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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报师恩门生忙后事 助丧费壮士念前情

  我常说世界上的事,变化万千,从没有可以预定的。今日如此,明日未必不如彼。今日如彼,明日未必不如此。如行云之在空,如流水之在地,令人不能捉摸。我何以说出这句话呢?因为我这部《广陵潮》,其中所纪的许多事实,大概都是如此。就从这回书说起,有因期许过深,后来转忧惭殒命的;有因贫穷已极,后来反暴富起家的。世事无常,在当日何尝意料得到呢。闲言休叙,且说何其甫送了云麟出去之后,他仍然兴高采烈,笑嘻嘻的和他妻子美娘说道:“你适才同云生讲的一番话,似乎说我近来举动,如同发狂。其实我何尝发狂,不过他既有复位之时,我难道就无功名之望,你不预先向我道贺,还要热讽冷嘲。幸亏我当时装做痴聋,若认真与你争论起来,显见得我无容人之量。然而你试想想究竟我错呢?还是你错?何况妇人家都是些盐酱口,坏话呢,十句到有九句应。好话却不曾应过一回。假使被你说个正着,他禄位果然不长,我功名也就等诸镜花水月了。常言说得好,夫荣妻贵。我揣你的心理,好像与别人不同,宁做秀才婆娘,不做优贡太太。你这人岂不是福薄吗!”
  美娘见他把自家好意拂掉了,也冷笑了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当初原舍不得你过于用功,所以才苦苦的切谏。早知你不听我的话,我何必枉费唇舌。从今以后,你莫说每晚读到三更,就是读到第二天天亮,我也不来管你闲事。好在你有病,是你自家吃苦,难道旁人还能替代不成?”
  何其甫这时且随她说,却不理会。等她说毕,忽向她咬文嚼字的道:“你可读过孟子乎?你可知道孟子上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这两句书乎?你如不懂,我岂不可讲给你听乎。”
  他说出这一大套乎字不打紧,到把个美娘闹得头昏,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当即把他抛下,竟自往房里去了。他一人坐在板凳上,到也不觉得无趣。正想做一篇八股,预先操练操练,省得到考那优贡时,笔底下艰涩。刚要去拈那枝笔,忽听门外有人问道:“其翁可在家么?”
  他开门一望,见是他的好友严大成,赶忙招呼他入内坐下,说:“严兄,这两天可曾听见北京的信息如何?”
  严大成道:“我原是不晓得信息,特地到其翁处来询问。谁知道其翁也同我一样,在我的愚见,张大帅既做了这惊天动地的事业,他未必没有把握,只要各省一致附和,还怕这一统河山,不仍为大清国所有么!”
  何其甫道:“严兄所见极是,此次复辟,虽属张大帅功劳,实亦宣统皇帝的洪福。不过我们要打探这些消息,究竟在什么地方才打探得出呢?”
  严大成道:“信息灵通,莫过于报纸。我们总须得天天看一份报,才不愁消息不灵。然而为着他又要花费我们许多钱,殊不值得。”
  何其甫道:“你提到看报,我到想出一个好法子来了。花钱既不多,报纸又有得看。”
  严大成道:“其翁想出什么好法子呢?”
  何其甫道:“教场茶馆里,不是有卖报的么,听说看一份报,只花一个铜元,这价钱再便宜不过。或虽不喜上茶馆明早到要为这事,和你前去吃碗茶。一来为的是可以借此谈谈心,二来为的是又可借此看看报。你看可使得么?”
  严大成道:“其翁想的这法子很好,我们明早就一同去罢。”
  他俩约定后,严大成就回去了。次日何其甫早起,先用白水泡了一碗锅巴,狼吞虎咽,将肚子混饱。然后慢腾腾地约了严大成,到那茶馆里茶叙。……他们入了座,堂倌便泡上茶来。何其甫一面品茶,一面就向那卖报的取过一份报,细细的阅看。讵料他不看犹可,看见了那个专电,不由而然的就打个寒噤,直把他吓得舌头伸出来,几乎缩不进去。歇了半会,他才自言自语道:“怎样好?怎样好?”
  严大成见他如此惊慌,知必又有什么变故,忙问道:“其翁看了报,为何改变常态,难道张大帅那边业已失败不成?”
  何其甫道:“虽不失败,怕的也不远了。”
  当下便将报纸递给他手内,他接过一看,原来段将军已在马厂地方起兵讨贼,连日和张勋打了几回仗,张勋均不曾占着优胜,心里也很代张勋着急,遂对何其甫说道:“照这情形,似乎有点不妙。”
  何其甫道:“我不懂老段这人是何心肝?论名分呢,他也做过大清的臣子,受过大清的恩德,便没有张勋出来复辟,自家也应该有此主张,何况人既发难于先,他正宜协助于后。偏生他不明大义,视清廷如同仇敌一般,慷慨兴师,大有灭此朝食之概,岂不是恩将仇报吗!”
  严大成道:“可惜老段不曾听见其翁这番议论,如被他听见,恐他也俯首无辞了。”
  说着,那肚子里的五脏神,已向他宣战。他此时饥不能耐,忙问何其甫道:“其翁带甚东西吃?”
  何其甫道:“我在家已吃过了,你请自便罢。”
  严大成见他已吃过,便命堂倌带了一碗面,刚刚才吃了一半,何其甫忽然喊道:“不好不好,肚里疼他很,大约要大解了。你且坐一坐,我去去就来。”
  当下飞也似的,跑出了茶馆。严大成等的约有一个钟点,连他影子也不看见一个,这才明白他另有作用。却也没法,幸喜身边还带着钱钞,只得自家将茶资会掉,又取了一个铜元递给卖报的,他才出了茶馆步行回来。一路上思前想后,觉得上了何其甫的大当,到要当面质问他一下,看他有何话讲。主意已定,一直跑到何其甫那里。……何其甫见了他,不待他质问,赶忙笑着说道:“适才对不住,到累严兄久等了。我大解之后,本预备再到茶馆,不想出了厕所,便遇见一个熟人,拉我同他去有事。我说还有人在茶馆里等候我,此刻却不能奉陪。他道:好在耽搁时候多一会儿,再去也不迟。我被他缠得没有法,只好跟着他走。及至办完了事,为时业已不早,要想再往茶馆里来看你,怕的你去得好久了。与其徒劳往返,不如改日再会东道罢。”
  严大成道:“好说好说,我辈文字之交,不在乎此,惟因其翁去而不返,令我很不放心,所以特地过来,探望探望。”
  其实他面子上虽说得好看,心里早恨他一个大洞,以为你怕会东,架词屎遁,过后偏要来掩饰,我若明揭其旨,你还有置身余地么!说毕,也就不辞而别。过了数日,张勋在北京果然失败,逃往荷兰使馆。扬州得到这信,莫不欣喜非常,大呼民国万岁。其时何其甫刚在那里午膳,忽然耳朵里听着这不幸的事,不由的失惊道:“当真么?当真么?”
  登时那碗饭就吃不下去,躺在床上,放声痛哭,好比死了父母一样。他到底是上了几岁年纪的人,本来不经得什么辛苦,加之着了一回急,胸口间不免觉得有些饱闷,这天连晚膳也不想吃,第二天就爬不起来了。……说也可怜,他在那复辟的当儿,何等高高兴兴。一旦取销了复辟,自家的功名,固然绝望,还恐被他妻子美娘嘲笑其旁,因此羞忿填膺,竟致一病不起。美娘见他忽然病倒,知道为的是那个功名,则反解劝万分,叫他安心静养。无如末运已临,药难挽救,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虽百计延医服药,毫无效果。这时候美娘晓得不妙,忧急万分,看来已到临危时候,只得赶紧着人将云麟请来,和他商量他先生身后问题。云麟道:“师母放心,先生万一不幸,我当勉为其难。不过此刻还望他病好,尚谈不到。依门生的意思,还想请医生来诊视。看他老人家可有救星。”
  美娘道:“云相公究竟请那一个呢?”
  云麟道:“我想请我那个朋友看一看,他虽没有什么名头,医理却还不错,这人姓朱名成谦,师母曾经听见人说过么?”
  美娘道:“可是和柳家少奶奶有点戚谊的?”
  云麟道:“师母所说的就是他。”
  美娘道:“云相公既然相信,就烦你请他即刻过来,如能救得转来方是天不绝人呢。咳,你家先生,半生来都是为那热心功名四字所害。即如近来,口口声声,都说他是宣统优贡,到了今日,宣统依旧不做皇帝了,他的优贡也不想了,可算做了一场大梦,活鲜鲜地把这条命送掉。我不恨别个,只恨他梦里过着的那个四夕山人为甚哄他梦到如此地步。”
  云麟道:“梦本无凭,安能信以为实。先生病虽至此,师母且不必过于忧急,等我把那朱成谦请来,再行定夺罢。”
  说毕,便出门而去。不多一会,云麟果然偕朱成谦来到。美娘见那朱成谦獐头鼠目,一点医生模样也没有,料想不会有什么大本领。心里很瞧他不起。但既把他请得来,只得勉强叫云麟陪他同至病人榻前切脉。其时何其甫正昏昏沉沉睡着,那喉咙里的痰,又不时的响来响去。他切了一会脉,遂出来向云麟说道:“令师的病,是个不治之症,怕的不在今晚,就在明早,一定是痰壅气闭,到宜乎把后事赶快办成,免得临时凑手不及。我和趾翁说的是知己话,便开下方子来,也是没用。”
  云麟道:“原是请老兄来斟酌的,既这说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随即把朱成谦送了出去。……成谦走后,却巧何其甫业已醒转过去。云麟站在他床前问道:“先生此刻心思,究竟觉得怎样?”
  何其甫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功名误我,夫复何言。我恨不得立刻便脱离浊世,所不舍的,就是她孤儿寡妇二人,将来如何过活。”
  一面说着,那扑簌簌的老泪,如雨点般滴将下来。他停了半晌,又接着说道:“我的学生虽多,只有你一人是我所赏识。我死之后,你的师母师妹,还望你照应他们,我死在黄泉,也当感激。”
  云麟听他先生说到这里,忍不住也两泪交流。忙即答道:“先生遗嘱,自当谨记在心。我云麟日后倘背师言,必为神人所共殛。”
  何其甫见他首肯,微点了点头,遂不复语。然而美娘此时把他师生俩的话,听到耳朵里,早已在旁边哭得似泪人一般。还是云麟将她劝住说道:“师母不必哭了,我们须要办我们的大事。我此刻权且回去一下,筹划些银钱,好购买丧中应用各物。”
  他说完便别了美娘,喊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转回自家公馆。云麟走到里面,红珠见他这匆忙样子,当即问道:“你回来敢莫有什么要紧事么?”
  云麟惨然说道:“我的先生,现已病得要死了。”
  红珠道:“你前几天不是在他那里么?你在他那里,他还精精神神,为何一病就病得要死?”
  云麟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遂将他如何得病,如何要死,如何嘱托,如何回来筹款各情形,一一告诉了红珠。红珠道:“论你们师生的感情,总算不坏。此次既遭了大故,当然是义无可辞。但你究竟预备筹画多少呢?”
  云麟道:“就目前而论,我想先筹划一百块钱。”
  红珠道:“不彀不彀,衣衾棺椁,到要用去了若干,其余那样不要钱买,好在我箱子里尚存一百多块钱,你就拿去用罢。”
  当下捡出递给云麟,云麟得着这钱,仍就坐了原车,一直到他先生那里,幸喜他先生尚未咽气,赶忙命人去采办。等到他布置停当,他先生也就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可怜那美娘抱着她女孩儿光孟,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般,说不尽许多凄惨。后来还亏云麟再三安慰,她才止住悲啼。这夜里云麟也不回家,便在此伴灵。天才微亮,他遂招呼人送信给他先生的那一班朋友。约莫己初光景,吊者业已纷来。有的说其翁中道云亡,我们文言研究会里又少了一个领袖。有的说其翁死得其所,将来可免做亡国之奴。议论虽多,却不曾有一个提到他身后之事。他生前所交的这班朋友,也就可想了。云麟此时也无暇向他们招待,忙了这里,又要忙到那里,简直没有一刻儿余闲。及到收殓已完,他才偷下工夫,回家休息。……
  过了几日,他撰了一副挽联,亲自向他先生灵前去张挂。他师母美娘见他说道:“云相公来得好极了,我正要着人去请你,因为昨天有人送来一封信,另外还拿着奠仪二百元,说是他主人姓饶的叫他送来的。我问他主人名字叫什么,他道:我的主人叫做饶凤池。我问他主人住在什么地方,谁知他头也不回,便自去了。我想你先生在日,并未曾听见说过有这阔朋友。若说是那个饶三,他早已穷得要死,先前还时常来找你的先生,如何会送这一份极厚的奠仪呢?”
  云麟道:“我也是这样想,先生除认得他,却没有第二个,然而就是说他送的,怕的告诉人,人也不相信。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好在他既送得来,无论什么人,总算领他的盛情罢咧。”
  美娘道:“你可把信拆开看一看,究竟内里说的什么话?”
  云麟道:“到也不错。”
  随即将信拆开来,但见上面只写了几句,说是“倾闻何先生作古,令我不胜悲悼,兹特饬价送上二百元,聊佐丧中费用”云云。下款署着饶凤池三个大字。
  他看了一遍,知道这人一定是个富翁,又和先生素来认识,否则断无送奠仪之理。即使肯送奠仪,也不见得这样丰富。思来想去,这闷葫芦叫人真难打破呢。当时便对他师母美娘说道:“此人大约住在城内,我日后都可以探访出来,现在且随他去罢。到是这笔款子,师母须把他收好了,俟将来再凑几文,存在钱庄上申息,就可以敷衍度日了。”
  美娘道:“云相公代我母女们筹画周到,不但我感激万分,恐怕你的先生死在阴间,也保佑你养一个大头大脸的儿子。”
  云麟道:“师母过于言重,这是门生分内应做的事,当然无可推诿。倘因此加以奖许,转叫我心里不安。”
  他话说完,又问了问别的事件,然后才兴辞而出,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上文所说的那个饶凤池,究竟是何等脚色?在我这部《广陵潮》中却未曾叙过他的历史,也未曾提过他的名字。此次忽然出现,岂不是另起炉灶吗?然而在下敢说句大话,是凡书中所有的人物,没有个不有根据的。即以这饶凤池而论,我不说出他来便罢,若把他说出来,还与诸君是个熟人。此人是谁?就是当日曾经敲过何其甫竹杠的那个饶三。他自小虽流落江湖,所作所为,却不像他那两个哥哥的举动。他果托天老爷保佑,何尝不能扬眉吐气,步那孟海华后尘。无如命运多乖,到后来几流为乞丐,代他设想,怕的永无发迹之期。谁料他绝处缝生,老天予以大大机会。诸君要知道他这机会从何而至,须待在下慢慢叙来,然后自能分晓。原来饶三落魄穷途之际,正明似珠被冯大拐逃财物之时。他这一天走至街头,却巧撞着那个倒霉磕睡的朱成谦。他两个本是熟人,当即问道:“我听见朱大哥和你令表妹同在上海,谅必得意,为什么又跑回来呢?”
  朱成谦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人要倒运起来,很好顽的。我那舍表妹自从真都督死后,他打算把平素所有的财物,一古摆儿用船装至扬州。在他未动身之前,便命我先回来代他购买房屋。我满意把房屋购定,多少都可捞摸几文,岂料他因游览焦山,被船户将船开去,她财物既一无所有,我自然更穷得精光了。”
  饶三道:“这船户可知道叫什么名字?是那里的人呢?”
  朱成谦道:“那船户叫做冯大,是淮北人,他有个妻子叫做小冯,本来是跟舍表妹的。那晓得他夫妇俩串同一气,席卷而逃,岂不令人恨煞。”
  饶三道:“难不成令表妹就不报县缉捕么?”
  朱成谦道:“舍表妹何尝不向镇江警署里去报告,叵耐警署里置而不问。”
  饶三道:“这些囚囔养的,吃粮不管事,实在可恶。”
  朱成谦道:“三哥多时不见,为何也穷得这样?”
  饶三道:“无事可做,不穷怎样呢?”
  他二人谈了许久,也就各自分散。饶三回转鼓楼之后,心里很代明似珠不服,暗自嚼念道:“我不遇见冯大那厮则已,倘若遇见那厮,一定要生啖其肉,方泄我不平之气。”
  他想了一会,觉得我不去找寻他,他也未必肯来找我。与其在家坐以待毙,不如出外另觅生机。但是要往淮北这地方,究竟投奔那一个呢?无巧不巧,忽被他想到那水上飞的周二。这周二先前曾与饶三做过几回事,性情到很爽直的,他在陆路上虽算不得一个英雄,然而水里头,却要数他是一个豪杰。他这晚坐在那水寨之内,便有人来报扬州饶三爷过访。他知道饶三此来必有事故,忙不迭的离座相迎。饶三见着了他,早笑嘻嘻抱拳说道:“周二哥久不会了。”
  周二道:“彼此彼此。”
  当即邀入寨内坐下。饶三道:“小弟到此,一来替二哥请安,二来有件事奉恳。”
  周二道:“自家弟兄,不妨明说,没有个做不到的。”
  饶三遂将冯大拐逃明似珠的财物一段情节,细细说给周二听,并道此人据闻家住淮北,小弟因他既系船户,淮北又在二哥管辖之下,所以特地过来求二哥帮助,将他缉获,明正其罪。至于财物,倘能原璧归赵,愿分一半,充作二哥寨中经费。”
  周二道:“老三说那里话,我们绿林中人,最重义气。既是你出来请我,我若贪图财帛,那就不义了。今晚已来不及,明天我派几个人同你去察访。他如果仍操那弄船的营业,不问他走到天边,我包管可以把他捉住,”一宵无话。次日早起,周二便选了几个得力的,和饶三坐船前往,一路上询问各船船户。有的说是不认得冯大的,有的说是虽认得冯大,现在却不知道他往那里去的。好容易这天傍晚,行近邵伯地界,有人报告冯大的船,就在湖面停泊。饶三听了这话,乐不可支。等到夜深当儿,带了众人,一齐跳上冯大的那个船头,将他夫妇二人和那些水手,全行杀死,然后把他箱栊里所藏财物,悉数运到自己船中,还恐露出破绽来,又留下柬帖一张,故作疑兵之计。结束停当,始行呼啸而去,他可谓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了。……但他得了这种意外之财,全亏周二的大力,思源饮水,当然要分给若干。然而周二却不受分毫,说至再三,才允提出一份给他手下兄弟们的赏号,其余的仍由饶三暗暗运到一个秘密所在,暂时却不敢露白,深恐为人瞧破,不免就有后灾。后来探听得此案业已虚悬,方敢取出那些钻石珍珠,带往上海售卖。他将珠石易了现金之后,觉得扬州虽是家乡之地,人皆知道我的底细,万一挟赀回里,岂不叫人疑心。因此就在那上海地方,和人合股开了一个极大旅社。说也好笑,老天看见他有了资本,不由而然的也会势利起来。年复一年,他居然获利无算。不过他先前本无名字,此时既然得意,遂请人代他起了个凤池,刻下有事回扬州,听得何其甫业已作古,心里不无吃了一吓,当即说道:“哎唷,何老先儿竟去世了么?想我从前困穷时候,也承他屡次帮助过几文。他如今身后萧条,我到不能不有所补报。若是送少了呢,却不够他家母女过活,最好不过,送他二百块钱奠仪,似乎良心上才过得去。”
  独自斟酌了一会,始将洋钱取出,另外又写了一封信,着人送往何其甫家中。在饶三拥着多金,区区二百元,原不算事。然而美娘得了这大宗接济,如同天下落下金子一般,每天都向他丈夫灵前,说是你若有灵,须保佑姓饶的子孙昌盛。其实饶三做过这回事,他早已付之九霄云外去了。不谈美娘在家感激饶三不置,且说云麟因为他先生还不曾安葬,特地过来和他师母商酌日期。美娘道:“论死者呢,却宜早早入土为安。但是他系新丧,此刻便把他抬到荒郊,我心究老大不忍。依我意思,等到了百日后再议罢。”
  云麟道:“这也说得是。”
  正要再往下说,忽有一人飞跑进来,问:“我家少爷可在这里么?”
  云麟见是自己的家人,便道:“你为何急得这样?”
  家人道:“少奶奶不好了,太太请少爷赶快回去。”
  他听到少奶奶不好了这句话,魂灵儿登时飞上半空,也不再回,踉踉跄跄出了大门,径向自己家中而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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