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国变以来,中原多故。农辍于野,商愁于市,工滞于室。政府甫建,庶务纷繁,更没有工夫提倡文教,作养人才。所以那些失业儒生,大家都坐在屋里扼腕兴嗟,百无聊赖。就中单表那个云麟赘在岳家,面前放着一位女学士,日夕同他研究学业。他却不过柳氏意思,勉强咿唔,其实问他的一寸私心,不是风晨雨夕,遥忆旧欢。便从寡鹄孤鸾,萦情芳戚。镇日价没情没绪,枯坐书斋。况当这天气深秋,柳凄草白,触境皆增悲感。又想到半月前曾经将扬州境况,详细写给寓居沪上的姨丈伍晋芳,计算日期,料想他们在这个时候也该旋里了,怎么至今也没有一个消息。这一天刚是宿雨新霁,因为有好几日不曾出门,午饭之后,笑向柳氏说道:“今天拟同老师请半日假,出去逛逛,不知老师还允许不允许?”
柳氏也笑道:“你要出去便出去罢了,我几时阻拦你过来。你是个大清国秀才。我那一件及得你,你这老师的称呼,我万不敢当。我不配做你的老师,你那何其甫老先生,才配做你的老师呢。”
云麟笑着,也不回答,径自出了大门。他心里想想到那里闲逛才好呢?嗳,不如先问伍公馆那边打探打探,他们回来的消息罢。主意既定一直径向伍公馆走去。家人们看见云麟到来,笑着上前迎接说道:“难到少爷也得着上海的信不成?”
云麟笑道:“得着上海甚么信,我委实还不曾知道?我是特来问问你们老爷几时可回扬州?”
那些家人们又笑道:“真真巧极了,今天午饭之前,已得了上海电报,说老爷们今晚准抵钞关码头,叫我们放人向河边去伺候。少爷来得正好,少停一会,少爷若是高兴,何妨也到船上走走呢。”
云麟听了好生快乐,忙答道:“准去准去。但有一层,小姐们的房屋,你们诸大管家想该替他们收拾整齐了,不要等到临时,又弄得手慌脚乱,引小姐生气。”
家人们笑道:“这个还待少爷吩咐呢,十几天头里,老爷就有信回来,说是不日返扬,我们早已打扫的打扫,裱糊的裱糊,忙得十分妥贴,趁小姐们不曾回来,少爷何妨到屋里去鉴赏鉴赏呢,老爷拿着钱养我们白吃饭不成?这一点点事办出来,都要叫小姐们生气,那还了得。”
云麟点头笑道:“照这样才好呢。好在潘家贵的锞船,此刻谅还不曾抵岸,我就依你们到里边去望望也使得。”
说着便负了手闲踱进去,身边跟了两名家人,走过几重房屋,果然收拾得十分整齐。家人们又指着一带素绢糊的纱窗说:“喏喏,这就是我们小姐住的卧室。”
云麟趁势也便走入去,看见妆台上应用的物品,陈设得一丝不乱,镜台屏几,一例淡雅。便是那张绣床,挂的是荷叶绣边的白绫帐额,帐钩上搭着两绺淡青帐须,愈显得洁白天然,一尘不染。但是较之当初玉鸾入赘时,锦簇花团,脂红粉腻,截然不同。云麟看着这种形状,不觉凄然心恻,替淑仪身世非常扼腕。不由便坐在一张绣墩上,呆呆痴想。家人们已捧上一钟茶来,那茶钟便是淑仪房中陈设的。云麟端在手里,就口慢慢咀嚼。尽管坐在那里动也不动。那壁上一架挂钟,的的答答,长针已指到酉初一刻,房门外边站着的那两个家人进来笑禀道:“该是时候了,少爷还出城不出城?门口家人们已经去了,恐怕老爷们在船上着急。……”
连催了两声,再看看云麟,只是坐着不理。那两个家人只好依然退出来,暗暗掩口而笑。云麟坐了一会,才将茶钟放在桌上,思量站起身子。猛然听见外边喧哗之声,如潮而起,不禁吃了一吓,忙出了局门,刚待询问家人有何事故,再望望那两个家人已不知去向。正拟挪开脚步,向外面走去,猛的外面走进一大群人来。第一个在前走的便是朱二小姐。一眼瞧见云麟笑道:“云相公你好,怎么不到船上去接我们,帮着料理料理,亏你耐心老坐在这里。”
云麟被这句话说得脸上通红。刚待回答,又见淑仪同三姑娘盈盈到了面前。后边便是几个丫头扶着卜氏太太,颤巍巍的向台阶上走,只不看见他姨父伍晋芳,想是在厅上指挥家人们检点行李什物。云麟走近一步,招呼了卜太太,又向三姑娘问讯。淑仪看见云麟,含笑喊了一声哥哥。此时家人们已向神堂上点齐香烛,便听见门外二万头的极长鞭炮,放得霹霹雹雹价响,堂上笑语之声,纷然并起,转弄得云麟六神无主,知道仓猝之中,也不及同他们叙话,便趁势移步走到大厅上面,果然见他姨仪伍晋芳坐在炕沿上,拿着热手巾擦脸。一见了云麟,忙含笑抬了身子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到家?上次难为你写的那封家信,狠是详细,目下扬州光景,想渐趋平静了,石老充本地民政长官,却算人地相宜,早晚得了闲暇,我也想去拜他一拜。听说你也在署里当着秘书,连日可常常到署里走走?”
云麟躬身答道:“今日无意之中,本是来探问姨父回家消息,听管家说家眷船只已抵码头,本拟前去迎接,不料姨娘同姨妹妹等早回公馆了。至于扬州,因有孟公坐镇,到还安静。民政署里秘书一席,原是有名无实,侄儿对于公事上面,实在是个门外汉,自知分量,却不敢前去滥竽充数。若说石老为人,各事到还虚心。他也久慕姨父大名,在侄儿面前曾询问过几次。姨父若是去拜谒他,怕石老还不容得姨父家食自甘,是要强姨父助他一臂呢。”
晋芳连连摇头冷笑道:“罢罢,这个我断不敢领教。老侄,你看将来本地方人做本地方官,不闹得一塌糊涂,你把我这一副眼珠子挖了去。我风闻你的那位令姊丈,他也充当议员去了,不怕老侄见怪,像你那位令姊丈,若是不闹这共和,他有资格配做地方上议员,咳,清廷政体,固然不尽惬人意,然而将一个老大帝国,忽然一跃而变做共和,势不至火夫厩卒,滥握军权,宵小佥权,妄膺民社不止。老实说,我是受过清朝一命之荣的,虽不能为故主而死,更何颜再做民国的官僚。况且自改革政礼以来,藩镇纵横,内阁更代,甚么国利民福,简直拿他做着招牌,各营私利,将来还不知弄得若何结局呢。”
云麟听一句,只答应一句,虽心里狠不以为然,面子上却又不好拿话去驳回他。暗想我这姨父见解何以竟同我们那位何老夫子一鼻孔出气,明伦堂那一天殉难的笑史,幸亏姨父不在扬州,若是姨父也在扬州,怕那地方上吊的绳子,还须多添得一根呢。想到此处,不禁异常好笑。又怕被晋芳瞧出自家的情形,只把个头渐渐低下来。晋芳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又笑说道:“我适才这话,自问却有经验。然而入了你们这班少年志士耳朵里,自然不免嗤之以鼻。……”说着跳下炕来,伸出一只手,笑向云麟说道:“老侄老侄,你敢同我击掌赌一赌,如今算是民国元年了,不出三年之中,若不出一个真命帝王来统治天下,算我这话是放屁。”
云麟连忙退了几步,笑着说道:“姨父高见极是,小侄断然不敢同姨父击掌。但不过大势所趋,怕将来这君主政体,未必能存立世界。那时候万一有人衺干天位,恐怕不能就安然无事,少不得反对的又要高揭义旗,起而相抗,弄得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列强耽眈,再借靖乱为名,瓜分中土,真是鹬蚌相持,渔翁得利,那才危险呢。”
晋芳道:“你这话固然不错,然而我虽未尝读书,从小时候也曾偷看过二十四史,颠倒翻遍过来,也不曾见过一个中国,没有皇帝可以长治久安的。圣人说得好,三纲五常,今日既然弄得君纲不振,则将来逆子必可以弑父,悍妻必可以奴夫,王道不张,何以立国,这危险难道不是危险!”
云麟刚待再拿话来辩驳,里边已走出一个家人来,禀说晚膳业已齐备,请老爷回去进膳。云麟便起身告辞。晋芳一把将云麟臂膀扯住笑道:“老侄何必客气,现成晚饭,又不为老侄添菜,自当吃了饭回府。想我们那位侄妇,断不至怪我不情。”
云麟也便一笑随着晋芳向后面走进来。只见灯烛辉煌,卜氏太太已高坐在餐桌上面,一眼看见云麟,忙笑说道:“看我真老得不省人事了,云相公在这里,我就高踞首席。云相公快来,我让你坐。”
晋芳笑道:“麟儿也不是外人,娘不必同他客气。喏喏,你便坐在我这边,对面让你两位姨娘坐。”
云麟答应着,朱二小姐便同三姑娘坐在一面,下面还放着一副杯箸,却不见有人。云麟好生着急,只把眼睛四面的盼望。大家等了半晌,忽见走过一个仆妇来,匆匆的向席间来取杯箸。朱二小姐笑问道:“你忙甚么,小姐呢?”
那仆妇笑道:“小姐在自家房里,命我将杯箸取进去。小姐说是在房间里用膳,不出来陪太太们了。……”
大家听了此话,明知淑仪是因为云麟在座,不便出来,是个避嫌的意思。朱二小姐偷眼看见云麟面上,已露出十分怅望颜色,自己却又不好开口。偏生卜太太听见这话,忽放下脸来说道:“仪儿这又算甚么,左右是自家的姨哥哥,从小儿都在一处吃着顽着,如今又这般蝎蝎鳖鳖生分起来了。你替我将她的杯箸放下来,快进房去请小姐出来吃酒。今夜是接风筵席,一家儿不好好坐在一处,转藏躲起来,也不怕人家笑话。她不听我的话,我是不依的,快告诉他说酒都冷了,大家等候着,叫她不许耽搁。”
那仆妇连连答应,放下杯箸,飞也似的进去请淑仪去了。朱二小姐听卜太太说着这话,暗暗发笑,再抬眼偷看云麟,见他腮颊上两个小酒涡儿几乎要笑出来。不多一会,果然见淑仪已婷婷含笑走近筵前,挨着下边坐下,这才大家传杯弄盏,讲些一路上的闲话。卜太太忽然笑着说道:“仪儿我们那一天逛龙华寺,会见的那位姨太太,模样儿真是不丑。说起话来,又和气,喉咙又清脆,你们怎么含含糊糊的说她是做过烟花女子的,这话我就有些不大相信。我看她同你到是狠亲热,两个人叽里咕噜,尽管在房里讲个不了。我到今日,一共还不曾知道她姓甚么,叫甚么呢?”
卜太太说话时辰,只引得一个朱二小姐低着头笑得合合的。云麟是个有心的人,又见朱二小姐这样神情,益发凝神静听,只等待淑仪回出甚么话来,端着酒杯,只管发呆。朱二小姐更忍不住笑说道:“母亲,你老人家认不得这女子,座中正有人认得她呢,此时却不便告诉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日后自然会知道。”
卜太太把头一扭笑道:“我不信,难道这女子是仪儿父亲的相识?你们告诉了我,怕我责备仪儿的父亲,是不是?。……”卜太太这句话刚说出口,早引得合座的人都大笑起来。只有晋芳同云麟摸不着头脑,也只好随着她们一笑。晋芳笑道:“母亲说话真个冤屈了孩儿。孩儿除得已死的翠姨,是幼年做的不尴不尬的事,其余的沾花惹草,确自信不敢失足。母亲偏生牵涉孩儿身上,叫孩儿如何分辩。”
卜太太也笑起来说:“晋芳这话也说得是,若果然这女子同你有首尾,我这第二个媳妇,是不吃酱油,单管吃醋的。她听我提着这话,她不气着说,依然笑着说,可想与你身上没有干涉了。算我年纪老了,真是不达时务。”
此时连厅上侍立的仆婢,听见卜太太这话,莫不掩口而笑,转弄得朱二小姐红云布满粉面,含羞答道:“这转是媳妇笑的不好了,我不笑别的,我只笑母亲说话太不分清,瓜藤扯着葫芦,这一重交涉,隔着班辈呢。照母亲这样讲,岂不是三代不分大小,亏母亲还拿话来打趣媳妇呢。……”伍晋芳听出朱二小姐的语意,也暗暗猜到这个人,只管掉转头来向云麟身上打量。云麟真是无地可容。论他心理,此时是又惊又喜,碍着卜太太在座,却不敢公然承认,只拿眼瞟着淑仪,恨不得淑仪将这事原委把来详细告诉他。淑仪只是低头无语,勉强终了筵席,大家散坐。晋芳又邀着云麟向厅上去吃茶,云麟无奈,唯唯跟着晋芳出来。晋芳先向炕上坐下,又命云麟坐下去,早有家人们送上两杯浓浓的茶来。晋芳吃了一口,漱了漱齿,吐向痰盂里面,遂从衣领底下取出一根银剔牙杖,慢慢剔着牙齿,笑向云麟道:“老侄你适才可听见他们说的话,分明指的你当初所眷的妓女红珠,我也知道这个人,比寻常妓女不同,况且她同老侄又是格外要好,如今可算是一入侯门,萧郎陌路了。我知道你前次在上海无意中窥见她的踪迹,不是几次曾去访他,几几乎像刘阮重入天台,迷而不遇,却不料到仪儿他们转从龙华寺里居然同她接洽起来,我替老侄可惜。若是老侄多留滞上海几日,安知不一齐到这寺里,那时候晤对之下,到要算是一番奇遇呢。咳,人生遇合,总有一定,譬如我当日不是同你翠姨也曾经暌别了好几个年头,后来不先不后,居然从镇江被鸾儿的母亲将她带得回来,毕竟还死在我的身边,我但愿你们也有这一天,珠还合浦,那就不枉你们一番交好了,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
云麟听到此处,也不禁十分感痛,又感着晋芳这一番说话的意思,便前前后后将在南京红珠待他的一番情义,从头至尾叙述出来。说到沉痛去处,也不怕被旁人窃笑,简直纵横涕泣起来。又因为适才吃了几杯闷酒,盖住了脸,遂将平日忆红珠的小诗,含悲带咽的念给晋芳听道:“红褪荼靡绿褪蕉,宛然当日可怜宵。凉风不动秋千索,隔院琵琶奏绿腰。”
“果然薄福合无情,仔细思量总不平。白是肌肤青是发,当年翻恨太分明。”
“鲤鱼未老燕飞来,底死瑶函竟不回。猩血做心愁做骨,未应容易便成灰。”
云麟一边念,晋芳一面用手掌在炕桌上击着,替他按拍。听他念毕,极口称赞道:“好诗好诗。第三首你怪她不写信给你,你便冤枉煞她了。她处处怕你为她分心,巴不得你永远不为她相思,你叫她还肯无缘无故的写着信来触你的愁肠,我猜她这一番既然会见仪儿,同她在密室里攀谈许久,难保她没有甚么信件交给仪儿。等我随后替你问一问仪儿,如有消息,我定然告诉你,让你放心。”
云麟便趁势说道:“姨父的话,小侄感激异常。好在姨娘同姨妹妹这番回来,我的母亲一定要接姨娘们去走走的,姨父千万命仪妹妹一齐去,让小侄向仪妹妹问一问,小侄便感姨父的深情不浅。”
晋芳点了点头说:“这个老侄放心,便是尊堂不来接他们,仪儿也该到府问候姨母的安好,有话不妨尽向仪儿询问。”
云麟这才十分欢喜,见夜色已深,不便久延,也就辞了晋芳回去,径向岳家走来。其时夜色已深,柳府上下人等,业已熟睡。云麟敲了好半会门,还是柳氏在内室听见,命面前一个女仆去开门,将云麟放入。云麟笑向那个仆妇问道:“小姐睡了不曾?”
仆妇答道:“小姐不曾睡呢?因为恐怕姑爷回来,一个人坐在灯下看书。”
云麟点了点头,笑嘻嘻的走入房里,一面分付那仆妇依然去睡,一面便就灯下看柳氏读的何书。柳氏刚立起身子笑问道:“今晚又在那里吃了酒了,看你满脸都露着醉意,累我好等。一个人又苦寂寞,在此随意翻了一本小说子消遣。”
云麟笑道:“适才是被姨父他们留住在那里,不免又多饮了几杯,狠觉得有些口渴呢。”
柳氏笑道:“原来姨娘他们打从上海回来了,怪道耽搁到这时候。”
说着便从茶桶里倒了一钟酽茶,递给云麟。云麟端着茶,只顾嘻嘻的要笑。拿着别话搭讪说道:“你素来不甚喜欢看新小说子,何以今儿这般高兴起来。你以后若果然喜看小说,我当初还撰了一篇有头没尾的弹词,你不腻烦,我试念给你听。”
说着便将他前次因为恋爱淑仪,朱二小姐命他做的那段弹词,朗朗念给柳氏听。念了好一会,便又笑问柳氏道:“你试猜猜看,我这书中讲的那个陆丽莺,你猜是谁?”
柳氏笑道:“你心里的事,我如何会猜得着,左右不过编着顽罢,料也不见得定要指着一个人。”
云麟摇头笑道:“不然不然。世间做小说子的人,断没有个无影造西厢的道理。我知道你非常聪明,断然不会没猜着,你就这陆丽莺的姓上着想,你就该猜着我意中指的那个女人。……”此时柳氏明知在陆丽莺姓上着想,定然指的是姓伍的了,却不肯说破,转放下一副沉静颜色说道:“我劝你息了这念头罢。若该是你们的姻缘,老天便不该生我,同这富家少爷。富少爷既不幸为国捐躯,我这蒲柳之姿,又未免负了你潘安再世。可怜那个人如今不幸已成了孤孀了,霜寒月冷,憔悴可怜,古井沉沉,你何苦又拿这艳语淫词,扰起他情海波澜,不能完他水霜节操,你同富少年又是患难至交,我也知道他当初待你那一番情义,真是无微不至,你若效那轻薄相如,琴挑卓妇,可知他英灵不爽,难保他不矗立在碧纱窗外,鉴察你们的举动。咳,我原知道我这不情之论,非你所乐闻,然而你相信我是个贤妇呢,这话我固然要说,就是你恼着我,骂我是妒妇呢,我这话也是要说。”
云麟当时挟着一团高兴,满拟向柳氏面前卖弄他同淑仪平时的情事,不料转被柳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心中十分不快,想要拿话去驳回她,又觉得她的话理直气壮,没有可以指摘的去处,便是同她争竞起来,万一被旁人听见,也觉得不雅,不得已转恹恹的睡上床去,蒙头而卧。一时间已鼾声大作,柳氏也知道他的用意,心里只暗暗好笑,将案上书籍理了理,自家吹灭了灯,也就向云麟脚边睡下。一宿无话。刚是清晨光景,云麟一心记卦着今日淑仪到他家里,更睡不着,早一咕噜披衣坐起,忙忙的将仆妇们催起身来,替他预备盥洗的水,心里多嫌着柳氏,更不约她一齐回去,防的碍着耳目。柳氏已被他惊醒,在枕上问道:“今天有甚么要紧的事,起身得恁早。天气新寒,到是多穿几件衣服。你要甚么,我起来替你打点。”
云麟脸上红红的勉强笑着,按着柳氏的衾说道:“你多睡一会儿不妨,我不需甚么衣服。我因为有一位好朋友,约在今早向他那里讲话,迟了怕他要出去,所以赶着去会一会。……”柳氏已忘却昨夜云麟同他说的那些事迹,心里原只当云麟真个是去会朋友,只点了点头说:“既然约定了人家,却宜早点去为是,不然人家要责备你失信。做一个人,这信实两个字,到是处世的金针。你各事能这样,我心里狠是欢喜。”
云麟听柳氏这番话,也猜不出她是有意无意,只低头笑了笑,忙忙的径自走了。及至走出大门,觉得路间行人稀少,那一绺一绺的霜痕,薄薄的铺在白草上,还不曾融化。他打从柳府那里回家,却须经过伍公馆门首,只见双环紧掩,寂静无声。一带围墙,西边高高的露出几株疏柳。云麟知道这柳树下面,便是他姨妹卧室,不由的心里荡了一荡,暗想这时候我那姨妹定是香衾裹体,睡思正浓,可惜她这娇喘微微,竟不容我亲近,在鸳枕旁边,尽情赏鉴,这也是我云麟的一生恨事。想到此处,不知不觉那两条腿竟有千斤重量,忽然抬不起来,痴痴的只管站着那里发呆。猛然又触起一个念头,暗想我今日既然为她起得恁早,她昨晚定然听见姨父命她到我家里的话,管许她的用心同我一样,断然不会在这个当儿还安然高卧的道理。想到此处,又高兴起来,迈开脚步,一口气跑回自己家门首。不料到那两扇大门,依然紧紧闭着,不由的十分懊恼。一顿拳头脚尖,擂得那门的冬冬响。惊醒黄大妈不知是谁叫门,忙忙的掩着衣服,跳下床前来。开门一眼看见是云麟,不禁笑道:“少爷回来得如何怎早?”
云麟望黄大妈啐了一口说道:“早呢,你看日头升得多高了,这时候还不将家里打扫洁净,只顾偷懒睡觉,我看你是越发倚老卖老了。”
黄大妈被他骂得哑口无言,让过一旁。云麟向他母亲卧室里走进去,秦氏已经醒在床上,笑着说道:“我知道相公又发生甚么事件了,不然不会在这个当儿便闹到家里来,莫不是昨夜又同媳妇淘气?”
云麟笑道:“不是不是。母亲你老人家赶快起身罢,姨娘同姨妹妹今天一齐到我们这里来呢,我们也该预备预备,不用怠慢了人家,人家是打从远路回来,巴巴的来替母亲请安。母亲你瞧瞧黄大妈到此刻才下床,她欺着母亲不狠问事,所以如此懒惰。”
秦氏笑道:“我说为甚么事呢?原来是你的姨妹妹今天到我们家里,你所以这般着急。这请安两个字,我不敢当。便是你姨妹妹他们,出来至早也须得到午饭时候,断然不会赶着这清大早起。我知道你心里惦记这事,所以连觉也不能好生安睡。你适才在街道上行走,你可看见人家内眷,此时坐着轿子出来应酬不曾?我看你这般形状,简直将你姨妹妹们当做下田的娘子,不然就是卖花的婆娘,才这般老早的出门呢。至于黄大妈,因为家中不过我同她两个老婆子,早起了也没有事干,每天都要到这时候才起来,收拾各事,你不怪你今天起得太早,转怪别人起得太迟。我请问你,每日里可是一般像今天起得恁早?便是做一个家主,说出话来要叫人佩服,不用高一脚低一脚的使你没来由的性子。……”
秦氏这一篇唠唠叨叨的话,转将云麟说得笑起来说:“娘的话何尝不是,我听了也很明白。只是姨娘他们虽说是要到我们家里来,我们这里也该差个人去请他们一请,娘看可使得使不得?。……”秦氏其时说着话,已经缓缓的起身下床,点头说道:“这个应该的,停会子命黄妈跑一趟才是道理。你今天想还不曾吃过点心,要吃甚么,先命黄妈替你去买点来,饿了到不是顽的。”
云麟笑道:“顶好先命黄妈去接他们,接了他们到来,一齐再吃点心不迟。”
秦氏正色道:“这个又何必呢。他们到来,还有好些时辰,你忍得住这般老饿?”
云麟不得已才怏怏地坐向书房里。少停黄大妈才送进一盘点心来,云麟胡乱吃了些,便催着黄大妈收拾收拾,快快向伍公馆里去请客。黄大妈答应他自去了。云麟重新将书房里几炕,亲手用毛帚子拂拭得十分干净。又将陈设的几个茶杯,用清水洗涤了一番,又拿向鼻边闻一闻,见没有甚么不洁气味,然后把来生在一旁。谁知挨磨了好一会功夫,再望望西边花墙上,那一轮晴日影子,只下来得三五寸。暗暗恨着这老天,今日何以同我做起对来。平时怕他迟,他遍生走得飞快。今天求他快,他偏生又故意在那里延捱,莫要引我兴发,看我拿出那羲和鞭子,同你拚个你死我活。毕竟因为昨夜不曾好生安睡,今天又起得太早,此时转觉得有些疲倦起来,一倒头便和衣睡在自家一张小床上。刚闭上眼,又防淑仪他们已经到来,兀自惊醒。及至再侧耳细听,忽又杳无消息。如此三四次,不知不觉,真个朦胧睡着了。正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猛然从睡梦里忽然见有人笑语声音。他是有心事的人,兀的惊得直坐起来,恍惚之间,又忘却今日早间的事,也想不出此时究竟睡在甚么地方,只管用手揉着眼睛,呆呆的在那里发。这时候已看见床边立着一个妇人,向他笑道:“怎生如此好睡,我们已经来了好半日了,命黄妈唤你又唤不醒,敢莫昨天夜里是出去做贼的,这般辛苦还了得。”
云麟此时吃了一吓,忙凝神望了望,原来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姨母三姑娘。心里才想起今天的事,好生惶愧,又羞又急,忙跳下床,连鞋子也趿不及。再向三姑娘身后一望,巧见淑仪远远的站在一架书橱面前,低着头微微含笑,益发觉得对不住他们,更不知拿甚么话来酬对。在这个当儿,他母亲又含笑跨进书房来,指着云麟笑道:“好呀,早间忙得像没头苍蝇似的,逼着闹着,命黄妈去请姨娘。姨娘同你姨妹妹来了这好半天功夫了,连你影子也不看见,原来躲向这里睡觉,要不是里面立刻要开饭,我还不让你姨娘来喊你,让你整睡一天。等你姨妹妹他们走了,我再来问你,将人家请得来,你转想出法子来怠慢人家,看你可过意得去!”
云麟急道:“娘真坑死了人。我便糊涂睡着了,娘也该将我打醒了,我难道竟会睡死了不成?”
秦氏回头望着三姑娘笑道:“你看你这姨侄儿说出话来,还是三岁孩子似的。我何尝不几次命黄妈来喊你,要你肯醒呢。黄大妈告诉我才将你推得微微醒转,你一个翻身,又向床里睡着了。黄大妈她当真能彀打醒你不成?”
云麟益发着急,四面望了望说:“黄大妈呢?这老婆子越老越不济事,她既然喊我,无论怎样就该拚命将我喊醒了才是,怎么见我不醒,她就跑了,她究竟安的是甚么心,看我起来同她拚命!”
三姑娘笑道:“这又算甚么大事。便是今天不见,还有别的日子呢,要这样着急做甚?”
秦氏也笑道:“三姨娘,你不必问他,我看他也是娶了媳妇的人了,到如今还一般孩子气的。譬如今天早起忙着要去接你们,刻不待缓,又怪黄妈起身得迟了,连我都耽待着不是呢!。……”说着便将云麟早间的神情,形容着告诉三姑娘听。云麟此时只偷眼望着淑仪笑,淑仪依然低着头,一共也不理他。于是相将都进入内室,大家坐下来吃饭。吃饭之后,云麟一眨眼看见淑仪已向她母亲房里去盥洗,冷不妨也跑入房里,挨近淑仪身侧,低低笑道:“好妹妹,停会子我请妹妹到我书房里去走一趟,我有话要同妹妹细谈,千万瞒着姨娘他们,妹妹一个人背着他们最好。”
淑仪笑道:“有话你尽管在这里说罢了,谁耐烦到你书房里去。我知道你的心事,不过要向我问问那个人的消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正要来告诉你呢。”
云麟笑道:“这话还在其次,我同妹妹已有好许时不见了,我想你的心,比较想那个人还真切得十倍,我只猜不到妹妹可想我不,想我知道你们女人家的心肠,比铁石还硬。就拿适才你对我说的话而论,就可瞧出妹妹的心了。我的书房离此又不远,又没有鬼,你便进去坐一坐,也不为亵渎了你。我想当初妹妹不曾出嫁的时候,待我是个甚么光景?如今人大心大,比较以前,就大不相同了,我不恨别的,我只恨我。……”
云麟说到此便咽住了,止不住两个眼胞里含着一股清水,汪汪的只不曾滚下来。淑仪起初听他说话没有轻重,刚待嗔责他,及至见他这种情形,心肠也就软了,只呆呆的向云麟瞪了一眼。正想说话,忽见秦氏同她母亲也走得进来,不好说甚么,故意放重了声气说道:“你就在书房去等我一等,我立刻将那人寄给你的物件交给你,我难道便吞没了不成?看你只管唠唠叨叨的催个不了。”
三姑娘接笑道:“那珠子真是圆得可爱,六八百银子准值。我今天已叮嘱你妹妹带在身边,你就拿出来给你哥哥罢。……”云麟见淑仪说话,已知道她的用意,也深恐三姨娘叫淑仪当面交给自己,早一溜烟跑向书房里去了。三姑娘说着话,再瞧瞧云麟,已不在房里,也就含笑命淑仪去送给他。此处秦氏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甚么,便掉转脸来向淑仪三姑娘笑道:“仪儿,你先将这珠子拿出来给你姨娘瞧瞧。”
淑仪便从裙带上解下一个荷包,将珠子取出来,递给秦氏。秦氏接在手里望了望,果然精圆光润,是一粒无价明珠,便问这珠子是打那里来的?三姑娘一面将珠子取过来说:“仪儿你就向书房里去将这珠子交给哥哥,等我将其中情节告诉你姨娘罢。”
淑仪点点头,依然将珠子包好,便轻挪莲步,径向云麟书房走来。好笑云麟此时好像热锅上蚂蚁一般,正团团的在书房里转呢。刚踅身走到门侧,蓦一抬头已见淑仪笑盈盈的,分花拂柳而来,云麟含笑迎得上前,便想去握纤手,吓得淑仪忙退了一步,向云麟丢了一个眼色。云麟果然看见黄大妈,已从后边颤巍巍的捧着两杯茶跟着淑仪送入书房里。云麟让着淑仪坐下,叵耐那个黄大妈也想就着窗口一张小杌子上坐下来。云麟叱道:“黄妈你不去后边料理料理事件,此处没有你坐的地方。”
黄大妈撅着嘴说道:“锅杓碗盏,我已揩抹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事件还待料理。好少爷,我今天忙了好大半天了,实在辛苦得狠,借少爷书房这里弯一弯腿儿,少爷可怜则个。”
云麟急得甚么似的,双足齐顿喊道:“甚么地方你弯不得腿,你偏要赶向这里来弯腿。我的书房是我读书的地方,须不是弯腿的地方。况且还有仪小姐在这里,你便没规没矩,要想同我们坐在一处来,快快替我滚出去,是你造化。”
黄大妈见云麟真个急了,却也不敢再行辨白,只低着头,咕着嘴,一面向外走,一面暗暗的发话道:“幸亏仪小姐还是我亲眼看见她长大的呢,怎样在一处坐坐,也该派我不是,打量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呢,不过你们要谈背人话儿,就多嫌着我一个。”
淑仪也微微有些听见,只得故作不理,向云麟笑道:“一个年纪大的人,同她较量甚么。你气坏身子,到值多了。”
云麟见黄大妈已走,才将这一口气按捺下去,回嗔作喜,笑向淑仪道:“妹妹请坐,近年来接二连三,出着不幸的事,我们姊妹们从小在一处的情分,转弄得生疏了。在上海的时辰,妹妹深居内室,。……”说到此,又伸了两个指头笑道:“这个人鬼精灵儿似的,我又生怕她背地里糟蹋我们,一句大意话也不敢向妹妹面前说。难得此番大家到了扬州,第一件要求妹妹不用远我,得着闲空儿,便向舍间长长走走。妹妹是知道你那个嫂子为人太忠厚,又太丑陋,我一生一世,是不想同她好的了。除得妹妹,我如若有个第二人在我心上,我将来便不逢好死。……”
淑仪听他这一篇没头绪不伦不类的话,兀自十分好笑,又不忍拿话去驳回他。刚好云麟说到此处,便笑着说道:“不错不错,我狠知道你心上没有第二个人,只是你今天巴巴的将我接得来,不是为的第二个人,还是为的第三个人不成?我且没有功夫同你瞎三话四,我只将人家托我的事交代给你便完了。至于你心上有她没她,也不干我闲事。我也犯不着管你。……”说着便从腰里掏出那一粒明珠,却好见案头放着一个盛佛手的金漆盘子,空在那里,淑仪便轻轻将珠子放入盘中,那珠子便滴溜溜的向盘中滚个不定。云麟因为适才的话说得太过,一时转不过口来,故意冷冷的瞧了一眼说道:“妹妹这珠子是打那里来的?我正因为昨天晚上在妹妹那听见你那位姨娘说的话,闪闪烁烁,叫人摸不着头脑,我要想问,又因为碍着太姻母在座,又不便问。我其时便打了主意,就借着这事恳求姨父放妹妹到舍间来走一趟,我是想同妹妹说几句体己的话儿。至于这珠子不珠子,无论是谁交给妹妹的,我都不放在心上。”
淑仪听毕,不禁冷笑道:“不错,你这话我是最相信不过。你心上何尝有这件事来,只不过在上海时辰,看了那个人的身影子,便连夜的坐着车子去访问消息,那一种愁眉不展的样儿,好像有甚么重大心事似的。感激你并不曾瞒我们,还殷殷勤勤的同我们商议。便是昨天在我们家里,我的姨娘不过刚才提着龙华寺里话儿,你便十分注意,恨不得我们立刻就将当时的情节赶快告诉你。咳,她这人待你的情分,你当初也曾告诉过我同春姐姐,真不是个寻常妓女,就是在南京救你出险,可想她不忘旧好。再讲到改葬玉鸾一层,我对她也是感入骨髓。不料我同她还有一番缘法,竟无意中在龙华寺会晤,她那种冰姿侠骨,真个叫人又敬又爱,我也巴不得她万一有这一天再嫁给你,我们可以常常在一处聚首,这是我的一种希望。不料你此刻忽然又在我面前撇清起来,真猜不出你是何用意。果然你是拿这话来欺我,我到转可以放心,万一真个竟冷淡对她,负了她这一番盛意,你这个人还成了甚么呢?。……”
在云麟的用意,此时想用一番柔情蜜爱,引动淑仪芳心,深恐淑仪因为他眷注红珠,未免怪自己用情不专。今听淑仪这一番透澈的说话,不觉爽然自失,也就不能再行伪饰,不由长叹道:“妹妹责备我的话,何尝不是。我不过因为她已经身有所属,思慕也是无益,一时间便恨不得一挥慧剑,斩断情丝。譬如妹妹当这芳年,正像一朵花儿刚在半开时候,不幸天地无情,竟叫妹妹凄凉寡鹄,我每逢替妹妹想到茫茫身世,不免清夜涕零,更有何心,萦情芳草。我适才对妹妹的话,到也不是一定是矫情呢。”
淑仪听到此处,桃花腮颊上也就不免盈盈带着泪痕,又恐被云麟瞧出来,忙掉转身子,用手在那盘里将那颗珠子,拨得滚来滚去。云麟趁势就将珠子拈在手里望了望,叹道:“她寄这东西给我,徒然使我睹物思人,而今而后,我又如何消遣呢?”
淑仪道:“你这话又错会了她的意思了。她其时曾经叮嘱过我的,她寄这珠子给你,并非赠你的表记,因为知道你家无储蓄,无以为读书之资,叫你将这珠子变价出来,购备些田宅,好让你一心苦读,不忧仰事俯蓄的用意。你此刻又这样说法,她这一番菩萨心肠,你又误认为儿女私爱,这个如何使得呢。”
云麟点头叹道:“她的话虽然如此,然而叫我如何舍得卖她这珠子。我虽是一贫如洗,然尚不至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且放着再议罢。……”云麟说着话,见淑仪面前那一杯茶,将要凉了,忙端起向口边试了一试,笑道:“同妹妹只顾谈心,也不曾让妹妹吃茶。这是我今天因为妹妹要来,特地买的顶上龙井茶叶,凉了到转可惜,妹妹且就我手里吃一口,聊表我的敬意。”
淑仪含羞只摇头不肯喝。云麟涎着脸,只顾相逼。淑仪将眼四面望了望,见没有人,便在云麟手中微微咂了一口。云麟大喜,将淑仪吃剩下来的茶,仰着脖子,一口都吸尽了。淑仪满面通红,只拿眼将云麟瞟得一瞟,重又将个头低下来,芳心中只觉得突突的跳个不住,两人相对转默然无语,坐了好一会,云麟深恐没有话同淑仪讲,淑仪必然要别着自己进内室去,故意拿话搭讪说道:“我想妹妹当初同富大哥只结婚三天,祸事便从天降,生生的拆散了妹妹鸾凤。我如今想起来,只是替妹妹扼腕。好妹妹,你不许瞒我,你同富大哥这三天之中,怎生个恩爱,你须老实告诉我。”
淑仪见云麟说出这些不疯不颠的话,疑是有心奚落自己,不由急得泪痕满面,站起身子娇嗔道:“哥哥,你这话是同谁讲?你是我的哥哥,你不应该欺我,看我去告诉姨娘,请姨娘评评这个理,看这话可是你做哥哥该同我讲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憎嫌着我,故意恼我。我从今日以后再也不敢到府,省得你想出法子来百般凌折我,叫我难受。……”说着转身就走。吓得云麟真是面色如土,刚待上前去扯淑仪袖子,淑仪使劲一摔说:“大家放尊重些,叫人看见成个甚么样子?你再同我这样,我就喊了。”
云麟刚一缩手,淑仪早穿花拂柳,飞也似的跑入内室去了。云麟此时十分懊悔,暗想说话不该太急,先前窥她的用意,真个款款深深,并没有一毫拒绝我的意思。我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忽然同她戏谑起来,无怪她忽然着恼,此番进去,必然替我告诉我母亲。母亲素来溺爱我,虽然不至若何责备,然而被三姨娘听见,此后当真不许仪妹妹到我这里来,这不是求亲返疏,求近返远么?咳,我这个人做事,竟如此颠倒,一个知心的艳友,既已深入侯门,放着眼面前一个姨妹,也如此缘悭情短,叫我活在这世上,还有甚么意味呢。想到此处,也就簌簌的泪流满面,呆呆的望着盘里的那颗明珠,痴立了好一会,才轻轻拈起来,用纸包好,塞在自家衣袋里。暗想此时仪妹妹在里面,不知如何诉说我适才的事,愈想愈恨,又拟就此转回岳家,免得听母亲的诟谇。一个转念,又觉得毕竟冷落了淑仪,心上总觉得过意不去。且待我踅进内室,听一听消息,再作道理。主意已定,便蹑手蹑脚轻轻的走进内室门外,侧着耳朵静听。猛觉得内里笑声大作,全然没有怨詈的情事,心里稍觉得一宽,便大着胆子跨进去。三姑娘一眼看见云麟,笑指着向秦氏道:“你问你这令郎,他在外边干的好事。”
云麟猛然听得,还疑惑他们说的这才在书房里的事,不由只管望着他们发。三姑娘又笑道:“麟儿,你母亲笑我们在上海龙华寺里骗了一顿筵席,这一顿筵席,我说不应该多谢那位姨太太,还该多谢我这姨侄。这姨太太若不是因为关心着你,她如何肯同我们周旋呢。”
云麟这才听出话因,心上一块石头,算是放下,遂也笑了一笑。再留心看见淑仪,依依的坐在三姑娘身旁,新匀翠黛,重重峨眉,一种憨媚神情,并不是适才在书房里的气色,也跟着他母亲微微含笑。秦氏觉得日已挫西,便命黄大妈上街去买点心。三姑娘拦着说道:“刚才吃得午饭,此时狠用不着。我们坐一会也待回家了。”
云麟如何肯依,转逼着黄大妈赶快上街去。云麟此时知道淑仪并不曾替他禀诉母亲,从感激之中,又露着十分关切,时时拿着别话引逗淑仪谈笑,淑仪也就像没有适才的事迹一般,依然同云麟答话说话。大家正坐在室中,不多一会,黄大妈已经回来,面上露着十分仓皇颜色,急急跑出来说道:“太太不好了,外面又造反了,有许多叫化子,成群结队,满街上乱跑。我问着人,人也不肯告诉我。少爷还安稳坐在家里呢,可以快去打听打听罢。”
这句话不打紧,只将满室里的人吓得站起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