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早朝,庆王奏太后“美使夫人康格,来请私觐,乞示时日焉。”
太后谕俟至明日覆之。意盖欲得暇思索之也。时余仍居屏风后,方倾耳以听,而宫眷辈哗甚。
旋太后乃命视朝时,无得或语者。余心大乐。盖如此。太后与宰臣之言,余或得聆其一二。其言固至饶兴趣也。朝后,太后命余排云殿备餐。殿居某山之巅,去时,太后愿徒行,故吾等乃缓步随之。共登山二百七十二级,且行崎岖之石上者,约十分钟乃达其地。太后于登山时,若毫不介之意者。有小太监二人,左右掖其两臂,扶之以上,其状至可哂。余见太后步履绝健,恒及太监之先,且不与一人语。当抵殿时,余等惫极,精力弱竭。太后固善行者,视此状大笑。盖太后之为人,苟其智与毅力,有能胜人者,辄欢悦。彼言曰:“吾老矣,然吾步履,犹能较尔少年为速。尔辈诚无所能,果以何事而至是耶?”
太后性尤喜赞美,吾居宫中久,颇知设辞以悦之。然有赞美而不得其当者,彼又恨之。故虽谀辞也,亦靡不审慎出之。
排云殿,一瑰丽宫殿也。殿前有一广场,如庭院然,中植红白夹竹桃殆遍。院中有瓷桌一,及瓷椅数事。太后坐御座上饮茶,默不一语。是日天甚清朗,且有日光,惟风甚厉。坐其中,不数分钟,谓风至巨,遂入殿中矣。吾见其如是,喜不自胜,耳语皇后风将吹吾头饰去也。时太监辈,方置食物于台上,皇后暗示余等随之去,余等从之。及至殿后之游廊,遂共席窗台以坐,盖宫内窗牖,无不低者。廊之内,窗之下,砌砖如椅,广约及寸,谓之窗台。而宫殿中,除御座,从未见有椅者。皇后及问余“曾知太后有所思否?”
余告以太后所思者,或晨间庆王所述之私觐事也。皇后谓余所度者甚是,且询余曰:“尔究知私觐果何所事?且将于何时举行耶?”
吾告“太后尚未之置答也。”
方是时也,太后已食毕,缓步室中,而视吾等进食。旋至吾母前而谓之曰:“吾甚异夫康格夫人欲觐吾之故也,殆有所事与吾语耶?颇欲知之,备为之答。”
吾母谓“或有人欲见太后,而使康格夫人居间耳。”
太后曰:“否,不可若是。欲入宫者,必先呈名单。若常例朝觐,吾殊不置意,而今固无所用其私觐者。吾极不愿人有询问。尔等尽知之彼西人也,依其习俗,固和蔼且恭谨。惟其礼仪,则不能与吾徒并论。余且作保存之言可也。盖中国俗尚,吾深佳之,终吾之身,颇不欲其或有更易。尔试思之凡吾黎庶,何一非自髫年,授之揖让。尔且以最古之训谕,与新道德衡之。然彼人民或乐是也。至吾之所谓新道德者,盖指基督教言也。以毁其高曾考妣之神主,而付之火。此间人民,以教士之故,而室家仳离者,不知其几。彼固恒诱惑青年,以信其教者也。至吾之因其朝觐,而中心不适者,盖以彼凡有所请托,吾等终觉谦捴过甚,不忍有以拒绝之。而彼外人,乃若不明其故者。今吾将以所筹度之语语尔。设彼等之言,而有涉于请索者,吾将语以凡事必与宰臣商之,吾不能主之也。吾虽为太后,然国法在所必遵。若日使尤西德夫人者,余则爱之甚。人既和善,且从无呆笨之疑问。日人本与吾人相若,其进化之悬殊,尚不远耳。去岁,在尔等未来之前,曾有一牧师夫人与康格来者,劝吾设一女校于宫中。当时吾不愿拒之,乃以容再计议答。今且就此言论之,苟设女校于宫中,岂非大愚?且吾又从何处而得如许之女子耶?事之类此者甚多,余实厌之矣。而贵族中之子弟,余殊不愿其来吾宫中,从事诵读也。”
太后语时,视余等而笑,诸人亦无不笑者。太后曰:“吾固知尔等之必笑也。彼康格夫人者,人诚和善。而美人之对于中国,亦极友爱。吾于光绪二十六年,颇感其惠,但吾终不悦彼教士耳。李莲英告余,谓教士之在此间者,恒以药食华人。人乃无不愿从基督教者矣。然必伪为诚善,而使华人慎重思之,一若不愿嬲人之信其宗教,而稍违其本愿然者。且又恒取贫苦之幼童去,而抉其目,以作药剂也。”
余于是告太后,谓“是诚不确。余会见教士甚多,其心无不慈善。且颇愿有以辅助贫民者。”
并告太后“教士之所以待孤儿者奚若,如庇之居屋,给之衣食之类,恒以时身入内地,取瞽儿之不能奉事其亲者,而教养之。余所知,盖不一端也。有时乡人以其残弃之儿女,给之教士,以家贫不克抚育之也。”
且又述彼等之学校,与其所以辅助贫民之术。太后笑语余曰:“余固信尔之言也。惟教士又奚以不居国中,而谋所以裨益其国民者?”
余闻此,思多言亦复无济。惟吾甚欲于此时使教士之在中国者,所遇骇闻之事,俾太后知之也。当一千八百九十二年,曾有教士二人,被暴民杀毙于武穴,而教堂亦毁于火。时张之洞督两湖,余父奉檄,往查其事。叠经困难,始获三犯,而依律缢杀之。被难教士之家族,政府复与以赔偿焉。其翌年,宜昌左近之麻城,一天主教堂,复毁于火。暴民谓于该堂中,见有瞽童甚众,皆目之被抉而从事工作者也。宜昌守亦谓教士确曾取儿童之目而制药也。余父于时,乃取瞽童入署中,面询之,守之为人极戾,亦极排外,及给诸童以食而教之,谓教士确抉其目。乃翌日询之诸童,佥谓教士待之极优,给之寝居。而与之丰衣美食。未入教前,瞽已久矣。并谓宜昌守曾授之意,佯称教士之见虐。惟此殊不确耳。且求仍返校中,谓彼处诚足乐也。
太后曰:“彼等之拯济贫民,而救其苦难也,良或有之。盖如佛祖之以其肉而食饥禽也。苟彼等能置吾民而他适。则所深愿。吾等且信吾固有之宗教可也。尔抑知拳匪之乱之所由兴乎?彼中国教民,诚不能辞其咎矣。拳匪受其虐已久,故思从而报复之。此固下等社会中恒有之事。惟其举动太暴,且又火北京居室,藉以致富也。其火居室也,不问其谁氏之屋,而同归于尽。盖欲延长其时间,而为攫取钱财之计。至中国教民,又庶民中之最劣者。乡民之土地财产,彼等恒夺为己有。而彼教士,又从而庇佑之,俾有所分润焉。其有拘至县署中者,皆不跪,不服从法律,且时时侮辱官长。教士又不计其有罪与否,出全力以荫之。教民之言,辄以为实,而使县长释其罪。光绪二十四年,尔父曾订有官吏与教士往来之规则,尔尚忆之否耶?吾知庶民信彼基督教者多矣。但高级官吏,吾终不信其有信教者。”
语至此,太后四顾,而低声言曰:“康有为曾劝皇帝信此教矣,但终吾之生,无一人得而信之也。至西人政事中,亦有吾欣欣羡者,如其海陆军与机械之类。惟论其文化,吾必谓中国实居首选。至拳匪之乱,人民颇信其与政府相联络,此实大谬。当发难时,吾叠降谕旨,以兵力逐之。奈已燎原,不可收拾。于是,余决意不出宫门一步。以余之老,死生何足置念。惟端王及那公,力速余去,且劝吾易装焉。余大怒之,未之立允。迨余返銮,恒有语余者,谓人民颇信余微服去也。且谓余衣一女仆之衣,乘一破骡车,而此女仆,乃作太后装束,乘吾之轿以去。吾诚不知谁造谣者。人既信之,则居北京之外人,自不难得而悉之矣。今再与尔述拳匪之事也。其时,奴婢待余之虐,盖已甚矣。方吾去时,几无一人愿与吾偕,且迁都之议,宫中尚未筹及,而彼等已于其先相率避去。其不去者,则环立吾侧,以觇动作,而不事所事。余见其如是,决意亲询之,以视愿随者有几人焉。故语之曰‘愿从者从,不愿从者,离此也可。’乃余言甫毕,而侍侧以聆是者,已寥寥。吾见之,诚不能不惊奇也。仅得太监十七,老婢二人,婢女一人,即长寿是也。渠等佥谓无论如何,必与吾俱。吾之太监共三千人,乃不俟吾点验,而去者殆尽。中有劣者,且有所无礼于吾,掷吾宝贵之瓶于石板上而破碎之,盖知吾之将去不能有所惩治也。吾涕泣终日,而祷于太祖太宗之前,祈其护佑。从吾者亦随吾祷。至吾之家族相从者,仅皇后一人而已。戚族某,吾最爱之,凡有所需,均如其愿,乃亦竟不我偕。至其所以不偕之故,盖以为外兵见宫人之走者,无不杀之耳。”
余等行后七日,余遣一太监归,见此戚人仍居北京。伊询太监曾否有外后追逐,而余之见杀未也?但此后数日,日兵占居宫殿,彼即见逐。盖彼初意,虑其必死。继以余尚未见杀,故意来居宫中,或可与余等偕去。至彼遄征之速,余迄今尚不得其故。一日晚,余等方居乡人陋室中,彼忽与其夫偕至,其夫固甚佳者。彼当告余,以余之去,如何怅惘及急欲知余安危之状,且言且泣。吾当禁其弗语。仅以所言殊不之信告之。自此以后,遂与吾绝矣。而余之旅行,艰困殆极,日居轿中,自日之未出,以至于既暮。夜则宿于乡村中。尔今闻是,必且悯余。以余之老,犹且受此苦难也。
行时,帝则乘车,以骡负之,后亦若是。余于途中,仍自祷高曾,乞加冥佑。惟帝则终始无言,从未启齿。某日,又遇数事是日雨大至,轿役逃者数人,而骡又暴毙数口。天既天热,雨如倾盆,一一注余头上。另有小太监五人,又复逃去。至其所以逃去之故,则以前夜余见其虐待县官,而不得不惩治之也。此县官曾供给周至,务期安适,惟食物本难致。余曾闻彼与县官争斗,而县官则跪其前,乞其勿语,且允其所索。余于斯不禁大怒,夫以旅行之景况如是,苟有为之供给者,诚不能不自足矣。
行经月余,始达西安。余之疲困,几不堪为尔言。而余心烦闷之甚,更不待言矣。以是致余大病,几三月始愈。终余之身,余不能忘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