有一个大大漏洞,其实著书的人,究竟只有一支笔,不能写着两面事。前时既掉头去记载乔家的那回事,现在乘伍老太太归天之后,天尚未明,这个空当,就掉转笔来,记他一记,也算补个漏洞。
却说朱二小姐自从那天和晋芳口角之后,以为这种平常语言,断不会发生问题,只要我略略施点挟制手段,不怕他不仍旧拜倒在我石榴裙下。万不想到半空中会撞出小稳子的一翻言语,竟如火上加了油进去似的。晋芳思前想后,实在觉着朱二小姐的尖利可怕,愈显得三姑娘的忠厚可敬,又想到小翠子含冤而死,格外可怜。以上种种怨恨,都集于她一人身上。晋芳又是一个呆子脾气。相信了他,可以捧至九天。恨着了他,就恨不得堕之九渊。所以自从进了三姑娘房门之后,连日总在这边,不曾再进朱二小姐的房。那朱二小姐这天晚上,不见晋芳进来,心中着实不快,忙着小善子到三姑娘那边打听。谁知去得已迟,他们老实不客气,双双已经入梦。朱二小姐这一气就非同小可,说我就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日的好,今天因为几句说话,就和我使起性来。我早知如此,悔不该。正说到此,那泪珠儿已经滚下来,湿透衣衿了。读者诸君须知,女子之哭,可分为数种。有的因悲伤而哭。有的因冤抑而哭,有的因愤激而哭。那愤激而哭的,内中必含有一种怨毒的性质。以为我今日虽不能胜你,静待机缘,当图报复。那朱二小姐的哭,就是这愤激一类。所以哭得愈沉痛,那报复之心,愈激烈。到了第二天,仍旧装着无事,出来见了晋芳,晋芳并不和她说话。到是朱二小姐对着他嗤的一笑,笑得三姑娘倒有点讪讪起来。朱二小姐笑道:“我今天要替姊姊道喜了。这人到也是大呆,我先前几次三番劝他到姊姊这边来,他总是不依,昨日居然到姊姊这边去,想已是回过头来,我愿姊姊成双到老罢。”
三姑娘知她奚落,也不和她答话。晋芳乘此时机,也便踱到外面去了。接连过了好几天,在先前几天,朱二小姐还想挽回已经失去的爱情,所以在大家说话的时候,故意和他兜搭。后来见晋芳终是淡淡的,懒待和她说话,她就更外懊丧,就要想实行她的计划了。但是娇花虽好,全凭绿叶扶持。独木不成林,自是古今公例。朱二小姐虽怀着浑身计划,没有一个人帮她的忙,也就不能施行她的策略。反不如从前在湖北时,内有小善子,外有林雨生,里应外合,就轻轻的送了小翠子的性命。如今身边虽还有一个小善子,究竟跳不了这一出独脚戏。仔细想了半天,只得仗着淑仪,或者能彀托她做个调人。却巧有一天淑仪到她房里,她就含着一泡泪眼对她说道:“仪小姐,我至今才佩服你是个真正贤淑的好小姐。但是你尚有父母在堂,富相公的遭遇,谁不怜惜。现在似我这孤零零的人儿,除我自身之外,还有何人可靠呢?”
说着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淑仪见了,也觉不忍,就劝慰她道:“父亲近来果然和姨娘生分了些,但这也是气头上的事,姨娘也要请暂时容忍一下,等到父亲回心转意,那时姨娘也不至寂寞了。”
朱二小姐又低低地说道:“从前的事,我固有些不是,到了今日我也觉悟,不过自己要想忏悔,已来不及了。如今只有仗着仪小姐在父亲面前分解分解。”
淑仪道:“女儿自当遵命。况家庭之间,有了不和睦的事,就是一个不幸。姨娘今天不吩咐,女儿也要劝解的。不过如今正在激烈的时候,也只可待时而动了。”
朱二小姐道:“那就要仰仗仪小姐了。”
这一席话谈过之后,淑仪果然俟晋芳快活的时候,进过好几次言。无如晋芳只是不理。这一天合当有事,她姨侄女儿明似珠,巧巧的来了。朱二小姐从前本来看不起似珠,自从回了扬州,似珠曾向柳克堂敲过一宗竹杠,朱二小姐也曾预闻其事,得着了点好处,因此就结合起来,认为知己。然似珠却因外面事忙,不常到伍府。这天来了,朱二小姐心中暗喜说:“这人到可以做我一个帮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闹他一场,看晋芳怎样下得去。”
因此似珠这一次来,朱二小姐加倍殷勤,接待的十分周到。似珠到了,和三姑娘、淑仪等谈了一回,就到朱二小姐房内,二人就畅谈起来,竟将近来晋芳待她情形,详详细细告诉了她,说得似珠妙目圆睁,银牙错裂,说:“姨母你既受这样委曲,为什么不早点打发人来告诉我呢?我看他们男子,对于女人,原不过当作一种玩物罢咧,什么叫做爱,什么叫做情,他们高兴,就和你开开玩笑,不高兴就蹩转脚和别个女人寻开心去了。难得姨母好性儿,能彀忍耐得住,换了我明似珠,却不能这样使他们安稳。不是在姨母面前说句夸口的话,不要说他曾经做过了芝麻大的一个知县官儿,哪里能彀降服住我。就是那堂堂现在的都督,也要任他随我指挥。今天姨母的事,我不知道便罢,我知道了,姨母受人委曲,就和我受委曲一样,就着小善子去喊那姓伍的来,我和他评评理看。如若真说不过去,我们尚有离婚的办法呢。放着姨娘年纪尚轻,离了此地,难道怕嫁不得别人么!”
朱二小姐忙握着她的嘴说:“阿呀,小姐,怎么你和爆烈似的说了这一大套。这样事情,我本来还怕什么,你须知隔墙有耳,我们没有动手,先给他们知道了去,这又何苦来呢。”
似珠低声道:“照姨娘的主意,打算怎样办呢?”
当时二人就唧唧哝哝,商量了好半天。只听得朱二小姐说:“你讲先去告他一状,究竟拿什么措辞呢?怕的他不比那柳克堂,外面交游不广,可以欺负得的。”
似珠道:“这真是姨娘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他娶你的时候,照着现在法律,就是一个重婚罪。你只须告他一个略诱良女,任情侮辱,这张状子,一径进去,他必定就要来来亲投降麾下,不然还恐怕吃不了兜着走呢。”
说得朱二小姐嗤的一笑说:“姑娘,你真好计较,不愧是个女将军了。但是我虽识得几个字,这状子笔墨,却另有一副手段,不是轻易下得笔的,托谁去做才妥呢?”
似珠笑道:“不妨姨娘见怪,我近来却新认得了一个人,名叫许道权,他是极有能为,并且和县里亦有往来,只要我回去和他一说,必有个良好计划,姨娘就再听我的信罢。”
朱二小姐也十分相信,说:“那么这事我就专托你了。”
似珠自然没口子答应。又坐了许久,就起身告辞去了。这里朱二小姐自从明似珠去后,心里终觉不安。想到晋芳今日这种情形,当年我在湖北林雨生设计拿富玉鸾的时候,我只要和他里应外合起来,富玉鸾既不能逃走,伍晋芳也要入了牢笼。那时我年尚轻,就是走一步,亦甚容易,为什么我那个时候不做呢?忽的又想到和晋芳当日的情分,待她也实在不薄,自从去了小翠子之后,那一件不如心如愿,我还暗地和雨生做起首尾来,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实在对他不住,就是小翠子和我,本来没有什么仇恨,只是有点气不过,所以一进门,就磨折了许多时候。他在湖北还劝晋芳来接我们,如果小翠子不出这个乱子,到了现在,我们三个人也是和和气气,不至于闹得这样生分起来。咳,这真是害人反害自己了。倘若似珠回去,果然替我在县衙门里告下状来,那县里太太,又是很熟悉的,闹了出来,面子上怎样下得去呢。想到这里,不竟大懊悔起来。总之这个时候,真所谓良心与是非交战,尚不知谁胜谁败。不禁就恹恹的睡在床上,连晚饭也不曾吃得。到了晚上,只有一盏孤灯,照着凄凄只影,虽有小善子多方解说,哪里能除去她的愁烦。闷了好久,方才朦笼睡去,恍恍惚惚,像身在湖北。这天晋芳在过江局子里未回,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小翠子走来,朱二小姐心里气她不过似的,也不去理她。小翠子道:“姊姊我们是别了好久了,姊姊的才貌,可称双绝,那人对待姊姊,也算情深义重,所以姊姊这许多年,气也使彀了,光也争足了,在眼前看起来,哪一个不羡慕你呢。但是我要劝姊姊一句话,须知花不常好,月不常圆,风篷逞足了,绳子就断,弓太扯满了,弦线要绝。姊姊若不趁早从退步着想,恐将来结局,也要和我这苦命人不相上下呢。”
朱二小姐听了苦命人三个字,不觉心里一寒,忽然想起小翠子已经死过的人,今日来寻我,大约是来索命呢。正要问她,只见小翠子已经飘飘忽忽的走出去了。朱二小姐就一惊而醒,原来是南柯一梦。加以一盏灯光,缩小颜色,变成绿的的,随风欲灭,像似小翠子还站在她面前一样,愈加恐慌,一片芳心,突突的跳个不住,忙叫起小善子来,说是要倒点茶吃。小善子正在好睡,被朱二小姐一叫,已惊醒了,勉强走起床来,拖了鞋子,到茶炉子边,倒了一盏茶,送到朱二小姐面前,朱二小姐懒懒的起来,喝了一口,觉得冰凉的,要想诉说小善子几句,想起方才的事,就倒咽了一口冷气,细想小翠子所说的句句都有至理。说到结局,正与现在晋芳待他的情形相同。就低声叹息道:“玉玉,你的结局,难道果真和小翠子一样么?”
心里想着一面就拿了茶盅,呆呆的出神。小善子叫道:“娘,夜深了,喝了茶请仍旧睡罢。”
朱二小姐才被他提醒说:“小善子,你瞧瞧自鸣钟是什么时候了?”
小善子走过去一看,偏偏钟停了,只得走到窗前,拉起帘帏。向天上望去,忽然大声叫着:“不好了,娘快起来罢。”
朱二小姐本来正在心虚,听见小善子没头没脑的一喊,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要想起来,那两只小脚儿,已不听她分说,两条腿只是栗栗的战个不住,还是从窗帏里望出去,满天通红,才知道外面失了火,慢慢的抖着走下床来,开门出去。见晋芳等都站在庭中,卜老太太厄的战巍巍地拄着拐杖,嘴里不住的念佛,听见晋芳喊着伍升外面去问,是什么地方失火,伍升说:“我刚才要来请示,外面人都说是南河下,云府上不知要紧不要紧。”
晋芳忙说:“既是这样,你就赶紧到云府去瞧一瞧。若是他们有搬动的地方,你也替他们帮帮忙。”
伍升连忙答应着几个是,就飞奔着出去了。原来这天失火的,正是南河下,离云麟家不远的一家旅馆里。当伍升走到南河下的时候,见各区水龙上的救火员,已经挤满了一街,好容易挨得进去,只见云府大门,关得紧紧的。伍升敲了好久,才有人来开了进去,只见云麟等一家人都呆立在天井内,仰着头呆望。那红珠胆子更小,抖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伍升说:“我的太太少爷,你们还这么安静,大门关得紧紧的,我看这边离火场很近呢。”
云麟道:“你看外面的情形怎样?我先前看来,还不十分要紧,恐怕有种坏人趁火打劫,所以把大门关上。且看看情形再说。现在我正没主意,你来得到好,你看这情形,我们家里的东西要不要搬动呢?”
伍升道:“我们老爷听见说南河下失火,所以命我来照料的。起先我看这火势正旺,心里也是着急,等到了府上相近,已经看见有许多洋龙到了,正在灌水,火势似乎渐渐的衰下去,现在恐怕不甚妨碍了。”
秦氏道:“难得你们老爷关切,我们正在为难,倘若要搬动起来,哪里来的人手呢。”
伍升道:“太太请放心,现在天上的红光,不是已经减了好些吗。”
秦氏等都抬起头来望着,果见红光渐渐地退了下去,想火已烧完快了。那外面的人声,还是鼎沸似的,直等了两个多钟头,方才平静,大家也就放了心。伍升便告辞回去。云麟略睡了一回,醒来已经红日东升了,忙忙起来,踱出门去,就听人说火场里烧死人了,这两个人,却是一男一女,现在还没有人认得他呢。云麟也就踱将过去,见颓垣断壁里面,零零落落的瓦砾场内,还有一缕一缕的青烟,向上直冒。地下湿淋淋的几难插足。又走了几步,见着的人打了一个大围子,里面遮着几片芦席,横着两个尸首,焦头烂额,好不怕人。大家还笑着说:“这两个人大概先前是个水里鸳鸯,如今却变成了两个火里罪人哩。”
云麟听了,甚为不解,仔细一看,见断墙上尚有文明旅馆四字,方知这是扬州最著名的野鸳鸯待合所,但是这俩究竟是谁呢?好好一个人,就是要学风流,也要拣个地方,像这种龌龊旅馆,居然也有人来图快活,末了还演了一出火神戏,真正自作孽哩。正在一人呆呆的痴想,忽的背后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云大哥,你好自在,我们许久不见了,尊嫂好吗?”
云麟转身一看,不是别个,原来就是鲍橘人。云麟因他上一次几乎折散了他们的姻缘,待理不理地说:“鲍大哥,果然许久不见,你几时到这里的?”
橘人道:“我已来了好久了,我原不住在此地,今日之来,原是为着内人的一件事。”
云麟道:“为的尊夫人么?尊夫人和这里有什么瓜葛呢?”
橘人道:“说来话长。闻得云大哥府上离此不远,我拟到尊府一行,一则过来拜望,二则藉此可以谈谈。”
云麟心欲推却,却觉碍于情面,只得邀他到家,坐下之后,橘人开口便说:“云大哥,你可知道这火场里遭难的人是谁?”
云麟道:“我却到了那边,不过望了一望,就走来了,虽听见人说起,但是不知主名,莫非鲍兄和他们到有什么关系么?”
橘人道:“果然被你猜着,如若没有关系,我到不来了。不瞒云兄说,兄弟的作事,向来是很旷达的,对于男女的嫌疑,本来不甚关心。况民国以来,男女平权,在社会上交际起来,男子往往逊于女子,所以说到内子,她的交际自由,老哥是知道的。哪知不知不觉的竟会和人发生关系。近来到了扬州,她的性情还是不改。我曾说过几次,她也从来不曾理过。那知到了临头,终究演成恶果。云大哥,你道死的是谁,一个就是内人,一个就是和你作过对头的许道权。”
云麟听了,惊得跳起来道:“原来尊夫人在此遭了大劫,老哥伉俪甚笃,何以为情呢?”
橘人笑道:“原来老哥还是这等情痴,在兄弟看起来,却与老哥不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主权,就有一个人的主张。这种主张在旧社会的时代,有一种公共压制性压住,所以无人反抗,现在这种樊篱已经破了,他虽则和我发生过夫妇的关系,但不过起于一时情感,此外则我仍旧是我,她也仍旧是她。她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今日之来,原不过来看一看真假,既然知道,我就可以不管了,现放着有地方在,自然有人收埋,难不成我还破费着有用的金钱,去收殓那无意识的尸骸吗!哈哈,我又不呆,我为什么去管他人死后的事呢!”
云麟听了他这一番不新不旧的一派荒唐说话,心里觉得好笑,说:“有其妇,乃有其夫。这一对到可称为难夫难妇了。”
但是嘴里不好直说,只得答道:“这是老兄达观,兄弟万万不及。不过这许道权为什么又同尊夫人打起交道来呢?”
鲍橘人听了,脸儿一红,想了一回说:“像道权这种人,我们还说他怎的,这样大的年纪,见了女色,还是和苍蝇见血似的,只须看从前,一听见了如夫人的名字,他就想吃天鹅肉,再三来央求兄弟从中撮合。但是兄弟知道这人,已为云大哥的禁脔,那里肯来说。后来又来央求内人,我曾再三劝止,哪知内人不知深浅,只向如夫人露了一句口风,竟招了她的白眼,这真是女人的见识呢。”
云麟听了这话,觉着很不入耳,便也一笑说:“这种故典,我们可以不谈罢。”
橘人说:“诚然诚然,我来的时候也久了,过一天再见罢。现在我住在二巷内第三家,云大哥如不见弃,我们终究是多年的弟兄,请你常常枉顾我,虽则内人已故,尚有小妾在家,烧点菜倒也是扬州风味,颇可口的。”
云麟正恨得被他绊住,忙说道:“既是这样,兄弟过一天再来奉候罢。”
就送了鲍橘人出去。云麟被他缠了半日,走走到红珠房内,见她正坐在窗前,缝着一件小夹袄儿,笑道:“好呀,儿子还没有落地,要想做娘哩。”
红珠瞪了他一眼说:“亏你是个读书人,说起话来怎地不通。譬如玉凤儿的衣服,姊姊没有空闲,不许我替她代做么?难道必定要娘才做小人衣服么?”
说得云麟笑起来说:“我一句话,引出你许多话来,真不愧伶俐女儿哩。我特会进来报告你一件事,你可听得火场上烧死了两个人吗?”
红珠道:“我也刚才听得黄大妈说的,说是烧死了一男一女,真正可怜,母亲还替他们念了好几卷往生咒,说是可以超度他们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哩。”
云麟道:“这话慢说。你可知道死的两个是谁呢?”
红珠笑道:“我也不曾出门,如何会认识这两人。”
云麟叹道:“这两个人都是你的旧相识哩。”
红珠嗔着道:“你也该说个明白,甚么新相识呀旧相识呀的。”
云麟道:“一个人因果循环报应,真个不爽,天道可是有的。这两个人生在世上,可算坏人,临死之时,果遭了惨劫。一个就是和你要好的女诗人紫罗女士。”
红珠惊道:“她么,怎样也住在这里,烧进在内?还有一个呢?”
云麟道:“曾经和我做过情敌的许道权。”
红珠笑道:“原来这一对宝货,但不知怎样会死在一起,真奇怪极了。”
云麟道:“死的地方,是个旅馆,又是个台基,两个人合拢来,有什么好事。但竟遭此劫,恐怕他们做梦还想不到呢。”
红珠道:“这也可谓生有地死有方了。”
吃了午饭,云麟想着昨天姨丈曾着伍升来问,今家中无事,应该去告慰一番,遂穿好衣服,和红珠说了,又到母亲面前讲了一回话,才出门来,叫了一辆车子,到伍家去。到了里面,晋芳有事出去了。三姑娘、淑仪均坐在中堂,陪着一个女客谈话。但见女客衣饰虽不华丽,而面貌却甚冶艳。云麟不知是谁,不敢进去。还是那女客站起身来招呼着说:“原来是云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
说毕满面堆下笑容。三姑娘也说:“麟儿进来,这位明小姐,你是见过的。”
云麟方始恍然,慢慢的踱进去,忙向淑仪道:“妹妹近来身体可好?”
淑仪站起身来问了姨娘的好,并问嫂嫂、红珠姊姊,想必身体康剑”云麟也回答了好,只见淑仪面色黄黄的,觉着较前消瘦更甚,便说:“妹妹怎样又病起来?脸上格外清减了。”
淑仪道:“我也不能算是生病了。在起初的时候,请个医生吃两剂药,尚觉有点效验。到了现在,吃药也是这样,不吃药也是这样,但觉着一天到晚,总是懒洋洋的,不知有病,也不知没有病,所以我可以说得是没有病了。”
云麟道:“妹妹的病,总是因为心经不畅,还望妹妹诸事看开一点,有时外面出去散散心。譬如我家里,自从我们那个。”
说着就伸了两个指头,“到了扬州,妹妹只来过一次,何妨常去走走。又如明小姐她是很旷达的人,能够时常请来谈谈,开怀一点,那病自然渐渐的好了。”
似珠道:“云先生的话果然不错,但是仪妹妹是个拘谨的人,叫人有何方法可以进言呢?”
淑仪道:“我也不是拘谨,不过在我看起来,我的一身,如大海中飘着一叶浮萍,又眼看着世事沧桑,不十年间,时局变迁,我们不谈,只是我们几个相识的姊姊妹妹里面,年纪长的长了,出阁的出阁了,在从前何等亲密,临了终归一散,这样看来,做人有何乐趣呢?我但愿能稍迟天年,奉侍祖母及父母西归之后,那时生也好,死也好,我也不计较了。”
说着不觉眼圈儿一红。三姑娘听了,也觉得惨然,说:“好孩子,你一年到头,都是含着一泡眼泪过日子。说起话来,惨凄凄的,不但你自己伤心,连我的心都被你揉碎了。”
云麟道:“姨娘也不必伤心,到是仪妹妹的病,总要自己修养才好。”
明似珠道:“刚才仪妹妹说先前何等亲密,末了终归一散。这两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今天可以齐举出一个例来,昨天晚上不是南河下火起吗?”
三姑娘忙向云麟道:“我到忘了,昨天的火离你们家里不远,母亲想是受惊了。你姨父命伍升来了,巴巴的等着回来,说道没事,我才放了心。”
云麟忙道:“多谢姨娘,我们幸亏没事。”
明似珠笑道:“你们府上没事,那边旅馆里却有事了。”
云麟道:“原来明小姐也知道这事,不知可有什么新闻,报告我们哩。”
明似珠道:“云先生,你不要做假,死的两个人,并死的原因,还和你现在这位姨太太有大大的关系哩。”
云麟道:“不错,我早晨无意中,碰见了一个叫做鲍橘人的,说死的一个是他的夫人紫萝女士,一个是许道权。我只知这两个人,在她未嫁我以前,曾出来生了许多阻力。后来因为发生了炸弹的嫌疑,才算罢休。但是他死的原因,为什么又关着我们,到要乞道其详哩。”
明似珠道:“原来你尚只知其一哩。你可知你们只位姨太太,未入门之前,许道权托鲍橘人做媒,他们夫妇就做成圈套,只说是姨太太的身价,骗去了五百块钱,乘许道权入狱的时候逃回泰州去了。后来许道权保释,知道扬州是站不住了,到了上海,那知这鲍橘人,在泰州不多时候,所有骗去的钱,已经用完,也到了上海。偏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许道权。那时他就跟鲍橘人要赔偿五百块钱,不然就要在新衙门控告他欺诈取财的罪。橘人没法,回家后就和他夫人商量,用了一个美人计。那许道权爱色心重,就上了他的道儿。不但旧债赖去不还,而且两人在上海吃着用着,都是许道权供给他们。后来许道权回到扬州,他们又在上海游荡许多时候。前晚才到扬州,就登门去拜望许道权,自然要他破钞些金钱。许道权自然应允,但有个条件,须要和他夫人重温旧梦。橘人只知要钱,那管什么名誉,自然满口答应。许道权安置他们在二巷内,但是许道权不好进去,就约紫萝女士到这文明旅馆,偏偏这天夜里,祝融下降,偏收了他们这对老鸳鸯,作为部下驱遣的神将。”
云麟笑道:“明小姐说得如此详尽,真是能道人所不能道。但不知这新闻从何处得来?”
明似珠道:“我和许道权也是熟人,昨天去的时候,正见许道权和他们办交涉,所以得知详细。”
原来似珠正和许道权商量朱二小姐的事,许道权满口应承帮忙,哪知连夜出了乱子,所以今天来见朱二小姐,叫他另想别法。朱二小姐自昨天做了一梦,不愿再和晋芳为难,反劝了似珠一番。似珠出来看望淑仪,所以这段新闻,竟被云麟探得十分详细。此外又谈了许多闲话,明似珠先去,云麟亦告别回家。刚踏进门,看门的就递上一个字柬儿。云麟见了,皱着眉头说:“何苦又来找我。”
不知此柬,来自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