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五月初三日,庆亲王面奏“女画士已抵京,现与康格夫人同居,请示何日开绘?”
太后曰:“容明日复之。余将先查历书,免于凶日为之也。”
翌晨朝罢,即查阅历书。良久,卒乃谓余曰:“查历书,须十余日后,始有吉日。”
言时授书示余。后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为大吉日。继复择定戍时为吉时,乃晚间七点钟也。余闻之窘甚。盖时已日落,不能开绘。余乃以此意婉告太后。太后答曰:“无妨,此间多电灯,光线甚足。”
余谓灯光下为之,不能如日光之佳。”
读者当知余汲汲求请易时之意。盖余知加尔女士,决不愿于电灯之下作画故也。太后答曰:“何烦琐乃尔,余自作画,任何光皆可。加尔女士当亦能之。”
磋商良久,卒乃择定闰五月二十日晨间十钟开绘。定议后,余心大慰。当日太监携余面像进呈太后时,且携有余在巴黎所摄肖像数张,余恐太后见之,将主摄影,而不主绘像。盖摄影速而且易,复无逐日端坐之劳。故余决意不以影片示太后。余等选定绘像日辰之第二日晨间,太后偶过余寝室外廊,即缓步而入。四周顾瞻,盖视器物是否洁净,布置是否得宜,此盖太后第一次入余寝室也。余见太后,顿失所措。盖宫眷之室,御趾不轻临。余既不能任其久立,又不便请其稍坐。清制皇帝皇后,各有御座。凡有所适,辄由太监携之与俱,不轻坐他人之椅也。余正欲令太监将太后御座携入,太后止余,谓将随便坐之。言已,即坐于一安乐椅上。斯实余之荣幸也。太监乃送茶入,由余接呈太后,以免太监久侍。此盖宫闱之礼,亦藉以示敬耳。太后饮茶毕,即起坐,绕室行,览阅陈设各物。且启余抽屉箱笼,以视衣物之是否折叠整齐也。偶举目,见室隅室上所置之影片,指而问曰:“案上置者,乃何画乎?即近前视之。既取在手,惊而言曰:“噫!此皆尔之影片乎?较尔之画像佳甚,且益逼真,曷为不早示余!”
余闻言,茫然不知所对。太后见余有窘状,乃乱以他语。太后凡见宫眷答语时,猝不及备,则辄谈述他事,俾吾人有暇思忖。少顷,复问前事,则吾人即能应声答之矣。
余之影片,皆作欧装以摄者。太后阅之既久,乃言曰:“佳哉此片,美于画像多矣!惟余既有成言,自必践之。余纵须摄影,而与画像一事,毫无与也。所苦者,不能招市肆摄影者入宫,诚难事也!”
余母乃进告太后言余之一兄,曾研究摄影术有年,其艺尚佳。可即招入为之,当能称意。余于此,须表明余二兄之行状。是时二人皆在宫内当差,一管颐和园电灯处事务,一管太后御用小汽轮。清制凡满员之子,皆须在宫当差二三年不等。渠等在宫中,可自由行走,且逐日见太后。太后之遇诸少年也,极形仁慈,常与闲谈,如慈母焉。诸少年每日清晨至宫,公务既毕,即须归家。宫中例不准留人过宿也。太后闻余母言,极为惊诧。即问“何以向不闻述及此事?”
余母答称“因不知太后亦欲摄影,故不敢冒昧进告。”
太后笑曰:“嗣后有事,尽可随意直陈。盖余于新颖之事,必求一试。好在外间无人得知也。”
言已,即命传余兄至。余兄既至,太后谓之曰:“吾闻尔乃一摄影家,今将有事烦尔。”
余兄时已跪下,盖按宫廷之礼,太后有谕,必跪而恭聆,即皇帝之尊,亦不免也。惟宫眷独蒙恩免。盖宫眷长日伺候,太后时与闲谈,故特命免行此繁缛之礼,以免消耗时光也。
太后问余兄以何时得入宫为之摄影,以何种天气适宜。余兄谓拟于今夜归取摄影器来,随时可为之。听老祖宗便,天气不妨事也。太后闻言,乃决意于翌晨为之,且曰:“余拟先摄一乘舆视朝之状,然后再摄他影数种。”
复问“摄影时,须坐许久?”
余兄以数秒钟对。太后作惊异状。旋续问“摄影后,几时可成?俾得早睹之也。”
余兄答“晨间摄影,下午可成。”
太后谓如是妙极!并言拟亲视余兄工作。乃告余兄任于宫内择一相当之室,以为工作之处。并命太监一人,预备一切。
翌晨,天气晴好。八点钟时,余兄携摄影器数具,候于宫院内。太后步入院,一一视之。旋曰:“奇哉!岂以此即能摄人之影?”
及闻余兄详解摄影之法后,即命太监一人立于器前,俾彼可由聚光镜片中,望其形状。旋忽惊问曰:“尔首曷为颠倒!倒立乎?抑直立乎?”
余等告以摄影之后,其状即不如是。太后得此观象,欢然自得。且啧啧称奇,卒命余立器前,仍由聚光镜中视余作何状。继复与余易地而处,命余由聚光镜中视之,挥手不置。及闻余述其举动也,色殊愉悦。
太后旋登御舆,命舆夫舁之行。将过摄影器时,余兄已摄得一影。既过,太后回顾问余兄已否摄取其影,兄以已摄对。太后曰:“曷为不先告余?容过严肃。后再摄时,须先语余,俾令面容和悦也。”
余知太后极为愉快。临朝之际,余等咸处屏后。余见太后状,似欲急术退朝,以便再摄数影者。是日临朝仅二十分钟,盖罕有之事也。
各大臣既去,余等由屏后出迎太后。太后曰:“天气极佳,盍往再摄数影。”
太后即步入朝堂之院内,余兄已备镜箱于此,且已摄有一影矣。太后谓欲于御座上摄一影,一如临朝之状。余等闻言,乃舁御座入院,后置屏,下置足凳。不数分钟,即部署妥帖。太后又命一宫眷取长袍数袭,俾其选择。于时余复往取太后平日最爱之首饰数事。太后命将接见伊文斯海军大将及其夫人时两次所用之服饰取来,分别衣之,各摄一影。旋又欲摄一衣素服之影。且命余兄将所已摄者从速成之,渠急欲视其何似也。继又谓余兄曰:“姑少待,余将与尔同去,以视尔之工作。”
顾洗片等事,恒在黑室,余意太后或不耐,故初未详细以告。今知不可秘,乃为一一说明。太后曰:“此无妨,余愿一往视之,固不问室之如何也。”
余等同赴黑室,视余兄工作。置一椅室中,俾太后坐而视之。太后谓余兄曰:“尔当作事如寻常,勿以为有余在此可也。”
太后注视良久,迨见片上出现人形,若是之速,大喜。余兄持玻璃片,置红光之前,以示太后,俾较为清楚也。太后曰:“此不甚清晰,余仅能辨明自己之肖像。惟面与手曷为黑耶?”
余等谓俟印纸上后,则黑处转白,而白处转黑。太后曰:“原来如此,诚可谓到老学不尽矣。此事以余视之,洵属新颖。今余摄影,中心慰甚。惟望画像之佳,亦能如是耳。”
旋复谓余兄曰:“俟余下午休息之后,再为工作。余愿目睹尔成之也。”
下午三点半钟,太后午睡甫醒,即匆匆著衣,迥异恒时。衣毕,即赴余兄处。余兄已将各物预备妥当,乃将晒印之法,述之太后。时当夏季,阳光极烈,下午四时,日轮犹高。太后坐视余兄印片,足有二小时之久。且见晒出极为清楚,欣然自得。既得第一张,手持弗释,更阅其他数张,乃复视手中者,讵已变黑,乃不解其故。惊问曰:“胡为变黑?抑晦气乎?”
余等乃言印后必用药水洗之,否则一经烈光,将使之褪色,如此张然。太后曰:“是诚有趣,且视将如何为之。”
诸片印成后,余兄即置于药水盆中,卒以清水洗之。此皆常法也。太后见片上形像,既明白呈露,益为诧异曰:“何奇特若是!无不翼然如生者。”
及工成,乃悉取入御寝,坐于小宝座上,审视良久。甚至取镜自照,以与顷间摄之影相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