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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触娇芳筵工笑谑 结新好情海起波澜

  这一天刚是清和天气,海棠媚日,柳絮因风,不寒不暖的当儿,秦氏特地打发黄大妈去请红珠前来宴会。在先便已邀约了三姑娘、朱二小姐,同淑仪一齐过来,绣春因为同红珠还不曾会过,他住在母亲家里等候,把一个云麟忙得里外照料,手脚不停。先是淑仪一干人坐着轿子到了,云麟笑嘻嘻向淑仪说道:“她才抵扬州,原拟亲自过来替妹妹请安道谢,是我拦着,说不久母亲要请你们大家聚一聚呢,等那时候再同妹妹会面罢。我们又不闹那官样排常没的你跑了去,也要累妹妹跑得过来,到反觉得客气似的。妹妹你照我这话可是不是?想妹妹也不见得便去怪他。”
  淑仪低头笑了笑,缓缓的说道:“道谢却不敢当,只是我心里怪记念她的。近来她身体还好?”
  云麟笑道:“打从上海回家,在路上少不得受了点辛苦,她脸庞儿觉得消瘦了好些,如今可是复原了。”
  朱二小姐望着云麟笑道:“云少爷我们还不曾替你道贺呢!合浦珠还,月圆花好,这个真要算得是美满姻缘了,怎么至今还不来请我们吃杯喜酒?”
  云麟见朱二小姐问到这里,一时却不便说什么,尽管抿着嘴含笑。秦氏忙插口说道:“原是这件事还要烦你们做姨母的,替他们撮合呢。不瞒二小姐说,那孩子的为人,却还配人怜爱,自幼儿虽然陷落在风尘里面,至于瞧她那性情举止,却是端庄静淑,一点轻狂样儿委实没有。这些时她也不容麟儿在那边歇宿,这是她的好处。我们做母亲的,也不便干涉他们闺房私事。然而总想替他们过了明路儿,就是将来大家住在一处,才算有个名目。我们三姑娘他是不中用的。二小姐心肠又热,口齿又好,可否请二小姐在背地里问一问她,或是择一个好日子,将他们小两口子圆房起来。……”说着又用手指柳氏笑道:“我这媳妇,她又是极贤慧的,道不得还有什么议论。”
  朱二小姐拍手笑道:“这个我可就不能相信了。放着这一对玉人儿,终日混在一处,怎生还要人替他们撮合?况且我最是个拙口笨腮,见了人话都不敢多讲,如何敢担这重任,太太还是另请高明罢。喏喏,我家仪儿同她最亲密不过,你们不曾瞧见她们在那庙里,两个人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这件事最好便烦仪儿去同她商议,是再没有不成功的道理。……”秦氏还未及答言,三姑娘早笑着说道:“瞧你说这样话儿,真是有些不颠不倒的了。怎么姨哥哥纳宠,转叫姨妹妹替他们去撮合起来?你肯承认我们姐姐的嘱托呢!你就承认。你若是不大愿意,到不妨明说,却无须这样扯三拉四。”
  朱二小姐因为在上海初次会见红珠,瞧她那种气焰,至今还有些不甚快活,所以将这事想卸在淑仪身上。此时经三姑娘这一挑剔,觉得说话不免冒失了些,又碍着秦氏情面,推辞不得,转笑了笑说道:“原是我不好,说话没有斟酌。仪儿不用怪我,拚着我这副老脸,少不得尽点心儿,前去替他们撮合撮合,算是将功折罪罢。”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正热闹着,红珠轿子已到,珍儿随在背后,家人们将轿子押回。红珠笑盈盈的登堂,向各人见了礼。她本不曾会过绣春,问起来知道便是云麟阿姊,回想到那一天田福恩的举动,不觉暗暗好笑,又着实替绣春扼腕。大家坐着闲话了一会,外间开了筵席。秦氏便近前邀他们入座,并笑说道:“横竖今天也没有外客,我也不敬酒了,请你们相坐就坐罢。”
  三姑娘便让红珠去坐首席,红珠那里肯答应。谦逊好半天,一共没有个解决,急得云麟在旁边跺脚,笑道:“怎么做了一个女人家,便都这样蝎蝎鳖鳖起来,吃酒罢咧,又没叫你们吃这桌子。谁爱坐上去,就坐上去好了。你们不曾瞧见我们在外间赴宴呢,也不待主人推让,谁不是一窝风的抢了入席,有这会谦逊的功夫,到好吃了一大半了。”
  淑仪只是微笑。绣春笑道:“谁有你们那样爽快呢。照你这样讲,也不是赴宴了,怕不是饿鬼抢食。”
  说得大家又笑起来。朱二小姐抢近了一步,将红珠袖子一扯,笑道:“姑娘你听我讲,我却不是主人,也不敢替你们武断。不过姑娘毕竟是初到这边宴会,又新近打从远道回来,论亲戚辈数,我们虽然占长些,然而这一次却不能替你的坐位,稍待几时,等姑娘明公正气的,给我们做了姨侄媳妇,到那时候,也不消姑娘这样推来让去。老实说,我同仪儿的母亲,决不同你客气,老早就猴向上面去了。”
  说毕,又是哄堂一笑。秦氏也笑道:“二小姐的话,真是一点不错,将来有攒姑娘的日子正多呢,今番姑娘权且坐了罢,省得我家麟儿在这里,急得什么似的。”
  红珠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红云满面,又禁不得朱二小姐连推带搡,只得委委曲曲坐了上去,转羞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众人然后挨着次序,都入了座。朱二小姐望了望,见席间还空着一座。笑道:“麟儿呢,一齐坐上来罢,这才算得是团圆家宴呢。”
  云麟刚站在旁边,听见这话,只拿眼去瞟淑仪。因为淑仪自从孀居以后,轻易不肯同自家共席,所以不敢造次。绣春明知道这意思,也怕淑仪不大愿意,忙笑道:“我瞧他适才还偷偷的吃了点心的,料想还不曾饿,不如让他停会子从从容容再吃罢。”
  三姑娘也笑说:“这也使得,况且上酒上菜,也没有人照应,便叫麟儿做我们一个大脚小厮,想他也还情愿。……”云麟笑道:“这个最好。第一遍酒,先让我来敬一敬你们。”
  说着便抢过酒壶,挨向三姑娘身边,花拉拉的倒了一个满杯。朱二小姐笑道:“快将这不懂规矩的小厮,替我打了过去。怎么敬酒不向首席敬起,这还了得。”
  云麟知道朱二小姐这话是打趣自己,只得老着脸儿向红珠这边来倒酒。红珠慌忙立起身子,低低说道:“得罪得罪。。……”众人见这模样,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红珠益发羞愧无地,转弄得云麟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还是秦氏望着他笑道:“麟儿你老实将酒壶搁下来罢,谁叫你要献这殷勤的,自然叫姨娘他们拿你取笑。……”
  珍儿这时候正侍立在红珠身后,掩口微笑,听见这话,顺手将酒壶接在手里,云麟将计就计,一溜烟跑向外边去了,众人格外好笑。好在大家都不能多饮,吃了几杯,随即用饭,散席当儿柳氏便请她们到房里去盥洗,红珠携着淑仪的玉腕,悄悄步入那座套房,先向她道谢布置房屋的事,又说:“那边园囿虽没有多少,抑还花木齐全,不久芍药要盛开了,妹子想备一杯水酒,请姐姐过去散散心儿,千万不要推却。”
  淑仪笑道:“自从听见姐姐要回扬州,心里觉得非常欢喜,点点效劳的地方,又全是分付家人们去干的,姐姐再来道谢,转叫妹子心里不安。到是在上海时候,替姐姐带回那粒珍珠,业已交给我们表兄,幸喜不曾误事。并非妹子敢同姐姐取笑,古人说是人月双圆,姐姐也该人珠双圆的了。妹子的意见大约等候姨母同表嫂他们,迁入新居之后,再过来替姐姐请安道贺罢。”
  红珠将脸一红,蹙着两道蛾眉,似笑非笑的道:“姐姐还说这样话呢,适才我被他们已经取笑得够了。我奉请太太过去同住的意思,原也因为趾青近年境遇,很不宽绰,累他老人家停辛伫苦,趾青心里料也不安。妹子虽算不得富有,然而借此多孝敬老人家一日,觉得也算替趾青分了一半子职,其实并没有别的念头。不料旁观不察,转疑惑我另有作用,那就拂了我的一片真心了。况且妹子自遭丧乱,凡百灰心,儿女私情,久经摆脱,难不成还误己误人,又累趾青坠此尘网。我托姐姐转赠他的那颗珠子,原想借此津贴他的膏火,承他盛爱,巴巴保持着,不忍抛弃,这又何苦来呢。”
  淑仪听她这番议论,只是点头微笑,良久方才说道:“姐姐说话,原有见地,且放着再瞧罢了。咳,世间冤障,不外因果两字。姐姐当初既造这恩爱之因,怕容不得姐姐不再结缠绵之果。妹子此时却不便再说什么了。芍药花开,妹妹得暇便来奉访,姐姐也不要过于费事。妹子不即怛化,彼此相会的日子正长哩。”
  两人刚在喁喁私语,柳氏同绣春也都陆续过来。红珠只向淑仪说了一句,改日再打发家人来请姐姐罢。淑仪点了点头,重新走入堂屋,谈讲了一回。红珠遂先辞了众人,带着珍儿,乘轿回去。这时候朱二小姐便向云麟笑道:“我瞧你那人神情,对着你很是客气,怎么你在先同她那么亲热,这会子就没有本领去笼络她,转来求救别人。我怕这件事转有些烦难。”
  云麟急道:“她的脾气,原很古怪。要说她同我不好呢,她又处处爱惜我。要说她同我好呢,她又冷冷似的轻易不容我同她亲近。当初她做妓女时候,就是这模样儿。如今可是又换了局面了,同我谈心说话,依旧是非常亲密。至于你们议论的那件事,她从来不曾露过一点口风,羞人答答的,我又不好意思去向她缠扰。”
  朱二小姐笑道:“这就怪你不文明了。你通不曾见外间那一班文明女孩子,同男人家打得火热,但凡那个男人开口向她求婚,她也没有不允许的道理,何况你们本系旧好,什么时候不好向她哀告一句,只要她允许了你,就完了事了。”
  云麟笑道:“姨娘的话怕还不是,不过那些文明女孩子,她们是见好爱好,胸无定见,一经有人求婚,自然而然会允许了。红珠在风尘中阅历已深,她若瞧不起我这书痴,任是你苦苦去向她哀告,又有什么中用呢!”
  淑仪插口说道:“姨娘不用相信他,他这话未免不知道红珠姐姐的为人了。他又何尝是瞧不起你。若果瞧不起你,真武庙里,何必去拔你患难,制军署里,又何必去救你性命。便是这番遄返扬州,她有什么别的主意不会筹划,偏生写信叫你去接她回来呢!她适才到是同我讲了体己的,窥她此时的心理,转想排除烦恼,跳出情场,她的话虽如此说,我还嫌她五蕴未空,六尘不净,单就她要接姨娘去住这一层,就是她情爱上一大魔障。我劝你们且休着急,一俟机缘已到,还怕不能容她摆脱一切呢。……”
  众人听了这话,却还点头称善。惟有云麟不以为然,怏怏的只不开口。偏生那个柳氏不识时务,瞧了瞧秦氏不在这里,她忽的卟哧笑起来说道:“人乞者常骄人,乞人者常畏人。我们婆婆对着那红姑娘,不知怎生样奉承她才好呢。几天头里,就忙着请她了。她老人家想是一定要跑去享福呢。”
  云麟正没好气,瞪着眼向她说道:“你又来骂人了,惟有你容不得她。你不要做梦,以为她是做姨娘的人,身分便不如你。我瞧着她,比你高得好几倍呢。”
  柳氏冷笑道:“这又奇了。别人不过在里讲句顽话儿,你转闹起醋劲来了。好呀,她只还不曾嫁给你呢。若是真个嫁了给你,你益发有得纵容着她,还怕不扒上我的头吗!她又有钱,又长得浚”绣春笑道:“八字还不曾见着两撇,怎么你们夫妻俩,先闹起来。无怪俗语说是要得家不和,只消娶个小老婆了。”
  三姑娘也笑道:“这个却怪麟儿不好,你们毕竟是结发夫妻,不用在这上面弄得生分似的。大奶奶也省一句罢,叫别人听了笑话,到反不好。我们也该散罢。今天姐姐也累够了,好让她休息一会子。”
  说着秦氏已跨进房门,云麟却也不曾说甚,转赌气跑得出去。秦氏笑道:“谁说我累彀了,我倒不觉得很乏,只是又没有好酒好菜给你们吃,二小姐千万不用见怪。”
  朱二小姐忙笑道:“太太说那里话,白叨扰了一顿筵席,分付我的事件,一共还不曾达到目的,我瞧这事放缓些也好,横竖包在我身上,我总要成全我们那个姨侄。”
  秦氏笑道:“这话一点不错,急促了到反不好,只求二小姐放在心上罢咧。随后碰机会再议不迟。麟儿年纪还小呢,至今也没有个出息,别耽误了人家,转是我们的不是了。…〈蠹易艘换幔几娲腔厝ゲ惶帷?
  再说云麟一口气又跑至红珠那边,走入绣房,忽见红珠和衣躺在床上,星眼朦胧,大有不胜之态。云麟情不自禁,凑近去向她身上一伏,低低问道:“敢是辛苦了,怎么。……”话还未完,红珠猛的将云麟一推,自家便坐起来,向她眨了一眼,低低说道:“放尊重些,被丫头们瞧见成个什么样子。”
  云麟瞧她脸上气色,不似平时和蔼,不由吃了一吓,重新问道:“好妹妹,又是谁得罪你了,这般不甚高兴。像这样簇新衣服,回来也该换一换儿,遭蹋了不是可惜。”
  红珠冷笑道:“衣服算什么,人还要死呢。像我们这样人,越是早死,越是干净。”
  说着那眼泪便从腮颊旁边直流下来。云麟急道:“好端端又闹起死呀活的,你有什么委曲,问你又不肯说,我便做了鬼也不得明白呀。”
  红珠将泪痕略拭了拭,说道:“我说不说,与你有什么相干?我有委曲,没有委曲,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又不曾要你问我,你也犯不着苦苦问我。”
  云麟怔了半晌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红珠问道:“你知道什么?”
  云麟笑道:“还有什么呢,我知道母亲请你的不好,不是菜菲了,便是酒冷了,不成待客模样,无怪你姑娘拿我来生气。”
  红珠不禁被他呕得笑起来,呸道:“这话可像是你说的?我再糊涂些,也没有竞争人家酒菜好歹的道理。你又不曾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在那吃酒当儿,你的那个二姨娘儿,可该说这样话,不是有意奚落我,要不就是你们先行串成的,拿我开心,好替大家下酒。”
  云麟此时已经知道她指的是朱二小姐说的那句话了,却故意装着不大懂得,扬着头想道:“我那二姨娘说的是什么呢?如何我就不曾听见?可是你批驳的不错,我有了眼睛,没有了耳朵了。”
  红珠冷笑道:“你也不用同我装聋做哑,我请问你,谁是她的侄媳妇?那端端庄庄坐在下面的,才是他的侄媳妇呢,我也不配。”
  云麟笑道:“哦,姑娘便因为这个生气么?她们那里理会得,随意取笑儿,也是有的。要说是我们先行串成,那是没有的事。”
  红珠点头说道:“那才好呢。我说你也不该安着这样心儿,以后我们到是要厮抬厮敬,免得被人家议论。”
  自此以后,红珠对待云麟,果然不似前番光景。虽不十分冷淡,每逢背人时候,却是正颜厉色,轻易不肯同他说一句嬉笑话儿。若是延挨到夜深,必定连催带赶,逼着他回去宿歇。云麟瞧这神态,觉得自家那种希望,简直有些不甚尴尬,心里叫不出连珠价的苦。也是事有凑巧。偏生在这当儿,忽然出了一种魔障,几乎闹出别的岔枝儿来。你道是什么魔障呢?说来也觉得发笑,那一次云麟在路上碰见鲍橘人,不是被他死拉活扯,将云麟邀入自家屋里。其时橘人喊他做世叔的那个许道权,自幼儿本系在外间充当仆役跟过一任知县,两任道台,官场里面的气习,他倒是研究有素。回了家乡,他几乎忘却是在外间跟官,好像做过官似的,撇得那不圆满的京腔,熟溜非常。有些气节的人,便瞧不起他。也有些卑鄙龌龊的人,赶着去奉承他。
  辛亥八月,武汉起义,他其时正在武昌盐法道署,掌握门役的大权。因为他阅历很深,知道外间风声不好,他也不管主人死活,早悄悄一肩行李,搭轮东下,躲向扬州来了。历年来虽然有点积蓄,却禁不得坐食山空,有一个老妻,不幸得了膈食症候,医治了两年,也没见效,便自身死。丧葬费用,所费又是不资。他的境遇便一天窘迫是一天,后来没法,把他侄女儿同自己亲生女儿,卖给人家做妾,得了有好几千银子身值,手头便渐渐宽裕起来。政体改变,先要破除贵族平民的阶级。许道权既然有了银子,他的口才又好,便趁这个机会,公然同城里那一班乡绅,联络得非常融洽。孟海华设立军政府的时候,第一件先须筹饷。他在外面,百般张罗,很得孟海华的任用。便是那个民政长石茂椿,商会总长周国宁,有什么筹划款项的事,必须同他去商议。
  他既然大权在握,所有搜括来的巨款,归公的十成有四,中饱的足足十成有六。大局渐定,许道权的房产,已是置办得不少。他虽然不认识多字,却又好谈风雅,对于那班文人墨客,常常诗酒往来。又酷好古人字画,往往不惜重资,购求善本。一时贩卖骨董的市侩,将他家门限都跑得穿了。目前在银行里虽然挂了个名儿,他却不负责任,仅坐在家里,每月去领干俸。鲍橘人同他算是世交,此番却是来投奔他的。住的房屋,也是许道权的私产。所以橘人对着这许世叔,要算是感恩知己。可巧鲍橘人那一天同云麟提起红珠,红珠当日在扬州当妓女时候,许道权曾经叫过她的局,知道她生得很是不错,近来又打听得她嫁过制军意海楼,这一番出来,所挟的资财,可想而知,必然是丰足的了。许道权家中虽然也有两房姬妾,谁知他年纪虽迈,兴致不衰,既爱红珠之财,又慕红珠之色。当时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便想嘱托橘人,替他圆成这样好事。云麟当时只瞧见他附着橘人耳朵谈话,他又那里会知道便谈的他意中人呢。橘人明知红珠同云麟打得火热,红珠除是不嫁,如若嫁人,自然舍却云麟,没有第二人的想头。无如碍着许世叔的情面,凡事又须仰仗着他,只得满口答应。晚间便同他夫人商议,他夫人笑道:“这件事你忙什么呢,忙了也不中用。横竖我的名片,前天已交给云少爷带转回去了,我们再等待一两日,那个红珠姑娘如若到我们这里来拜会,那就再好不过。便是她置之不理,我们既要替姓许的出力,少不得贬一贬身分,等我亲去访她,见机行事。老实说,一个女人家她有什么定见,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一样会上了我们的道儿。”
  鲍橘人听到这里,笑容可掬的连连望着他夫人作揖,说一切仰仗,万一替许世叔办得妥贴,我的机会一定是跑不掉了。前日我瞧见的那封信函,以后决不向你追究。他夫人将他轻轻眨了一眼,当时也不曾说甚。后来一共也不曾见着红珠来访,橘人忍耐不得,又禁不住许道权的催促,回来便向他夫人絮。他夫人便拣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带了丫头,坐了大轿,径自去拜谒红珠。红珠这几天虽然远着云麟,然而当这昼长人懒,总觉得有些闷恹恹的,不知怎生消遣才好。忽的门房里家人,呈上那紫罗女士名帖进来,红珠知道便是云麟替我介绍的那个女友,一时拒绝不得,便分付请见,紫罗身段伶俜,眉目间颇露着英敏神态,见了红珠便笑着上前握手。红珠在这当儿,忽的想到前次云麟告诉自己那句小衣脱落下来的话,不觉红绯双颊,笑得合合的,尽管向着她上下打量。紫罗也猜不出她笑的用意,坐下来的时候,先自叙了几句寒暄,然后便一长一短,询问红珠近来境况。红珠也一一答应,觉得紫罗的为人,十分豪爽,两下里越谈越是亲密起来。紫罗又叙述她对于诗文上,如何研究,以后还须不时过来领教。红珠笑道:“提到文字这一层,真是羞人答答的,妹子对着那些书本上的字,至多认识不来一二十个。姐姐要同妹子研究起来,可算是问道于盲的了。若承姐姐不弃,能于常常赐教便好。”
  紫罗笑道:“姐姐这又何必客气呢,云少爷的文字,外子橘人是最佩服不过的。姐姐同他形影厮守,还怕不日有进益。妹子袜线之才,又算得什么!”
  这一句原是紫罗借此试探红珠口气,可巧红珠因为朱二小姐那句话,急于避这嫌疑,忙笑着说道:“妹子幼年,虽同云少爷认识,近年叠遭丧乱,凡百灰心,云少爷他是有了家室的人,彼此却不轻易会晤,更讲不到研究文字上面的了。”
  紫罗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动了一动,便趁势掩口笑了笑,像似欲言不言的光景。红珠转有些诧异,也笑问道:“姐姐笑什么?想是笑妹子连字都不认识,不该大言不惭的,同姐姐提起文字,可是不是?”
  紫罗忙笑着摇头说道:“姐姐又错会我的意思了。文字这一层,我辈不过借他消遣,会与不会,原没大要紧。我只笑那些男人家,惯喜欢枉口赤舌的乱说,若论疏不问亲,我本不该说这样话。不过觉得云少爷诬蔑姐姐太甚,他同愚夫妇谈论起来,公然承认姐姐是他的外室,还形容出百般恩爱,叫人听着委实有些惭愧。其实我同姐姐,并不是深闺娇女,没的还去怕人玷污了身份。然而果系有这件事,在未曾正名定分之先,也还该守着秘密,何况没来由的,凭着他一相情愿,硬派姐姐嫁给他,就嫁给他呢。”
  紫罗一面说,一面便拿眼去偷瞧红珠,只见她蛾眉微蹙,杏眼合,知道自家的大功,已渐有进步,重新笑道:“彼此闲谈,姐姐却千万不用介意。”
  说着又牵涉到别的闲话。红珠又命珍儿捧出几盘点心,让着说道:“仓猝之间,也没有什么供应姐姐,随意略用点,姐姐却不可见笑。”
  紫罗当时只拈了一片玉带糕,放在嘴里。红珠笑道:“姐姐的住址,在名刺上已经瞧见了,改一天妹子当竭诚去奉拜。”
  紫罗笑道:“姐姐若肯光降,妹子没有不欢迎的道理。到是要求姐姐先行明示一个日子,好让妹子在舍间等候,免得彼此歧误。”
  红珠想了想屈着指头说道:“便是初八罢。这一天是浴佛日子,妹子拟到天宁寺去拜一拜佛。姐姐如若高兴,最好是一齐偕往。妹子便分付他们预备船只,顺便向小金山平山堂一带去散散闷儿。”
  紫罗连连答应,当时即行告别。红珠送她出门之后,一时想着云麟,不免着实有些烦恼,先本拟向他诘责,又觉得羞于启齿。后来拿定主意,彼此会面时候,虽然不提这事,然而红珠对着他的神态,益发凛若冰霜起来。云麟虽知道紫罗曾来晤对过一次,却不料到他别有意见,只是狐疑不决,又不便用甜言蜜话去打动他。两人各有了心了,却都说不出口。像这样延挨下去,你叫他们怎样会不生疏呢。紫罗回家之后,一长一短便把这话告诉了橘人,又说:“不久还去逛小金山,所有费用,你应该向许老头儿去说一句,叫他多送些款子过来。他若是悭吝,我们便不管他的事了。”
  橘人听了大喜,果真跑到许道权那里筹款。许道权只要达到他的指望,银钱却不顾惜,当时便交给橘人五十块钱。其实紫罗同红珠一路游玩,简直是个女清客的身份。红珠那里肯要她费钱,因此夫妻俩转坐享许世叔的款项,不时的还借着这名儿去向他告贷,连前搭后,许道权交给橘人的洋钱,已是不少。他也是个老奸巨猾,便时常催促橘人,要实行娶红珠回来,又允许他娶回红珠之后,另外重重的酬谢媒人。紫罗那里还肯怠慢,只是同红珠往来已非一次,暗中虽拿话去打动她,这件事却不曾明揭其旨。却好这一晚在红珠那里吃的晚饭,一直谈到夜分,红珠便留她在那里住宿。紫罗得了这个机会,非常欢喜,当时便在灯下喁喁细语,先替红珠筹划终身的结局,后来便说到个姓许的,家资怎生富厚,年纪也还不多,家里虽有两房姬妾,他却爱慕姐姐不过,只要嫁到那边,随时扶为正室。妹子同姐姐要好,方才肯多这件了儿。姐姐如若不信,听凭出去打听。妹子的话,是没有半句虚浮的。红珠听了这话,只是点头微笑,谁知他们说话的当儿,却不防被珍儿听得明明白白,兀自吃了一惊,便打定主意,要去告诉云麟。无如云麟近来不常到此走动,急得珍儿眼巴巴只听云麟到来。又隔了几日,傍晚时候,云麟踅得进门,刚自转入屏风,一头便碰见珍儿,笑问道:“你们姑娘在屋里干什么呢?”
  珍儿见身边没人,向他摇了摇手,指着旁边一条甬道,先自跑得进去。云麟见她这鬼鬼祟祟样儿,又猜不出她有何用意,只得悄悄跟着她。珍儿掉转脸望着他笑道:“好少爷,你这几时向那搭儿去的,如何瞧不见你的影子?可不把我想坏了。”
  云麟不觉卟哧一笑,低低说道:“痴丫头,你家姑娘到不想我,要你想我则甚?”
  珍儿也觉得适才的话,说得大意,羞得彻耳根子通红起来,重新含笑说道:“我得了一个消息,须要给你知道,你还该打点打点究竟怎生办法,万一延挨下去,怕我们姑娘便不是你的人了。”
  当时便将紫罗同她姑娘说的话,照样说了一遍。云麟听了真向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也不知是怨是恨,随即要跨进去,向红珠责问。珍儿一把将他扯着,笑道:“少爷你忙什么呢,她若是问你怎生得了这信,岂不要责备我多事。在我看,此时你且不必去见她。她近来总有些懒待动掉,正和衣睡在榻子上呢。彼此便会见,也没意味,你还是回去同老太太他们商议商议罢。”
  云麟想了想,觉得她这话,也很有理,于是没精打采,径自别了珍儿,转回家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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