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煤灯底下,秦氏坐在上首,云麟同他妻子柳氏一排儿在下边并肩坐着。云麟只是垂头丧气,除得失声长叹的分儿,一句儿也不开口。秦氏笑道:“这可难煞人了。叫你去同二小姐斟酌,你又说二小姐曾经拿话恼了她,断然没有指望。然则请谁去探听她的意思呢?依我主张,红姑娘她既不肯嫁你,也只合罢休。她的身子,有她自主的权力。便是勉强拢合起来,也没趣味。知道的呢,说你们当初原有这样爱情。不知道的,还要疑惑我们觊觎她的财产,巴巴的将人家女孩子骗得进门。好孩子,你将这痴心抛掉了罢。如果那姓许的真是不错,红姑娘将来有了倚靠,我们应该替她欢喜。大凡一个人,都要记着别人待我的好处。红姑娘当日待你是个甚么样儿,你不该一概抹煞,反去怨恨她,那就不在情理了。”
柳氏接着笑道:“安知她不因为那姓许的,是曾经做官的人。做官的人,多几房姬妾,原不打紧。我瞧目下这民国里,无论谁都可运动官做。你若是做了官,包管她也愿意嫁给你了。”
云麟望着柳氏瞅了一眼,咬牙说道:“你知道甚么!我当初又做甚么官来?她怎生那样同我要好?官不官可想没有关系。况且那许道权何尝真做过官,不过跟官罢咧。他欺骗得红珠,却骗不得我。不过这样话我不便去告诉她,急切又寻不出一个人来,跑去向红珠说个明白。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包管不至落他们圈套。”
柳氏笑道:“放着一个人,你不会去寻他去。红姑娘纵不愿意见那朱二小姐,不见得连仪妹妹都恼起来。”
云麟笑道:“我也曾想到这里,只是羞人答答的,不好意思去同仪妹妹说这样话。如今也没法了,明天少不得要向姨娘那边去走一趟。只是仪妹妹在几天头里,同红珠往来过几次。后来便因为有了那讨厌的紫罗女士,她们也生疏了好些。可想越是这样妇人,越笼络得人住,”当夜无话。云麟一早便起身下床,催着黄大妈烧茶烧水,草草盥洗了,便开门出去。刚出了巷头,不防刺斜里跳出一个人来,一把扯着云麟臂膀,笑道:“老弟起得好早,我知道你是向我那里去的,我们一路同行,可好不好?”
云麟将那人一望,原来正是田福恩,忙正色说道:“谁说我是寻你的?你未免过于一相情愿了。别人有别人的要事,千万不用再同我歪缠。”
田福恩扭头笑道:“我只不信,你通记不得今天我在庙里替杨蝶卿做寿。”
云麟想了想,方才恍然他那帖子上,正是填着今日日期,只得含糊应道:“我连日心绪很是不好,真个忘记你这件事了,你先请回庙,停刻我一定过来行礼。”
田福恩那里肯答应,死命揪着云麟不放,笑道:“老弟你还有甚么心绪呢?又有个美人儿,镇日价厮伴着你,又不愁没有钱使。不像哥哥窘得没法,若是手头宽绰些,像这样牢事,我也不去干。不瞒你说,我昨天请个我家小舅舅周二福做着账房,所有收的款子,归他经理。至于我呢,要在寿堂上陪人磕头,分不出身子来。到外边陪客,老弟交游又广,熟人最多,这件勾当,你不替我担任,还去找谁呢?快走快走,迟了客来得多,寻不着孝子,不要被人家笑话。”
说毕,也不容云麟分辨,脚不点地的,被他一直拖入那座古都天寺。云麟跑得气喘嘘嘘,进门一望,已迥不似前时景况。因为那庙自经柳春改过学校以后,所有神像,多半移至他处。学校解散,也没有人进来住持,便是王道士也不知去向。窗栏朽败,栋宇崩颓,委实叫人看着,觉得甚是荒凉。走入后一进大殿,果见壁上悬着一幅影像,面前放一张白木桌子,两枝蜡烛,一炉散香,上首还安了一盒茶食,一只茗碗。云麟仔细将那影像瞧了瞧,嘴上多着一撮胡须,看去迥然不像杨靖,笑向田福恩问道:“这幅影像,是打那里觅来的?”
田福恩歪着嘴说道:“杨蝶卿那里还会有影像呢,我既替他做寿,没有影像,叫人瞧着便不像了,亏我还有主意,在家里寻出这一副画儿,据说这画儿,不知是那一代祖宗的,权且把挂来着,觉得热闹些,你也不必去管他。”
云麟笑了笑,又问账房设在那里呢?田福恩向东首一间小屋,指着说道:“喏喏,这不是账房,他们都猴在里面,你进去歇歇脚也好。”
云麟便趁势踱得进去,周二福见了云麟,吓得壁直直的站起来。旁边还有几位生客,云麟认得那瘦长脸儿,平时常常挑糖担子上街的。还有一个胖子,家里开着洋铁铺。一个江南口音的矮汉,盘了一条大辫子,在头顶当中,用腰带掖着短袄,并不曾钮扣。另外有一张破炕,躺着一个穿长衫的少年,深目高鼻,远远看去像是西洋人模样。云麟向他们拱了拱手,便待请向名姓。田福恩早笑嘻嘻的跳得进来,嚷道:“可晦气么,这一清早,还不曾见有人来送礼。”
又用手在纸堆里翻了翻,向他舅舅周二福问道:“贺仪收得有多少了?我的宗旨,只要他们送钱,却不在乎他们磕头。”
周二福哭丧着脸说道:“连前搭后收到有一千多铜钱了,再等一会子,看是怎样。”
田福恩将手搓了搓说道:“像这样弄下去,还不彀开支酒水呢,难不成白叫我做杨大哥的儿子。好杨大哥,你有灵有圣,帮了忙罢,我是折不起本的。”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田福恩又指着一干人笑道:“我就怕冷清清的没味,特地将我们这一班老邻居请得来,帮个场面。”
遂告诉云麟说道:“这是陈大发,这是刘家狗子,是我们铺子紧邻。”
又指那矮汉说道:“老弟你不用瞧不起我们这位盟兄,他虽说当了一个瓦匠,在城里最是有名望的,谁人不知道他是吴二钉锤。他在别的匠头上工,所以也没有一定住处。”
云麟笑道:“失敬失敬,今日可算是群英高会了,还有一位先生呢,兄弟还不曾请教。”
炕上那人早板着面孔坐起来,懒洋洋的说道:“久仰云先生大名,是前清学里的秀才,可惜如今却用不着了。我们吃的外国人饭,做的外国人事,所以先生没处认识我,不知不罪,我便住在北河下天主堂西首,家叔叫做顾阿三,你先生提起来应该知道。我名字叫做顾亮,表字大通。”
田福恩笑道:“你们通不见那天主堂女教士,出门后面跟着一个标标致致的女仆,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那便是顾大哥的夫人,女教士看待她真是天字一号。”
大家正谈得高兴,看看已近午牌时分,虽然有好几处送来几封封套,里面多的不过五六个银角子,少的还有二三百文,只要被田福恩瞧见,他便揣入怀里,周二福替他只做了一个账房幌子。好容易又等了半天,周二福蓦伸头望了望,吆喝着说道:“客到,……客到。……”田福恩巴不得这一句,好生兴头,一溜烟跑向灵桌旁边,扑通一声,匍匐在地,在那里老等。偏生来的是个老头子,瞧他年纪,已逾七十,步履很是艰难,一摇一摆,走了好一会功夫,才踱到垫子旁边。云麟也就跟在后面,尽他陪客的职务。那老头子跪下去,一连磕了三个头。田福恩也对他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田福恩自家便喊起来说:“孝子叩谢。”
那老头子复行又磕下头去。这一下去,几乎扒不起来,气喘嘘嘘的在地下挣命。云麟很不过意,走近前将他扶起,请他在椅子上坐了。田福恩早笑得跳过来,望那老头子笑道:“累老伯的大驾,小侄心里着实不安,停一歇便开席了,老伯务必赏个脸儿,吃了饭再走不迟。”
那老头子一时还不能开口,只望他点了点头。
云麟却认得这人是街上开材板铺的唐老板,为人很是古道。他接了田福恩请帖,牢牢记着,一定赶来行礼。田福恩这时候便嚷着肚腹饿了,他在自家店里,本带了几个小官,同打杂的伙夫,在后面弄菜,一会子都喊进来,分付他们调排桌椅。四面望了望,除得供杨靖的灵桌,其余第二张桌子却没有。伙夫没法,在一间空屋里拖出两张破坏不堪的经忏桌儿,放在殿上,长长的倒还同那大餐桌子差不多。几盘鸡猪鱼鸭,陈设上来。大家分宾主坐下,不消说自然是那唐老板首席了。席间闲话,田福恩便卖弄他在上海的事迹,说得天花乱坠。刘憨狗子笑问道:“田大哥,你既然到过上海,可曾坐过电车没有?据人说起来,那车子便像天上打闪,人坐进去,身子便同打闪一样,一闪打过去,一闪又打过来,像这样打法,没的将人不吓死了。”
田福恩还未及答应,周二福也笑说道:“如今世界上的事,再奇怪没有,都笑我是乡下人,不曾看见过电灯,那电灯不是满街上都有了吗!我不奇怪他别的,只奇怪那点电灯的人,怎么不约而同,说点就都点起来了,飞毛腿也跑不来这样快,这就不怪我们只知道人点灯,一共不看见点灯的人了。这也罢了,有一天我经过一处地方,瞧见一个穿西装的人,说他呆又不呆,说他不呆呢,他没的对着一个小木箱儿,喃喃呐呐的讲话,我背地就问了问人,说这位先生同谁讲话?那人告诉我说:那先生是同他堂客讲话。我听了笑得肚肠子发疼,他疑惑我打乡里进城的,甚么事都理会不得,自然拿这样话来哄我。你们大家想想,那木箱子周围也没有七八寸宽,一尺来长,他这堂客,再矮小些,那木箱子也盛不住他的堂客呀。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不过不屑同他去辩驳罢了。哼哼,他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拿这样鬼话来同我开心,他不知道我这乡下人,却还与众不同,见识比他高着几百倍呢。当时若是我拿话同他辩驳,包管他羞的要不得。……”
周二福越说越是高兴,那大块肥肉,便尽性夹着望嘴里塞。顾亮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只仰着脖子向别处瞧望。二福正讲得高兴,偏生那位唐老板耳朵不大方便,他便欹过身子向云麟问道:“他们在这里讲甚么?何妨说给我听听。”
云麟见他是个聋子,忙提着声音回答道:“他们在那里谈论时局哩。”
唐老板不慌不忙,叹了一口气,冷笑说道:“史六么?那个畜生越发倚老卖老的了,论他的岁数,比我还小得十多岁,他仗着他哥子在都督府里打更,他的字馆也不去开张了,镇日价在街上讹人。他讹别人也罢,偏生讹到我们这棺材铺子来了。去年年底,他的嫂子得了暑痧身死,承他的情,巴巴的来照顾我家棺材,这也算不得甚么,谁知那厮惫赖不过。买了我一个棺材,到硬饶去两个。……”这句话说得大家哄堂一笑。田福恩向众人挤了挤眼睛,说道:“你信他呢,天下也没有这种事体。”
那唐老板已瞧见田福恩神情,急得甚么似的,将嘴上胡子抹了抹,面红气急的说道:“我若冤枉他,叫我家里也死人。他饶了我两个棺材,却是比他嫂子睡的小得许多,他也有他的主意,他说自从换了民国以后,弄得民间柴荒米贵,这小棺材毕竟是木板制就的,他扛回去劈了当柴烧,也彀煮熟好几顿饭。有钱的人,才怕忌晦。史六穷极了,他那里顾得忌晦不忌晦呢。”
云麟听了,笑着点了点头。一会子由伙夫送上一碟臭鱼来。众人见了那鱼,一双一双的筷子,早已劈空而下,比较打鱼的在河里用叉叉鱼,还来得飞快。云麟同顾亮都端坐着,不肯去吃。田福恩只顾招呼他们说:“臭鱼比臭肉好吃得多呢,你们也来尝尝看。”
顾亮正色说道:“那鱼臭得这样,还好下咽吗?吃下去怕不能卫生。”
陈大发笑道:“果然甚么叫做卫生呀!我们敝同行招牌上都换上这字样儿,我就不大懂得。”
唐老板这时候将云麟袖子扯了扯,歪着头向他说道:“真个过到老学不了,我们那条街上,是凡有开店铺的,都拿这卫生两个字,做了招牌。说也奇怪,那生意就比平时好得几倍了。可想这卫生便是招徕雇客的好法子。改一天我也想奉烦先生的大笔,替小店里写他几个大字,说是卫生棺材可好不好?”
云麟此时嘴里刚衔着一口饭,不由笑得喷将出来,喊着说道:“人家既然讲究卫生,就不会害病,既不会害病,那里会死。不死又要棺材何用?在我看,宝号的招牌,这卫生两字,断断用不上去。”
顾亮在旁边冷笑说道:“云先生你这话,然而不然。他们这些吃臭鱼的,怕离睡这卫生棺材,也不很远。”
周二福不由狠狠向顾亮眨了一眼,半晌说道:“你好骂呀!我们吃不吃臭鱼,干你屁事!”
顾亮用手指在脸上刮着说道:“我请你少开些口罢,你连那德律风都不知道。这卫生的道理,你更不配讲了。”
吴二钉锤插嘴笑道:“甚么叫做霹雳通,这霹雳通的声音,大约除得我们替人家竖柱上梁,用那木榔头敲得价响,有这霹雳通,要说是霹雳通还可以同人讲话,我死了也不明白。”
周二福笑道:“可是的,我们只管吃饭,不必理会他们这些鸟语。”
顾亮气愤愤,还待再说,云麟怕他们闹翻了脸,忙做好做歹,拿别的话岔得过去。一时饭已吃完,各人也就纷纷散去。田福恩依旧扯着云麟不放,又等了半会,委实见没有人来,周二福将所收的款子,用一面算盘,滴滴搭搭,算了半日,约莫不足十串铜钱光景。除去本日开支,所落已是不多。田福恩没法,只得喊了几句晦气,算是白替杨靖做了一天的孝子,掳掇了什物,垂头丧气跑回去了。云麟见时候已是不早,只得大踏步向淑仪这边赶来。刚刚走近门房,忽见那个伍升撅着嘴坐在一边。云麟笑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
伍升气愤愤的站起身来说道:“老爷不是在书房里坐着吗!他有这样好心,若是我就容这厮不得,还巴巴的同他讲话呢。”
旁边还有几个家人见他这模样,尽自瞅着他发笑。云麟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缘故,早大踏步踏进二门,暗想既是姨父在家,少不得先去见一见他。小厮们见是云麟,早替他打起帘子。伍晋芳此时正盘膝在炕上坐着,炕儿下边,站了一个少年男孩子,晋芳笑嘻嘻的指着那男孩子,向云麟问道:“来来来,你瞧他是谁?不过一两年光景,身段比起先便长得许多。”
云麟皱着眉头笑道:“这不是稳子,他同他那母亲是住在上海的,怎么这一会子又来寻着姨父。……”一面说,一面想起伍升适才情形,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伍升犹记着他父亲那一次捉奸的笑话儿,所以不满意稳子来见他们老爷。伍晋芳叹道:“这孩子如今委实苦极了,据他告诉我,自从父亲死后,他母亲便在野鸡窑子里充当姨娘,所入的款项,母子两人,倒还可以从从容容的度活。不料今年春间,他母亲忽的姘识了一个广东汉子,冷不妨跟着那汉子跑了。急得他走头无路,后来便在码头上,替人家扛茶叶包儿,将就混个三顿。无如他身子又单弱,扛到半月光景,又一口一口吐起血来,睡在江滩上挨命。后来碰见外国洋行里一个买办,瞧他可怜,便问他有处投奔没有?他倒还老实,便说自幼儿跟随过我的。那个买办很是热心,当时便替他轮船上打了一张免票,又交给他三五块现洋,叫他一路向扬州来投奔旧主。罢咧,人当患难时候,便有一千件不好,也该不计较他了。偏生那个狗头伍升,见了他的影子,兀自生气,死命拦在头里,不肯替他通报。幸喜我打从外边走回,见他索索落落的,躲在照壁后面哭泣,我依稀还记得他的形状,被我唤了进来……。”
说着又掉转脸向稳子说道:“你乖乖的暂在我这里住着,可惜我近来闲居,公馆里也不能安插你。等你将息好了,我们扬州有一所第六工厂,他们厂长也是我的熟人,将来报名进去,好好学点工艺,一辈子便不愁没有出息,不比在人家当奴才的好。”
稳子含泪点了点头,又上前向云麟打了一个扦儿,然后才慢慢的退得出去。伍晋芳笑道:“我又来做烂好人了。当初待他父亲,是个甚么样儿,后来他还想出法子,要我的性命。我瞧稳子比他父亲觉得妥贴些,但不知长大成人是怎么样罢了。”
云麟笑道:“林雨生那厮,简直不同人类。稳子虽然秉了他的遗传性质,大约总还不至同他父亲一样。姨父出了好心,定然有这好报。”
伍晋芳将头一扭笑道:“奇呀,你们研究新学的人,也还讲这报应的话么?如今世界上,当真还有报应吗?越是杀人不眨眼的督军,越是势位富厚,王法既无从干预,天理又近于渺茫。……”说着又从茶杯里,蘸了一滴清水,向那炕儿上写了几个字笑道:“像他们这样殃民误国,若讲到报应上,他这一颗脑袋,便砍了也不够偿还百姓们的膏血。我一生是愚而安愚,若早肯将良心放在半边,至少一个县知事儿,稳稳到手。何至到了今日,还伏处牖下哩。”
说罢,又哈哈大笑,跳沿下炕说道:“话多了,话多了,你可曾进去见你家姨娘没有?”
云麟忙道:“还不曾进去呢,甥儿今天过来,原想同仪妹妹他们谈谈心儿。还有一件要紧事体,同仪妹妹斟酌斟酌。”
晋芳见他提起淑仪,不觉眼眶子红红了,凄然说道:“你的仪妹妹病了好几日了,如今一共还不能下床。想起来,这孩子也委实可怜,你且坐下来,让我告诉你。”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