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个柳克堂,其时正在铺子里衔着一根长烟袋杆儿,大腿跷在二腿上面,同几个朋友发他的牢骚呢。先向地下吐了一口痰,然后慢慢的说道:“如今的世界越想平静,越不得平静了。家庭有家庭里的变局,社会有社会上的变局。好好的一个大清国,弄得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柴荒米贵,盗贼四起,莫说北边的青纱帐,甚么宰闷猪儿,背娘舅儿,敲一敲竹杠,便是三千五千一千八百,叫人听着害怕。便是过小小一座扬州城,当这残冬天气,不是你在外边被抢,就是他在家里遇窃。便是跑去报官,官也不理,我早就知道了,如今的官,是大总统任命出来的,不是大皇帝发放出来的。有皇帝的时候,官管百姓,皇帝便管官。皇帝既不管官,官自然也不管我们百姓了。即如南门城外,前月里出了那件劫案。……”刚说到这里,忽的门外扑进两个人来,一个名叫刘祥,一个名叫王善,用手向柳克堂肩头上拍了拍,冷笑说道:“南门的案,你老也知道详细么?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弟兄们奉着上官差遣,特的请你老前去讲话。”
柳克堂瞪着白眼嚷道:“哎呀,我认得你们是县里的头翁,我同你们老爷是没有交涉的,他请我还是吃酒,还是吃饭?”
王善登时望着刘祥挤眼冷笑道:“你瞧这老滑头,真有能耐,你还和我们绕道儿说话呢。他既想大老爷请他吃酒,你便将那封请帖取出来,给他看一看。”
刘祥答应了一句,随即从腰里掏出一张纸票,向柳克堂打了照面。柳克堂急得双脚齐跳,喊着说道:“怎么怎么?我又不犯法,如何拿票子来提我?”
那些朋友听见这话,都围拢过来想打探一个消息。再向那票子上照去,见写着柳克堂串通匪类,窝藏盗贼的字样,众人将舌头吓得伸了几伸,再不敢开口,悄没声的从人丛里一个都溜之大吉。柳克堂正待分辩,那两个差人如何肯去理会,早一边一个像捧宝贝似的捧入县署里去了。不曾替他在颈项里安了一条铁链,总算是特别优待。一店的人,都做声不得,亦是面面相顾。后来有个伙计,好容易想出一条妙计,你道是甚么妙计呢?原来打发了一个小官,去向他府上去报信。柳克堂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盘算,却毫不惊慌。其时刚走近小东门侧,见那些酒店饭店,像密麻也似排着。刘祥扬着喉咙说道:“王二爷你肚腹里可饿了不曾?”
王善冷笑道:“怎么会不饿呢。我们弟兄们吃了自家的饭,办着别人的事,真是再晦气不过。”
刘祥笑道:“王二哥你别性急,饿老板少不得请我们吃杯酒儿,你讲生分了,转叫柳老板面子难下。”
说时也不由分说,早押着柳克堂闯入一家小饭铺里,又让柳克堂在上首坐地。一会子大酒大肉,吃得个落花流水。彼此用手巾抹了嘴,王善早伸出手来要柳克堂会钞。柳克堂微笑了笑说道:“你们巴巴的来请我,我又坐的是客位,这个小东道,应该二位去做,我如何敢占。”
王善性起,便跑过来担掏他的腰包。柳克堂趁势便解开衣服,差不多连裤子都扯脱干净,真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刘祥忙收科道:“没有现钱,也没要紧,便记柳老板的账,却是一样。”
柳克堂嚷道:“小店本短,从不给人赊欠,我也从不赊欠于人。店东记下账来,老实没人承认。”
那个店东见他们争执不下,忙陪笑说道:“诸位放心,头翁也不是外人,请自方便。”
刘祥、王善没奈何,便带着柳克堂向一座拘留所里,将他安插下来。柳克堂见那地方很不甚宽阔,却是屋宇精洁,另外有个小房间,布帐锦被,铺叠得齐齐整整,柳克堂便也毫不客气,径向床上一躺,呼拉呼拉的,早打起鼾声。急得刘祥、王善两人,坐在衙门口活嚷活吵。王善冷笑道:“朱太太调剂得我们这趟好差使,简直牵了一匹老牛来了。打也不喊,杀也不喊。刘二哥哥你有甚么好主意,赶快打算罢。”
刘祥皱着眉头说道:“人心是肉做的,我们这样款待他,也算是加录纪级特别的犯人了。他好歹总不能亏负我们弟兄们。”
正在说话当儿,近面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黑瘦脸儿,长长胡子,头上斜磕着一顶破毡帽,衣服并不曾钮扣,只用一根玄色腰带,松松系着。王善和刘祥忙站起来,请叫了一声席三老爷。席三将他们打量了一眼,笑道:“恭喜恭喜,我昨见你们得着发财票儿了,像这样好主儿,又不用你们担惊受怕,只消磕磕牙齿,还不是成大捧的洋钱向荷包里塞。”
王善抢着说道:“三老爹不必再提这样话了。我们弟兄们正在这里发愁哩。”
当时便将柳克堂的情形说了一遍。席三很觉得诧异,忙问道:“你们将他安插在那搭儿呢?”
刘祥道:“还不是优待室。”
席三笑道:“光是优待室也不行,你们可曾敲一敲他的边鼓?”
刘祥道:“难难难,那个老牛,和人讲话,水都泼不进去。”
王善接着说道:“生姜是老的辣,三老爷何妨替我们探一探他的口风。”
席三冷笑道:“不怕他是铁打的,既入了我们这所洪炉,也许将他捏成面人儿,要圆就圆,要匾就匾,火到猪头烂,等我去撞个木钟儿,再做理会。只是事体成功,我也不要你们别的谢谢,只消一件狐皮袍子过冬。”
刘祥笑道:“这个你老尽管放心,锅里有,碗里还怕没有吗。”
席三点了点头,真个背着手走进那所优待室。其时天已大黑,电灯通明,柳克堂正猴在一张桌上吃饭,一碟碱鸭腿,一碟糟虾,一碗十锦豆腐汤,一大盘黄芽菜炒肉,比较他每天在铺里吃的老米粥,高得几倍,他兀自非常高兴,左一碗右一碗的,直往肚腹里灌。席三进房故意咳嗽了一声,柳克堂和他本来认识,便推开饭碗,笑眯眯的上前迎接。席三笑道:“柳老板到有这闲功夫,向这里来瞧瞧。孩子们多有怠慢,望你恕罪。”
柳克堂也笑道:“原是的呀,我好点坐在屋里,承高徒们见爱,死拉活扯,将我请得来,在这里享受这好饭好菜。”
席三怔了怔,觉得他的话,很有些惫赖,忙正色说道:“这也难怪他们,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柳老板若不牵涉着公事,他们如何敢同你要这套把戏。”
柳克堂笑道:“公事公办,等待我见了你们贵知事,自有话说。”
席三趁势说道:“提到知事,可怜孩子们担着浑身干系呢。依知事早就要坐堂讯问了,是他们没日子求着,说你老已经向上海办货。……”
话还未完,柳克堂喊道:“这是那里的话,我好点坐在这里,难不成还加我一个畏罪逃走的罪名,岂有此理。”
说到这里,便大踏步想窜出室外。席三一把扯着他笑道:“想不到柳老板这般大的年纪,正是火性暴燥,你也不对我说出一个道理。”
柳克堂翻眼说道:“你说你说。”
席三又低低笑道:“柳老板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件甚么罪?”
柳克堂急道:“我犯的罪,是窝藏盗赃,这些盗赃,我铺子里也有。”
席三笑道:“难不成你当真和南门外那起盗案通同一气?”
柳克堂拍着胸脯说道:“一气一气,不瞒你说,我原是他们的头脑,他们是我的小喽,抢来的物件,全都交我收着。”
席三忙道:“顽是顽,笑是笑,黄侉子虽然咬了你一口,毕竟这作不得准。照你这样讲,幸喜是和我讲开顽笑儿,万一在公堂上,便替你画了口供。省里一个电报出来,至轻也须砍砍你的脑袋。柳克堂哈哈大笑说道:“砍脑袋吗?这是再好没有的了。老实告诉你罢,我同敝脑袋已是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因为他长在肚子上,日日和我要饭吃。万一砍了,我还省得多一张嘴嚼吃。”
说得席三也笑起来重新劝道:“柳老板,你偌大年纪,如何转变成泼皮了。这件事我替你打算,你也该寻觅一条门径。前清湖北知县伍大老爷,不是你老的令亲,何不将他老人家请出来同敝上说一句,包管没事。”
柳克堂怒道:“且住且住,谁是我的令亲?甚么伍大老爷?陆大老爷?我一概都不认识。”
席三忙陪笑说道:“你老又何必欺人呢?那边伍太太不是令媳的嫡亲母姨。”
柳克堂益发生气,冲着席三骂道:“你敢是活活见鬼么!我又不曾生过儿子,那里会有媳妇。”
席三经这一场抢白,真是脑门子都气破了,一转身便不辞而别,径向门外走去,望着刘祥、王善,把个头摇得像博浪鼓似的,哼着说道:“利害利害,老子做了三四十年的衙门,不曾遇过这匹老牛,弟兄们也不必妄想了,老实行我们那第二步的办法,不给他的苦吃,他还不知道我们手段呢。”
刘祥、王善齐齐答应了一声,又响又快。到了次日,柳克堂已移入一所小敞间里,满地横七竖八的,摊着许多床铺,一条破席子,把来垫在潮湿地上,镇日价和一班押犯混在一处,有唱的,有笑的,有哭的,有骂的,闹得烟舞涨气,想一刻安静也不得能彀。幸喜柳克堂却是随遇而安,依旧蹲伏在那里,动也不动。……再说龚氏自从得了这个消息,吓得真魂出窍,便和儿子柳春商议,命柳春前去救他的父亲。柳春伸着舌头冷笑道:“我们研究新学的人,名誉便是第二生命,老头子犯了盗案,我拿甚么面目再去见人。好母亲,你和老头子,平头也有六十岁了,还有甚么看不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由他去罢。便是不幸吃杀吃剐,也是他命中注定,好歹我们预备一口薄棺材,向法场上收尸。”
龚氏忙问道:“难道他还犯着杀罪吗?”
柳春益发得意,格外说了几句利害的话,引得龚氏叫起撞天屈来,忍泪向柳春哀告道:“你老子有一千日的不好,总还有一日的好。他便是看待你们夫妻刻薄些,你们也不该记着他的仇恨。千不看,万不看,还看我辛辛苦苦,带了你一常你无论如何,总须设个方法,保得他平安无事,以后叫他用香花供养你们都使得。”
柳春笑道:“设方法吗?你且先拿一千银子出来。”
说了便长长的伸出两只手。龚氏急道:“要这许多,家里的境况,是你们亲眼看见的。十两八两的现银子,也寻不出。好儿子你且先去替他料理,随后用多少,他自然还你们多少。”
柳春冷笑了两声,说道:“空口说白话,世界上也没处讨这便宜。我知道你们是不见棺材不吊泪,且放着瞧罢。”
柳春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径自跑出大门走了。
明似珠躲在房里,笑得喘不过气。龚氏急得走头无路,忽的想起女婿云麟,便打发人请他到来商议这事。说也奇怪,云麟这几天正在自家屋里没精打采,短叹长吁,虽然面前放着一个贤妻,一个爱妾,都解不开他的心事,小白脸蛋儿,瘦得和秋深黄叶一般,镇日坐在书房里愁眉双锁,只听见他“多情自古空馀恨,好梦由来最易醒。我未成名卿薄命,捧心常觉不分明”,把些前人诗句,七拼八凑的,颠倒在嘴里嚼念。蓦不防小珍闯得近来,喊道:“少爷,你还在这里念文章吗?那边老太爷被县里捉得去了,太太急的了不得,巴巴的打发人来请你。”
云麟吆喝道:“谁有心情管这样闲事,你便回她说我害着大病呢。”
小珍子还待再说,早见云麟又倒向床上,“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的哼将起来。小珍子没法,依旧跑转内室。柳氏早淌眼抹泪的问道:“少爷可去了没有?”
小珍子咬牙笑道:“少爷不肯去,躲在房里装做害病,”柳氏急道:“这人真怪,我不知道他近来有甚么重大心事?”
红珠在旁边冷笑道:“他的糊涂心事多着呢。姐姐你先请回去罢,随后等我去劝他,叫他起来。他的牛性子,越和他催促,越不中用。”
柳氏点了点头,向红珠叮嘱道:“这事就拜托妹妹。他若再不出来,我那兄弟是靠不住的。”
说着,便穿了随身衣服禀知秦氏。秦氏颤巍巍的说道:“回去替我上覆亲家太太,劝她不用着急。可怜皇天保佑,化凶为吉,遇难成祥。……”柳氏在后,红珠悄没声的轻移莲步,走近云麟书房的窗外,用舌尖儿舔破了一块纸,向里面瞧看,只见云麟一只手伏在桌上,一只手拍了拍,叹道:“咳,早知如此。……”底下再没有言语。
红珠接着笑道:“悔不当初嫁人了哇。”
云麟吓了一跳,见是红珠进来,不觉羞得满脸通红,搭讪着问道:“你想这事可怪不怪,怎么好好牵入盗案里去了?”
红珠冷笑道:“你既明白,如何不帮着他们去询个消息。”
云麟连连摇头说道:“有他的儿媳,我便去了,也无济于事。”
红珠道:“无论有济没济,你对我们姐姐面上,也不该叫他寒心。”
云麟见他提到柳氏,不禁怒发上冲,愤愤的说道:“寒心吗?我已经被他坑尽一生了,硬逼着我做了他家女婿,提起来我便腐心切齿。”
红珠懒洋洋的笑道:“我请问你,你究竟愿意做谁的女婿呢?”
云麟也笑道:“若是世界上没有她,光有他,她也不至嫁他,他也不至霸占着我,如今我虽然想她,却又不能不恨着他,到底弄得我还是我,你还是她。”
红珠叹道:“何苦来。你在这里白寻烦恼,可知是她的病深了。”
云麟道:“我虽有病,每天还能吃一碗清汤莲粥,你可知道她病成甚么样儿?从四月里闹着咳嗽,至今也没有一丝起色,前日我瞧她去,越发水米不能沾牙了,全仗这人参,补她的正气。和我说不了一句半句话,只是尽哭。她虽然流的是眼泪,却同刀剑剜了我的心肝一般,你叫我如何消受。”
红珠笑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大凡一个人,既然和我好,我便须替她设身处地想想,她既不幸做了孤孀,又是守身如玉,我虽然懂不得诗词,但是听你背后哼的那些话,究竟你安的是甚么心”?云麟红着脸说道:“我安甚么心儿呢?只是和她兄妹情分。”
红珠用指头刮着腮颊笑道:“你不害羞吗?嫡亲的姐姐,受人家那样磨折,我也不曾见你呵出一口大气,替她出一出力。如今对着甚么姨妹妹,到反这样关切。我知道你们男人家的这颗心,毕竟有些不大干净。”
云麟见红珠的话,越说越不投机,忙掩了耳朵笑道:“你少要刻薄我罢,还是请你进去,让我静躺一会儿,休息休息。”
红珠笑道:“怎么你不肯和我讲话了?但是你若依得我,向姐姐那边去走一趟,将她家老太爷救得出来。至于你这件事便将全权交付给我,等我将仪小姐请到我们这里,探一探她的口气,她若是肯和你好,我同姐姐是断不捻酸吃醋的。”
云麟听到那里,乐得直跳起来,连连向红珠作揖说道:“你果肯成全我们,我以后定不唤你红珠,便唤你做红娘。”
红珠正色说道:“好呀,九字没见一钩,八字没见两撇,你便拿我取笑儿了。”
云麟笑道:“你还和我倔强,我只不向你姐姐家里去。”
红珠冷笑道:“去不去由你,我不过说一声儿耍罢了。……”云麟已是十分高兴,又碍着柳氏情面,当真赶在第二天便去见他岳母龚氏。明似珠见了云麟,好像捧着凤凰似的,依她性子,便想扯云麟进房,和他亲热。无如云麟别有心事,那里肯和她厮混。龚氏忙告诉他柳春的情形,又指着房里低低说道:“我也知道衙门里的勾当,非钱不行。然而这两个孽畜,我却不敢相信。好孩子,你去替你丈人料理,所有需用的地方,我拚着典钗质钏,要多少我便交给你多少。”
云麟点头说道:“岳父既遇着这不幸的事,小婿自不应置身局外。至于银钱这一层,随后还得由春大哥经手,小婿不便过问。”
云麟这几天便为柳克堂向各方奔走,一面要求商会开会,一面托人去向刘祥、王善疏通。再说刘祥、王善其时对待柳克堂,已实行第三步了,将他身上长衣服,业已剥脱干净,用一根链子,锁向尿桶旁边,臊气溺臭,薰得十分难受。柳克堂依旧置之不理。幸喜这时商会中人均皆动了公愤,联名署状,要替柳克堂诉讼。刘祥、王善得了这个消息,方才慌急起来,明知这纸老虎,万万不能戳破,也只好将计就计,虽不曾敲诈得多少银子,立刻便将柳克堂释放出署。柳春夫妇,赚得却很有限。朱二小姐更可想而知了。淑仪自从夏间,因为富玉鸾的冥寿,触动身世之感,恹恹一病,瘦损可怜。他的一掬芳心,无论谁也不能告诉。临风洒泪,对月长吁,真个耐她消受。家庭之间,除得母亲还知道怜爱,其余都觉得有些不关痛痒。这一天坐在房里,刚是无可奈何时候,忽的仆妇报进来,说云府太太打发人来请他散散心儿。她便淡扫娥眉,身穿缟素,向三姑娘面前禀明,径自坐着轿子前去。至于红珠如何设策,淑仪毕竟允与不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