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垂尽,太后召见直隶总督袁世凯。是日适为休假日,加尔女士出宫游憩,故余得暇以随太后视朝。太后问袁“对于日俄战事,有何所见?”
袁称“两国虽已构兵,然决不致牵涉中国。惟战事既定,则满州必多事矣。”
太后谓“吾亦深知之,以两军战于中国境内故也。策之上者,惟有严守中立。良以中日一役,国力已颓,不能再以干戈相见。”
又谓“今当严谕各官员,慎勿干与此事,以免外人有所借口焉。”
太后继问袁对于战事结果之意见,胜利属之谁也。袁谓“事极难决,日人其或胜乎?”
太后谓“日人果胜,吾忧可以稍释。第恐未必能然耳。盖俄地广兵众,胜败犹未可必也。”
太后于是又言中国之近况,谓“中国苟不获已,而与他国构兵,则恐无立足地矣。吾国武力废弛,诸无预备。既无海军,又无训练之陆军。质言之实一无可以自卫者。”
袁世凯仍安慰太后,谓“就中国现势论之,无庸虑有战祸也。”
太后谓“总之中国今当自醒,以力行政事。惟不知从何措手耳。殷望中国,得在世界列强之中,占一优胜之位置。时有疆臣奏请变政,惟以议论纷歧,殊未见有进步也。”
袁世凯既退,太后复召见军机大臣,告以顷间与袁世凯所语。彼等乃无不赞助,而谓当力求振作也。并对于国防等事,各抒意见。讨论后,某亲王谓彼虽赞成变政,惟极反对变服装,易起居,而去辫发也。太后深讳其议,谓“中国礼俗,素称文明,今以不及者为代,非智者所为。”
既而退朝,一事未决。此不独今日为然也。
后此数日,除战事外,绝口不谈他事。太后连日曾召见各将帅,惟以朝仪素所不谙,既临太后前,皆手足无所措,见者为之失笑。诸武员之献议,多无意识,不知所云。太后某次尝语及海军之窳劣,良以吾国实无训练之海军士官所致。某将答称“中国人民,较各国为众。至战船而论,吾国有河湖炮船无数,商船若干艘,大可用以临阵。”
太后闻之,即命退下。谓“吾国人民固众,然大都与彼相若,颇不能有所裨益于国家也。”
此人既退,众乃笑不可忍。太后止之,谓“彼殊觉无可笑者,以若人也,而居海陆军要职,深为恨恨耳。”
一宫眷问余“太后胡为闻此人之言炮船也,遂致盛怒?”
余告以“虽以全数抵御战舰一艘,殊无济也。”
宫眷闻余言,为之咋舌。
十一月既晦,两湖总督张之洞抵京,即觐见太后。太后谓之曰:“尔为老臣之一,日俄战争究与吾华有何关系,其陈所见,且直言无畏。苟其事有必至者,余可早为预备也。”
张之洞答称“无论此战之结果若何,而吾国之满洲,恐难保不以利权,让与各国以通商矣。此外则决无他虞。”
太后又将前此召见各大臣,讨论变政之议论告之。即据答称“吾国尚有余暇,从事改革,惟欲速则难期完美。且当于措置之先,审慎筹画。就其个人之意而论,改革之举,出以操切,其计至愚。”
又谓十余年前,彼于改革极不谓然。今以大势所趋,时局迥异,不得不稍稍行之,惟起居一节,仍当谨守旧制,而祖宗遗训,不能轻弃也。简言之,仅劝采用西法,以补中国之不足。余无所陈。太后因张之洞之意见,殊确与之吻合,颜色之间,颇露悦意。方太后召见大臣时,帝虽与焉,惟默然静听,不发一语。太后虚应故事,辄询其意见。而帝之所答,则无不与太后之见同。其议遂决矣。
关于佛教诸典礼,以腊八粥为最重要,于每年十二月初八日举行。相传如来佛,尝于是日乞食,得米与豆,归而作粥,以均飨诸僧。其后遂永以是日举行典礼,以志不忘。其意盖谓于是日节食者,如来必福之。故所食仅米与果豆之类,相杂为粥。不加盐及其他滋味,几类淡食,殊难下咽。
余等今将扫尘,预备度新年矣。所有各物,悉数取下,重事检点,若影像图画以及器用等件,亦无不细加拂拭。太后又阅历书,备择吉日,以始事焉。继择定十二月十二日大吉。先期余等皆已奉有训令,故于十二清晨,乃各从事于此。中有宫眷数人,奉命取下佛像而拂拭之,并为之制新帷幕焉。其余事,则由太监为之。余问太后“所有首饰,须拭擦否?太后答称“除彼外,无有用之者。故不需此。”
各物既悉当太后之意,而拭擦一清矣。渠乃预备一名单,为所欲召之人以参与除夕礼者。此礼于岁之末一日举行,与欧洲每岁除夕夜所行者相似,所以表辞别旧岁之意也。向例于两星期前,邀请来宾,俾宽以时日,使克预备。太后并命为宫眷制新冬服焉。此服与余等现所衣者之殊点,惟灰鼠之出锋,代以白狐者耳。其次则制糕矣。此盖于新年,用以供佛及祖先者,必由太后亲先制之。太后既决定制糕之时期,故宫眷等乃齐集一室,室为专供此用者。于是太监携入米粉糖酵等物,合而揉之,以成方块,置蒸笼中以熟之。糕隆然起,如面包然。群谓隆起愈高,则神悦愈甚,而制者必获吉祥。太后所制之糕,熟时颇佳美,于是众皆贺之。太后大悦。旋命宫眷,人制一方。讵意熟时,竟无一佳者。余乃第一年为之,尚有可恕。而其他宫眷亦不见佳妙。何也?私问其故于某宫眷,渠答曰:“何谓乎不能哉?余特故意出此,以取悦太后耳。余即不能胜之,亦能与之相若,然恐转有不利也。”
余等制糕既竟,乃命太监为之,无一有不佳者。
其次乃备小盘,盛各种鲜果于内,饰于冬青等之枝叶,供于佛前。次乃取玻璃盘,盛以粮食,预备祀灶。相传腊月二十三日,灶神朝天,一奏岁间吾人所事,至除夕而归。至以粮食祀之之故,盖欲借此以缄其口,不致多言也。糖食既备迄,余等乃至厨下,置祀物于灶前之桌上。灶特置此,以备祭祀用者。而谓庖人之首领曰:“其善守视之,灶神将以尔一年间之所窃,陈白无遗,将惩尔矣!”
翌晨,余等偕太后同至朝殿,太监预备黄色红色湖色斗方大纸,磨墨以待。太后乃握笔醮墨,书福字寿字。既而稍倦,则命宫眷代书,或命能翰墨之官吏书之。书毕,分赏诸宾以及群臣。其得太后亲书者,则为莫大之荣眷焉。咸于新年之前数日赏送。是时各省督抚等,贡献新年之礼品,络绎而至,收到时,辄呈之太后。其合意者留用之,不则付诸储藏室而下键焉,大约永不视之矣。贡品中有小件器具、古玩、宝石、绸缎,无物不具。虽衣服亦有之。直督袁世凯所贡者为黄缎袍一件,以各色宝石珍珠,缀成芍药花,其叶以翡翠为之,光彩耀目,价值甚巨。所缺憾者,分量过重,衣之殊不适体。太后初见时,似颇爱之,故第一日即试衣之。后乃弃之不顾。虽余以此衣之华丽无出其右,屡请太后衣之,卒见拒。某日太后接见外交团,余谓太后莫若衣此。太后未允,然亦未言其故,故外间之人,无一曾见此奇服者。
其他珍品,则两广总督所贡者也。中有珍珠四袋,袋各数千粒,体圆光足。若在欧美购之,价必奇昂。惟太后珍宝甚富,珍珠尤多,故仅赞以甚好二字,亦绝不以为意也。皇后及宫眷,每逢新年,亦须有贡献,大抵乃手出之品。如鞋、巾、领、袋等物。余母及余姊妹所贡者,为面镜、香水、香皂、及其他之美妆品,盖皆由巴黎携来者。太后因正缺此,极形感悦。太监及女仆等,则各贡奇异之糕点食品。
贡品之多,堆积数室,惟余等不得太后命,不克移动之。宫眷等亦互相有所赠送,而彼此常易混淆,殊可发噱。余曾收得赠品十余事,余乃决意以同侪中之赠余者,转赠他人。讵意翌晨,有某宫眷赠余绣花手帕一方,余一见之,即识其为余物,曾用之作新年赠品者,余乃明言之。而该妇答曰:“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