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马龙车水之场,忽的辟出一番清凉世界,无论甚么人总须耳目一新,心境一快。何况云麟近年来闲愁绮恨,外面看来虽似摆脱得干净,其实他这一颗心,既悲寡鹄之吟,又抱断鸿之感,不触则已,一触必发。果然仅与那些龌龊人士周旋,到也罢了。偏生在这个当儿,眼看着这珠楼翠闼,耳听着这刻羽流商,不由的怆怀身世,黯然消魂,最奇怪那个女郎身影,便宛然是他前几年侠骨柔情感恩戴德的意中玉人。你想他那时候且惊且喜的神情,真个画也画不出。两只腿顿时不由他做主,便痴痴的直立在一株垂杨之下,千重万叠的心绪,不知打那一处算起。刹那之间,叫声苦,那箫声猛可的戛然而止,美人身影,更瞧不见,几眼疏棂,真个是云山万里,不禁洒了几点眼泪。因为这地方道途又静,人迹又少,况在黑夜时间,不敢留恋,复又匆匆的绕向大路。此时心神恍惚,这上海路径,又不熟悉,好在路旁有现成的人力车,自家便跳上去,叫车夫一直拉向新马路一百三十八号。到家之后,伍晋芳正同三姑娘以及淑仪都坐在屋内议论早间刑场的事,及至见云麟回来,大家都笑着说道:“这不是支部长回来了。”
旁边站的几个仆妇,也都望着云麟掩口而笑。云麟到反惶恐起来,一时又摸不着头脑,也只好痴痴的立着发笑,尽管拿眼睛望着淑仪。淑仪手里刚捧着一钟茶,转把个头低下来不理会他。转是晋芳努努嘴,叫云麟坐下来说道:“这件事让我来告诉你。前次都督夫人曾到我这里来过几次,你妹妹狠关切你,思量你在扬州也不曾做着甚事,你母亲又渐渐老了,这菽水之奉,到是一件紧要的事。闲话之间,便将这意思告诉了都督夫人。原来都督夫人也是同你相识,一口便应承了,所以我这里便写信去请你到这上海。如今不是有了十多天了,都督被他这夫人催迫不过这上海地方又是人多于鲫,急切无从安插你。好笑今天午后,都督署里送了一封函札来,因为他们起先的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各处都设有机关,却好扬州也须组织一个支部,便委任你做这国民党支部部长。唉,你姨夫老了,这些名目,便狠是听不入耳。当这世界,又不能妄参末议,只好替你将这委任状接收下来。你姨娘他们同你闹着顽,所以有适才的说话。但是一层,你如答应了,自然须要遄回扬州。老实告诉你我也好挈眷随着你回去。在先因为避难,聊将此地当着桃源,其实这薪桂米珠,居家固不容易。至于一切饮食服用,奢靡已到极顶,我们这老不入时的,也一点看不上眼。扬州虽然僻居江北,论我们这份人家,有茅屋数椽,聊蔽风雨。薄田数顷,聊佐衣食,也还可以从从容容度日。你的事还须你自家斟酌罢。”
云麟听着这一番话,到反将自己住了。他也并不是因为不愿意就这支部的事,他心里却横着适才路间所见那件事,转一心舍不得离这上海,必须探听个水落石出,方才罢休。又不好将这意思明说出来,只得含糊答应道:“承姨夫同妹妹的盛情,替我谋划了一个位置,侄儿却没有不愿的道理。……”伍晋芳笑着说道:“这件事全是你妹妹替你筹画的,我却不敢掠美。你看你姨父这样古板人物,那里会认得甚么都督,以及甚么都督夫人。你既然愿意就这事也好,照这样办,我们便在这三五日内一齐动身回扬罢。”
云麟也笑道:“虽是妹妹的鼎力,然论起善则归亲的大道理,妹妹待我的好处,就是姨父待我的好处。……”一面说,一面又拿眼瞟着淑仪。淑仪只是低头含笑。云麟又接着说道:“至于姨父讲到回扬这一层,侄儿意思,想且缓一缓。”
晋芳笑道:“好呀,我说少年人不宜到这上海,一到上海,就像蚊子见血一般,老远恋着,舍不得便走。老侄你难道有了奇遇不成?。……”这句话转将云麟脸上说得红了,疾忙分辩道:“姨父又来说笑话了。不瞒姨父说,侄儿自从国家多难以来,忧患余生,了无兴趣,不过因为家贫亲老,少不得奔走风尘,至于那些绿意红情,久经销歇,况此次荷蒙宠召,盛意殷拳,更何敢偶涉狎邪,重劳挂念。”
晋芳不待他说完,忙笑道:“偶然同老侄闹着顽笑,老侄千万不可见怪。好在便是动身,也不是一两日间可以定夺的事,我暂且失陪,你有甚么话,不妨同你姨母斟酌罢。”
说着自家便踱向前面去了。此时堂屋中间,更没有别人。先是三姑娘笑向云麟道:“你姨父越老越糊涂了,人家到一处地方,少不得有些勾当,一经他嘴里讲起来,便是甚么奇遇怪遇。他少年时候,不尴不尬的惯了,他都把人当着自己。”
说到此,又伸出两个指头笑道:“不是这一位管束得紧,你还怕你这姨父不么二长三的闹鬼么。他说回扬州,我狠是愿意。扬州亲儿眷儿,这几年间,也疏远得久了。好孩子,你这耽搁的意思,想是要去谢谢都督,这也是理所当然。”
云麟也笑道:“姨母说的话,怕不有理。只是妹妹们不知道,就算扬州要设立同盟会支部,论这部长也须经党员选举,没有个由都督委任的道理。这分明是都督被明小姐逼迫不过,才想出这敷衍门面法儿,侄儿到也不须去谢委,学那前清官场习气。况且风闻那个都督公务狠忙,一天到晚,也没在署里分儿,道不得还会想起侄儿这名字。侄儿已拿定主意,不再去都督那里纠缠。少不得借这名目,能于回到扬州,替国民党里做点事儿,也是分内的事。不过今晚打从一处地方经过,蓦的见着一人,不由的到反将侄儿牵绊住了,想访一访这人消息。……”云麟说到此处,狠有些哽咽,渐渐的便把个头垂下来,几乎要潸然堕泪。淑仪是个聪明不过的女子,见此情形,已料到九分,也觉得骇然,便接着说道:“哎呀,难道她也在这上海不成?论起情理,哥哥料的定然不错,你们看,凡是在前清做过阔官的,没有个不把这上海做个逋逃渊薮。那个意大人当这乱离时代,或者不敢北上,南京离这地方又最密近,盈盈一水,挟眷潜逃,自是意中之事。岂但哥哥旧情未断,思量一近芳姿,便是妹子也狠感激她树碑埋骨之恩,急欲竭诚拜谒。但不知哥哥经过的那个地方,究竟在于何所,到是快去打听为是。”
三姑娘道:“原来为的这件事情,要想在这上海耽搁几天,这也是正经,便告诉你姨父正自不妨,你又何必瞒他呢?”
云麟笑道:“并不是要瞒姨父,我总怕姨父责备我狎妓,记得那年在武昌初次会见姨父时辰,姨父说的那些话,真个叫人羞愧无地。妹妹说的话甚是,便当重到那所在打探一个下落。……”
果然次日云麟起了一个清晨,便出门跨上一辆人力车。那个车夫便问少爷拉到甚么地方?云麟被他一问,转问得住了,想了想,更没有话回答,引得那车夫也笑起来,说没有地点,叫我向那里走呢?云麟道:“不妨。我坐在车里,你只听我指点,我叫你怎生走,你就怎生走来,多给你几个酒钱不妨。”
那车夫点点头,便将车子拉着向马路上驰去,云麟目光四注,依稀走到一处地方,亭榭楼台,依然罨在绿阴深处,心里大喜,便命将车子停住,自己跳下了车,张着树阴行去。谁知一经近看,却又不是。分明昨晚那个楼窗,靠着一株柳树。此处虽然也有楼阁,四围却全是芭蕉。知道错了道儿,重跳入车里又走。接连走了几处,越走越迷惑起来。自己暗暗叫苦,说我为甚么昨晚不在那地方问一问地名,眼见得是没处访寻,只得怏怏的又将车子折回,开发了车价,匆匆的便将此事告诉淑仪,急得长吁短叹。淑仪笑道:“你那晚模糊之中,也不知可曾看得清楚。大凡一个女人家声音态度,大致总还仿佛,你心里刻刻思念这人,自然触处皆有这人影儿在眼里。我还有一件事奉问,这红珠姑娘当初于这箫笛上可是惯家,你可曾听见她吹过箫不成?”
云麟呆了一呆,说:“这却不曾听见她吹过箫笛。她当那出局时候,大率都是弹的月琴。”
淑仪道:“可又来,总算她此刻从了良,不大弄那月琴。她毕竟又为甚么去学吹箫笛,在我看来,还将这件事放着罢,不必再闹入魔,也是不好。”
云麟叹道:“难道今生我同她究没有再会的缘分了?……”说了这一句,那眼泪不禁纷纷堕入襟袖,哽咽得再不能说话。淑仪见他这情形,也有些替他扼腕。看看将近中秋节了,晋芳因云麟离家日久,便催他早些回去,云麟只得应允。临行之时,伍府送了许多礼物,淑仪又嘱咐他探听扬州信息,如没甚变动,可赶急寄封信来,我们即便可以回扬。云麟拜别就道,及抵扬州,正是八月十五日。先到岳家,龚氏柳氏见他回来,非常喜欢。依龚氏主意,便要留云麟在此度中秋佳节,不放他回去,云麟因为此番回家,尚不曾见过母亲,允着晚间再来赏月。柳氏也说出必告反必面,是为人子的大仪节,母亲到不可苦苦留他。龚氏只才答应,还叮嘱云麟务仅今晚到此,夫妇团圆。云麟点点头,他忙着一口气跑回家中。秦氏见了儿子回家,如获珍宝,只管笑得拢不起嘴来,尽着问长问短。云麟略略将在上海事迹告诉了一遍,说到亲自用枪去击林雨生,吓得秦氏索索抖个不住,说:“哎呀,你好生大胆,你是个甚么人,你敢拿着枪做这杀人的勾当,我只怪你姨父姨娘都太糊涂,为甚不拦着你,让你如此胡行。罢罢,你以后老实安稳些在这扬州罢咧。我一天放着不死,我再不让你到外面去胡做。”
黄大妈在旁边也插口道:“又是一个被枪毙了。如今的国法,是愈出愈奇。怎么人犯了罪,也不砍头,也不碎剐,动不动都是拿枪去打他,只算甚么王法?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都是铁打的,一个活鲜鲜的人,叫他死在枪头子上。我的好少爷,你是读书君子,这些毒恶的事,千万不可去学他们。”
云麟正待分辨,一眼蓦然瞧到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疏疏落落的写着十几个大字,这一惊确是不小,不由失声叫道:“哎呀,这是打那里送来的?如何不告诉我一声?”
黄大妈笑道:“少爷是问这纸条儿么?这个有甚么打紧,是今天清早起我刚才开了大门,便走过一个短衣的汉子,手里拿着像这样的纸条,倒好有一叠儿,冒冒失失的递了一张在我手里,掉转头就跑,我还赶着问他,说这东西可要钱不要钱,他也不理我。我如今上了几岁年纪,也有些阅历了,知道有些店户新开张儿,大都叫人散着这牢什子,说得他那店里货真价实,老少无欺,这劳什子又叫甚么传单,每年我也收有好几十张儿,规矩是不要钱的。其实这劳什子过后人家都把来烧掉了,不见得因为这个就跑到他店里去买物事去。少爷这般大惊小怪,难不成这劳什子有甚么要紧的话在上面不成?”
云麟越发顿脚说道:“不是不是。咳,也不曾听见他得了甚么病症,我前次到上海,还到那里辞了行,他老人家还是活跳新鲜,有谈有说的,这才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呢。黄妈幸亏你还自夸着年纪大,阅历深,你到不曾将这劳什子毁掉了。”
秦氏先前也不曾留意,此时见云麟说得如此郑重,才从桌上拿过来,瞧见上面明明写道:宣统四年八月十五日,何其甫老先生午时仙逝,谨于十六日午时大殓。傅事禀高升。秦氏读了一遍,也不由落下眼泪来,说道:“也不过五十多岁的人呀,怎么说死就死了?麟儿论起理来,他算是你的恩师,自幼儿便从他读书,出来应考,又是他老人家一手提拔,可怜你那个师母,此时不知是哭得甚么样儿了,你快换一件素衣服,带点锞锭到他老人家面前磕一个头,万一师母叫你在那里照应一切,你今晚就不回来也罢。想起来,我还不曾问你,你回来可曾到过你的岳家不曾?”
云麟道:“一进城便随着姨娘们到他家里坐了一会,本拟先回来看看母亲,偏生姨娘同姨妹又送了好些物件给媳妇,累累赘赘,不便再拿到家里来,所以便先拢了媳妇那里。好笑今天狠是不吉利,姨娘那里老太太是哭哭啼啼,想起小美子,又触动姨妹妹的伤心,大约也是想起富大哥又哭了,无巧不巧,刚才到家,又看见何先生的丧条,这不是白白的将个中秋佳节弄糟蹋了。岳母还分付我到她那里度节,还不知今夜在那地方,可许分身回来呢!先生挺尸在床,少不得夜间还要延僧放瑜珈焰口,除掉师母一人,师妹又还弱小,帮忙的人正自不多,论情理我便不能磕了头便走。母亲累你老人家等一等,万一等到半夜里不见我回家,可命黄妈去柳府上跑一趟,将这缘故说明白了,省得你媳妇老等。”
秦氏道:“你这说话也不错,年年有个中秋节呢。便糟蹋一次,正自不妨。若说因为是中秋必定图个吉利,你那个何先生他不曾求求阎王老爷,过了中秋再死呢。”
黄大妈听他们母子二人的谈论,才知道那牢什子并不是甚么开店的传单,实在是何先生死了的报丧条儿,心下兀自惭愧,只管立在一旁呆呆的望。后来又因见云麟要在那里过夜,一个中秋佳节不及回来赏月饮酒,又甚不以为然,便有些咭咭哝哝的在一边发话。云麟也不理他,特换了素服,带了些钱,走上街又买了一卷纸锭,一路直向何其甫家走来。心里异常悲感,想起当初在书房里读书的境况,忽忽如在目前。不谓转眼沧桑,那些同学的朋友,也就凋零大半。今先生又溘然长逝,虽说死生有命,毕竟北邙荒草,无论甚么人总不能免此惨劫。细想起来,人生在世,争名争利,有何意味!又猛然想到那年何先生乡试,在船上曾得一异梦,梦中有四句偈语,分明说他是宣统优贡,如今宣统是亡国了,科举又停,这优贡两字,当不复再见世界,足见梦境荒幻,未可凭信。又因为想到宣统年号,便觉得如今世界共和,改为民国,如何何先生丧条上依然用着宣统四年字样,这填写丧条的人,难道不怕违背共和国的法律。这不必问了,定然是他老人家临终分付的遗命。我知道我那先生他是念念不忘故国,今日之死,未尝不是因为平时感喟抑郁,以至一病不起,所以死后必须仍用故君年号。此公愚忠,诚不可及,然而较之世上那些圆滑士夫,朝进共和,暮趋专制,民国胜则自命党人,君主兴又效为犬马,觉得较胜一筹。一路上且走且想,早不知不觉已到了何先生家门首。此是自小儿束发受书之地,此度重轻,不由的怆然雪涕,忍着泪更进一步,只觉得门首静悄悄的,站着一个小管家在一个卖糖果的担子上抽那天九。云麟分明认得那小管家,是当年孙大同小媳妇子生的。因为孙大年纪渐渐老上来了,不能在何先生家服役,因此命他的儿子承受了他这份事业,名字便叫做小孙。云麟三脚两步的赶得上前,劈口便问道:“小孙,我们先生果然是今日归天的,怎么你到有这闲工夫在这里赌钱耍子?”
小孙猛不妨有人问他这话,一抬头见是云麟,笑道:“云少爷请里面坐,事便有只件事,只是我不大清楚。”
云麟听他这说话,益发心里糊涂起来,更不同他讲甚么,便大踏步直望里走,又将腰间挟的那卷纸锞,轻轻把来放在门口。走到前一进屋里,那些坐学生的桌椅,依然纵纵横横的排列在一处,因为节间例假,更没有一个学生在此。跨入第二重屏门,一眼早瞧见美娘站在阶下,身边还立着那个三岁的师妹,一双小手捧着一块月饼,美娘逗着他顽笑。云麟心下狠是吃惊,转立着脚步,迟迟疑疑的不敢前进。美娘已瞧见他身影,笑道:“云相公几时回来的?听见说你到上海做官去了,如何还有功夫赶回家来度节?”
云麟一面支吾,一面便偷眼向先生房里瞧,似乎寻觅他先生挺尸所在。美娘心下明白,不由的含笑问道:“云相公,你先生的死信难道你们那里都知道了?这消息真是飞快。”
云麟也笑道:“原是今日清晨便接到先生这里一张纸条儿。学生因为到家迟了,见了很是诧异。特地赶来一问,先生此时究竟怎么样了?”
美娘听时此处,方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云相公你问你的先生么?他狠忙着呢,适才又跑出门去访他那几位朋友。”
美娘说着话,便邀云麟向里面坐,放下那小孩子,亲自到了一杯茶递给云麟。云麟接到手里,只呆呆的望着他师母,半晌才挣出一句话说:“照师母这样讲,似乎先生连病也没有,这纸条儿又是谁同他老人家闹着顽的呢?”
美娘又叹道:“谁人敢同他闹着顽呢,这实在是他亲笔写的。昨天忙了一晚,写了有几十张,分付小孙替他分送,是我嫌忌晦,说一个中秋佳节,巴巴的将这东西送给人家,你不图个吉利,人家还要图吉利呢,拦着小孙,不用理他。他还气愤愤的同我争论,说这是成圣成贤的大事,怎么都嫌起忌晦来。他毕竟鬼鬼祟祟的将那个传事禀高升唤得来,在束修里提出一串钱赏给他,大约云相公那里,也是这高升送去的了。”
云麟听一句点一句头,听到后来,依然听不出一个头绪,急得问了一句说:“究竟我们先生做这件事,是个甚么用意呢?”
美娘笑道:“他这用意,承他的情,也曾一长一短的告诉我过来。只我是个极懵懂的人,一总还猜不透他这大道理。他如今越发呆头呆脑的了,或者不见得真做得出来。云相公你是聪明人,你先生也常常夸赞你,我告诉他这呆主意,你或者可以猜测得出来,也未可知。云相公,目下外边不是闹着甚么共和国么,你先生的病根便在这共和上发出来的。自从那一天在街市上瞧见宣统小皇帝退位的消息,便嚎啕大哭,直闹进屋子里,把我魂都吓掉了,赶忙劝着他,他转劈头劈脸的骂我不懂得君臣大义,他说世上有个三纲五常,这是最要紧不过的。譬如你就是小丫头的纲,我又是你的纲。宣统皇帝呢,就是我的纲。自古及今,灭掉了一个皇帝,又有一个皇帝出来,这还扯个直,因为只要有皇帝,我们就可以安然过日子。目前是天翻地覆了,我打听得明白,说甚么不用皇帝,单单交给百姓治这国家,这叫做甚么放狗屁的民主共和。我们是读书人。一部史鉴透熟在肚里,老实告诉你,万一果然大清国灭了,我们不用想活着,定然烈烈轰轰追随先皇于地下了。我那时候还劝着他,说宣统又不曾死,你口口声声喊他先皇,你不怕忌悔?况且皇帝一时退位,保不定没有几位大臣,重新将那些反叛灭掉了,仍然保宣统做皇帝,你死在九泉之下,到那时候也应该懊悔。他其时听见我这话,到还有理,便暂把觅死的心肠放下了,终日的同他那几位老朋友,在外面打听消息,果不其然,说是宗社党在西北上起事,你先生欢喜的了不得,每天焚一炉好香,祷祝宗社党速速成事。这是去年间的事。”
云麟凝神想道:“不错不错,记得去年有一天会见先生,他便探听宗社党的消息。我只说了一句,说是宗社党既无势力,又乏时机,怕终究是个枉而无功罢。先生听了这话,顿时将个脸色放下来,说我年轻,没有经验,只是信口妄论国事。好笑若不是我已出了先生的书房,怕当时就要被先生打几十下手心呢。如今想起来,真是冤枉,我那里会猜到他老人家安着这样意见呢。我早是知道,便不同他老人家辩驳也好。然而这件事到后来毕竟宗社党失败了,他老人家又怎样呢?”
美娘笑道:“人家也这样说法,你道他肯相信呢,他满口里都是甚么圣天子百灵相护,断不会就此覆亡的道理,将来必定必有一番了不得的人出来辅佐宣统皇帝登位。他那几位朋友,大家都也摩拳擦掌,俨然就是个自命是个了不得的人意思。就拿剪辫子这件事而论,他们的心上,都觉得这辫子一剪,便不是大清国的忠臣。他的那些好朋友,单单因为剪辫子这件事,到议论了有三天的功夫。”
云麟笑道:“这又奇怪了。不过一条辫子罢咧,说剪就剪,说不剪就不剪,又有甚么议论呢。”
美娘道:“这个却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老成练达。论他们心里,自然是不肯剪辫子了。又因为外面闹得利害,不剪辫子便有人来干涉你,或是告到地方官那里,就须办罪。可怜他们千万为难,想来想去,还是我们那一位想出一个变通办法。把各人的头发绞开了,剪去一半,留着一半。留的那一半,挽成一个小小鬏髻儿,藏在帽子里,走出去,外人看着好像是剪了辫子似的。只等大清国一朝重复过来,他们老实仍然将那一半辫子垂出来,总被那些光滑滑剪成和尚头的人取巧得许多。那一天你的先生才将这主意说出来,直喜得那几位朋友,连珠价喊好,通不怕把喉咙喊破了。吓得我在屋后不知道甚么事,只索索的抖。后来知道就因这话喊好,才把我这颗心放下来。当这一晚,人人高兴,便在家里吃酒吃菜,闹了有大半夜,最可笑不过,你先生他因为高兴狠了,这一晚是他出的酒菜用款。用过之后,他又懊悔不迭,埋怨我花费得太多了,真个叫人又好气又好笑。这也罢了,谁知过了有半年多太平日子,到后来不知他怎样打听得外面时局,说是清朝小皇帝万万没有登位的妄想,他便好像入了风魔似的,镇日价眼望着半空里,用手指儿画着圈儿,嘴里又叽哩咕噜,又听不出他讲的是甚么。学生的功课,也懒得去查考,时常同我讲,一经挨过这长夏,转到秋凉天气,他决计是要以身殉国,还替我们孤儿寡妇料理身后的度活。我起初听他这些说话,没有一次不哭泣。后来因为听得惯了,转不甚介意。有时恼着他,我便直问到他,说你口口声声说死,也不曾见你死过了一次。想是你这位大清国忠臣,是专在嘴上讲究的么?他见我问得紧了,他只冷笑着说:死是必须要死的,只是一人死得没趣,在阴间冷清清的,连一个伙伴也没有。我们庠序里同志的秀才狠多呢,我有心邀集他们做一个殉难大会,已约定了在府学明伦堂上聚齐,所以他近日更是忙的利害。……”美娘正在指手划脚说得高兴,猛的向外一望说:“这不是你的先生回来了,你亲自去问他那丧条子的缘故罢。”
云麟此时向外面望得一望,果然他先生蹒跚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位衣冠齐楚的朋友。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