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晋芳将伍升唤过来,也不曾嗔责他,写好了两封信,一封叫他呈给家里老太太,一封送至卜太太那里。又置办了许多礼物,分赠各家亲友。小翠子私地里送卜太太一对珠花,一挂翡翠朝珠。也请林师爷写了一封替卜太太请安的禀帖,都交给伍升。伍升叩别了老爷姨太太,一径搭着轮船返里,不多几日,已抵扬州。卜老太太见伍升回来,又接着晋芳的家信,自是十分欢喜。便命伍升将各亲友家礼物分头送去。朱二小姐见晋芳都不曾有一封体己的信寄给自己,不由的对着菱花镜子,纷纷落泪。背地里将伍升唤至面前,询问他老爷在外一切情状。又说老爷待你们姨太太想还好?伍升此时陡然想起林雨生的仇恨,不由的便随口答应道:“老爷待翠姨是极好的了,像是影儿不离身子。不料老爷带去的那个姓林的,负了老爷的恩典,背地里转欺负了翠姨。他是一个精穷的人,难保不从翠姨手里偷漏老爷的银钱。”
朱二小姐听到这里,十分高兴说道:“好呀,原来翠姨还有这样本领。伍升……你们是明白的。像翠姨这样人,有甚么干净,只有你们老爷糊涂,还弄这回头货进门。当日有个朱买臣,他妻子嫁了别人,后来又想还家,朱买臣说是覆水难收,古人都讲究这个大道理,只有你们老爷不讲。”
旁边那个丫头叫小善子的,忙插嘴道:“太太,这也不一定怪我们老爷,禁得住卜太太虎也似的逼着老爷。”
伍升笑道:“说起来真是一点不错,翠姨这番不是还带了好些珍珠宝贝送给卜太太,还是请林师爷写的信。若不是林师爷同翠姨背地里鬼鬼祟祟,翠姨为甚不叫老爷写,转叫这王八写。”
朱二小姐点点头说:“伍升,你下去罢,我自有道理。”
伍升即便退出去。朱二小姐默默的坐着,提起袖子来拭泪。房里鸦雀无声的,奶妈一手拍着小孩子睡觉,一手将大拇指头竖起来,笑了一声道:“这个人他不是好惹的。记得那一天替老爷饯行,这个人在席上那般纵容着翠姨娘,我就替二太太气不过。”
朱二小姐叹道:“这些光景,我那里不知道,只是他们有帮手,我只是孤另另的,我身子又怯弱,保不定一年半载就会死,那时候我别的也没有牵卦,只是我这块肉,落在他们手里,我在九泉底下,也要夜夜跑上望乡台,望着他们。”
奶妈笑道:“明天便是送灶日子,二太太不要说这些蹭蹬话。”
又笑道:“说死得生,我替太太踏死放屁虫罢。”
说着将脚在地上踹了两踹。小善子道:“许奶奶,杀人之心不可无。我们想个甚么法儿,替我们太太出一出气。”
奶妈笑道:“这又何难,法子多着呢。我只是不说,我吃的是长斋。”
小善子不答应,赶着那奶妈追问,左一把,右一把,在奶妈夹肢窝下捏。那奶妈笑得喘不过气,偏生将孩子惊醒,奶妈忙抱过来,将衣钮解开,拖出那个奶膀,塞在小孩子嘴里,重又笑道:“善姑娘,你不用闹,等我来教给你。你譬如要这个人死,你悄悄的将这个人穿的旧鞋子,偷一双来,搁在你床底下,瞒着人,每天用一碗冷水浇在鞋子上,总要叫这鞋子被水霉烂了。这鞋子那一天霉烂,这个人便是那一天死,再不会错。别的也还有法子,只不及这个又爽快,又灵验。”
小善子笑道:“可是当真?”
那奶妈道:“阿弥陀佛,我敢说谎。信不信由你。”
小善子笑道:“我信我信。可巧我这几天前,向卜太太要一双旧鞋子,卜太太曾经答应我,我明日便去拿来,包他死活跳不过我手掌里。”
朱二小姐听他们说话,也不大理会,恹恹的站起身来,向三姑娘那一进房屋走去。见三姑娘低着头用剪子在那里剪红纸,剪出许多花样儿,预备装点香炉烛台,以及房里灯盏盘子,取个吉利意思。剩下的红纸,淑仪坐在一旁拿刀子裁成长条,在那里裹水仙花。淑仪眼快,忙迎着上来。三姑娘也一笑站起身说道:“甚么叫做过年,只是给人忙。”
朱二小姐笑道:“姐姐是当家人,少不得要多费些心。像我。……”
说到此便拿出手帕掩着嘴笑。三姑娘也笑道:“你又来了,老实说,到是湖北那一个,今年却是安闲。像这些婆婆妈妈的过节儿,总要简省呢。我上次写信还叫他在汉口带点鞭炮,汉镇旺鞭,是最有名的。伍升回来,连一根炮捻儿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他忘记了呢,也不知道是仪儿漏写这一笔。”
淑仪笑道:“娘都是怪人饶着我不会写信,这几句话也不至便漏掉了。”
朱二小姐冷笑道:“姐姐到不要错怪仪儿,莫说仪儿不会漏写,便算仪儿漏写了,难道他不记得家中年年年例,送灶接灶,接天地,接财神,上灯,落灯,元宵,二月二,都是要放鞭炮的,便不该叫伍升带回来。多管是被狐狸精迷昏了,姐姐,好笑那狐狸精,我打听得又搭上一个甚么灵哥儿,他一总还不知道,我猜他四品衔的蓝顶儿,还嫌不光彩,要换上翡翠的出去拜年呢。”
三姑娘惊道:“这话是谁说的?”
朱二小姐道:“我却不告诉你说的人。”
三姑娘叹道:“这些事也不能枉口白舌的污蔑人,我看翠子虽是小家女儿,品格到还端整,被人拐出去,那时候总算是身不由己,不能一定怪她。不过从小儿同我们那一位偷上手,算是她一生缺陷。……”
三姑娘话还未毕,直气得个朱二小姐粉脸变色,撇转身子就走,转把三姑娘吓怔了,还不知她为的甚事。对着淑仪道:“这又奇了,我又不曾说甚么,难道替你翠姑娘辩得一辩,就该她生气。”
淑仪笑道:“娘说的话,也太不检点些。”
三姑娘急道:“好丫头,你也排揎我,我说的话,那一句不检点?”
淑仪笑道:“娘记不得先生同父亲当年一事,甚么一生缺陷一生缺陷说个不了。”
三姑娘至此,方才恍然大悟,笑道:“我真不曾想得到,想得到,割我的舌头我也不讲。我那里晓得她会贼人心虚呢。”
母女二个笑了一会,出就罢了。次日午后,忽听见卜氏在后一进堂屋里嚷起来。三姑娘吓了一跳,跑入里面,见朱二小姐欢欢喜喜的坐在一边,用一个白羊脂玉杯儿满满的堆了一杯灶糖,又用自家编的红绒丝络儿络着,糖尖子上插着一朵青葱葱喜花。卜氏望一望这样,瞧一瞧那样,因为仆人忘记买酒糟料豆,卜氏便嚷着说:“灶王爷爷不吃酒,清醒白醒上了天,断不肯替我家说好话。况是他老人家座下一匹白马,也不能饿着肚皮跑路,这些奴才越过越糊涂了。”
朱二小姐笑道:“你老人家歇着罢,不用瞎生气。酒糟料豆,早已要得来了,是我叫他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放在一边,不要老早拿上来。好了,姐姐来了,请你叫仪儿来填一填灶疏罢,我这双手弄脏在这里。”
正说之间,淑仪也走得来,听见朱二小姐叫填灶疏,便跑过去,将灶疏查出,放在桌上,一张是送灶用的,一张是接灶用的,正磨好了墨。卜氏又道:“今年灶疏在你父亲名字下面,要把你弟弟名字填上。他虽然小人儿,算是我家一代人。”
淑仪笑道:“还不曾起学名呢。”
卜氏沉着脸道:“甚么学名不学名,他叫小美子,就把小美子三字写上去。”
朱二小姐笑道:“大姐姐,他的学名,你父亲曾说过了,叫做恩官。”
淑仪笑道:“这名字正好。天恩天赦。”
卜氏听着这话气起来,骂着淑仪道:“一个女孩儿家,咸酱口,说得的说不得的,都是信着嘴乱说。你不知道要过年了,甚么天恩天喜。小美子还不曾种痘子呢,说出岔子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淑仪笑道:“老祖宗,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天恩天赦。”
三姑娘望淑仪瞅了一眼,说:“丫头你还嘴硬。”
淑仪才不敢开口,将灶疏填好了。到了晚间,仆妇们取出四枝大红蜡烛,点得通亮。一盆炭火,烧得旺旺的。椅子上都披了红椅披,将桌子移至堂屋中间。卜氏吩咐道:“老爷虽然不在家,也在上面替他安一张座儿。”
三姑娘笑道:“还有翠姨娘呢,也添一座。”
朱二小姐低笑道:“还要添一座。”
三姑娘望一望,说:“连小美子同玉鸾都有了,还添一座给谁?想是你又怀胎了?”
朱二小姐笑道:“我到不曾怀胎,你既然想着翠姨娘,怎么不曾想着那个姓林的。”
三姑娘也笑起来说:“你何苦这样促狭呢。今日送灶日子,我不好骂你。”
卜氏见他们说话,笑问道:“你们讲甚么?”
三姑娘笑道:“不相干,是妹妹怀胎,他又想添一座。”
卜氏笑道:“果然的你们小人家记着,你们夫妇双全的人,不问怀不怀,逢时遇节,都宁可多安放几双杯筷,取个吉兆儿,添人进口。”
说得仆妇们都笑了。卜氏上坐,三姑娘等一例挨着坐下。朱二小姐又在奶妈手里将小美子抱过来,用筷子蘸着酒喂他。那小美子偏生咂嘴咂舌得响。卜氏笑道:“你看这个小人儿,也喜欢吃酒,怕大来不是酒鬼。”
卜氏说到此,又改口道:“我详错了,大来是酒财神罢。”
正说之间,却好三姑娘房里用的一个老婆子头上圈了一个核桃鬏儿,插了一朵红纸花,齐齐整整穿着一身蓝布袄裤,大脚鞋子上,绣着红牡丹,一颤一颤的将那茶米饭的锅巴捧在手里走到卜氏等人面前,低头屈膝拜了两拜,一路恭喜着说:“老太太大喜,老爷大喜,大太太大喜,少爷小姐姑少爷大喜,万事如意,新年大发,岁岁平安,吉庆有馀,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成套儿吉语似背书,引得大家笑得笼不起嘴来。卜氏笑道:“多谢你,等老爷升了官,大家同发。”
说着,便唤淑仪道:“仪儿,你替我在房里抓一把钱出来,赏给你们屋里老婆子。”
淑仪适才听见那婆子恭喜姑少爷,她早已含羞带笑的下了席,折了一把松柏枝,撩在火盆里烧得价响。听见卜氏命她拿钱,她便跑入房里,抓了一把,正转身出来,忽见朱二小姐用的那个小善子,咧着嘴笑道:“老妈妈,你人都恭喜遍了,独瞧不起我们太太,我们太太难道不是家里主子。”
那老婆子笑道:“我适才不是提着二太太恭喜的。”
小善子道:“谁也不曾听见你恭喜我们太太。”
又回头问那个奶妈道:“你听见不曾?”
那个奶妈道:“我是不曾听见。”
又冷笑道:“姑娘你也不用干着急,我们太太到不计较,偏是你计较。”
在先朱二小姐听他们讲说,到也不大理会。此时听见奶妈用话激着自己,又想起昨日三姑娘刻薄自己的一番话,可想总是平时三姑娘将我当年的丑事告诉仆妇们,仆妇们才瞧不起我。家奴犯法,罪归家主,不由的提起一把无名烈火,拍案指着三姑娘说道:“姐姐,我那一件儿亏负你,你处处欺陵我,今日娘在这里,我尊敬你一声姐姐,并不是怕你,你仗着先进门的为大,便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是他们父亲上门求亲的,明媒正娶,并没有甚么把柄儿被你捉住,今日送灶日子,你不该叫你的人来咒我死。”
说着便流下泪来。三姑娘被他这一顿数说,气得惟有发抖说:“这是那里的话,你不是鸡蛋里寻骨头,有意来汹气。我也不知道婆子们提着你恭喜,不提着你恭喜,我有何尝叫他咒你。我若是叫人咒你死,我今夜便死了,报应给你看。”
说着,也拿起手帕拭泪,吓得淑仪一言不敢开口。卜氏急道:“你们好好的满嘴里胡说的甚么?你们不图吉利,我家晋芳还要想升官发财呢。你们拣着这送灶日子吵闹,快不许开口,替我好好坐着吃元宝酒罢。我适才还骂仪儿的,不料你们做母亲的人,也是这样,谁再开口,我便不依谁。”
三姑娘同朱二小姐听卜氏这般说,便不敢则声。那个老婆子早悄悄的躲在一边去了。这一晚大家都没有情趣,卜氏也觉得光景甚是不祥,只是唉声叹气。勉强将饭胡乱吃完,正待离开坐位,忽然外面跑进一个家人来,气急败坏飞报道:“回老太太一声,那边太太不好了。适才有人来给信,请老太太同太太们快些过去。”
卜氏听见这话,吓得浑身发抖,问那家人道:“糊涂东西,那个太太不好,你说明白些。”
家人道:“是富公馆来的信,便是他们太太。”
卜氏顿时面如土色说道:“怎么好好的出了岔子了?菩萨,你们适才在这里说些不利市的话,但愿一总应在我这侄女儿身上罢。”
三姑娘正敝着一肚皮的气没处发泄,又感着卜书贞平时为人的热肠古道,各事也还合得来,不禁泪如雨下,几乎大哭起来,哽咽说了一句道:“我同娘一齐去。论理仪儿也该去,只是来得匆促,明天再说罢。”
朱二小姐扬着脸笑道:“小美子没有人照应,我却不赶在这里面忙了。”
卜氏道:“这是应当的,小孩子要紧。”
说着,便招呼那个家人预备两乘轿子,收拾收拾,婆媳二人含着眼泪上轿,向卜书贞那边去了。
这个当儿,小善子早跑至自家房里,低着头将床帏揭起一看,见卜太太那双鞋子,依然被水浸着,用指头掏一掏,并不曾霉烂。旋又将桌上一张洗面盆里的水,望上一浇说,要死便快些罢。正自咕噜,猛觉得背后一阵阴风吹得毛发俱竖,还只当卜太太到此显魂,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飞跑出来,笑望着那个奶妈将大拇指竖起,似乎称赞她这法子很是灵验。那奶妈洋洋得意,点了点头,彼此会意一笑。按下不提。
且说卜书贞自从玉鸾不肯娶亲,便剪了头发,躲入天宁寺内。后来被方丈和尚等劝不过,偶然归家,也是书空咄咄,大有疯魔之状。卜书贞也曾狠狠的教训过他几次,他已不似前此驯伏,转有些同母亲反对的意思。诸君想卜书贞为人是最玲珑剔透的,生平又一味恃强好胜,今日偏生管束不住一个儿子,十分焦躁,又不肯告诉人,面子上转做出同儿子落落寞寞的光景。其实一颗芳心中,久已按不住怒气。平时肝火最旺,闹起来便都是要天翻地覆。任是甚么珍贵器皿,见着便捣个稀烂。事过之后,也有些懊悔,已是不及了。肝为风木,愈煽愈张,她又是个青年守寡的少妇,春花秋月,总觉得有些感喟抑郁。入冬以来,便土衰水涸,渐渐不支。然而她还自恃坚强,虽时时发病,不肯闲顿床褥。前日见小翠子从湖北送来些礼物,虽不一定贵重,然却是见着她人心儿,到十分欢喜。送灶这一天,叫人去寻少爷,谁知玉鸾正在天宁寺佛堂上聚拢无数和尚,演说法华上乘。听他母亲喊他,怏怏归来,也不到上房去问安,一径跑入书房,向椅上闭目坐了一会。天黑下来,觉得甚无聊赖,随手在书架上抽下一本红皮洋书,揭开首页一看,正是那卢梭民约论,便只管望下看起来。看到得意地方,颠头晃脑,津津有味。卜书贞打发人来请他几次,他只是不理。卜书贞等得不耐烦,便自己跑至书房冷笑道:“鸾儿你近来入了甚么魔道?连咱都不放在眼里。咱特特来请你,你可知咱是你的母亲。”
玉鸾听见这话,忙搁下书本,板着面孔也不回答。卜书贞怒道:“咱同你讲话,你听见不曾?”
玉鸾冷笑道:“母亲,你也不用使你这家庭专制的手段,如今世界是开通了,论咱们私恩呢,咱不妨尊敬你一声母亲。若说同为国民一分子,这你便是咱的女同胞。”
卜书贞怒道:“照这样讲,你该称呼咱姐姐。”
玉鸾笑道:“这话又错了,同胞并不是一定说的姊妹。譬如姊妹算得同胞,母亲也算得同胞。推而上之,祖母曾祖母也算得同胞。等而下之,女儿孙女儿也算得同胞。”
卜书贞听到此,不觉怒焰直冲上顶门,拍案大叫说:“畜生,你真是反了。你们替我将这畜生捆起来,让我活活处死他。”
此时左右仆妇家人到也不少,谁也不敢依着卜书贞的话去捆玉鸾。只管劝卜书贞息怒。卜书贞不觉失声长叹说:“天呀,不料咱半世守贞,指望畜生替我支持这个门户,不料畜生转变了一个人,我更有何望,畜生畜生。……”说到此,他这一般闷气,顿时三关闭绝,口角流沫,扑地望下直倒。亏得人手众多,一把将她扶住,早已不省人事,扶入后一进她自家床上,悠悠醒转,指手命人替她将灰鼠帐子打掉了,挨着坐起来,叫人将脚洗得一洗,两颧火赤,已是不能言语。玉鸾先前见他母亲为他气倒,众人扶掖着进去,知道光景不好,不觉流下满脸眼泪来。此时又跑入房里呆呆的望着。卜书贞一眼见玉鸾,连连挥手,似乎叫他出去。玉鸾叹道:“中国女教不讲,像这样如何能保全种族,可知我们文明神胄,是要天演淘汰的了。”
说着仍然含泪出了房门。众家人吓得毫无主意,大家走至玉鸾面前请示,玉鸾急道:“这叫我有甚么法儿呢?你们着几个人去伍公馆里给信,再着几个人到西医医局里请他们教士来瞧一瞧,看有救没救。”
众家人答应了,分头办事。
及至卜氏婆媳进门,才下了轿,便问面前一个家人说:“你们太太怎么样了?”
那个家人垂手答应了一声说:“回老太太的话,我们太太适才已经咽气。”
卜氏及三姑娘听了此话,不觉放声大哭,扶着仆妇一路哭进寝门。哭了一会,还是三姑娘有主意,全把箱笼什物,一一封个完好,将玉鸾唤至面前,问他这丧事如何办法?玉鸾道:“母亲辛辛苦苦,替我家保全这份家业。今日母亲已死,在我的愚见,便尽所有家私,全行在母亲丧事上用了罢。表甥又不甚懂得这治丧的事情,少不得要费表舅母的心。”
三姑娘点了点头,卜氏说道:“这话却见你的孝心。但是将家私用完了,你们夫妇将来如何度日?再要想重挣这份家业,可就不容易。”
玉鸾冷笑道:“若说是孝心呢,我已是罪大恶极。这点点丧中费用,又不是我挣的,也算不得孝。至于我这一个人,既生在世上,总要自家自立,祖宗产业,非我所愿。况且国存则家存,国亡则家亡,我此时保国之心,又先于保家。”
卜氏道:“你这些话,我一句不懂。你呢,我算不敢管束你。仪儿须是你的妻子,她明日过来,却不能陪你去保国。”
玉鸾听罢,抚掌大笑说:“你老人家越发讲错了。莫说令孙女此时还算不得是我的人,就算是我的,我也要她去进学堂,研求研求当今时势。”
卜氏道:“你疯了!”
玉鸾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正待再望下说,忽有家人禀报说:“云少爷过来了。”
玉鸾便忙着迎出去。
云麟本不知道玉鸾这边事,因为晚饭后无事,过来访玉鸾闲谈。猛的见着这般光景,不觉大惊,忙问玉鸾道:“怎么伯母归天了?”
玉鸾深深向云麟一揖说:“家母适才去世。横竖咱也不甚明白这些繁文末节,咱内里交给伍舅母,外面交给家人富荣。咱有满腹的话,还想同大哥细谈,咱们炖一壶热酒,还到咱书房里去吃。”
云麟惊道:“这如何使得。你遭此大故,如何还能饮酒。虽然我们是至好,没有甚么,还须要防着外人议论。”
玉鸾急道:“不错不错。中国最讲究的是这些虚文,只要虚文装做得像,别的一概都弗要紧。穿着孝服,难道没有宿娼的。奇怪不过,父母挺尸在床,儿媳还可以从吉成婚,这不是实做了一个吊者在门,贺者在室么?我说了一句饮酒,你便。……”
云麟道:“不好不好,又引动你的牢骚了。此时且不是同你订正礼制的时候,我如今既到这里,少不得帮着你料理这事。”
说着径走入内寝,见着卜氏婆媳,便连夜替玉鸾遵制成服,次日大殓。有些女眷平时同卜书贞往来的,都来哭泣尽哀。玉鸾的一身麻衣,只穿得一刻,便索性脱掉了。有男客来吊奠,他总拦着人不要叩头,只行一个鞠躬礼。有不依的,玉鸾鞠躬相答。一班亲友背地里几乎将玉鸾说成一个大逆无道,玉鸾也不理会。不到三日,便将卜书贞灵柩送至城外埋葬。坟茔到是极其宽阔,周围栽了无数松柏,坟圹上种着十几株石楠树。下葬这一天,玉鸾也不知会人,转在各处花局买了好些茶花,扎成一个极大花圈儿,随柩送至城外,自家一路唱着挽歌,哀音激越,到弄得行人侧目,栖鸟不飞。玉鸾自此以后,心地转十分舒畅。一日将些家人都唤至面前笑道:“如今世界是富足了,怎么没有穷人。”
众家人笑道:“少爷说的是那里话,穷人多着呢,少爷只是不曾看见。”
玉鸾佯惊道:“当真的么?你们为何不来告诉咱,便是你们如有用度不足的,也不妨叫咱知道,咱多少都有帮助你们。”
众人听见这话,暗暗相视,便退下了,互相计议说:“少爷今日所说的顽话呢?是真话呢?”
富荣忙接着道:“真假呢,这到瞧不出来。不管他少爷既是这般说,横竖我今年年底穷得要死,连老婆裹脚条儿几乎要寻出当了,让我先去碰一个钉子。得了手呢,大家再去求少爷。若是不得手,也不过挨一顿骂,也没有甚么杀罪。”
众人都道:“你这话好极了,快去快去。”
富荣于是在外边打了一个磨陀,重又直挺挺的走进来。玉鸾望着他道:“你敢是察访出来了,有几多穷人。”
富荣垂着手答道:“外面穷人,小的却不曾去察访,惟有小的到是精穷。”
玉鸾扭头道:“奇呀,你在咱们家当奴才,何如会穷?也罢,想是年下需着用度,你究竟需用多少呢?”
富荣踌躇了一会,不敢多索。又一转念,既已开了口,也管不得许多,便捏着一把汗说道:“小的连还债买欢乐门神。……”
玉鸾急道:“谁同你算帐,你一总说了罢,没的这样转着弯儿。”
富荣道:“是,小的求少爷赏二十元。”
玉鸾一听,不禁大怒,将桌子狠狠的拍得一拍。富荣暗自埋怨说:不好了,敢是我要得太多,可把少爷动气了,连忙改口说:“不敢,就是十元罢。”
玉鸾骂道:“越发不好了,你是咱们公馆听差的老家人。过一个年,这般淡泊,这还了得,没的不把咱家公馆面孔都丢掉了。你再不许开口,你在咱这里先拿一百元去使用,若不能敷衍,你再来同咱说不妨。”
说着便跑入房里,整整拿出一包一百元的洋钱,递在富荣手里。富荣喜出望外,谢了谢。此时直把左右的几个家人都吓得呆了。嗣后这几日之中,轮流着来同玉鸾借钱。玉鸾不耐烦,便老实按着名数儿,每人一百元。隔了一天,玉鸾正在家里闷坐。忽的富荣从外面引进一个人来,面目清瘦非常,身上穿了一件白麻布衫儿,走至厅下,深深的向玉鸾磕了几个响头。玉鸾大惊,连忙立起身来说:“足下是谁?”
富荣便替他答道:“不瞒少爷说,这人是我们本县里一个秀才,因为他平时品行太好了,从不肯巴结阔人,他要学论语上那个颜夫子,住在一条小巷子里,每天只吃一瓢子水,一箪子饭。不料昨天巧巧的将他父亲死了,眼睁睁望着屋梁,没有钱入殓,仰慕着少爷最是怜恤贫穷,小的所以引他进来叩见少爷。”
玉鸾叹道:“可怜可怜,先生是读书人,行这大礼,万不敢当,咱送先生四十元奠仪,先生笑纳。”
说着便将钱交给富荣说:“你拿去送至先生府上。”
富荣答应了,便又将那个人引出来笑道:“杨先生,我这计策如何?”
那人笑得拢不起嘴说:“妙计妙计。”
两个人跑出屏门,即将孝袍子扯下,掼在门房里嚷道:“晦气晦气,若不是看这洋钱分上,谁也不肯死了老子去骗人。”
谁知门房里还坐了一位,见那人出来,笑道:“蝶卿敢是得手了。”
富荣笑道:“哄这小孩子,怕不得手。你要进去,我快些引你进去。”
遂又将先坐在门房里那个人换了一身蓝缕衣服,头上戴了破毡帽,斜插草标,富荣伸手在他脸上拍的一下,打得那人涕泪交流,又引至内里。那人哭告道:“小的姓王,名字叫做十口儿。如今一家大小没有饭吃,小的想来想去,毫无方法,情愿卖身到少爷公馆里伏侍一辈子,要求少爷赏收。”
玉鸾细细将那人上下浑身一打量,望着富荣道:“阿呀,这人面熟得紧,他好像是同云少爷那边有亲一个姓田的。”
那人听见玉鸾说这话,忙辩道:“不是不是。那姓田的早已死了。”
玉鸾问道:“奇呀,他是甚么病死的?”
那人答道:“他因为吃了八珍糕的粉子毒死的。”
玉鸾道:“这又奇了,八珍糕粉子如何能毒死人?”
那人此时急得汗雨交流,不觉又辩道:“不是吃八珍糕粉子,是吃砒霜死的,总怪我田福恩说错了。”
玉鸾听到此时,不觉哈哈大笑,也不再同他讲,遂又取了四十元交给富荣说:“你好好领他下去,咱这公馆里方且要发遣奴才,再不能买他使唤,这钱算送给他去推牌九罢。”
富荣遂带了他出去,才下阶沿,便一溜烟笑向门房走进,说又得了手了。原来杨靖同田福恩自把那个砒霜顽笑之后,交情愈密,却因年关窘得可怜,恰好玉鸾博施济众,遂想了这个法子,每人骗到四十元。再说玉鸾才将这几人打发出去,一眼看见林雨生那个儿子,名字叫做稳子的,站在身边,便搭讪着问道:“你这几天可回去看看你母亲?”
稳子答道:“母亲还好,谢谢少爷。只是年下一根柴米也无。”
玉鸾道:“既这样,你为何不早告诉咱,”稳子道:“因为少爷忙着老太太西归的事,我便不敢说。”
玉鸾笑道:“甚么西归东归,你居然也会掉文了。”
稳子也是一笑说:“这是富荣伯伯教给我说的。”
玉鸾大笑起来说:“好富荣,真知道咱的心,咱也不问他教给你不教给你,罢罢,你在咱家几个月,咱除得按月送给你母亲十元,也没有别的好处。如今咱们不久到便要分手了,咱这里送你四百块洋钱,你拿回去交给你母亲,好生料理料理,赶着明春,便可母子两人同到湖北去寻你老子,一家骨肉聚在一处,多少是好。”
稳子听玉鸾说到此,不禁流下泪来。玉鸾也有些凄惶,勉强笑道:“这又何苦呢。你今日先回家去走一趟,明天早些来。老太太明天是个首七,我还有用着你的地方。”
稳子答应了,便将四百块洋钱一张银票,紧紧捏在手里,叩谢了玉鸾,拿回去给他母亲巴氏。巴氏这一喜自然是感激不荆此处玉鸾又将富荣一干家人叫至面前说:“你们去到天宁寺里,会着方丈和尚,说咱多多拜上他,明天是老太太首七,叫他将寺里和尚都传到咱公馆里念一天经,热闹热闹,咱除得布施的功德外,每名和尚,赏给他一件袈裟,一身棉袄裤,一时赶办不及,便都拆成银子交给他们,算是替老太太资添冥福。伍公馆老太太同太太他们,各人有各人过年的事,况且又是个除夕,也不敢劳动他们过来。”
富荣笑道:“首七不来,到也罢了。俗语说的,首七来过了,二七不来。那死鬼都老远的蹲在望乡台上望。伍公馆老太太门最好是二七来,也是一样。”
玉鸾冷笑道:“二七么?我可不在这里了。”
富荣惊道:“少爷不在公馆里,望那里去?”
玉鸾道:“你也不必管这些闲事,你便向天宁寺里去罢。”
富荣只得遵命办理。
到了次日,依三姑娘的意思,还要到卜书贞灵前吊奠一番。卜老太太怕将晦气沾惹回来,只是不依,也只索罢了。富公馆这一天到是铙钹叮,非常热闹。玉鸾躲在里面,也不出来,只督率着稳子将那铜钱一百文一串,穿了几十串。又将五百文一张的钱票,揣着百十馀张在身边。一直挨到夜深,和尚佛事已完,富荣同众家人按着名数儿分派银子,一众和尚欢声雷动,玉鸾早趁这个当儿,命稳子将一百文一串的铜钱,用搭裢背在身上,自己腰里揣了钱票,大小两人,悄悄的溜出大门沿街散放给那些乞丐。
只见满街灯烛耀煌,行人如织。沿门靠壁,多半是些鸠形鹄面,哭声振天。玉鸾同稳子散放了几条街,到还安静。谁知这个消息被群丐得知,无论已经得钱的,不曾得钱的,齐齐围拢上来,像是千军万马一般,将玉鸾稳子围在垓心。玉鸾起先一边吆喝,一边散放,后来钱及钱票都已散完,群丐更不放松,便有举起拳头照着玉鸾脑袋上打的,一个动手,个个动手,连抢带劫,早将玉鸾、稳子两人浑身几件衣服,剥得干净,还泼口大骂。幸亏保甲上夜巡,有一位老爷骑着马巡街,横冲过来,群丐才抱头鼠窜而去。那老爷便问玉鸾是甚么人?玉鸾便将赈济穷民这番话告诉了他,那老爷颇有些怪着玉鸾此事,还重重申斥了几句。玉鸾喟然长叹,狼狈回家。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