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万事万物,虽变幻无穷,但细细按起来,总离不了因果两字。古人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理无或爽。读者有疑心在下所说是迷信的话,在下到也有个比方。譬如种谷,下种的时候,将种子细加选择,种后又及时耕耘,到了收获的时候,自然是嘉禾穗穗,收成大有。如果下种不加选择,种后不事耕耘,则收获之时,是必稗夹杂,难期有成。比之人生,作事的时候是下种,修养的时候是耕耘,结果的时候是收获,只须看他种的是什么因,就可知道结的是什么果。就本此理由,还有两句话可以解释读者的疑惑,就是因果循环,实系天演公例,并非人权迷信。即如这部《广陵潮》前后所纪的,多系事实,而因果报应的先例,如杨古愚、杨靖、刘祖翼等,读者当尚能记忆。不过全部书中,这许多人物,欲一一的明示因果,应从何处说起。仔细想来,只得在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身上来讨个下落,到是一个小小头绪。即如林雨生在那穷愁潦倒的时候,着衣不暖,吃饭不饱,全家三口,在那照墙背后存身,实在已去死路不远,幸亏遇着一个少年义侠的富玉鸾,一手提拔,荐到伍晋芳这边,得了职位,不但饱食暖衣,且也得到一点小小权势。在那稍存良心的人,应当如何感激涕零,力图报称。那知他竟天良丧尽,朋比为奸,初则谋孽小翠子,继则害富玉鸾,欺伍晋芳,奸谋百出,诡计多端,若将这些计划,正正经经的在社会上,做点事业,何常不是可造之才,无如他竟倒行逆施起来,及到临头终离不了触犯刑章,法场枪毙,并连累老妻改嫁,孤子无依。林雨生如若死而有知,虽恸哭流涕,都来不及。照此看来,岂非一段大大因果。
如今且说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自从投奔到伍公馆里,毕竟晋芳宅心忠厚,不念前仇,竟安然的留他住下,从前虽答应他介绍到扬州第六工厂去学点工艺,后因名额不多,一时难以补入,只得仍在伍晋芳公馆里住着,做些零碎杂事。不料林雨生虽作恶万端,这个稳子到是忠厚老成,安安分分。他也知道他父亲的罪恶,所以对于晋芳,极其恭顺。常和伍升说:“我每看见仪小姐孤鸾寡鹄,就想起我爹的不是。罪大靡天,所以我这孤苦伶仃,实在是应该受天之虐,又怨谁呢。我如若没有伍大老爷收留,我也不知道流落那方,死在何处,恐怕连骨殖都要给狗拖完了。如今我活着一天,都是受着伍大老爷的恩典,我只拿着我这颗良心,尽力来巴结伍大老爷,或者可以稍稍赎我爹的罪。”
伍升对着他微微的笑道:“罢呀,你这孩子好甜的嘴,我记得你爹在这里的时候,何常不是外貌恭恭顺顺,嘴里说起来,真是仁至义尽,那知他心里怀着一肚皮的诡计,专门葬送人。”
稳子哭丧着脸说道:“伍老爹,你不要再谈我爹了。你不信我,你只看我日后的行事,就知道了。你现在尚还不知道我的心。”
说着,就哭起来。伍升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你不要哭,我和你玩呢。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爹。你只瞧我你来的时候和现在待你的好歹,就知道了。”
因此伍升有便的时候,在晋芳面前,常提着稳子的好处。内中只有一个朱二小姐,因当初和林雨生谋孽小翠子的时候,很有点秘密的交情,所以深恐稳子或有些知道,小孩子口头不谨,对着伍晋芳露些风声,到不是玩的,常常怀着鬼胎。有一天,催着晋芳道:“小稳子年纪尚轻,给他常住在我家,又不是事,不如另荐他一处地方学习生意,庶不误他的终身。”
伍晋芳点点头微笑说:“你到真想得周到呢。林雨生在日,与你何恩,你替他这样出力?我养着稳子,还是看这孩子忠厚,若想到林雨生那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我早经赶着他出门了。”
这几句话在晋芳出口无心,朱二小姐听了,却是触耳,心里觉着突突的跳,然面上却不肯露出惊惶的颜色,就瞅了晋芳一眼,薄怒含嗔的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难道和林雨生有首尾不成?你今天既然说这话,你应该还我凭据。我是大家人家的闺房小姐,不似那小家子女人,会做鬼鬼祟祟的事。我和你这许多年数,你难不成还不相信我么?”
晋芳本因小翠子的自缢,认为终身恨事,又以此事发端于朱二小姐,时常感着不快,不过拿不到她的凭据,认为嫌疑罢了。今见她又说这话,愈加生气说“你今天的话,又含着刺了。她是已经死去的人,与你尚有何憾,处处还要说她的坏话,未免过分了些。”
朱二小姐也气着说道:“我说的是什么人,只有你时时刻刻,心里存着一个小翠子,所以连人家说话,都要起着疑心。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我和小翠子,很该换一个过来,我早死了,留着小翠子,永远活着,她又会凑趣,又会侍奉,心思又灵巧,相貌又娇艳,天天伴着你,你才如心如愿的快活着呢。像我这拙口笨,自己知道为着你罢咧,你也不知道,不见情,我又何苦多活着呢。”
一面说着,那剪水似的秋波,含着一泡眼泪,就如断线真珠般落下来了。在平常时候的晋芳,看见心爱的人,哭得和泪人似的,自必赶紧去抚慰她,朱二小姐也知道晋芳的脾气,故意用这手段去挟制。那知这日晋芳,先是生了气,后来想起小翠子在日的好处,未免感动离怀,也忍不住老泪横流,就立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里打旋。忽的信步望外面走来,正遇着云麟和三姑娘在一处说话。云麟就站起来喊了一声姨父,晋芳见了云麟,也不似往日的招呼,便说道:“老贤侄,我很羡你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但愿你慧福双修,始终如一,不要学着我和翠姨,半道相遗,负了薄幸之名,后悔无及。”
言下大有悲愤填膺之慨。云麟见他颜色不好,想是为思念翠姨,断不料到和朱二小姐有这番口角。便说:“这是姨父取笑侄儿了。在侄儿的一番遇合,本来是平常的事,不过中间经过许多波折,中途由合而离,由离而合,因此便觉得和别人不同。但是将来又知道如何结果呢?至于翠姨的事,果然出于意外。但是人生修短,自有天命,姨父也只可聊作达观了。”
三姑娘道:“论翠姨的为人,实在叫人可怜。不过这种过去的事,又何必多伤心呢,我们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到也不小了,回顾膝下,只有一个仪儿,可怜又成了个单边人,后顾茫茫,我从前只望着小美子长成了,后起有人,可以放了一半心事,那知半途又遭了变故。我呢,已经是半老的人了,情愿你和他再能养着个一男半女,也就算了,到是保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晋芳听了后顾茫茫,格外触动他的心事。但是说起朱二小姐,又是气恼,又说不出怎样,只得对三姑娘说:“你也该明白过来了,那人是怎样,她是一朵玫瑰花,触手生刺,待人辣辣的,我悔当初鲁莽,不加体察,不然如何又会上她的当呢!”
三姑娘又笑指着云麟对晋芳道:“你说我不明白,你真睡在鼓里呢!你只问问麟儿,他的丈人和儿子吃官司,就有他夹在里面,外面知道的人很多哩。”
晋芳叹口气道:“我也近来觉悟了好多,你看他自从回到扬州,母亲呢,她是专在佛堂里念佛。你呢,又不管事,一切大权都握在她手里,她看我不大出去,偏会拉拢和县里太太打得火热,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了。”
云麟道:“姨父千万不可多心,家庭里的事,也只能得过且过。好在我姨娘也不是揽事的人。”
这时淑仪听得他们讲话,也慢慢地走到中堂来,先叫了一声父亲,又和云麟招呼了,坐下来说:“听父亲的话,好像和是姨娘合气来了。姨娘就有三言两语,终究是女流,父亲为着她生气,也不合着呀。”
云麟笑道:“姨父也不过一时背里几句话,决不至就此生分的。”
晋芳道:“我们还是谈着别的罢。”
云麟道:“妹妹这向身体到还好。”
三姑娘代答道:“也是三病两痛的,总之心计重,我也得劝劝罢咧,那里能医好她的心病呢。”
云麟道:“妹妹时常忧郁,老住在家里,也不是事。何不到我们家散散心,我母亲也很记念着。”
淑仪道:“多谢姨娘费心,我过一日,正要来请姨娘的安,并看看红姊姊。红姊姊近来身体好吗?”
云麟:“近来不知怎样,也是病恹恹的。到是那玉凤儿,长的怪俊俏的。过一天我带了她来,姨娘和妹妹见了,必是欢喜的。”
三姑娘道:“红姑娘这样娇怯怯的,怎禁得起病呢!”
晋芳道:“不要是怀孕罢,我们又可来叨扰你的汤饼筵了。”
云麟红着脸说:“现在还不大清楚,再过几时,就可知道了。”
晋芳虽和云麟谈着,心里总觉闷闷的,和云麟道:“今日天气颇好,我们就到公园去吃茶,闲散闲散,老侄高兴么?”
云麟正因晋芳生着气,无以解嘲,听晋芳说到公园去,也就满口答应。晋芳道:“我也不换衣裳了,就此去罢。”
云麟遂辞别了三姑娘、淑仪,同晋芳走出门来。云麟问晋芳坐车子不坐?晋芳道:“这里离公园不远,我们就安步当车罢。扬州地方,本来热闹街市不多,不过道路很狭,最讨人厌的,就是穷小子拉着一辆破烂人力车,沿路抖揽生意,还有坐着人的车子,也往来不绝。所以好好的人行路,只好让着车子去出风头,行人到有好些不方便了。”
二人慢慢的走到公园门口,忽后面飞也似的赶来一辆簇新的黄包车,坐着一个人,到了公园也下了车,赶着云麟喊道:“趾青趾青。”
云麟回头一看,见是熟人,也就停住了脚,和那人谈话。晋芳看这人年纪比云麟大些,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洋灰哔叽长衫,不穿马褂,头上戴着草帽,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大圆眼镜,手里拿着一根司的克。长得甚是漂亮,但是满脸浮滑气象,竟不像是个正人君子。心想云麟为什么和这种人去打招呼呢?又见那人一手携着云麟的手说:“你们走的慢,我车子快,我看见你很命的喊你,你不答应,我也只得赶来了。”
云麟道:“先前我并没听得,等你下车喊我,我才知道是你呢。”
就拉着他的手道:“我们进去罢,我还有亲戚在前面等着呢。”
那人说:“你亲戚是谁?”
云麟道:“是我的姨父,你也该知道了。”
那人说巧极了,我们同进去罢。就走到晋芳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鞠躬礼。云麟替他介绍说:“这是我从前的同学乔家运。”
晋芳也就回了礼说:“久慕。我们正苦寂寞,同去吃茶罢。”
三人进来,找到一直里面荷花池的旁边,三间抱厦内,一个坐位,就泡了茶。这时旁坐也有好许多人,内中有和晋芳认识的,都招呼了。乔家运却无人不熟,先过去和诸人谈了一回,才过来和云麟坐下。云麟道:“我们好久不见了,你上海去过么?还是仍在扬州?”
乔家运道:“说起话长咧。前时我和你别过之后,我愿想安安闲闲的扬州住几时,那知从前盐店里的一个股东,从上海来找我,要想我去继续从前的事。我再三辞谢,因为他也知道我家境不甚充裕,说你既不愿去,何妨在扬州弄点事情做做,我很可以帮你的忙。我想既承他的美意,若叫我再去费尽心思,弄那劳什子的报馆,我可不愿意了。因此商量好久,他拿出几千洋钱,交给我办了三百辆人力车,到扬州来,你不看见我坐来的这部车子,多么好,比我们扬州现在的旧车子,好多着呢。这就是我公司里的出品,我打算在车子上面整理整理,把旧车子统统淘汰,也可算我的事业呢。”
晋芳笑道:“人力车的事业,资本到尚在其次,只是那些拉车子的人,都是一班江北愚民,讲理是不能的,一旦蛮横起来,实在难以处置,老兄能和这种样子的二三百人打起交道来,岂不要吃亏。”
乔家运竖着一个大拇指道:“老伯勿怪小侄夸句大口,对于这种人,叫小侄使用起来,不怕他不服从。我有车子给他拉,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若违拗我,只要夺了他的生计,他的性命就没有了,他还敢倔强吗?古人说得好:智者役人,愚者役于人。我就用这个主义,在他们身上取点利息,也不为过。况且无事的时候,他们是拉车子,倘若我遇着不平的时候,要想在扬州闹点小小风潮,不怕他们不当我的护兵哩。”
云麟道:“原来乔大哥办着人力车公司,我到看不起这小小的事业,还有大大的作用咧。”
乔家运道:“这也是我的一种计划。”
晋芳道:“这种事,我们却是外行,到要请教利息究竟如何呢?”
乔家运道:“利息不厚,小侄也不愿去干这劳什子了。比如说我在他们身上,每人每天取他两角小洋的利息,总计起来,就是几十块钱。这都是他们情情愿愿来租了去的,若遇到他碰坏了车子,我就在修理上面敲他们点竹杠。他们因为饭碗计算,也不怕他们不来缴纳。”
晋芳道:“原来有这许多厚利,难怪办车子的人很多了。”
乔家运又对云麟说道:“今天真巧极,我本想到你府上找你,请你求老伯一件事,那知竟会在这里遇着二位,想我的事总有希望了。”
晋芳听说有求他的事,心想我和你面不相识的人,有何事交接。正在诧异,见云麟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乔家运拍着手笑道:“趾青趾青,我看你近来只知躲在家里,对着如夫人享些温柔的艳福,把外面一切重要的事都置之不问了,我倒佩服你是个高士咧。”
云麟红着脸说:“这可奇了,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又如何知道你的事呢?”
乔家运道:“我和你取笑呢,不要急坏了,这是我的不是。你不知道前次选举的省议员,已经期满,现在县里正忙着选举。”
晋芳道:“不错,我前日也听见这话,县里请的筹备主任,不是许道权吗?这人因孟军长的炸弹案嫌疑,曾经收押过的,现在不知如何又出来谋事干了?”
乔家运道:“是的。小侄也知道他和老伯是熟人,所以拟恳趾青求老伯在县里谋一个调查主任。”
晋芳道:“若说别人,兄弟尚可担承,这许道权从前兄弟因一件事和他有些争论,去说是必无效果,何必多此一举呢。所以对于老兄的事,只可谢绝了。”
说着拿两只眼睛望着云麟。云麟知道晋芳说的就是为红珠的事,这时也不便说出,只得对乔家运道:“家姨丈这般说,乔大哥只可另寻别人了。想乔大哥熟识的人很多,谋这事是必成功的。”
乔家运道:“我恳伍老伯的,并不是向许道权说话。许道权我同他也是熟人,昨日曾经谈过,据说这事全权都在县里,要请知事委任的。又知道现在县长,最相信的就是伍老伯,恳你代我求伍老伯,在县长面前介绍一下,没有不成功的。”
晋芳素来也知道乔家运的为人,不过办理选举,在表面上看起来,原是中华民国郑重民意的大典,但是都为一班半绅矜式的人物把持,任你怎样公正的人去办,也不能廓清他们的积弊。况如许道权这种人做了筹备的主任,还有什么好结果呢,不妨把他推荐,也算是云麟的一个人情。见云麟想回绝他呢,恐得罪乔家运。不回绝他呢,又不知我的意思。正在为难,就说:“既是这样讲,我明天正因事要到县里去,且和他说着看,成功呢,果然是好。不成功,请老兄不要怪我办事不周。”
乔家运见伍晋芳满口答应,知事有把握,忙站起来,向晋芳作了一揖,然后又坐着谈了许多别事,时已不早,晋芳要走了。乔家运不肯,拉着云麟说:“伍老伯和我们是难得遇到的,今日必在这里杏花村西餐,这是我一点诚心,请你替我留客罢。”
晋芳和云麟再三不肯。经不起乔家运死不肯放,也只得随和着吃了夜饭回去。吃饭的时候,大家谈着选举的事。晋芳笑道:“这选举的事,你要来谋,我要来干,谋的人很多着呢。我虽知道个中不舞弊病,但是这弊怎样舞法,做了调查员有什么利益,老兄自当明白,何不见教见教呢。”
乔家运道:“在老伯是个公正绅士,自然不明白此中道理。若说一经钻谋着了调查主任,这舞弊的方法多着呢。譬如调查主任的利益,全仗着各处调查员身上。因为当选举的时候,多数人要谋这调查员的位置。如果得着了,他便把自己调查所得的选举票子,一古拢儿住不放,好让他变卖金钱。此种积弊,各处多是如此。单就我们扬州城区说起来,共计五区,每区又分五段,五区共计二十五段,也有三万多选民。若每段的调查员叫他们报效调查主任五六十张选票,那个敢说个不是。在各调查员固属惠而不费,在主任就可积少成多,卖起价来,至少也有几百块钱。即如要想这许多选票,统统选举自己也无不可,他就不费一文,那初选当选,稳稳到手。岂不是一件最便宜的事么!”
晋芳笑道:“原来有这许多好处,所以老兄要谋干甚力了。”
乔家运听到这里,忙站起来,又对着晋芳深深一揖说:“这事全仗老伯的栽培。”
云麟听了,心中很不为然。但是乔家运那厮,不是好惹的,也不愿和他辩论。好在菜已吃到布叮,接着咖啡茶也来了,就催着晋芳说:“时候不早,我们还是走罢。”
晋芳也立起身来,向乔家运拱拱手说:“深扰了。见委的事,明后日听信罢。”
乔家运因尚要在公园鬼混片时,也不再留。晋芳和云麟正走出大门,看见稳子拿着一盏亮晶晶的玻璃灯,正候个着。因为三姑娘知道晋芳在公园,特差他来接的。晋芳对云麟道:“我们正想喊车子,现在稳子来了,我就和他走走。老贤侄,你先坐着车子回去罢。”
云麟遂别过晋芳回去。晋芳和稳子,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一面问他些幼年的家庭景况。稳子年轻,也不知说话轻重。到了伍公馆里,并没有和晋芳说话的机会。今见晋芳问他,只有不知道的不答应,知道的统统说出来了。说:“到我爹要害富大少爷的时候,母亲曾和他争论说,你害了富大少爷,还不要紧,伍大老爷是我们的主人,一衣一食,都靠着他,现在虽只不在他公馆里,那二太太手里的每月三十千文,是从那里来的,如果伍大老爷有了什么不是,我们还靠谁呢?我爹笑说:你是个妇人家,那里知道这件事情,我若把富大少爷去出首,拿到了人,我的功劳,至少也可以得到个大八成知县。伍大老爷若犯了事,我一运动,就可以当得伍大老爷的差使,那二太太说不定还是我的人呢。伍大老爷想想,这事我爹应该做的吗?”
晋芳听到这一段说话,按着小翠子自缢那一天的情形,心里恍然大悟,要想赶回去和朱二小姐大闹一场,仔细一想,小孩子的话,如何作得凭据,闹起来,反而叫人笑话。我只要此后不去理她,他自能知道我的用意。心里想着,又不和稳子说些什么话,也不去听他。走到门口,伍升来开了门进去,一直走到三姑娘房里去。这时三姑娘正和淑仪在那里做针黹呢,看见晋芳走来,还疑惑他吃醉了酒,走错路咧。淑仪忙着起身说:“父亲回来了么?今天在什么地方吃饭?我们等了好一会才吃饭,就叫稳子来接,父亲看见了没有?”
晋芳说:“看见了,同回来的。”
三姑娘道:“你吃过酒么?醉了么?”
晋芳道:“哪里会醉呢。我知道今日你疑心我为什么到你房里来呢,我停一会还要报告你一件事咧。”
淑仪见父亲要和母亲谈话,就告辞了回自己房里去。这里晋芳看三姑娘,徐娘丰韵,稳重端庄,比朱二小姐那种骄矜的态度,真有贤不肖之别了。三姑娘见晋芳呆着脸看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遂说:“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你醉薰薰的,不如早点过去睡罢,有话明日也好谈的。”
晋芳笑道:“好人,我今日不出去的了,这里难道不是我睡的地方吗?”
三姑娘红着脸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出去之后,淑仪去看姨娘,见她像是哭过的样子,但是她也不肯说什么。现在看起来,你们真是有过口角了。你们相处已久,就是有点意见不合,也不可就此生分起来。我是清净惯了的人,年岁又大了,你又何苦再来缠我呢!”
晋芳道:“理她呢!她做的事,只有她自己肚里明白,只恨我自己从前糊涂。自从和她好了,就和你生疏起来。哪知你竟是个好人,我现在才明白过来,请你不要因为从前的事恨着我呢。”
接着就将稳子的话一一和三姑娘说了,三姑娘道:“已往的事情,何必再谈。只要以后防着她些就是了。至于你今天要在我房里呢,你是已经十余年不进我的房了,今夜依了你,明日不但自己难为情,就是家人也多要当作笑话咧。你听我的话,我送你去罢。”
晋芳听说三姑娘要送他出房,他就装着少年时候的老脾气,索性连衣服也不脱,睡在床里去了。三姑娘终究缠他不过,少不得依从丈夫的意思。这一夜的事情,我不敢学那小说家的老套,说一宿无话,只是拿后面的事证明起来,可以拿红楼梦的一句话,道是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了。这也是伍家祖德不衰,晋芳为人尚无罪孽,应该不做若傲之鬼。这是后话,且暂不题。且说云麟别了晋芳之后,坐车回家。到了母亲房里,看见他姊姊绣春,正和他母亲说家常呢。柳氏、红珠都在那里侍候。云麟叫过了母亲,就和绣春说:“姊姊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常到家里走?”
绣春道:“我哪里这么好日子,他们老夫妇现在虽不似从前那般虐待,但是家中上上下下的事,哪一件不要自己去做。倘若时常回来,他们又不知要闹到怎样了,我到还不如不回来,还得个耳根清净。其实我哪里这一刻不想着娘呢。”
说着眼圈儿就是一红。云麟道:“阿呀天呀,你为什么专门保佑着恶人。像他们这两老,就应该立刻饬命阎罗王,派两名阴差,将他拿了去。那是姊姊就可出头了。”
秦氏忙拦着他道:“你这话真正没有道理了,幸亏天老爷没有听见,若给老人家听了,怕不先派人来捉你。你要知道天生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寿命。寿命不绝,哪里会死呢。像你这种赤口白舌的咒人,也不像个念书人的口吻。”
柳氏道:“亏你是个念书的人,连四书上所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两句书都忘记了。”
云麟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过说句玩话,母亲责备我也彀受用了,你也拉出一车子的书和我讲。罢呀,我向来佩服你是个女博士,母亲从前还叫我拜你做老师呢。”
说的众人都笑了。绣春道:“弟妇的话,到是很有理的。他们虽则待我怎样不堪,我终究是他的媳妇,也只好顺从他们。如果因为他们待我不好,我就存了另外的心,我又算得是什么人,也不像我们秦家教训出来的女儿了。”
云麟听了,忙向绣春陪着礼说道:“罢罢,这都是我的不是。刚才引出了一个女博士,如今又引出一个女圣人来了。我很情愿听着你们的教训呢。”
说着又走过来向着绣春脸上一望,见她面色黄黄的,憔悴得很,不似从前丰满,忙说道:“姊姊为什么今天脸上气色不好?并且说起话来也像没有精神似的,不要有了什么病?”
红珠在旁边笑道:“我们刚才也问过了,恐怕不久就要请你去做舅舅呢。”
云麟拍着手笑道:“巧极了。今天我到姨父那里去仪妹妹问你好么?我说你近来是病恹恹的。姨父说不要是有了身孕,将来还要来扰我的汤饼筵咧。现在你这样说,姊姊又怀孕了,我们何妨学那旧小说子上说的指腹为婚的故事呢。并且我愿我们亲戚中的女人,大家都同一个时候怀着孕,那时吃起汤饼筵来,才热闹哩。”
绣春、红珠都红着脸说道:“凡事到了你嘴里,就有这许多话说的了。”
秦氏道:“那么没有。就是生麟儿的那天,你三姨娘偏偏这一天生仪妹妹,把个外祖母和舅母,一个身子在那里,心在这里,一个身子在这里,心在那里。真真急煞了。”
云麟道:“姊姊身上有了孕,自然是一件喜事。想我那姊夫,待你比从前总要好些了。”
绣春道:“他呢,还有什说的,终是好一阵,歹一阵的,说起来。我到搁着正经事不谈,玩着说闹话,今日我回家,是他逼着我来的,还要求着你一件事呢。”
云麟笑道:“罢了,他来找我,必定没有好的事。亲姊姊你去和他说,免劳照顾罢。”
不知田福恩叫绣春来求云麟的是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