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余辈至,旋即起立,相与握手,面呈笑容,殊可亲。且以余等娴于宫礼,似甚惊奇者。旋谓余母曰:“裕太太!尔以何术育尔子女至于如是,诚奇事!彼等久居异邦,吾知之也。何以的语者又与语无二?且何以貌之美丽复若此也?”
余母旋答之曰:“渠父督责殊严耳。先教彼等习中国文字,后及其他,且甚勤。”
太后旋谓“吾甚悦渠父之悉心抚育,且授以良善之教育焉。”
太后乃挽余手,审余面,笑亲余之两颊。而谓余母曰:“吾甚愿有尔女与吾共晨夕也。”
吾闻之甚说,且谢其仁蔼焉。太后复询余等所著之巴黎衣履甚详,并嘱余等必时时著西服。因居宫中,不常之见。太后于西服中,悦路易十五式之高底女鞋尤甚。与太后语时,见一人立于其侧,相去咫尺间。太后旋言曰:“余且导尔以见光绪帝。但尔必呼之万岁爷,而呼余老祖宗也。”
帝与余等握手,有忸怩态。高约五尺七寸,甚瘦,但举止英挺,隆准广额。睛黑,奕奕有光,口大齿白,神采甚佳。余察帝,虽时时呈笑容,然中含忧色。其时太监总管李莲英至,跪石板上,而语太后曰:“舆已备矣。”
太后旋命余等偕至朝堂,太后接见各部尚书及各军机之所也。步行约二十分钟可达。是日天气清明,太后之露舆以太监八人舁之,各衣其公服,殊奇异。太监总管,处舆之左;其次级者,处舆之右。各以其手护舆而行。太监之五品者四人行于前,其六品者十二人行于后,其手中各有所持,如衣,如鞋,如手巾、梳、刷、粉、镜、针、红黑墨、黄纸、烟、水烟袋等物。其末一人,则负一黄椅。此外尚有阿妈二人,婢女四,亦各有所持。余见此,颇饶兴趣,质言之,即一妇女之梳栊室,而以人负之行者。皇帝随行舆之右,皇后及诸宫眷,则行舆之左。
朝堂长约二百尺,广约一百五十尺。堂中有长案一,上铺黄缎。太后既降舆,即升堂登宝座。座设长案之后。皇帝之宝座较小。居太后之左。各尚书一一跪于后前之长案下。
朝堂之后,有厅若暖阁者甚大,长约二十尺,宽约十八尺。缭以雕镂之阑干,高约二尺。仅有二门,可容一人出入。门之前有阶六级。暖阁之后,张以小屏风。屏风前,太后之宝座在焉。小屏风后,又有极大之刻木屏风,长二十尺,高十尺。实余所仅见之美物也。
暖阁系檀木所制,上雕凤穿牡丹图,极精美。全阁雕纹,无不类是。太后宝座之两旁,有翣二,下端为黑檀,上插孔雀羽,成扇形。一切铺饰,俱黄鹅绒也。太后方登宝座时,乃命余等与皇后及诸宫眷等立于屏后。吾等于此,闻太后与诸大臣之言甚清切。余将以所闻,告之读者。
是日也,所可永志不忘者极众。余于诸宫眷中,为一新奇人也。生长异邦,习染异俗,因是种种,惹人疑问者甚易。且余以是得悉此等妇人好奇之心,固与西人无殊。庆王之四格格,孀妇而极美者也。问余曰:“尔固生长欧土,而受其教育者。吾闻人言‘凡有往是土者,必饮其水,饮后率忘故土。’尔稔西语,习之欤?抑以饮水而能之欤?”
余答曰:“尔兄载振往伦敦,贺英皇爱德华加冕礼,道经巴黎,余曾遇之。其时吾父亦得请柬,吾等本可同行,卒以云南交涉事亟,未遂所愿。”
格格忽问曰:“英土固有君耶?吾意太后,固世界之君也”四格格之姐,为皇后弟之妻,敏慧闲静,聆是言而笑。卒之,皇后谓格格曰:“尔何若是其愚,吾知诸国各有其君,且有数国而为共和政体者,美国其一也。对于吾邦颇形友爱,惜吾人之赴美者,率下等社会。彼土人士,乃以华人无不尔尔。吾甚愿满人贵族,一临彼土,使知吾人之真相焉。”
彼继告余曾读译本之各国历史。视其人,见闻殊博。
太后之所爱者,为花草禽鸟犬马等,一与常人无异。有一犬,太后爱之极笃。彼之所至,犬必随之,犬诚驯良,余未之前见。太后以其美,名之曰海獭。
去朝堂不远,至一广院。院之两侧,有大花篮二,以天然木植,编制成者。高约十五尺,满覆以紫藤之花。篮极精美,太后殊爱之。花含苞时,太后必集群众赏之,意甚得也。由广院入循廊,廊沿山坡,遂达剧场。剧场之殊特,诚有出人意虑者。场共绕广院之四面,面面不相连属。凡楼五层,面临空场。而戏台则有二,连级以上。其楼之在第三层者,为布景及藏储各物之用。其台之在第一层者,一如常式。第二台则如庙寺,专演鬼神剧者,以太后喜此故也。
剧场两旁,翼以循屋,稍低,而循廊护其外,为各大臣被召听戏之所。剧场对面,有室三,专建之以供太后者,高约十尺,与戏台等平。室外设活动玻璃窗,夏时则易以绿纱之帘。其两室为太后起坐之所。右侧一室,太后休息于此。室前设长榻,坐卧一如其意。是日太后则导余等入此室中。继闻人言,太后观剧,率在此室。视听有间,则昼寝焉。太后善眠且熟,虽声浪极大,不能扰之。读者苟有曾入中国剧场者,必知于此喧哗之地,欲睡神之惠临,其艰难为何如也。
余等既入太后之休息室,戏即开幕。戏为蟠桃会,亦鬼神剧也。此剧殊饶兴趣。自始至终,余乐之不疲。所演诸节甚灵敏,且与真者无异。余深讶太监等之讵能演此。太后告余“戏中诸景,俱太监等所手绘,而为彼所教导者。且此剧场,与中国所筑者殊。场有悬幕可上下,以节剧之起迄。”
太后固未尝观西剧也,余不知渠果以何术竟与西剧暗合。太后爱读宗教书及小说,时编辑成戏而自演之,且颇自负其能。
太后坐而言,余等侍立。有顷,询余曰:“尔知戏中情节否?余以“知”对。太后似颇愉悦者,旋复欣然谓余曰:“与尔长谈,忘命餐矣。尔饥否?当尔旅欧时,尔能得中国食物否?曾思家否?苟余离国如是其久,思家必切。惟尔久居异土,非尔之咎。盖余命裕庚之往巴黎也,然今亦不之悔。尔且自思,尔今足以辅余者实繁,且可使外人知满人妇女中,亦有能操西语者,与彼等固无殊也。”
方太后言时,余见太监置长桌三,上各覆以精美之白台布。并见太监甚多,各携食盒,静立院中。盒为木制,漆作黄色,其大可容小碗四,大碗二。太监置桌既毕,院中太监,列作双行,以达院之彼端一小门外,互递食盒,至于房门。内有衣履清洁之太监四人,受之以置于案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