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则为太后赏赉余辈之日也。亲王显宦婢仆太监等,亦均有之。太后记忆力极强,凡所贡物,尽悉靡遗,且能知献者姓氏。是日余等又大忙,太后一视其人所献者,为赏赉之等第。有一黄纸,凡将有所赏赉者,姓名悉书其上。某亲王福晋,所进之品极劣,太后大怒之,嘱余将其进物,置室中,谓将重视之,以究其果为何物也。阅其面色,似滋不怿。继命余等短长其绸缎,加以丝辫,而置之厅堂中。辫之尺寸各殊,均太短,不足以缘外褂。至其衣料之品质,亦至不良。太后谓余曰:“尔今可以知之矣,其所进物,果佳否耶?吾悉此诸物,必人之赠。彼特留其佳者自用,而以其余畀之吾耳。即其所进,盖殊出于不得已,非其本心。然疏忽至于是极,令余甚为惊异。彼或以余受物至多,不得悉加审察。殊不知其最劣者,余最措意。盖必如是,而各物始能悉识之。凡所进献,其欲悦余者余知之。其出于勉强,而非其本心者,余亦知之。余将如其所进以报之可也。”
是日各宫眷,太后悉赉之美丽外褂一袭,银百两,皇后妃嫔亦然。至所赉余等者,则稍异是。有绣花外褂两袭,青素者数袭,短衫暨无袖短衫数袭,外则有鞋与所簪之花。太后谓余等外褂不多,故不赉银,而特为余等制之。此外又赉余极美之耳环一双,而余妹则无之。盖太后见余所服者为金,而余妹则饰以珠玉也。一日太后谓余母曰:“裕太太,吾见尔于二女间,盖有所偏爱。龙菱乃有美丽之耳环,而德菱则无之。”
时余方侍其座后,太后未俟吾母置答,而回顾余曰:“吾将制一美者与尔,尔今为吾有矣。”
继余母以余不欲服耳环之重者告太后。太后笑曰:“此无与彼,今已为吾有,吾将视彼所需,一一与之,尔可不与闻其事矣。”
太后所赐之耳环,果甚重。太后语余“苟日服之,必惯。”
乃不几时,余果觉如无物者矣。
今且至节期矣,是节亦谓之龙舟节。凡五月五日午时,于诸毒虫最不利,鳞介类如蟾蜍百足蛇蝎等,无不深藏泥土中。盖此时殊足令之麻痹,故制药者,率于此时捕之,藏之瓶中,俟其既干,而制药焉。太后曾举是告余。故余于是日,遍掘土中以捕之,然率无所获,旧俗太后率于午时,取酒一小杯,置雄黄少许其中,以笔醮酒,于吾辈之耳与鼻下涂黄点一二。以此可避暑季之虫类毒人身体也。至其又谓龙舟节之故盖以周之战国时;国分为七,各有其君以临之。楚国大夫屈原,曾谏其君与其余六国相联合。其议未行,而虑其国之必将沉沦也。彼意既不能感喻其君,乃抱石投江而死。死之日,即五月五日。楚王哀之,乃乘龙舟而投角黍江中以祭之。从此国人乃以是日为节期矣。今日官中演剧,其第一出,即此历史也。殊有兴趣。继又演介鳞之于午时前,所以自藏其身者。宫中诸人,无不著虎鞋,盖鞋之颠形如虎首也。且又以黄绸制作虎花簪之头饰上。虎花本童子所簪者也,而太后亦命余等簪之。满洲贵族夫人,佥来宫中,见之无不非笑。余等乃以太后所命答之。凡宫眷生辰,太监总管,无不登记之。五月十日,余之生辰也。彼于数日前,告余宫中旧俗,值生辰者,必有所进于太后,其物则果品糕馒之类也。以是故,余乃命人购之,共计八盒。
是日黎明,余盛妆,著宫服,且整饰端详,力求娟好,趋太后前请晨安焉。俟其装束既竟,太监乃以进物入,跪地上,余献之太后前,叩首者九。太后谢余,并祝余寿,复赐余檀香手钏一双,雕镂绝美。并有锦缎数匹。且谓以余生辰故,已为余备面矣。此面亦谓之长寿面,习俗如是也。余于是又叩首谢之。继复向皇后叩首,得鞋两双,绣花颈带数事,为回礼焉。比余返卧室,宫眷等所赠之礼,已满其中矣。综言之,余之生辰,盖极乐者也。
五月十五,余终身所不忘之日也。盖此日之于宫中,无不凶者。是日晨,余等一如往日以往太后卧室。乃渠腰痛甚,不能即兴。于是轮流按摩其背。其后乃下榻,惟为时稍晏,然其意殊怏怏也。继皇帝入室,跪其前,请晨安,而太后乃若毫不经意者。余见帝以太后不适故,鲜有所语而退。而往昔为太后栉发之太监,又以是日病,于是又命一人来,为太后佐助。太后乃命余等监察之,毋使之落一发也。盖落其一发者,率不能稍有所容忍。而此太监,又不若向之栉发者之黠,彼恒有术以藏之,使不之见。此监则不知所措矣,时惶惧甚。而太后又于镜中窥得之,乃询曾落其发未,渠以实对。于是太后大怒,命易其人。余见欲笑。但此太监,悚栗无似,不禁大哭。太后命其立离室中,且谓将有以惩治之。余等不得已而为太后助,此事良不易,盖太后之发太长,梳之实难耳。
于是太后复临朝,一如恒昔。朝毕,乃举其事以告李莲英。李诚狠毒人也。当谓太后曰:“何不于其时扑杀之!”
少间,太后命李以其人来,于其宫中加之刑焉。既毕,又谓食物粗恶,命取庖人而刑之。有人告余值太后怒时,盖无一事而不非者。余以是故,虽以今日所遇,而处之漠然。太后曾谓余等之髻,垂于后者太低,殊觉过事修饰。余等之髻,固无一日不如是,而太后未尝道及之。当时彼目余等而语曰:“余今视朝,无需尔辈,其各归室重栉之,苟再见有如是者,余必立削其发。”
余闻太后语,严厉如此,惊惧之甚,实生平所未有。余不知太后曾指余而言否也,但漫允之为宜,遂如其言以应之。余等方拟返室,太后复立出监视。行不数武,又闻其诟叱长寿,谓渠之自以其髻为是,亦命之去。途中颇有非笑长寿者,以是颇使之愤愤。当太后怒时,恒谓余辈所事,特欲使之怒者。实则余等无不兢战,谁敢出此,盖无不力求所以愉悦之,而适得其反耳。
是日也,太后之怒终不已,故余时谋离其左右。余见太监辈,有趋其前以陈白者,且间有紧要者,太后乃读书不已,始终不之睨。实言之,此日余实自觉怆恻也。初时,余尚以为太监皆仆役之忠荩者。乃逐日视之,始尽悉其为人。偶尔鞭笞,殊未尝有所苦之也。
旋皇后嘱余仍入太后室,侍之如常。谓余苟讽太后作骰子戏,彼或以是而忘其烦懑焉。余初惧将有所谴责,颇不愿往。继见后为状至诚,乃以试为答之。当入太后座室时,彼方观书。既见余,乃言曰:“其来前,吾愿有以语尔。尔知宫中诸人,固无一良善者否,余深恶之。以后尔髻毋再太低,以垂于脑后。今晨余未怒尔也,吾知尔与众人殊,慎毋为他人煽诱。颇愿尔日居余侧,如吾所语尔者,以从事可也。”
太后语时,状极慈蔼,其面色亦不如晨间之厉。吾当许太后苟能有以愉悦之者,实所大慰也。凡所语者,一如慈母之语爱子,故余之志虑,亦因之以变。且念太后,毕竟无不是之处,但恒闻吏人言谓人之为太监者,无不凶恶,盖时时思所以倾害人,而实则毫无理由也。是日,各人之从事,无不格外审慎。有谓太后一经嗔怒,则无休时。然所以语余者,温蔼实甚,似尽忘其困扰者。例此言。适得其反。太后固不难于侍奉者,惟必观其举动耳。余思其魔力甚大,盖一经语余后,几令余忘其曾经盛怒者矣。而余之思虑,又似已为太后觉察。彼谓余曰:“吾能令人恨吾如毒,然亦能令人爱吾。吾固具此权力者也。”
余思此言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