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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席地幕天英雄出屠狗 鸠形鹄面乞丐想从龙

  上文刚讲到云麟同淑仪一干人家庭戏语,这种乐趣,要算人生不可多得的。偏生在这个当儿,那个不识趣的黄大妈,冒冒失失跑向里面,说出几句吓死人的话,说是外间乞丐造反,把来打断他们话头,也不晓得是黄大妈少见多怪呢,也不知道作者故意在这一回书的结尾,有心弄这惊人之笔。及至下回卷首,便轻轻用几句闲话,把他撇开过去。俗语道得好,叫化子打架,闹不出三碗冷饭来。秀才造反,尚且三年不成,何况下至乞丐呢。然而时事不同,局面顿易。当这民国时代,自古以来,不曾发现过的事迹,一般会在这民国闹出笑话儿来。看官们到也不可轻视。我且把我这书中的主人翁权且放过一边,到要重行将这书中以前的人物,提出几位来叙叙。要晓得诸君高兴,要读《广陵潮》不过一目了然,看过去便丢开了。我就是把这几位名字叙出来,诸君定然还记不清楚。然而在下却不敢对诸君说一句记不清楚。若是做一部小说,讲到后面,便将前面的人都忘记,这还了得,这一部小说还能贯串么!要叙乞丐一段奇妙文章,第一章记得本书上曾经有过一段饶氏三雄的故事。饶大雄娶堂客,娶错了卞玉贞。饶大雄使性子不肯同她睡觉,引得饶二饶三赫然震怒,见哥子不肯去睡觉,他们老实就想替哥子去睡觉。这种惫赖人物,料想诸君那时候断然没有个不骂他们不是好人。其实诸君记不清他们贤昆仲的家庭历史了。若是记得他们家庭历史,这替哥子睡觉的笑话,也不是为奇。这话又从何而起呢?饶三的婊子小广鸡,在先本同大哥二哥是公共睡觉的,后来因为看盂兰会,被饶三堂客暗中推堕,跌死楼下。诸位想想,饶三的禁脔,还可以让二位哥哥染指,饶大不肯睡觉的新娘,他弟兄俩便过去赏鉴赏鉴,也是天公地道的大道理,没有甚么教人责备的地方。哈哈,话虽如此,毕竟饶氏三雄的为人,造因既已如此,结果必定如彼。所以在下请到乞丐一篇故事,自然要让他们占据一席了。
  饶大雄为人雄武多力,当初投效革命党的时候,真个是一员健将。后来武汉起义,他就在那里驰驱国事。不幸汉阳失守,可怜便在那地方殉难了。共和建设,一般殉难的军人,都邀恤典。饶大雄名字也在其内,因为他不曾娶过堂客,自然不曾生着儿子,派领的恤款,约有七八十元之多。饶二、饶三都知道这个消息,各人出名都想这银子到手,互相争竞,闹得不得开交。那个办理恤典的委员,被他们闹得没法,又看见这饶三生得獐头鼠目,不像个善良人物,便拿出委员的身分,将饶三吆喝了一顿,引了两句经典,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饶大雄已死,便算饶二是家长,这银子理该让他具领,派来派去,也派不到你老三手里。你若还敢在这里穷凶极恶,立刻拿我老爷的名片,送你到检察厅里,从严惩办,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这厮也不自家想想,想一个做哥子的不惜为国捐躯,可怜他的生前,并不曾得着民国一点好处,死后区区恤典,不过这几十块洋钱,若稍有个人心的,便算领这银子到手,想起死者,也该痛哭流涕,亏你还同你们老二长较短,忍心害理,为这银子闹得骨肉有伤,惹人家笑话,可想你就不是一个安分之徒。你这厮正面算盘打不清楚,何妨打打反面算盘呢。譬如你在汉阳被炮子打死了,这笔恤款便是你的,你也领不到手,那时候被你老二拿了去,你也没有法子可想,难道还会向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么?”
  饶三听着委员的这番话,真气得一张紫膛面皮上,红而又白,白而又红,因为他是个官长职分,气焰十足,又不敢同他辩驳,只得怏怏的跟了饶三出了局署,饶二的欢喜,自不必说。一手拿着洋钱,咧开一张大嘴,望着饶三笑得前仰后合。兄弟两个,本来同住在汉口一家小旅馆里。饶二有了钱,也不想还家,日日便去沙家巷一带宿娼嫖赌,无所不为。饶三思去偷摸他的,偏生他又将洋钱随带在身,防备极严,白日黑夜都没有下手机会,只恨得牙痒痒的,望着饶二摩拳擦掌。饶二也知道他的意思,更不理会他。有时买些酒菜坐在房里间嚼吃,饶三想挨上去一分余润,饶二便睁起眼睛,向他冷笑道:“这钱是你的不是?”
  饶三急道:“便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一般总是大哥性命换来的。你用得,我为何就用不得!”
  饶二端着酒杯吃了一口,重又笑道:“好呀,你有这大道理,你为甚么不敢同委员大老爷去讲,如今是迟了,说也无益。我听了只把气当着春风吹驴耳。”
  说毕这句话,又吃了几箸菜,放下箸子,忽的双手齐拍,笑道:“老三老三,你也不用怨委员大老爷,也不用怨我,你总该还要怨着当初爹妈。”
  饶三将头一扭,冷笑道:“这与爹妈又甚么相干?”
  饶二将脸放下一沉,故意长叹道:“蠢才蠢才,连这个道理,你都悟会不来,你真可算得冤桶。我请问你,你今天这笔大注财香,为何委员大老爷断定了派我拿着,不派你拿着呢?”
  饶三道:“这个我有什么不知道,那个狗子的,他说你是哥子,我是弟弟,所以将钱派给你拿了。”
  饶二哈哈大笑道:“可又来了。要晓得我做哥子,你做弟弟这通不是你我两人之主意,都怪当初我们那个爹妈,偏生要先养下我来,然后再养下你,若是爹妈早知道有今天这件事情,他们为甚么不先养你,然后养我呢。若是先养下你,你今日就该做哥子,就该拿这笔钱,吃这杯酒,吃这箸菜,我也只好白拿眼望着你了。所以我说你千不怪,万不怪,总该怨当初的爹妈。”
  饶三兀自低着头,思索了好半会,果然才明白过来,真个怒发上冲,向那张桌子上使劲一拍,酒菜飞溅,气的骂道:“这两个老杀才,真个坑死我了,养儿子也许有个方寸,二哥的话一点不错,当初只须轻轻颠倒过来,我今日也享了福了。我究竟不相信这两个老糊涂虫,连养个把儿子,都会把来弄得乌糟糟的,不先养我,偏先养你。这两个老杀才早死了,是他造化。万一如今还活在世上,我若不用两柄板斧,伶伶俐俐的将这两个老杀才的脑袋砍下来,我算不起是饶三。”
  饶二笑道:“三弟你骂爹妈,只管去骂爹妈,为甚么使劲又将我的酒菜都弄翻了,荷荷,可惜可惜。”
  一面说,一面把个头伏在桌上,吸那倾泼出来的酒。又有些肉条儿,也倾出来,又用手一根一根的拿起来向嘴里送,咂嘴咂舌,还只管称赞味道儿佳妙。可怜引得饶三馋涎直滴,有些滴不出来的,只听见他喉咙里咽下去,骨碌骨碌的声音,似乎比饶二吃菜,还觉得有味。再伸头向饶二面前碗盏里望望,已剩不多少。知道饶二还不曾用饭,料想要他剩点下来,给自家稍润馋吻,是再没有的希望,站起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得走过去,向旅馆主人那里拿了一碗老米饭,几根臭咸菜儿,躲在一旁,狼吞虎咽。他们兄弟两个,在汉口已经住了两个多月。饶二查点查点所得的恤款已花去了一半,暗想老住在这个地方,终非长策。我有这笔现洋钱,白白的在这里挥霍了,回去依然是个穷光棍汉子,甚不值得,趁我手头近来还狠宽裕,不如在汉口制点衣服,跑回扬州,炫耀炫耀,也叫他们当初一班老朋友,知道我饶老二竟还有发达的日子。主意已定,这一天便将这话告诉饶三。饶三听了,也自欢喜。第二天清晨,饶二便叫旅馆主人算一算房租金,除得自己的。至于饶三,他是一概不管。旅馆主人没法,只好向饶三索款。饶三吃了一吓,便跑来同饶二商议:“哥子若不救济我,不替我还房饭钱,我一辈子也回不了扬州去。”
  饶二仰着脖子冷冷的说道:“奇呀,你回不得扬州,干我屁事。你的腿长在你身上,我的脚长在我腿上。你没有钱,你老实就在这旅馆里长远住着。我有腿,我拔起步来飞跑,你也不用来管我。”
  饶三哭丧着脸,哀告道:“好哥哥,我也巴不得老远住在这里呢。只是腰里并无分文,哥哥一走,以后一切房饭费用,叫我从那里打捞呢?”
  饶二依然仰着脖子不理。还是旅馆主人看不过去,一同帮着饶三,向他央告,情愿在帐上克减几文,只求饶二帮出一半。饶二却不过主人情面,重又向饶三说道:“你且再出去打打主意,其余欠缺的,我该倒霉,不少得帮你点忙。若是全倚赖在我身上,老实告诉你,我便一个大钱也不出,你总不能向官衙里去告我。”
  饶三这时候也就没法,只得跑出去。暗想身上还有一件旧布棉袄,不如脱下来向典铺里权押几百文再说。主意已定,果然将一件棉袄,押了五百铜钱。其时已是初冬时候,浑身只穿了两件单布褂裤,冻得战兢兢的,将钱捧回旅馆,摆在桌上。饶二这才将两人房饭租金,向主人结算清楚。次日便搭了一只野鸡轮船东下,抵了镇江码头。
  饶二知道这船钱,饶三是再拿不出来。在汉口买票时候,已同饶三说妥,一俟回到家乡,叫他设法还他。饶三自然是没口的答应,所以沿路上一切使用,弟兄们到不曾嚷吵。渡江时候,饶二雇了一只一豆瓣子大小的划船向瓜洲进发,进了瓜洲口门运河一带,还有好些路程。饶三坐在船艄上,兀自盘算,此次回家,并不曾弄到一个铜钱,还欠哥子许多债务。哥子为人又是个只认得银子,认不得骨肉的,不设法还他,料想他也不依。自家一个妻子,还眼巴巴的,疑惑我在汉口定然分些恤款回来,不想我弄到这般田地,少不得还要受妻子的气。眼看着两岸上白云黄叶,古木寒鸦,一阵阵触起愁肠,不由的潸然泪下。又怕被饶二看见,悄悄起衫拎角儿,向脸上拭泪。谁知一阵河风猛扑的向小肚子上吹进去,觉得浑身寒战,才想起衣裳单薄,今冬不知怎生挨得过去,暗恨哥子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哥子腰里竟叠叠的,还有许多洋钱,偏生我就不济,连一件棉袄都容不得留着给我过冬。咳依我性子,就要在这当儿跳进舱子,使劲将哥子的洋钱夺得过来,顺手将他向河里一推,才算趁我心愿。又想哥子的力气,不见得便不如我,万一打不胜他,依旧无济于事,以后还想他看顾我吗?越思越没有主意,兀的用手指掐着自己掌心,半晌不能开口。过了好半会功夫,猛然想出一个计策来,暗暗笑道:“呸,死店活人开,棺材还许劈开来卖。我左右不过想的是他腰里那几十块白花花的洋钱,不能力敌,难道不许我计取,我这人真糊涂到脑子里去了。死着里求活着,舍此更无良策。不管他,等我前去试他一试,好在船上左右闲着没事。主意已定,转换了一副笑脸,跳进船舱里,嬉皮癞脸,向饶二笑道:“哥哥一个人坐在舱里,不苦寂寞么?我来陪哥哥谈谈家常,多少是好。”
  饶二先前曾同饶三讲明白的,说你没有钱,这小划船是我拿钱雇的,你譬如是搭坐我这船,搭船的没有坐着中舱的道理,所以饶三只在艄上坐着,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饶二忽然看见他竟冒冒失失跑向舱里来,心中老大不自在,皱了皱眉头,冷笑道:“看你这穷鬼模样,如何也想来同我谈起家常?至于你怕我寂寞,我有甚么寂寞呢?我有的是洋钱,便是一时寂寞起来,拿出这洋钱瞧瞧他的颜色,敲起只洋钱,听听他的声音。不然就一五一十数着他顽顽,有甚么寂寞不可以消遣。像你一文也没有,那寂寞才真是寂寞呢。”
  饶三又勉强笑道:“哥哥话虽说得是,然而做兄弟的,毕竟怕哥哥一人坐在这里不快乐,寻几句闲话,替哥哥开心。哥哥听得进去呢,便赏给兄弟一个脸。哥哥听不进去呢,譬如像那岸上的黑狗,狺狺的向哥哥乱吠,哥哥难道还去责备他。”
  饶二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说道:“你且说来看看,但不许你说些穷话,叫我听着不高兴。”
  饶三笑道:“我想哥哥今年也有四十多岁的人了,转眼五十平头,到今日还不曾娶着嫂子,到是一件极要紧的事。哥哥今日有了洋钱,不比当初了,不知哥哥心下还想娶嫂子不想?”
  饶二笑道:“啐,原来你说的便是这些闲话。在你的意思,以为我不要嫂子,就有人陪我睡觉么?你还在做梦呢。我有的是叮溜响的洋钱,有几多洋钱,就有几多嫂子。我一到扬州,上了岸,我便跑到多宝巷一带地方,拣好的顽好的,年纪大些的,就是你的老嫂子。年纪轻些的,就是你的小嫂子。年纪不大不小的,就是你的中等嫂子。高兴的时候,就同她们顽顽。不高兴的时候,我便撒开手丢掉了。我又不呆,我当真拿钱娶一个堂客回来,穿我的,吃我的。不上三年五载,生下一男半女。女的鞋头脚脑,男的攻书上学,都是我一人包办。一个不幸,倒头死了,棺木装殓,还要我拿出钱来去料理他。就是幸而不死,他还有老的时候呢。老的时候,一会儿弯腰驼背,鹤发鸡皮。想同她睡觉开心呢,一点趣味儿是没有了。掼又掼不掉,离又离不开,那才坑死我一辈子呢。我又不呆,我为甚么上你的当,忽然拿钱去娶嫂子。”
  饶三听了,不由将个头向腔子里缩了一缩,合合的笑起来。饶二将脸色望下一沉,说道:“你笑甚么?难道笑我说的这话没有道理?”
  饶三笑道:“我不是笑二哥没有道理,我转觉得二哥这话,适碰在我心坎上,一点也没有批驳。”
  饶二道:“可又来,既然知道这道理,为何又劝我娶嫂子呢?”
  饶三笑道:“照二哥这主意,定然是不肯娶嫂子的了。但是不娶嫂子,少不得也要拿出钱来去嫖别人。我到有个打算,想同二哥做个买卖,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饶二将头一扭,说道:“同你有甚么买卖可做?你又没田没地没房产站起来一直睡下来一横你全身便连那话儿算在里面,不过二十一个指头,你又异想天开,同我做甚么买卖呢?”
  饶三笑道:“谁敢说二哥讲的话不是。只是我虽然没有田地房屋,我比二哥多着的,毕竟还有一个堂客。我如今穷困了,又养活不起她,我的意思,二哥与其拿钱嫖外面婊子,家里有的是现成的弟媳妇,我看自家弟兄情分上,便宜些,睡一夜,听二哥给几文,睡到三夜五夜上,还可以减取些,仿佛上海各大报馆里登告白的条例一般。二哥便花费几文,还是自家骨肉得着,不至白白的便宜了外人。俗语道得好:打折膀子朝里弯。二哥素来是个开通的大英雄大豪杰,想该赞成兄弟的说话。”
  饶三这一篇话,果然便把饶二的心说动了,微微一笑,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不是?但有一层,怕我这弟媳年纪不小了,我们当初虽然曾住一处,到有些记不起她的年纪。”
  饶三忙答道:“小呢小呢,我切记得她今年是二十八岁,属老虎的。”
  饶二此时只管将一只手,在头发上搔来搔去,嘴里念道:“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哎呀,怕这话有点不确,我记得你比我小得四岁,今是三十八岁了,弟媳妇比你只小得两岁,今年三十六岁是准准的,如何你转来欺我?”
  饶三笑道:“我实在不欺二哥,她三十六岁,也是不错,只是她生得秀气,远远看去,决然不像三十外岁的人,所以我只把她当二十八岁看待。二哥如若不信,只要同她睡过一觉,便可知道她的好处。我如若有半句说谎,好在堂客还是我的堂客,洋钱还是二哥的洋钱,决不图赖。二哥放心,除得二哥,兄弟还要挂起一面招牌,交代明白,说是货真价实,不误主顾呢。”
  饶二笑道:“可以可以,我们就照这样办也好。但是一层,你虽然有这主意,毕竟还要回去同弟媳妇商议商议,问她可答应不答应,我也学得几句文明话儿了,凡做一件事,必须取得本人同意。如若本人不同意,我们两个人任是通过,也不中用,我们就一言为定,等到家时候,听你消息罢。”
  饶三此时听见饶二已肯答应他的主意,十分快乐,顿时不觉得身上寒冷,依然跑向船艄上去坐着,便好像饶二腰里那几十块洋钱,就一块一块的飞到他腰里似的,忍不住眉花眼笑。……且说饶三这堂客,母家姓姚,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母亲,原是在扬州一个乡绅家当梳头妈子,本来同饶三的母亲,是姑表亲戚,自幼儿看见饶三长得肥肥白白的,便将女儿许给他做媳妇。姚氏嫁给饶三以后,自命有几分姿色,觉得饶三人材粗卤,大有自叹红颜薄命之慨,生性又极妒忌。后来见饶氏弟兄们相与一个小广鸡,时常接到家里来住宿,心中便老大不自在。所以当那一夜本街闹盂兰盆会的时候,冷不妨便将小广鸡从楼上推堕下来,一命呜呼。饶氏弟兄们决计想不到她施的狡狯,只埋怨洋人不好,几乎闹出大事。姚氏暗称个心愿,这妇人又是个杨花水性,既然不合意饶三,少不得在外边沾花惹草,丑声四播,只不敢传入饶氏弟兄们耳朵里罢了。后来见饶三益发不济,格外瞧不起他,冷茶冷饭,呼应不灵,白白寻出事来,同饶三嚷吵
  饶三虽然野蛮,对着自家妻子,却拿不出他丈夫身分来,推聋妆哑,便有些不尴不尬的情形,看在眼睛里,也只好付之不闻不见。此次因为偕同饶二,向汉口去争领恤款,姚氏益发肆无忌惮,成日成夜的招揽着人,向家里住宿。有时候也出外卖淫。所有城外许多台基,大约没有个不得姚氏踪迹。先前还有些上流社会的朋友,同她结不解之缘。后来见她滥污不堪,群相裹足。姚氏也就愈趋愈下,肩挑背贩,虽下至乞丐,只须送给自己几百文,也可以将就春风一度。不料乐极生悲,染得遍身梅毒,虽然身体上不曾溃烂,然而毒蕴五脏,只待乘机窃发。姚氏淫心不死,依然描头画脚,掠粉调脂,镇日价倚门卖笑。该是饶老二晦气,偏生同饶三哥做起买卖来,收拾这一局残棋,这不是冤枉吗。……这一天饶三回家之后,喜孜孜的春风满面,对着他妻子姚氏。姚氏一见了自家丈夫,不无有些妨碍着他外交行动,自然不免心下踌躇,还只当他或是得着汉口领的恤款,劈口就先问这件事。饶三只管摇头不语。此时姚氏刚在厨下肉饼儿,猛的将手里一把厨刀扑通向案上一掼,浓浓的用一口极稠极臭的吐沫,奉敬了饶三一脸,喃喃的骂道:“死不了的乌龟。我只当你在外面发了财回来了,眼睛鼻子,笑得挤了没有一条细缝,原来依然是空手白脚,亏你还这般高兴,以后这牢瘟日子,我请问你究竟怎生个过法?乌龟一点心肝都没有。还不替我滚到半边去,引得我看你这乌龟生气。”
  说毕,气的重又拿起刀来那肉饼,再不去理他。饶三依然涎皮癞脸,更走近一步,靠在姚氏傍边,向她脸上瞧了瞧,笑道:“我不笑别的,我笑你益发长得俊了,怎么不见了两个多月,转觉得格外少年起来。……”
  姚氏是心虚的人,疑猜饶三或是在外面听了别的风声,故意拿话来打趣她,不由两颊红云,一直涨到耳根子,只低着头,一言不发。饶三用手将姚氏衣角轻轻扯了一扯,低说道:“我们到房里去谈一句体己话儿,停会子再来这肉饼子不迟。”
  姚氏掉转头,也就忍不住笑起来,说道:“呸,青天白日,这成了甚么样子?就是讲话,也须等到晚饭后上床。我看你这色鬼似的,不要引我生气,看我拿刀砍你。”
  饶三笑道:“好人,你依我一遭儿,上床是上床的话,此时却讲不到这件事情,我要告诉你的,是另外一句话,包你听了欢喜。”
  姚氏听他说得隐隐绰绰的,转有些疑惑,便趁势放下厨刀,果然跟了饶三,进了自家卧房,且走且笑道:“我到要听听你这句,叫我欢喜的,你仔细些,若是不能叫我欢喜,我不扯断了你这乌龟耳朵,罚跪在地板上大半夜,算我是你养的。”
  姚氏说着,便用一只手叉着腰,笑道:“乌龟快讲!。……”
  饶三嘻着一张大嘴,便将在小船上同饶二商议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说:“若是你依着我办,我天天许你吃这肉饼儿。……话才说毕,仰着脸,静待姚氏允诺。谁知姚氏不听则已,听他说完时辰,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手扯着饶三耳朵,真个将他按伏跪在地板上面,一手指着他骂道:“我把你这天杀的乌龟,死不了的乌龟。你把老娘当做甚么人看待?老娘当初嫁到你家的时辰,顶刮刮一个大红大绿白璧无瑕的黄花女儿,一点瘢儿也没有。头一夜你这乌龟靠近我身的当儿,我是个甚么样儿?真真哭都哭不出来。这是你乌龟自家晓得的,后来渐渐你不济了。我心里想着,同你一根线儿到老,嫁鸡逐鸡,嫁犬逐犬,我这怨我的命,几曾做过一差半错的事,放入你乌龟眼里。门浅户窄,也有一班砍头的青年子弟,打扮得油头大辫,像是魂掉在我家似的,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又走过去,两只乌珠儿,把我从头至脚,差不多连脚上寒毛儿都被他们偷看了去了。可怜我撇着一肚皮气,正颜厉色,也不把正眼看他们一眼。咬口生姜喝口醋,我难道不晓得风情是好的。贵官大族,少奶奶少姐们,偷人养汉的也着实不少,我总不肯学他们,我为着何来呢?我这为着要顾惜你这乌龟体面罢咧。自从你到汉口去这一趟,我明白家里没有年老的人,各事不便,只得日间迟迟开门,夜间早早睡觉。我年纪虽然还轻,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便有时打煞不住,烦躁起来,也只得紧紧咬着被角,死命的挨。乌龟你也有眼睛呢,你看我这一幅绣花洋布被角儿,你也该明白了。老实说罢,我家这两扇牢门,莫说寻常男人家,不容他一步跨得进来。便是飞入几个苍蝇儿,也要查看查看,若是遇着只苍蝇儿是雄的,我会拚命也要去扑杀他,让那些雌苍蝇同我一齐守寡。哦。我这样冰清玉洁,替你撑门面,谁知出了好心,没有好报,不曾见你乌龟回来称谢我几句,转拿这肮脏话来试探我?我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指望呢?转不如一头碰死了,让你拣好的娶好的,三只腿的虾蟆没处找,两只腿的婆娘多得狠呢。”
  姚氏愈说愈觉得伤心,真个抽抽噎噎,哭得无了无休。此时转把个饶三吓噤住了,自悔出言猛浪,只跪在地上哀告道:“好奶奶,是我不该说出这话来,引奶奶生气。我是不过同奶奶商议商议,奶奶答应我,固然是好。即不答应,好在也没有外人知道,奶奶只当我这话是驴子放屁,我停会子便去回绝二哥,他有钱让他有钱,我们夫妻的恩爱,断不能因为这件事,弄得生疏了,千万求奶奶恕我则个。”
  说着连连在地板碰着响头,差不多碰起一个大瘤起来,转引得姚氏笑起来,一把将饶三扯起,笑道:“看你这不成人的乌龟,又是叫人生气,又是叫人可怜。你适才这话,如果是真的出你的心愿,我也少不得体贴你的意思,拚着我这身体,结识他一场我还须同你讲明白了,只许掏摸他几十块洋钱,若是想我真情真意去待他,我是拚死也不答应。”
  饶三忽然见姚氏心回意转,肯依他办,欢喜到一百二十分田地,只管左右望着姚氏作揖,说:“好人,我们自然是骗他的洋钱,谁真个叫你待他真情真义呢。还有一句话告诉你,叫你欢喜。二哥的本领,强似我百倍。汉口一带地方的婊子,个个称赞他,我怕你到那时不由你不真情真义待他呢。”
  姚氏笑骂道:“死乌龟,越说越不成模样了,看我又该打你。……”这才两人相视一笑,大家笑嘻嘻跑出房外。姚氏依然向厨下去那肉饼儿,不多一会热气腾腾的捧得上桌。姚氏又从腰里掏出几十文,命饶三去买点烧酒,饶三笑得嘴都拢不起来,果然跑向外边,买了酒回家,夫妻们对面坐下来畅饮。在这个当儿便商议还是请饶二到这里来,还是自己亲去就他?饶三笑道:“想人家的钱,必须叫人家舒服。这事我不敢做主,还须去请二哥的示,以便照办。我吃过饭,便到那里议定这件事,你等到上灯时分,须得冲点开水,洗刷洗刷,这是头一次主顾,必须货真价实,以广招徕,这不是过路的生意儿,可以糊混得的。……”
  姚氏刚含着一口酒在嘴里,听着他这话,不由笑得喷出来,喷得饶三满头满脸说:“我把你这乌龟,你到像是惯做这生意的呢。我请问你,这东西用水洗洗可以,怎还么还可以刷,得怪道你每天清早起来,都用着那牙刷牢刷子塞向你那嘴里,使劲的刷呢。”
  饶三也笑起来,又将舌头伸长了,左右在嘴边舐那酒汁,摇着头称赞道:“好酒好酒,打你嘴里喷出来的,味道儿再好不过。我有时逼着你敬我一只皮杯儿,你是推三阻四,这回怎么赏我的脸了。”
  姚氏脸上一红,骂道:“快吃一杯攮饭罢,你到二伯伯那里,还该早些去,迟了恐怕会不着他。”
  饶三道:“正是正是。”
  说着便忙忙吃了三四碗饭,掼下箸子,嘴也不抹,如飞的跑出门去了。且说姚氏那淫妇,先前同饶大、饶二在一处的时候,本就有心勾搭他们弟兄两个,只不过因为碍着小广鸡,他们弟兄们,又都全神灌注在小广鸡身上,姚氏虽然有心,他们却不来兜搅,恨得姚氏牙痒痒的,不得已装出正经身分,转时时监察小广鸡行动,不让他们适意。后来小广鸡被自家推堕死了,弟兄们便形迹生疏,闹起分家来。饶三夫妇,单独过活。姚氏只防饶三耳目,不免韬敛形迹,然论她那一颗心里,终放不过饶二,此番忽然听见饶三出这主意,真是喜从天降,话不出心里快活,催着饶三出了大门,自家真个烧起一锅热水,先沐头脸,展开明镜,重新梳掠,只是眼眶深处,总不免露着一道青痕。只得重重的腻了些铅粉,又取许多烟煤,将两绺浓眉画了又画,嘴唇上点着极浓极鲜胭脂。挨了好半会功夫,看天色傍晚,还不见饶三同饶二回家。自家在厨房里,拿出一张竹箬子油灯,亲敲火石,将灯点得起来,摆在床边一张矮桌上,只才向桌底下拖出一个半新不旧的四脚木盆,把锅里的水连锅端进来,倾了半盆热水,重又将锅送至厨下,然后进房,褪下小衣,坐向盆上豁豁,洗了好半会功夫。还不曾站起身子,已见饶三笑嘻嘻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姚氏这种模样,不禁笑道:“哎呀,是谁在这里淘阴沟,这声息好晌。”
  姚氏笑道:“呸,少替我嚼这些舌头罢。……”一面说,一面拿眼向饶三身后瞧看。饶三猜到他的意思,笑道:“二哥今晚不来了。”
  姚氏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难道你去将就他,他反拿起身分来不成?”
  饶三笑道:“不是不是。二哥真是拘泥不过,他说同你虽然是露水夫妻,若说到干这件事,却不可不拣一个好日子,今天是个红沙恶日,不宜结婚。明日却是一个黄道,叫我回来告诉你,明天晚间准来。他还说带些肴馔来,请你上厨做好酒饭,大家吃个快乐呢。”
  姚氏听了这话,才慢慢的立起身子,揩抹干净,怏怏不乐,胡乱弄点晚饭,夫妻吃过之后,姚氏说:“今晚累我收拾得好一会功夫,早知道他不来,我不该便宜你这乌龟。”
  饶三摇手笑道:“你虽说是便宜我,我却不敢领你这情呢。二哥他是个鬼精灵的人,甚么事他都探访得出来。若是知道我同你今夜睡过觉,他一个翻转脸来,同我悔约,那才坑死人呢。我走的时候,他也曾拿这话试探我。我当时赌咒发誓,说断然不敢占二哥先儿,老实说,我们今晚只好做个干夫妻罢。我拚两张椅子在堂屋里睡一夜,你也须养息养息精神,预备明儿夜里同他盘肠大战。”
  姚氏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怏怏的只是回转自家房里,十分不乐。因为她近来沾花惹草,一夜都不曾落空,今夜转因为这事,独宿孤衾,真个觉得十分寂寞。幸而明天有这一种绝好的希望,只得权且忍耐。再听饶三睡在外面,早已鼾声如雷。第二天将近上灯时候,果然那饶二穿了一身簇新衣服,喜腾腾的来看他夫妇。饶三好像半天上落下一件宝贝来,欢喜得无可不可。姚氏少不得假装身分,含羞躲在房里不肯出来。饶二刚刚坐下,便向荷包里掏出一块洋钱,命饶三去置办酒肉。饶三接钱在手,望了望,笑着跑进房,问姚氏分付买甚么,好遵示照办。姚氏笑道:“你就出去买点熟菜回来罢,生鱼生肉,是没有人替你下厨,我这衣服,薰得香扑扑的,难道还可以下厨办菜,惹得浑身烟焦火辣气味。你是个浑蛋,这些事没有一点分寸的。”
  饶三忙道:“奶奶这话一点不错,我真是欢喜昏了,就想不到只里。好在将这意思告诉了二哥,料二哥爱你断不计较的。……”饶三说这话时辰,故意将喉咙放高些,原想说给饶二听见。饶二果然听得明白,忙跳起身子,走近房门外边拦饶三道:“弟媳的话,煞是有理,你赶快去依他办理。自家嫡亲骨肉,我还怪你简慢吗?。……”
  饶二说着话,早飞过一个眼色来,向姚氏笑得一笑,姚氏也还了一笑。然后才将一个头倒垂下来,故意将脸涨得红红的。他们两人,刚在这里调情,饶三早一溜烟奔出大门买菜去了。饶二见饶三不在面前,更不怠慢,忙关好了大门,重又一脚跨入房里,先向姚氏接了一个西式的吻,姚氏卟哧一笑,更等不得更深人静,随即一团糟闹到床上,也不知他们干了些甚么事。说时迟,那时快,饶三早在外面扑通扑通的敲门。姚氏含羞带笑,忙在床下系裤带子,饶二便气喘嘘嘘的跑出去开门。饶三一手拿着一大包荷叶包的熟肉,一手提着酒壶,连纵带跳,一齐放在桌上。饶二看他忙得这样,不禁弯腰驼背,一叠连声喊着:“哎呀哎呀,老弟这样费神,叫哥哥的如何克当?好好,我们一齐坐下来,我先敬老弟三大杯酒。”
  说着便拿起酒壶,斟过满满一杯。饶三好不得意,立刻端过来,仰着脖子一吸而荆接连吸了三杯,方才彼此坐下。饶三一眼看不见姚氏在坐,不禁诧异说:“她怎么不出来陪二哥吃个双杯儿?还躲在房里妆做新妇模样则甚?这不是反觉得生疏了。”
  饶二只是含笑不语。饶三不由分说,跑入房里,连拖带拽,将姚氏扯得出来,姚氏也就乘势坐在桌子侧首,还只管低头用手扯自家衣衫角儿,装做害羞。饶三也不理她,只顾端起酒杯子尽灌。至于桌上的熟菜,像似风卷残云一般,十成准有九成,装入他肚腹里。饶二此时,只把眼来赏鉴姚氏,并不及顾酒菜。先前饶三替他倒了一杯酒,摆在桌上,因为天气寒冷,那酒已渐渐失了温度。姚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飞了一眼,又轻轻向饶二得一。饶二无以解嘲,只得端起那杯冷酒就口便饮。姚氏趁他端起来的时辰,伸过纤手,试一试冷热,忙夺过来,重又向壶里一倾,低低骂道:“你是不是作死呢,这冰冷的酒,亏你端起来便喝,仔细冰了小肚子,闹出乱子来,被人家笑话。”
  一面说着话,一面重斟了一杯,递向饶二口边灌下去,拿眼望一望,还有些余沥在杯子里面,自家就口也便喝了。引得饶三一个哈哈大笑,指着姚氏说道:“你如何这样护惜二哥,我请问你,二哥同你还不曾成其好事,怎么吃了冷酒,就会冰着肚子?我同二哥不是吃的一样酒,你就该拦他,就不该拦我,有个新板壁,忘却旧篱笆,不是我说一句捻酸的话,你若再这样,我便不喝这牢什子酒,我就吃醋了。……”说着真个将面前放的一个醋碟子,准备蘸猪鬼脸子吃的,内里还有些生姜米儿,他都把来一气得干干净净,不觉手舞足蹈,拿起面前一双毛竹箸子,叮叮敲着醋碟儿,唱起小寡妇上坟曲儿来。引得饶二笑得打跌,姚氏也忍不住好笑,只唧唧哝哝向他骂道:“看你这吃酒模样,左一杯,右一杯,好像灌黄汤似的,还等着我来拦你。况且这酒在你手里,你也等不及冷,早吸入肚子里去了。不比二伯伯斯斯文文的坐在这里,你还拿这些脏话来污蔑人,这是二伯伯体谅你,要是我早已给你两个耳光。……”
  姚氏只管说,饶三只管唱,一总也没有听见。还是饶二防着饶三吃多了酒,要发酒疯,催着吃饭。姚氏更不怠慢,亲自走入厨下,装了三碗饭送上桌来,胡乱吃了一顿。饶三吃完了饭,一噜便睡在外屋一张铺上,顿时鼾声如雷,四仰八叉,像死狗似的。姚氏喜孜孜,这才携着饶二进房,并不吹熄灯火,两人上床,只一番热闹,正不须在下替他们描绘。……自是以后,饶三少不得向他们两人诈些洋钱,自去寻觅赌博。他们两人转落得饶三不在面前,真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更形容不出他们的亲爱。便是姚氏以前的一班孤老,大家知道饶氏弟兄做了这场买卖,也不敢再去问津。姚氏果然觉得饶二风月本领,与别人不同,转一心一意向着他,并不出去寻花惹草。谁知天下的事,乐极则悲生。饶二自从结识姚氏以来,看看过了新年,交到春二三月,阳和布令,万象更新。那人身上的杨梅果毒,也就随着融融春风,一齐发达起来。诸君想还知道,姚氏只妇人,是水性杨花,滥不择交的淫妇,在去年秋间,他只肚腹里蕴的梅毒,也就着实不少。少过因为时值严冬,万象伏藏的时候,她自家也不省得,偏生饶二哥倒运,竟上了老弟一个小当,同他忽然要做买卖,饶二落得买只个便宜,慨然答应。数月以来,姚氏的毒根,便已暗暗渡过给饶二。清明节后,正是扬州鲥鱼上市。只一天饶二高兴,特用了最昂的价值,买了半尾鲥鱼,笑嘻嘻的提回家来,命姚氏烹调。两人沽酒对酌,临睡时候,少不得乘着酒兴,更循例干了他们一件老公务。说也奇怪,第二天清晨,姚氏便觉得小肚子底下,隐隐有些发硬,含笑叫饶二替她瞧看。饶二细着眼睛瞧了一会,告诉她些微有些红肿,正不妨事。可巧饶二刚说过只话,自家忽然也觉得胯下疼痛起来,老老实实,也就伏向床上,叫姚氏替他瞧看。姚氏看了一会,也告诉他,些微有些红肿,想不妨事。……两人还说笑了一回,待到晚上,依然双飞双宿,略不介怀。谁知不上十天功夫,两人疼痛的地方,大家都溃烂起来。尤妙在异常敏捷,今日你的鼻梁洞穿,明日他的咽喉肿溃,呻吟床褥,一递一声的呼唤,煞是好听。饶三是只顾掏摸他们几个钱,镇日镇夜的在外间狂赌,也没有多少工夫回来瞧看他们。有一次因为身边的钱业已输罄,偷偷测测的走进自家大门,思量又同饶二索款,猛然看见他们这个样儿,方才吃了一吓。饶二一边哼着,一边叮嘱饶三去替他请个外科医生来诊治诊治。饶三翻着白眼,冷冷的说道:“要请外科医生却也不难,只是二哥须给我些钱,那医生才肯来呢,没有空手去聘请先生的道理。”
  饶二想了想,望着姚氏哼道:“你身边还有钱没有?”
  姚氏将身子在床上那一头挪了挪,一丝半气的答道:“你给我那些现钱,如今都用光了,连一个铜钱儿都没处去找寻。我那个篾箱子里,还有几件衣服,是你上月替我做的,通共穿了没有两次,没有法子,叫你兄弟翻检出来,去当几串钱来使用着罢。以后的事,只好等我们痊愈起来再斟酌。……”姚氏说了这一番话,依然伏在枕上呻吟起来。
  饶三得了这句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将那个篾箱子打开。姚氏叫他拿新衣服,他一个冷不防,连旧衣服都一卷精光,捧着一半,夹着一半,飞也似的依然跑上赌场去了,罚誓他也不替他们去延请医生。好在那些赌场上只要有钱,可以吃饭,可以住宿,落得耳目清净,死活且不管他们这一对垂死鸳鸯。过了又有好多日期,这一天饶三又赌输了,渐渐不能入局。正坐在一旁,心中打算,还是想法子回去要同饶二设法。蓦然门外边有个小孩子将头向里边伸得一伸,饶三认得他是自家紧邻一个卖梨的,人都喊他做拖油瓶,因为他自幼儿跟着他母亲嫁给隔壁刘二。刘二早经死了,母亲有点积蓄,拿出来给拖油瓶做本钱,按着时节,卖卖水果度活。大凡这些赌场上,都有这拖油瓶的踪迹。除得做买卖,有时候替人家请客送信,另外掏摸点油水。此次到场,并不进门,只伸头望了望,像个寻觅人的光景。却好被饶三看见,骂道:“这小龟蛋又鬼张鬼智的找谁?敢莫替你妈寻觅孤老么?”
  那拖油瓶见饶三讲话,笑嘻嘻的跳得进来,向饶三说道:“我到不是替我妈寻孤老,到是替饶三叔送信来的。”
  饶三笑道:“你小龟蛋又来捣鬼了,我有谁叫你送信,你常常同我开心,我几乎都要将你这蛋黄掏出来呢,叫你认得我饶三叔。”
  拖油瓶正色说道:“今番却不是同三叔开心,是我妈吩咐我来,寻觅三叔的。饶二叔今天一大早就咽了气了。……”饶三不等他话说完,吓得跳起身来喊道:“那里有这件事?你敢是白嚼舌头!。……”
  饶三一声喊,早将赌局上的人都惊起来,大家围拢过来听小油瓶讲话。小油瓶见饶三不肯相信他的话,急得手舞足蹈,跳着说道:“我为甚白嚼舌头。大清早起,我肯白白咒人死活。昨儿夜里我妈在房里,就听出神气来。我睡得沉沉的,我妈用脚将我蹬醒了,说拖油瓶儿,你听听这不是隔壁饶二叔叫喊的声音,直着脖子一声接不上一声,怕他病痛得利害了。我那时候就跳下床,点着了灯火。好在我家那个破板壁缝儿,甚么都张得清楚。我便猴在一张桌上,向那边瞧看,只见你家房里桌上阴阴的点着半明不暗的一张油灯,那饶二叔睁圆两个大眼睛,碧绿的像个铜铃一样,只觉得一股臭气阵阵的向我们这边送过来,引得我都要发呕了。看了一会也没有甚么好顽,我老实渴睡起来,一倒头依然向床上睡着,怎么不到两个时辰,天就发亮了,我妈毕竟不放心,悄悄的开了大门,走向饶二叔那边打探打探消息。谁知我妈回来,将我喊醒了,告诉我饶二叔已经在床上拿了腿了,我妈便劝饶三妈赶快下床,不要同死人睡在一处。那里晓得饶三妈也是一丝半气,大约总在今儿,要陪饶二叔一路去了。我妈急得甚么似的,叫我四下里去寻饶三叔回家料理。好在饶三叔下落的地方,是我知道的,我也不曾向别处去打混,一寻就寻到这里,果不其然,饶三叔就被我寻着。好饶三叔,你赶快回去,第一想个法子将他们那些臭气收拾收拾,若不这样,包管我们那一条巷子里,大家都害起杨梅疮来,那才热闹有趣呢!。……”
  拖油瓶才说完这番话,众人都搓手咂舌。大家望着饶三,饶三更没有法子,只管呆呆的站在一边,口也不开,身子也不动。拖油瓶笑着上前拖饶三袖子,只向怀里扯,说:“好饶三叔,你还不赶快回去呢,饶三妈也要死了。你看夫妻分上,还该去送一送。”
  饶三急起来,将拖油瓶使劲一推说:“放你妈的屁,谁还高兴同你动手动脚的,你仔细些,碰在我气头上,叫你死命。”
  拖油瓶被他一顿骂,转放下手,拧在一旁。过了一会,没精打采的低头提起他那个梨篮子,一步一步挪向门外,一溜烟他自去了。此处众人见饶三像有心事似的,也不敢拢来同他讲话,只冷眼向他瞧着。饶三唉声叹气,自家埋怨道:“死了人了。这是那里来的晦气?你巴巴的来给信给我,叫我有甚么法子想呢?一个钱也没有。……”说着便站起身子,来往在那一间房子里踱。原来那个头家冷二,是最有点心计的,见饶三这种模样,也暗暗替他着急,顺手在腰里掏出一支七寸来长的短烟袋儿,装上一袋旱烟,氤氤氲氲喷着,喷了好半会,冷冷的向饶三笑道:“你还不赶快回去,老在这里发呆,有甚么益处?天掉下来,还该长子去抵呢。不曾见你这一个汉子,一点主张也没有。”
  饶三急道:“现成话儿,谁还不会说。目前的时事,有钱就有主张,没钱就没有主张。我若是有钱,我今儿到上局了,谁还愿意站在你们这热闹地方尽翻白眼。”
  冷二笑道:“没钱也要想没钱的法,这件不幸的事,既然遭下来,终不成你能彀置身局外。”
  饶三也笑起来说:“老二的话真个不错,可惜你家不曾死人,若是死了人,我到要看你甚么想那没钱法子。”
  冷二笑道:“呸,清大早起你不图忌晦,我还要图忌晦呢。你少要同我不三不四的胡嚼舌头,我是好意,想教你一个好法子,又可以收拾他们身后的事,说不定还可以多掏摸几个,向这里大大翻个本儿。你不来央求着我,到反同我开起心来,我也犯不着说了。……”
  冷二一面说,一面将那吃完旱烟袋子,只顾在那桌上磕得价响。饶三听他说话狠有道理,顿时嬉皮笑脸,左一揖,右一揖,向冷二央告说:“好哥哥,你教导了我罢。若是能照你这样说法,我一辈子不忘记你。……”那些赌局上人见饶三这种形状,大家也都替他说情。冷二只才将饶三耳朵揪过来,俯着他说了好些话。饶三始则听了微笑,及至冷二说完了,他转大乐起来,掉转身子便想朝外走。冷二向他招手说道:“我说你糊涂,你真个糊涂到脑子里去了。放着我们这一班弟兄们,你便该照我这主意,先向大家商议起来。若是不然。明儿众弟兄知道了,还要怪你瞧不起他们呢。”
  冷二话才出口,座中便有积伶的,已猜出他们的计较,便有人想着乘势要走出去,饶三却只顾趄趄的才要开口,又忍住了。还是冷二知道他没用,少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说道:“我适才同三哥斟酌,三哥今年运气实在不好,赌起来尽输,这也罢了。不料今日又遭了这们一件大事,大家都是在一起顽耍的好弟兄,我的意思,是打我起个头儿,我出给三哥五百文,其余多少不等,听各位弟兄们情愿,任多任寡,决不计较,我们攒凑以后,还要让三哥赶紧向别的地方去设法。”
  众人面面相觑,不能决定。冷二看不过,说:“先回去再设法罢。”
  便同饶三跑到家,只见拖油瓶的娘因为饶三的女人也断了气,两个尸身,实在臭不可耐,急得没法。正在那里替他向各邻居劝募,说是众位贤邻认多认少我也不敢相强,总而言之,十千文也不为多,一文钱也不为少,只总算是个义举儿,只要死者安安稳稳,保佑众位贤邻生意茂盛,财源辐辏,也就可以扯直了。拖油瓶的母亲说毕这话,就匆匆忙忙跑回家去。果然没有一刻功夫,巴巴的捧出一串钱来搁在桌上,众人也就大家附和起来,纷纷回去取钱,你来我往,忙得甚么似的,居然攒凑得二三十千文。内中也有铜钞,也有银圆,堆向桌上,满满的煞是好看。饶三此时说不出心里的快乐,再进房瞧瞧他那浑家,早已直手直脚,一丝气儿也没有,竟随着饶老二一路去了。饶三念着数年夫妻之情,不无有点触动,要淌下眼泪来。一时又看见桌上堆的银钱,毕竟悲苦的心,敌不过爱财的心,转咧开大嘴,忍不住要笑。跑近前将那些钱一一掳掇干净,把来塞在腰里,有些余剩的,又拢在两只破袍袖中,挤得压压的,他又不省得向众人道谢,依然拔起步来,向门外走。众人又吃一惊,问他此时到那里去?他鼓起双眼嚷道:“我才讲明白的,他业已伸腿了,须得给个信给她的娘,好叫她的娘来收殓。我又不逃跑了,你们只管追问,几乎将我当着犯人看待,这是甚么用意?”
  众人见他这话,也说得有理,只是不大放心,怕他有了钱又溜向赌场去赌,遂在众居邻里推了一个代表,托他陪着三爷去给信姚氏母亲,暗中却是监察他一般。饶三却不理会这些,一抹头就随着那个人直奔他岳母在那个雇工的公馆里而来。起先姚氏的母亲,已知道她女儿现今另嫁了饶二,心里狠不以为然。无如做女儿的,初嫁从父母,再嫁从自己。况且饶三又实在养活不起堂客,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闹去,却从此轻易不上她这女儿的门了。后来姚氏病重,也曾乞人向她母亲处借贷,她母亲三百五百,少不得帮助过几次。此番忽然听见她女婿到来,心中吃了一吓,忙忙的出来问饶三有甚么事?跟随饶三一齐来的那个人,看见姚氏的母亲走到面前,暗暗扯了饶三一把,叫他赶快向他岳母磕头。饶三将那个人啐了一口,说:“我死了堂客,又不是死了老子娘,我为甚白白的磕头。”
  那人也没法,只好呆立在一旁,姚氏的母亲问道:“三爷你近来想还好,有好些时不见你影子了。”
  饶三直挺挺的向他岳母说道:“甚么好不好,要是好到不死人了。……”这一句话转把他岳母吓噤住了,好半晌才战战的说道:“三爷你嘴里说的甚么?我急切听不仔细。”
  饶三急道:“你又不聋。……”说到此随又大喊起来说道:“死了人了。”
  他岳母又道:“死死死了谁个?”
  饶三急的跳得有三五尺高,重又喊道:“你女儿死了,你还问,难道还疑惑我死不成?我若是死了,如何还能赶向你这里来报信,亏你推聋装哑,只管问谁呀谁的。……”他岳母听到这里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平空直坐到地下。饶三指着他岳母急道:“你看……你看,难不成哭一会儿就算了么?”
  一面说一面抄着手叹气。其时那个公馆里许多男女仆从,大家都围拢过来瞧看热闹。便有人向饶三发话道:“你这人到也奇怪,只管抱怨你的丈母。这死的虽是她的女儿,毕竟也是你的堂客,虽不成这副重担子,全行交在她身上?”
  饶三急道:“除得死了她的女儿以外,我那里另外还死了一个呢。我撕掳那一个,这一个便交给她撕掳撕掳,也没有使不得的道理。”
  众人益发笑起来说:“原来死了不止一个,照这样,你丈母问死的是谁,你便不该责备她问的不是了。”
  正说着,姚氏的母亲已淌眼抹泪的扒起来,少不得又跑回里边,带了些洋钱,随着饶三以及同来的那个人,一齐直奔他家里去,见了姚氏尸身,她母亲痛痛的哭了一场,又知道饶三虽然向众人攒凑了几个钱,毕竟要料理两个人身后的事,也不会充足,便同饶三说明,他自家的哥,归他发送,自己便拿出钱来,发送姚氏,饶三便也答应了。是日便七手八脚,买了两口棺木,草草将两人入了殓,随即抬向荒冢上安葬。自是以后,姚氏的母亲,知道饶三不成材料,更不管他死活,他去了,饶三背地里计算计算,除发送饶二以外,还多余了好些钱。冷二那里替他收的钱,一文还不曾花费。饶三欣喜到十分,便把那三十千文,存放在冷二那里,留为将来赌博之用。姚氏已死,租的那两间房子,也没有人住,索性将那房子回绝了,又得了几块押租洋钱。此时饶三自家俨然自命是个富翁,连日以来,大吃大喝。冷二赌局上那些赌友,知道他囊橐充裕,拚命价日夜同他狂赌。不上半月光景,饶三腰里,又没有分文。站在赌局旁边,光拿着眼睛,看别人赌得热闹,心里十分技痒,只是苦着没人肯同他赌。他没事时辰,便想着弄钱方法。觉得做别的买卖,总没有像前日死了人,同人家攒凑银钱,极其来得容易。只是哥子同浑家都已死了,拿甚么再去吓骗人呢?人急计生,只好拣那远些的地方,以及僻静的街巷,自家头上,故意抹着一块白布,沿门沿户,向人磕头,假说是死了老子娘,停尸在床,没有钱发送,哀哀乞化。有些人相信他这说话的,倒也三五百文不等,拿出来济他。他得了钱,便高高兴兴又跑来赌。赌输了,依然用他老计策,又去骗钱。后来他这一副尊脸,已被人认熟了,不相信他一月里到要死好几回老子娘,也就没有人睬他了。过了些时越发不济,只得在赌局左右,趁人不防的时候,掏摸别人的钱物。有一次因为将冷二家里一支水烟袋儿偷出来去卖钱,被冷二查察出来,以后便不容他再住在那里。饶三此时既无宿处,又无食物,便向旧城府署西边一个破烂鼓楼圈门里,权且住下。那个鼓楼,原是当初府署里一个热闹所在。自从民国光复,知府一缺,业已裁撤,署中荒落异常,只有少许军队驻扎在里边,那个鼓楼,便成废址。因为上边有点砖瓦,可以遮蔽风雨,所有乞丐,往往借此栖身。饶三住进去时候,里边已经睡有母子乞丐两人,彼此会见,略通姓名,原来那个女丐姓冯,他儿子是个病废的瘫子,腿脚上终年流脓淌血,他母亲冯氏终日背着他儿子,向街上去乞化,到有好些人怜惜,他这儿子乞得的钱钞,到还可以将就度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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