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田焕死后,周氏正和田福恩商量办理丧事,外面大闹起来。田福恩忙跑出来一望,只见许多苦力,有的扭着辫子;有的拉着腿裤,着件背心;有的还拖着一辆车子,拥拥挤挤的往他店前经过。旁边看闹忙的人,都说自从黄包车发达之后,他这主人时常用着他们向外间生事,什么打店面哩,敲竹杠哩,就是官厅有时也奈何他不得。今天又不知是谁的晦气哩!原来这车行主人就是本回书中主人乔家运,他不是上回说过要整顿扬州的人力车,是他认为一种大职业。那江北车夫,是他认为唯一可用的奴隶。不料他照预定的方式做起来,果能如其心愿。不多时,扬州那种旧式的铁轮车子,已经淘汰净荆黄包车却逐渐增多,虽则另外也有人拿出资本来做这事业,但是改良车子,是他最早,所有车子,又是他的最多,他竟可以在扬州车子事业上执着牛耳了。这次投票,他又用着手段,叫那拉车子的人前去投票。居然得着当眩就是另外的当选人,也有些是他经手包办,所以他又进了一层,俨然以未来的省议员自居。在社会上的资格,又不觉高了一层。但是要想实行做省议员,自非空口说白话可以成功,并且又没有第二个田福恩这种冤桶,那种大的运动费,究从何处开支呢?他自个鬼精灵儿,与众不同,自会无中生有,想出事情来做,说:“我这笔钱,是不能不就本地风光,在那江北车夫身上着想。譬如扬州城里,现在也有人力车二千辆,每人叫他们担任一元的经费,也就是二千元了。不过要用什么名义才可以捐他们的钱呢?想了半天,就喜笑颜开自言自语的道:“乔家运,你真糊涂。这种问题,都想不出,还要叫什么乔家运呢。”
就穿好衣服,慢慢的坐着车子,到公园里来。这时也有他许多同行,都在这里吃茶,看见他来,多起身招呼。坐定之后,起先不过说些空话,忽乔家运向众人说道:“我今日来找诸位,是有一件事,和诸位发表的,不知诸位可赞成?”
内中有一个叫王少鱼的,车行里除出乔家运,要算他了,就接口说道:“你乔先生如有意见,当然是不错的,不过赞成与否,应该将这事发表出来,我们才有个斟酌呀。”
乔家运道:“我因为看到各种事业,都有一个总机关,如同公所呀,会馆呀,遇着有什么事情,都在这机关里解决。我们这人力车事业,在现今是算极需要的,车子也有几千辆,单讲那拉车子的人,至少也得有二千多人,对于外面的纠葛,时常是有的,没有一种团体的机关去对付他,吃亏实在不小,我们何妨也组织一个公所做总机关呢。”
王少鱼道:“这事是与我们大家有益的,如何不赞成呢。”
其余的人也都说甚好。王少鱼道:“不过我们也须得筹备筹备。”
众人都说:“这也是应该的。就是将来组织成功,那公所董事,必定要推举乔先生担任的。”
家运听到大众赞成,心中自是欢喜,又想王少鱼这人,在车业中也算是个脚色,断不可少的人,我不如笼络他叫他投降在我的麾下,连忙说道:“这事今天不过是闲空提议过,一天我们还要开一个筹备会,那时我们再推举办事的人。王少翁的才干,我是很佩服的。并且这事也不是一二个人可以办得到的,将来还要少翁和诸位帮忙哩。”
王少鱼道:“这话也是。只要乔先生拣定了开会的日期和地点,通知我们一声,我们是必到的。”
乔家运道:“左右不过我们十几个人,我想也不必另找地方,舍间尚容得起。不过日期我们也须公决一下。”
众人道:“我们做事须要爽快,最恨的现在有一班人,今天办这个,明天办那个,嘴里说的天花乱坠,到了临了,终究是一个老不成功。今天既有乔先生发起,我们就定了后天开筹备会,好么?”
乔家运本想赶快,听了这话,正合他的心意,忙说:“也好也好。只是今天不在此地的人,也须邀他们到会。现在筹备主任未经举定,一时也未便由个人出面邀请,最好由各位在相识的人里,自己互相招呼,格外容易些。未知诸位以为何如?”
王少鱼道:“我们就这样罢,准于后天下午,到乔先生府上。”
家运道:“这时天气已热,若过早了,大家多不方便,不如我们在四时以后开会罢。”
于是大家又谈了些筹备的话,各自散去。乔家运这天和他们的谈话,虽则一时尚未成功,也算有了一半把握,心里非常得意。到了开会的那天,是扬州备有车辆出租的人,没有一个不到的。乔家运见人已齐了,就说:“我们可以提议事件了。”
王少鱼道:“蛇无头而不行,今天就请乔先生做个主席。”
乔家运也就立起来发言道:“我发起这事的意思,那一天公园里已经说过,就是这天未到的,经诸位转辗传说,想已经明白,今天也可不谈。不过我们要问诸位一声,这事究竟应办不应办呢?”
众人都说:“这事是于各家都有益的,我们自然是赞成要办。不过我们办了之后,首先要定一个名称。还是称公所呢?还是称会馆呢?”
当时议论很多,临了说我们还称公所罢。王少鱼道:“既有公所,我们应当先定一个章程出来。不过没有主任的人,也就没有负办事责任的人,所以我们今天的会,最重要的是先举出一个筹备主任,再举几个干事,这事就可依着次序进行了。”
乔家运说:“不错,王少翁的话果然是提纲挈领。不过我想主任一个是不彀的,不如另外再添设一个副主任,再举几个干事,这事就成了。”
众人就依他所说,乱纷纷的推举着。结果乔家运得了筹备主任,王少鱼得了副主任,其余又推出了四个干事,并且公推乔家运起草这公所的章程。乔家运道:“说到章程,我已预先拟了一份,今既承推举,我就把章程拿出来给诸位商酌可用不可用?”
就将章程拿出来读了一遍,在这几个人里面,要算乔家运是个杰出的人才,大家又无讨论的知识。只有经费一项,原定的章程,是每车一辆,捐银一元,作为开办基本金,此后每月每辆捐银二角。作为长年开支。众人以为要自己拿出来的,譬如有车子一百辆的,就要出一百块钱。有二百辆的,就要拿出二百块钱。这是如何办得到呢?不觉面面相觑,默坐了一会。乔家运知道他们有些误会,就说道:“这种捐款,不是出在我们身上的。我们有车子叫他们去赚钱,还要我们捐款子,我哪里来的这种笨想头。这是要叫他们拉车子的拿出来的,诸位请放心。这事只要我费点三寸不烂的舌头,和他们演说一番,包管他们个个情愿从腰包里拿出来咧。”
大家听了才明白过来,还是这钱是他们出的,我们又何苦来反对,大家就都赞成。乔家运说:“这事业须向官厅立案,方能稳固。我就预备好了,一俟县里批准,再开一个成立会,并齐集这些车夫,要他们的车钱,没有做不到的。这时已经不早,遂即散会。”
众人都以为乔家运弄这笔捐款,确是为人力车公所内用的。哪里知道他另有作用呢。乔家运等大家散了之后,提起笔来,做了一件呈县备案的呈文,不多几时,就批了个准予备案,还颁给了一张保护公所的布告。此后扬州市上,忽然发现了一块招牌,就是扬州人力车公所。内中的人物,第一个就是总董乔家运。他办了这事,可算心满意足。不过那每辆一元的捐款,尚分文无着。仔细想了一个计划,必须如此如此,约隔了四五天,就嘱咐一班包收车钱的去召集他们说,后天大早,在教场空地上,等候人力车公所的总董乔家运先生演说。你们如果要想吃这碗拉车子饭的,都不能不到。起初大家听了,都不知为什么事,又不知道什么叫做演说。偏偏这几天警察和车夫作对的很厉害,遇着点小小事情,不是拿着那根棍子在腿上乱敲,就是拿着脚向他们乱踢。凶的警察还要硬拉着他往局子里罚洋钱。他们正苦得叫天不应,无法可想,那知后头又探听得说人力车公所每人要叫他们缴纳一块钱的捐款,个个就不平起来。
到了这一天,大家约齐了,想和乔家运去为难。这天就是田焕死的第二天早上,你想街面上一个大早,凭空成群结队集合了许多苦力,闹热不闹热呢。这一班人到了教场里空地上,只见乔家运、王少鱼等好多人,已经在那里候着,旁边还站着许多警察,并且借了那摆医药摊的几条板凳,又向点心铺子里老板借了几扇牌门,搭起一座台来。他们就在这上面一站。那知江北来的车夫,虽是粗鲁,到也懂得些规矩。知道这处不是他们上得去的,就在台下面一围,且等他们说些什么,这要说出捐钱的问题,我们就闹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们拉下来,打他个稀烂,看他们还能跑了不成。这是车夫里面小铁牛阿三和赛飞腿小六子等几个人商量好的。大众也只等他们号令,一齐动手。
那台上的乔家运,却不慌不忙的说出许多话来。他道:“诸位啊,你们虽是一班苦力,拉车度日的人,也是我们同胞的弟兄呀,我瞧你们一天到晚拉着车子,东跑西走,能赚到多少钱?遇着了不知好歹的坐客,价钱上起了交涉,或是遇着那不知退让的老幼,撞在身上。或是走错了路,或是失点了灯,一撞着穿黄衣裳的警察先生们,你们就晦气了。那当头一棒,吃些小痛苦,还不算什么,这要拉到你局子里去走一趟,至少也要罚几块钱。这不是我凭空捏造,你们想都是尝着过滋味咧。这都是没有一种机关保护你们的原故。你们这穷而无靠的人,如何能彀敌得过呢。我们所以设立这个公所,是为你们而设,你既有了公所,你们有苦处,我们好替你出头了。你们有事情,我们好替你帮忙了。这事实在和你们有利益的,不过你们既享了权利,也应该尽点义务。每辆一元的捐款,在现在拿出的时候,果然觉得痛苦。若到了后头,你们就知道利益不校”
正说到这里,许多人就想动手。那赛飞腿和小铁车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忙向他们摆手儿,不叫他们动手,立刻就答应了说:“这点点捐款,我们是应该要拿出来。”
回头就对许多人说:“弟兄们,你们须知道这钱,并不是他们白用的,用了我们的钱,他们就应该替我们出力。譬如拿到警察局子里去,这一块二块的钱,少罚几次就得了。”
大家见为头的两个人既经答应,自无话可说,一哄而散。各自拉各人的车子去了。过了几天,居然这二千块钱统统缴来了。每月两角的月捐,亦已承认。乔家运平空得了这种巨款,只有和王少鱼鬼鬼祟祟的笼络了些,其余俱暂时搁在他腰里,预备购买选票。无如天下最不知足的就是人心,做到了第一步,就想做第二步了。乔家运看到第一次捐款这样顺手,以为他真认我为衣食父母,不敢违拗。又想公所初次成立,对于各股东,也要做点事业出来,显显我乔家运的手段。因同王少鱼商量说:“我们扬州的车租,实在太便宜了。在我的意思,每月尚可加他们的车租。”
王少鱼说:“我们刚刚收了一种捐钱,又要加他们的租价,恐怕不答应罢。”
乔家运笑道:“少翁你胆过小了,这种事情,也不必和他们商量,只须门口出一张布告,每月加租价一元,一面责成收租钱的照收,如有不答应的,先拣几个向警察局里一送,还怕他们说半个不是吗!”
王少鱼道:“不是我胆子过小,恐怕这班人不是好弄的,闹点风潮出来,到不是好玩哩。如乔先生一定要做,那布告上请乔先生单独立名罢。”
乔家运道:“这个自然,请少翁放心罢。”
隔了两天果然人力车公所出了一张加车租的布告,那班拉车子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忙去寻那小铁牛赛飞腿说:“可不是我们前天依了他的话,又得步进步了。如若再依了他,那不是我们的饭都给他们吃了。”
小铁牛道:“他们果真没良心,得了我们一种钱,并没有替我们做过一点事,如今又要加车租了,还当了得。”
赛飞腿道:“我都打听出来了,这姓乔的,真不是个人。这次加租钱,完全是他一个人的意思。我们擒贼擒王,只须找到姓乔的和他算账,把个公所捣毁了他再讲。以后要吃官司,我们大家一伙儿去。”
众人因为缴一块钱的捐,已经恨极了。这次再加车租,正是切肤之痛。听见赛飞腿的话,也不管事情厉害不厉害,齐打伙的轰雷也似答应一声,一涡风的跑到那公所里去。乔家运合该倒运,这天正独自一人在公所里坐着,预备那加车租的进账。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脚声动地的跑进来,声声口口要姓乔的出来说话。乔家运知事不妙,要想从后门溜之大吉,那知说时迟,那时快,有几个人先跑进来,看见乔家运的影子,像是要跑走似的,就赶快进来,一把抓住,接连又是三四个人,也跟进来,见了这种情形,就前推后搡的拉将出来。这时人多口杂,那里禁止得住,后面有人看见了,以为前面的人已经动手,自己那肯落后,口里喊着打打,手里就那将公所里的门窗版壁桌椅凳子,打个稀烂。
那乔家运被人拉出来,正遇见了赛飞腿,他原是个江北臬匪,杀人不眨眼的,看见事已闹成,还是收不小了。一只手就拿起一只已经敲断的桌脚,在乔家运头上当头一棒,不打紧,到把乔家运满肚皮的诡计,和着血液,直冒出来。再加旁的人又孝敬了他一顿皮榔头,这个时候儿,就是强健结实的人,也挡不住,何况他究竟是个柔弱书生。这时乔家运真可以叫他乔倒运,虽则未曾打个稀烂,那魂灵也只好挟着他未来省议员的资格去拜访阎魔王,向他算账去了。当他们闹到公所里去的时候,至少也有几百个人。那区里的警察,赶快出去弹压,那里禁止得祝后来又立即去报告旅部,派了许多兵来。那时人打的打死了,走的走了。等到警察进去一看,才知道出了人命,连夜拿人。那为首的几个,各同赛飞腿、小铁牛等,早已不知去向。后来也只有胡乱提了几个,送到监里了事。可怜千古英雄,而今安在。乔家运的一生,可谓占着便宜,末了竟不能逃过这场劫数,也可知天意难容了。
如今且说田焕做了半生牛马,自从占据了云家的店产,也不过二十余年,虽有积蓄,究竟不十分富厚。田福恩对于他父亲去世,也不在意,到是以后所有财产,都可由他执掌,心里甚为欢喜。偏偏周氏也是一个吝啬不过的人,所以田焕的丧事,也不铺张,只草草了事,吊丧的不过云麟等几家亲戚。那知周氏自从田焕死的这天晚上,亲耳听到云锦显灵一番说话,心中老大吃了一惊,也就此得了一病,等到田焕丧事了结,周氏也就上床。田福恩依旧天天在外嫖赌,忙得绣春带着病躯,料理一切。不多几天,周氏也就一命呜呼。这个时候,正是乔家运被人打死的日子。田福恩得了这个消息,不觉大笑起来说:“这个死鬼,前日欺我太甚,也有这一日。”
不知过了几天,他自己工厂里,接连的派人来找他去,说是经理王先生专等着讲话。这时可巧田福恩尚未出门,听了这话,心里有点发虚,就慢慢的披了一件白夏布长衫,也不坐车,就匆匆的走到厂里,见王少和会计都在那里,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也夹在里面,不知说些什么。王少见他进来,略欠了欠身说:“田先生请坐,我们正等着你哩。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不过太闹的顾前不顾后了,萧盐商等拿出了一万五千块钱来,办这工厂,把大权托付与我,我以为你和从前的刘先生,都是先前同志,所以把银钱和购买材料的权,托付你们。刘先生死了,我又把工厂的事郑重托付过你。因为你是一个开办就在里面的人物,那知你这几个月,厂里头完全不见你个影子,弄得各事都糟了。这话暂且不谈,我且问你,前时你划了银子去办材料,那材料究竟办在那里?现在连工人要求发给出去工作的物品,都没有了。我想就是发给过的,也有做好的成迹,如今在那里呢?你就是不办,那些银子又花到哪里去了呢?”
田福恩起先听了这些话,脸上一红一白的,也不好回答。想了半天,已打定了主意说:“王先生,这事呢我固有些不是,但是如今想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亏空了几个钱,我拿出来赔补我的亏空,也就没事了。我虽穷,我还有一片铺子,大约折变起来,也就彀了。你也何必怎样着急。”
王少道:“你到说的轻描淡写,你可知道工厂里有了工人,没有工作,已经闹了好多天,这消息已经传入萧盐商耳朵里,现在已派了这位周先生来盘查我们的账目。不但我的面子被你丢了,连工厂的本身,都很危险哩。”
田福恩这时虽有无赖的本领,也吓的向瓜洼国里去了,只得红着脸说:“王先生,这事全凭你老作主,我用钱的时候,哪里知道会闹出这种乱子呢。现在只要你老出个主义,我总依着去办,不然也得去求乩坛里的祖师,和我们转圜转圜。我想菩萨慈悲,他必定会替我们帮个忙儿的。”
王少见他说出祖师,不觉向他瞪了一眼,正待发作,只见那姓周的说:“这也不是二位凭空吵嘴互相推诿的事,我是奉敝东的命来查看账目的。田先生既然是工厂中重要职员,今日应该帮同将账目查清,我也可去复命。至于以后如何办法,只好听敝东的示下,再行决定了。”
著书的人说到这里,究竟这事的内容,如何发生,若不预先讲明,不免使读者诸君茫无头绪,我自不得不趁这周先生和田福恩查账的时候,将这事情发作原因,详细说明一下,免得诸君说我故意的藏头露尾。原来萧盐商起初拿出一万五千块钱的时候,原是信仰吕祖,爱屋及乌,连王少都受他们信仰,所以王少一提着办理工厂,就不费吹灰之力,一张口就得到一种巨款。但是那天空照相,这一件事,究竟是王少等串成的黑幕。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巧不巧的,这天萧盐商请客,偏偏请的就是季石壶、孙淑庵、孔小安诸人,席间无事可谈,大家就闲闲说起,萧盐商尚极口称道吕祖灵验,像是扬州地方,吕祖格外垂青,所以不到别处去,情愿终天的帮着王少。说的季石壶哈哈大笑,说:“萧先生,你还睡在鼓里呢。难怪人家说有钱的人拿出些钱,如同牛身上拔根毛。我今真相信了,你知道这天空照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盐商道:“季先生,你对于这件事上,还有什么可疑吗?照相那一天,看的人真是成千成万,明明的看见杨竹村拿照相架子搁在空地上,镜头向着天空明明的见天空忽现一派红光,他就趁此把机关一纳,隔了两天,居然云烟满纸、态度萧然的一位吕祖仙师,现在照相纸上,一一分送与人,事后也有人传说那天的红光,是城外柴篷失火,但是他的失火,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在照相的时候失起火来?就是果真是火光,说不定还是吕祖爷借着火遁,到此受他们这么一照,可以把他老的真容传布世上。季老先生,你是年届古稀的人,也该修养修养,何苦来轻薄他们呢。”
哪知这位季老先生,偏生是生成的一牯牛性,吃了人家一两句,必定驳倒他才知爽快。今见萧盐商说出这样话来,不觉冷笑道:“萧先生这也难怪你,你老杂事多,如何省得。我曾记前几年浙江温州地方,有一个绅士,叫做什么班远生的,死在普济轮船里,后来托梦出来,说可以魂灵照相,居然成功。那时上海有个《时新报》上曾将这照片印出来,我也曾经见过这张原照片。但见烟云里面,须眉毕现的影着一个鲜龙活跳的班远生,哪知不到两三天,那春申报上的蝴蝶隐士,居然用科学的研究,在常识栏内登了一段详详细细说明,说这种照相,只要有这人的照相,就可影出来的,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所以我在当时已经疑惑,等到照相送来,我就细加研究。萧先生你也想想,吕祖是位仙师,自能返老还童,但也应该鹤发童颜,道貌盎然,方称得起他老人家的尊像,我细看这照相,只见童颜,未见鹤发,这五柳长须的部位,也生得十分勉强,所以我就断定他分明是用一个小孩子扮成吕祖,用科学方法照出来的。那天空照相这一场,全是哄人。请问你照相那一天,曾看过他那照片不曾?”
这几句话说得萧盐商满腹狐疑。席散之后,他就走到供吕祖的那间屋子里,拿着红烛向那张吕祖照片,细细看了一回,居然有些像季石壶的话,又细细参详了一下,不觉恍然大悟说道:“这还了得,他们竟多数人串通一气,骗了我们一种大宗钱财。若到法庭上去告他个欺诈取财,他还跑得了吗。哼哼,你看我饶了那个。”
第二天就请了几个共同捐款的人,商酌了一下,都说这事要办不难,想他们既然哄骗我们的银钱,必然自各人分散去了,现在所办的工厂,一定是遮人耳目,有名无实的,我们只须派人到工厂去查账,有了什么弊窦。好在王少领款子的时候,给我的收据尚在。只须到县署里去讲一声儿,怕他不拿来治罪。这就是萧盐商派了周先生来查账的原因,交代清楚,暂且不表。却说周先生在工厂里查账的结果,田福恩在材料上面亏空的款子,不过一千有零。加以已死的刘祖翼,也用空了二千光景。所有厂内实在开支共计四千元左右。尚有七八千元,都在王少手内。查明之后,周先生就连簿子一同带去,向萧盐商复命。王少见事已不妥,就拉田福恩说:“兄弟,我先前向你发几句话,原是当着姓周的面不得不如此,总之我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这点点亏空,都在我身上,给你弥补。我今天尚要赶紧去筹备款子,免得他们多说闲话,讨没趣。不过今天厂里既闹了事,连工人都已知道,若没有一个紧要的人在这里镇压镇压,工人闹起来,我们愈加吃不住了。好兄弟,你不要急,厂里的事,我今天就交给你。款子的事,都交给我。明天午后,准可送到。我们且对付过了这一次,再想别的做,也不迟。”
田福恩到这份儿,也除了依着王少的话外,正无法可想,只得唯唯的答应。王少就拍拍屁股走了。那萧盐商原恨的只有一个王少,到了周先生复命,还带着个田福恩,想起从前请酒的时候,他也在座的,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一班无赖棍徒,统统葬送起来,免得后来的人,再看想我们的钱。原来有钱的人拿出几个钱来,到不打紧,若是欺骗他们,像是倒了他们的牌面,就恨如切齿。当下见证据已有,就连夜命人办了控告的呈文。第二天早晨,亲去拜会知事,将呈文面递。扬州的盐商,本来很阔,那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接驾的时候,连皇帝都羡慕他们那种势派,还当了得。现在势力虽不及从前,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盐商面托的事,一个县知事,哪里敢不承迎恐后。所以等到送客之后,就亲自写了版票,派江、甘两县差人四名,到工厂去拿人。这时田福恩正吃过午饭,呆呆坐着,专等王少的款子送来,可以了事。哪知忽的来了四个差人碰个正着,就对田福恩说:“田先生,正在厂里。事有凑巧,省得我们去找。王先生呢?”
田福恩道:“他回家去了,尚未来过。”
差人说:“县里来请你呢!”
田福恩虽则曾经做过议员的轿夫,见识自然与前不同,但和县知事从来未曾打过交道,今日忽来请他,如何肯去。那差人便发话道:“田先生,你也知道点儿好歹。”
说着就拿牌票出来在他面前一晃说:“这是什么东西,今天你去也是如此,不去也是如此。我们来了半天,也不见一点茶水。”
田福恩已经着忙了,见说要茶水,就大声喊人到茶,哪知这时厂里的人,都已溜之大吉,那里还来招呼。那差人叽叽咕咕地说着,看他这大的年纪,不料尚是雏儿。又有一个说道:“不是雏儿,倒是个混蛋。他家人铺子开着,我们先搭了他进去,不怕没有油水来孝敬我们。还得赶紧去找姓王的,给他跑了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三人都答应着,就不由分说,把田福恩如鹰拿燕雀的捉了进去。一面去找王少,果不出差人所料,他已经料理料理,卷着包子,到上海逍遥去了。可怜这些贫民,好容易得着一碗饭吃,被他们一闹,工厂停了,他们也从此星散。且说这消息传到绣春耳里,究竟不知何事,可怜她几天中间,翁姑相继逝世,丈夫又被官厅捕去,他又是一个没脚蟹,如何经得起这种风浪,只得坐着一辆街车,来寻云麟。秦氏见她来的厄突,又觉形色仓惶,不觉吃了一惊,忙问说:“大姑娘,你怎的?”
这句话尚未说完,绣春的眼泪就如雨的下来,呜咽着说不出话。惊得柳氏、红珠,都忙来询问。秦氏还疑和田福恩有了什么口角,急着说:“大姑娘,你就是有了委曲,也不是尽着哭的事。你这样一哭,连我们都被你哭昏了。怎么一回事,且说出来,可使我们明白呀。”
绣春才慢慢地住了哭,把田福恩被捕的事说了出来。柳氏等自然替他着急。偏偏云麟又不在家。一面安慰着她说,急事缓办,我们总得替你想法。一面着黄大妈去找云麟。等到云麟回来,告知此事,云麟也为着急说:“这事须得先到县里去探听消息,究竟为什么事,那衙门里首的人,都是要吃油水的,也须打点打点,这是第一着。此外只得看什么事情,求伍姨父去向县里说情,或托人先行保释。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就匆匆的到县署里去探听消息,回来大家才知为的是工厂里亏空并且是诈欺取财的案子。云麟说:“今天就是伍姨父去说,也不及了,明天大早我准去求他。只是姊姊一个人,在那里多有不便,不如暂住在家。”
绣春说:“店里的事,我也须得照应。况且二老尚在供灵,我如何住得下。”
秦氏究竟爱女心重,心想柳氏有玉凤儿,红珠怀着身孕,都不能去。绣春一个人住在那边,如何放心得下,不如自己去暂时伴她几天,能得田福恩无事,也可以放了心,就将此意和云麟说了,绣春自然感激。秦氏就收拾收拾,当晚陪同绣春到田家住下。到了次日,云麟果真向伍家去托晋芳求情。哪知刚到门口,见伍升急急忙忙的走来,看见云麟,就站住说:“云少爷来了,省得我走这一趟。可巧伍家昨天夜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要知如何,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