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相与之致敬,而向室中退出。时见厅内之石板上,坐有太监六人,皆守夜者,终夜不得寝息。太后卧室中,又有太监二、婢二、及老婢二,有时且有宫眷二人焉,此数人者,亦不得寝息。每夜两婢则按摩太后之胫,由老婢二人监视之,太监二人又监视老婢,而太监复以宫眷二人监视,盖虑其或有舛误也。凡此数人,互相轮值,而宫眷等之必需终夜守者,则以阉人为不足恃也。太后固深信宫眷者。此上所言,皆余询之太监而告余者。闻之,为之惊愕不置。此后又有一宫眷告吾宫中常例,每晨必轮值一人,至太后卧室,唤之兴也。翌晨值余,其下一日则值余妹。言时面呈奇异之笑容,余初不解其故,后乃知之,继询之,究以何术而唤之醒也?渠答曰:“是无他术,由尔自决可矣,但必审慎,毋使太后怒也。今晨值余,余知太后昨日大忙,意其必倦,故唤之之时,仅扬吾声音,俾之始醒。乃太后兴后大怒,痛责余,谓稍晏矣。凡太后起迟,恒咎人之声音不扬,未能醒之也。然余知太后,必不如是待尔,以尔方来未久,但非所论于数月后耳。”
凡彼所言,使余闷甚。但太后之为人,以余所目睹者决之,苟所事甚当,而必谓太后之怒之也,吾终不之信耳。
次日,兴时较早,著衣亦至匆遽,盖恐后时也。至太后宫时,已有宫眷数人坐廊下,彼等笑而逆余,且嘱与之偕坐。因为时尚早,仅及五句钟。而告余者则谓五时十三分,唤醒太后也。有顷,皇后亦至,群与之致敬,请晨安焉。皇后与吾徒作数语后,即询曾唤醒太后未,并谒轮值者为谁,余因自承。皇后乃立命入太后室。余入室时,未使稍有声息。旋见婢仆数人,立于其中,一宫眷坐地板上,盖昨夜之轮值者。彼见余至,即起立,低声语余,谓余既至,渠将去更衣,并稍稍梳掠。太后未醒前,莫或离此室也。彼既去,余乃至太后榻侧而言曰:“老祖宗!今已五时三十分矣。”
时太后面墙卧,未见呼者之为谁也。旋叱曰:“去!毋溷我。吾未曾语尔以五时三十分也。以六时唤我。”
语毕,复眠。余乃候至六时复唤之。太后乃醒而言曰:“诚足令人惊怖,尔何若是惹人厌恶也!”
太后言毕,举目四嘱,见余立榻侧,大愕,呼曰:“是尔耶,果否是尔?谁命尔来唤我者?”
余答曰:“一宫眷告余,今日轮余侍老祖宗寝室也。”
太后曰:“是诚奇异,彼等竟敢不俟余训诲,而辄以命人,彼等因此事之甚辛勤也,乃举以畀尔,以尔初来不知之耳。”
余闻是,未之置答。是日太后事事苛责,余悉心左右之,果觉此非易事。但至下次,余则力以新奇事,或其饶兴趣者分其所思,而艰困亦因之稍减。
读余书者,必不能想象余于此时,得返室中,其乐果何极也!盖此时仅午前十时三十分耳。时余倦极,且思睡甚,未及解衣,径卧床上,首方及于枕,而已成眠矣。
至此以后,所事无不同。每晨必有早朝,其时甚忙。余直至十五日以后,始得悉宫中真相焉,从此宫中日月,余颇乐之。而爱之之心,亦与日俱永。太后视余等极仁慈,并引吾周视各处。一日曾往视太后农圃。圃在湖之西岸,行经一桥,桥名玉带,太后时偕余辈,乘舟来其下,或步行其侧。此桥盖太后所悦者也。时携其椅,坐桥顶上而饮茶焉。每隔四五日,太后必一至其圃。苟于其中,而得蔬与谷也,则乐甚,并取而自烹之于院中。余思此诚足乐,亦卷余袖而助之。圃中时时产有鸡子,太后且教吾如何与红茶煮而食之也。太后之灶,其制甚奇,系铜制,外砌以砖,无烟突,可到处移置之。太后教余先煮鸡子使熟,破碎其外壳,加红茶半杯许,与盐与香料煮而食之。太后曰:“吾极乐乡居,以此较宫中为天然也。且甚乐少年之嬉戏,其严肃之贵妇人如余等者,甚恶之。余固不能再还童年,然嬉戏之心,仍甚笃也。”
凡有所烹调,太后必先尝之,且嘱余等遍尝而询曰:“此味不较庖人所制者为美欤?尔等以为何如?”
余等无不以精美答。故余在宫中,游嬉时盖居其大半。
余每晨必见光绪帝,苟得间,渠必询余英文。余见其颇娴拚切,甚异之,且觉其颇有兴趣。彼与吾等居,几判若两人,有笑,有戏谑。但一至太后前,则立严肃,若甚惧其将死者然。有时似甚愚蒙。其侍帝入朝者,恒告余以帝之为人,谓其颇不聪颖,且绝不言语也。但余每晨见之,故知之较详。且以居宫中久,觉帝诚华人中之最颖敏者。渠极善外交,理解力亦极富,惟无机遇,不得一展布之耳。外人颇有以光绪果有刚气,及其理解力见询者。彼固不知宫中法律,其母子间,严厉之甚,岂若吾徒对于父母者耶?帝之生活极苦,幼稚时复多病。渠生而为音乐家,种种乐器,佥不学而能。极爱洋琴,时迫余教之。朝堂中有琴数具,均甚美。渠固嗜西乐者也。余曾教以一种跳舞曲,渠按拍之果佳。余觉其殊可友,且尝以其困苦为余诉之。西邦文化,余等屡述之,讵意帝无不知之,频频告余,颇思所以福利其国也。帝爱民殊切,苟值饥馑,必思有以拯之。余察其颇心怜黎庶。而太监等,时作谰言污之,谓其残酷,余未入宫前,已有所闻矣。帝视太监甚善,惟主仆间,不无隔沟。不与阉人语,不得与之语,且不得作闲谈。余居宫中久,知阉人之残毒甚悉。彼等对于其主,毫无敬意。盖悉由下等社会中产出,无教育,无道德,并无感情。虽其侪辈也亦若是。外间所述,多谓帝之足格不善。余敢告读者,此种议论,率由阉人以语其家庭,而家庭中复互相传述,以作美谈,而弥布于外耳。北京居人,大半得悉此种言语。即余居宫中,亦频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