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汪价三侬啸旨
余小时读书西圃,以林鸟为里舍。每展卷,自首讫尾,方理他册,不抽阅,不中辍。坐必竟夜,不停晷,不知寒饿,不栉发頮面。
一夕,正拈枯管作时论,忽闻棂外呦呦鬼声,自思不敢为孽,伯有、彭生断不我厉,我岂畏倛头恶刹者耶?燃火迹之,声出竹畦中,见一败叶为蛛丝所罥,风入窍中鸣。余始悟曰:“向以为鬼而嗥者,即此是也。”
又一夕,疑耳室有偷儿在焉,持杖逐之。见颀然而立者,人也;以杖横击,偷之衣纷然而坠,但无声息。遽以灯照,乃老苍头浣其故衣,悬之室中。因思天下事原无实相,皆是人以其意造之,嗣是无疑惧心。
余尝为牧猪奴戏,凡讌集诩为豪举,辄得大采。又尝事狭斜游,每遇名姝,无乞介人缠头者,或反以橐金佽助膏火。二者皆有利焉,宜其溺矣。忽思轻侠亡赖,非大雅所乐闻,正当一尝恶趣,即解脱耳。一意敕断,更不复为。
向应京兆试,数见刖于有司。友人同斥者,多惝怳悲惶,泪簌簌雨下。余则廓落宴笑,犹故吾也。甲申当国变,天地裂崩,邑令修故事,群士大夫临于县庭,口呼大行,含辛以为泪。余独号踊,几不欲生,平日泪不轻挥,谓其近于妇人也;自丧二亲以来,中心抽割,唯此一恸。
余鲜兄弟,止仲子一人,早游芹水,会逢世乱,乃隐于市。端木货殖,亦何所讥?阃以内,妻妾二人,雍容井臼,各生二男,共保抱之,无异视。四子友爱,一如同产。二氏皆先我化去。奉倩哀殒,蒙庄鼓歌,俱失物情之正。余唯顺天委运,礼以制哀而已。诸子善承吾教,亦喜诵古人书,亦竞为歌诗,亦嗜杯酌,亦精于奕,亦涉书林画苑,亦好作四方游。余尝戏语曰:“诸如类我,不忝以生,颓老不遇,幸无克肖。”
今皆得成遂,皆有妻孥,皆服章缝为圣门弟子,骎骎乎有进取之意,得者自得,失者自失,不以萦老人之怀。
至若朋友,吾性命也。愿言结契,莫非俊人;率尔相遭,便如夙昔。脱口披肝膈之言,对面领诗书之气。有若志迹乘离、判若行路者,即其人可知矣。鼎新以后,同学吾友,仕粵东者死兵合浦令陈室臣,大埔令蒋文若,化州守曹蜚孟,粤西者死疾兴安令王非台,宰峄者死墨误峄县令吴丕能,帅河北者死颠连河北左营游击沈元培,贡大廷者死于鬼、于盗侯公羊病而死祟,张政起为盗劫杀,仕兗仕苕仕汾者,皆以真朴不能突梯上官,并见黜落兗州通判项莘友,武康令吴定远,平遥令朱兼两,以进士为吏部选人,沉废数十年,不能沾一命者多有。
嗟嗟!士人著进贤冠,为南面贵人,可谓荣矣!乃累累遭挫辱,终其身困踣不聊,以至死。余虽不幸,犹得优游林水,泰然以韦布老。酒国诗城,长为三侬汤沐邑,此非天纵之耇民哉?余一生遭罹,大抵平乐,间有奇厄,冥冥之中,默为提救。壬申,随先君官楚,道经彭泽。江岸忽崩,檣柁尽折,舟压其下,料无生理。食顷,有声{门赤}然,舟浮水面,是岁家中不戒于火,藏书数万卷悉成灰烬。归而典衣赁屋,复集数千卷。乙酉城陷,为乱兵所掠,仅存零帙,遍从书肆配合,其粗有头讫者,又得数百卷。辛卯,被一穷戚胠窃殆尽。于三四年中,节汤糜之费,又聚得数十卷。丁酉遇祸,皂隶入吾室,枵然乌有也;见几上书,捆之以去。因忆往昔平阳书乘,珍护甚严,唯恐饱蟫鼠之腹。乃于二十余年之内,一灾于火,二灾于兵,三灾于盗,四灾于皂隶,可胜叹哉!乙酉,江左鼎沸,海上帅纵兵劫民舍,口呼缚儒冠者,破我闼而入,剿掠靡遗,余几被絷,越墙而仅免。己亥,入豫州,过老儿庄,群盗截劫。一魁曰:“彼书生者,行李可怜,不足供东道。”
大笑扬鞭而去。
余于行路,凡三遇虎。壬申,先君命余至荆州谒贺惠藩,道经玉泉山,有虎踞崖。仆夫骇走,虎跃入田,攫一鸡,掠余马尾越涧去。庚子,游密之超化砦,饮于张鉴空山斋,红蕊侑酒,不觉狂醉,扶置马上,鼾然据鞍而行。闻从人欢噪声,次日始知有虎引二子饮涧中,都无动色。甲辰,游富春山,登子陵钓处,因访桐君,见山凹绝巇,一白额虎坐瞷溪流。余与众客方侧行岩下,虎张爪竖尾,欲来扑人。众客噤战俯地,余拱手语之曰:“山君山君,闻声久矣,今日得瞻神采,幸无妨我去路。仆所携三寸弱管耳,当挥斥成长律奉献。”
虎点首者三,一啸跳入丛莽。与众客越宿樵子之庐,燃灯疾书五排六十韵。天方曙,以诗焚故处,祝之曰:“一言相赠,余不爽约。君有英神,能无印可乎?”
是夜,梦虎头人来谢教,持鹿酒共酌。兴正酣,为役夫催起,乃惊失之。
余短于目,穷睫之力,不及寻丈,道途拱揖,不辨为谁。迨老而视不加眊,昏暮能审文字点画,灯下书红笺,能作细楷,以光常内敛也。相传文人目多眚,归咎读书焚膏继晷,以致损明。此言近诬,殆由天分。宋学士作《咨目瞳文》,罪其失职,冤矣!余诎于目,而耳倍聪,嘤嚶私语,虽远必闻,睡梦之中,有声即觉。四足者无羽翼,予之角者去其齿,殆是之谓乎?贱目眶大而睛露,有议其蜂目不祥、鹰目为暴者,此世俗之惑也。古有兽其形而人其心者,羲、农之牛首而蛇身是也;有人其形而兽其心者,桀、纣之长巨姣美而筋骨越劲是也。而又何法相之足去乎?
余足不健于行,然亦曾走百里,不见苦攰。至如登山觅胜,扪萝跻险,命且不惜。不能守“齿刚舌柔”之说,好齮龁刚物,未六十而齳然落其二。时逞舌锋,以言语抵忤人,人以不堪。初时不省,后乃悔之。吾年既迈,有客相见,必减我年数,誉我以红颜,则其为衰惫,亦可知也。
余在蓉江,受异人术,能炼臂为铁,听力士仡如虎者张拳击之,余臂无恙。至十数击,而彼拳萎苶,不能举矣。海昌查伊璜尝言有豪客者,铁臂与余无二。客本武林窭人也,伊璜宴客湖心亭,客艧破舟畔索酒,伊璜拉与同饮,酣叫尽欢。饮毕,悉以余馔赠之。后客仗剑从军,底定闽粤,以功帅于交广之间,锡有封爵。伊璜以明史事挂累,客感酒食之惠,阴为营救,冤乃白。同一臂术耳,客以窭而侯,余特用之以戏,犹是孱书生也,可哂也!
庚子,擢得白发,为文以骂之。白发对以肊曰:“鹿,仙畜也,千年而苍,又千年而白。龟,四灵之一也,五百年而紫,又五百年而白。然则白也者,物老而圣,斯足以当之。”
余由是得老而娱,得白而喜。吾愿天下学道人,共闻斯语。
余南土弱夫,素倚舟楫,与鞍辔不相谋。随李御史渡河,撤舆而马,御史振策逐余马而驰,余身若翥霄堮之外,目迷阴曀,耳轰怒涛,始而惊,既而爽,终而安焉。后此群骑并出,余马必先骛。崇祯末,习射于石岗之汝南书墅,弓张矢落,同学者以为笑。余愤欲胜之,味射义“志正体直,持而审固”之语,悬的者三匝月,心柔手熟,忽焉大进。以是知人不贵自然,贵勉然。性不可恃,而习有可通,大抵然矣。
余善饮而不善啖,饭可二缶,常食不能噉大脔;客之饕者,喜并余餐。侨朔方者数年,日食蒸饼不托之属,生酱鲜葱有同嗜焉,归而馔且兼人,反觉稻粱之寡味。五岁时,私闯酒室,垂首盎面,吸取浮醴,遂至沉顿。家人遍索,乃酣卧于瓶罍之侧。长而僭称大户,常时列宴,众客支离,狂花病叶,独沛国朱抡生搴旗对垒,终夕不言散,时有“朱鸡啼”、“汪天亮”之目。主人悦,间亦取憎侍者。
计余一生,曾有二醉:壬寅,与合肥龚伯通饮于怀庆之高台寺。同饮者,王蜀隐、沈云门。所饮者,五香柿酒,此朔方烧醴之最俊者。四人篝灯细酌,自酉达卯,倾二罌无剩沥,饮时但觉甜美可人,无茗艼意。从者报曰:“日高舂矣!”
四人启户而视,触受风色,心目迷眩,一时俱倒。余睡至日晡而复。三公者,相对哕咯,病不起者累日。是年在邺之旅舍,候李御史行旆,痴坐无憀,闻西郊演剧,观者甚众,趁步一往。台之旁,列肆酤酒,士商聚饮,不觉流涎,因选席而坐,傲然独酌。已而兴发,拉客中之豪者并釂,拇战不已,遂曼及他席。大众轰饮,余玉山颓矣。彼此造次,未及叙姓氏,亦未识余邸舍,群起而掖余,舁之野庙神幔之前。迨晓,怪笑而回。“名教中自有乐地”,昔贤所云,时复戢之。
余不习铛杓,而洞于茶理。友人戴惕庵,为邑之陆羽。余时过领日铸,以消七碗之兴。及至杞子国,有马布庵者,又卢埜之后劲也。一枪一旗,居然独步。尝戏语之:“若与吾乡惕庵共品泉源,正未知谁当北面。”
余于甲辰偶然禁酒,有句云:“我当上奏天帝庭,酒星谪去补茶星。”
此亦老侬谩言,非实尔也。性好食醋,失此则诸味不调。又好秋末蟹、夏初蚕豆,二物充庖,不想他味。人以汪生所嗜,不殊屈到之芰、姬文之昌歜。近日俗尚食烟,余每语人:“奈何以火烧五脏?请观筒中垢腻,将何以堪?”
其人猛省,誓不再食。少焉忆之,便渝戒矣。病酒之夫,狂饮不待明朝;难产之妇,好合何须满月?嗜烟之酷,乃至同与酒色,何惑溺也!
余家常乏,独衣冠必鲜整。人目之,若雄于財者。然少而惜福,茧丝不以附内体,服之矜重,不轻为尘涴,即至褛裂,亦不轻掷。《记》曰:“敝帷不弃,为埋马也。”
尝记先大夫于余入泮时,制一西洋布袍,凡遇佳节良讌,则衣之,几三十年,不之澡濯。有劝余改作亵衣者,贾子曰:“冠虽敝,弗以苴履。”
先人所赐,吾不忍也。先人之敝庐,不过数楹,团聚家人,三世不易其旧。余日坐卧者,止于半舫,围塞书卷,栉比鳞次,容我头足一席地耳。俯仰之余,不见其窄。出而翔步王公之第,崇构迢峣,霞垂云耸,佘处之落落然,了无与也。“公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大智之言,岂欺我哉!
余爱楼居及庋板之房,不耐卑庳下湿。又爱短檐净几,其窗四辟,晨起披襟,爽受风日。如入闇室幽暧,便闷欲绝。又爱舟行,放浆芦洲蓼渚之间,率其宕往,有会心处,嗒尔忘归。余向不喜浴,虽夏月,亦止以巾拭汗,老始习之,乃觉除淹消瘕,体气荣杨,即沍寒,且乐就澡室焉。
余得天强固,不婴重疴,偶尔违和,亦不用药,医之以至清之酒,医之以至快之书。辛巳午月,贱体忽惫,头涔涔作楚,一日夕不思汤饵,若染时疠者。适有饷余佳酿,呼至床头开看,芬香拉鼻,急命温之。取太史公《荆轲传》连饮连读,瞬息之间,拍案而起。古书难信,切不可以身试方。吾友贾静子,睢阳才人也,体有不适,欲行“倒仓”之法。余诤之曰:“奈何于腹中演戏法?”
不听,一服之后,下泄不止而毙。岂惟药石,即平时饮膳,皆可伤人。余尝于醉后饮养花宿水,不死;于相国寺僧舍误中鲜菌毒,不死;此小人倖免也。子美死于白酒牛脯,太白纵饮采石,捉月而亡。李、杜,诗人之魁也,皆以轻率自殒其生,可不慎哉!
壮时不免房帷之好,后乃以渐而淡。至为汗漫游,遂与色远。即燕赵歌姬,充列侑饮,从无一人沾昵者。北妓入席,见客即拜,立而执役,主人加之诃叱。余命之入坐,诸执事悉令隶人司之,北人且谓介人坏其乡俗礼貌。知命之年,便绝婉娈,友人俱诮其假,席间每引为笑资。李賸斋至谓“五十断欲,不如捐馆作泉下人”。彼长余四龄,竟以啖牛胾,淫一妖妪而殂。夫精、气、神,人之“三宝”,而丹药之壬也。先祖遇一异人,授以“龙虎吐纳”之法,习练四十年,道成,夏月盖重衾卧炽日中,无纤汗;冬以大桶满贮凉水,没顶而坐,竟日不知寒。余以骨顽无仙分,不之向学,然于玄牝要诀,颇熟闻之:大要以宝神啬精为主。世之愚伦,纵情雕伐,以致阳弱不起,乃求助于禽虫之末。蛤蚧,偶虫也,采之以为媚药;山獭,淫毒之兽,取其势以壮阳;海狗以一牡管百牝,鬻之助房中之术。何其戕真败道,贵兽而贱人也!且方士挟采阴之说,谓御女可得长生,则吾未见蛤蚧成丹、山獭尸解、海狗之白日冲举也。
记诵之外,无时不亲操诸务,盥漱泛扫,不以烦厮役。花则手灌之,草则手薅之,鱼鸟则手饲之。或杂伍渔樵,或混同佣乞,或时与童稚相嬲,掷弄觽鲽以嬉,故年虽近髦,人以为有童心。举步轻跃,容色亦不衰,不似龙钟齿豁人。年来游兴不减,梦想时在湖滣岳麓。诸子惜余筋力,柅余车不得远行。在家闲极,有花即看,有酒即饮,有对弈者即终日。老友相值,即解杖头以醵;缁流之上者,乐共余谈;余亦乐坐旃檀之室,谓之清时小太平。适与红裙会,方袍骨董,不至以唐突取厌。赠邗水桂姬有“休将量大欺红袖,但得情痴恕白头”之句,非乞怜语,佳人会生怜耳。
孙子数人,与长者点定文字,粗为疏解。群小则牵绕衣裙,分枣栗与之,各餍所欲而往。分之必均,偶有参差,聚而向老人计较,尤可爱也。
余行李半天下,所至以客为家。客两河者,前后十数年,始于察荒李御史幕,怀孟薛宗伯知之,呼至其家,与仲蒨二兄读书翕园。后为贾大中丞召修省志,别去。越三年,会吊宗伯之丧,黄门卫公先生正在读《礼》,留与崥山草堂,商榷今古。又为洛阳太守朱灿煌邀阅试卷,别去。介人之久于兹土者,实以宗伯父子恩分滋深,故依刘御李,马首不能他指耳。时沈宫詹绎堂先生分巡大梁,清慈明允,为海内岳牧表。余驱车八郡,历收河岳之英,倦则以钧阳清署为归焉。其他逆旅主人,无不款暱如戚属。水行则戒榜人无妨缓棹,柯上逍遥;陆行则常与执辔者试走,舍舆马而徒,恣其流览。余之所为通,余之所为介也。
余殚精音律,于古今离合之义,无不博综。吾邑陆君扬,弦索化工手也,从余考订音声,字有讹舛,悉为厘正。遂使八风二十四气,相为嘘吸。海内名公卿,以及文章之士,皆与之游,其名直达禁掖。擘阮传人,乃以介人为导师,亦可异也。余尝作一想,取尼父《猗兰操》、桓子野《挽歌》、孔明《梁父吟》、谢安《洛生泳》、嵇康《广陵散》、袁山松《行路难》、李太白《乌夜啼》,令相如鼓琴,桓伊吹玉{遂},高渐离击筑,祢衡挝渔阳鼓,君扬出而欹冠短袖,为之提掇其间,左顾右盼,意气激昂,拨清弦,发哀弄,人声天籁,云委雪飞,一洗梨园法曲之陋,顾不乐哉!
博塞之事,盛于魏晋,近日士大夫,皆以奉十斋打叶子为名流雅尚,相煽成风,浸淫海内。余不之效,只是黑白二子,比势覆局,“木野狐”之诮,恐亦在所不免。当余少贱,颇耽戏术,射覆藏钩,与夫“顷刻花”、“逡巡酒”之类种种幻化,皆所熟谙。至于召请乩仙,尤极灵响,即非真仙,当亦才鬼。己卯应试失利,情怀愺恅,舞仙童以释闷,令其搬演杂剧,穷姿尽态,有老梨园所不到者。一时传播,男妇聚观,拥塞堂庑,终日哄笑,匝月而不散,窗几悉遭挤毁。余深悔其贱,固逃匿于外以谢之。世俗无聊,动拈骰子以卜。乙亥试,玉峰,同寓友人,竞卜休咎。余一呼而六子皆赤,果于是年入泮。先君六旬时,遘疾弥月,医药不能疗。余心焚灼,抱骰盆跽于中庭,祝曰:“大人病果无患,幸赐吉征!”
一掷而五子各色,独一子旋转不定。余默恳之,一跃而成顺色,病亦旋瘳。昔寄奴喝子成卢,明皇叱子成四,慈圣之侧立不仆,光献之盘旋三日,精诚所注,符应立呈,樗蒲有神,岂虚也哉!
余与汉阳李云田偶过汴市,见有争钱而相搏者。云田曰:“古人名钱曰刀,以其铦利能杀人也;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亦以示凶害也。”
余曰:“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执两『戈』以求『贝』,谓之『贱』。执『十戈』以求『贝』,则谓之『贼』而已矣!”
云田曰:“两『戈』一『金』,当更有精义。子试说之!”
余曰:“两『戈』不敌一『金』,钱真神物也!”
云田曰:“得一『金』而来两『戈』,岂不可危?”
余曰:“操两『戈』以求一『金』,亦复何畏?”
有一老父笑而前曰:“此贪者之必济以酷也。敬领两公高论,老夫快极!惜王介甫不得一证斯言。”
乙巳,从三衢假道至汾水、开化道中,资斧告匱,伥伥乎靡所骋。适遇一蒙馆,其馆师教读“心广体胖”,“胖”音为伴。余入语之曰:“先生误矣。胖,蒲官切,当读如盘。”
馆师日“门下精于翻切乎?愿受台教。”
因教以上字母,下韵脚,中间过脉,如“经坚丁颠”诸诀,一一指授,呼调数四。令其师弟同余念诵,一堂之中,齐声唱和。初如小儿喤喤学语,舌本都强,少焉渐觉柔利。至数百遍,而趁口以出,自然通协。主人闻之狂喜,出揖余曰:“等宇切法,里俗罕传,村塾蠢儿,肉橐衣楦,何幸得公提诲!请问公姓氏,今将何往?何为停车于此?”
余实告以前往江右,行李空乏之故。主人曰:“是不难。”
命家僮立取青钱文绮见饷。余拜受之,得以即时就道。余于字学,童而习之,音义略无讹舛,不谓浪游乃受其益,以解字而得酒食,以切韵而得钱财,是亦学圃之美谈也。
二氏皆视世人蠢俗,故一以冲举歆之,一以轮回惧之。余明于死生之故,不溺其说。然其标旨清微,振辞高妙,有足豁懵人之阂塞者,故夫道家之六甲秘文、万毕神木,释氏之三车要义、四谛真言,罔不洞究。我若静地修玄,不在采芝咽液;高座说法,不在竖拂拈槌,将使上清羽客,鳖守丹炉;大善知识,都向篱门外瞌睡也。
余不信星相家言。李虚中、唐举,世无其人。二家推余限度,按余部位,皆云至贵之格,公卿将相,早于年三、四十内得之。人多以此佞余,余初亦喜闻其佞。逮其后来,往往不验。今阅七十甲子矣,黄粱熟矣,痴梦不复作矣,虽欲信之,又乌得而信之?
又不信师巫之术。吾疁多有女巫,召人先灵与人叙语。余幼随家人往,果于隔户隐隐有声,家人白日见鬼,哭而问讯。余恶之,从后闼密侦,见一人垂首瓮中作语,遂发其奸。余在河南,与李御史同谒嵩岳,见有所谓“马子”者,托神附体,俨坐堂檐;执绳棍者,森列左右。愚民朝山者,有不谒神座,竟拜“马子”酬愿而去。忽而恫喝逻索,众皆惊窜,财如阜积。余恶之,令御史皆缚之至,众“神”叩头,哀乞免死。
声色移人,余性亦有殊焉者。喜泉声,喜丝竹声,喜小儿烺烺诵书声,喜夜半舟人欵乃声;恶群鸦声,恶驺人喝道声,恶贾客筹算声,恶妇人詈声,恶男人咿嚘声,恶盲妇弹词声,恶刮锅底声。喜残月色,喜晓天雪色,喜正午花色,喜女人淡妆真色,喜三白酒色;恶花柳败残色,恶热熟媚人色,恶贵人假面乔妆色。至余平日,有喜色,无愁苦色;有笑声,无嗟叹声。窃谓屈原之《九叹》、梁鸿之《九噫》、卢照邻之“四愁六恨”、贾谊之“长太息”、杨雄之《畔牢愁》、殷深源之“咄咄怪事”,皆其方寸偪仄,动与世怼。惜不与介人同时,为作旷荡无涯之语以广之。
余不识金钱之数,不知方物之值,不闻营殖之方,不设会计之籍。傥然而来者,傥然而去。室中忽盈忽虚,若与阿家翁无与焉。年七岁时,族伯亡,应余承祧。有宗人出而争嗣。郡司马某当谳,得宗人赇,袒之。余起告曰:“争为人后者,利其产耳。儿不愿如俗情奉人宗祀。”
遽辞以出。司马谓先君曰:“有是佳儿,宜不赖此!”
其为志大财疏,自童龀已然矣。倾余行箧,从无十金之积。白镪青蚨,亦数来数往,但不恋清寒吾辈人。余曾坐皋比,收诸生修脯;亦曾心织笔耕,卖文字作生活;亦曾以文应采风之使,得受前茅上赏。不以事生产,不以食孱孱八口,床头阿堵,不知何故咄嗟而散?
余最僻古器,幸而购得,宝玩不已,倘或失去,经时怏怏,如忆故人。向在东都,所得当道之赆,悉置三代尊彝,真赝各半。橐负抵舍,家人意其貲重,启视之,确确然皆邙土中物也。余夸而家人笑,不久即星失。假使余囊金以归,要亦垂手尽,不能作临沮守钱翁。人言介人痴,不痴也。
向有三畏:畏盗,畏猘犬,畏笑面多机智人。不幸旋触党人怒,卒吹蜮沙,兴文字狱,执余而囚之。余日事著述,若不知有狴犴者。客谯余曰:“子才之不戢以至于斯,今犹是放宕其辞以自骋乎?”
余曰:“马迁腐刑,居蚕室而著《史记》;陆平原临刑曰:『古人立言以垂不朽,吾所恨者,予书未成耳!』蔡中郎被收,请黥首刖足,继成汉史。此三贤者,介人之师也。子乌足以知之?”
或又引善恶报应之说曰:“子有何恶而遘此刑狱?”
余曰:“盗跖为暴,肝人之肉而食之,卒得上寿。柳下惠操行修洁,以黜辱没其年。崇侯虎进炮烙以痡百姓,国灭不与其难。西伯修德行仁,囚于羑里。司马魋欲杀圣人,终柄宋国。仲尼贤过尧舜,拘于匡、围于蒲、微服于宋。信如报应之语,则是盗跖、崇侯、司马之善报为不爽,而柳下、西伯、仲尼之恶报为断如也!有是理乎?”
知己之恩,侔于生我。古人云“士为知己者用”,又云“士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又云“感恩则有之,知己则未也”,又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甚矣知己之难也!而余之生也,凡得知己者十。发未燥,应童子试,甬东谢象三先生目之曰:“渥洼之神驹也,困以盐车,恐未得千里腾逸。”
此一知己。楚黄曹石霞先生令疁,月两课士,余辄冠一军。迨解官,放浪西子湖与白门诸山水间,连手吟唱,狂叫绝倒。此一知己。光州唐雪灵先生,选邑士廿人,时校艺于衙斋,文必面阅,必戒诸少隽者奉余为经师;辛卯之役,谓余必抡元。及报罢,仰天嚄唶,至于流涕。此一知己。湘潭沈旭轮先生李吴,三简首诸士,曰:“时文中古文,盲、腐二史,其鼻祖也。终恐不利时官之目!”
此一知已。之莱李琳枝先生,以省方试士,拔余罪隶之中,弁冕都人士,序予文曰:“介人之文,能令人悲,亦能令人怒;能令人喜,能令人下酒,能令人已疾。是介人以文生天下,而群伧乃欲报之以杀,忍乎哉?”
此一知己。河阳薛行屋先生,人伦渊薮,坐余澹友轩,相与订千秋业。余断梗,又折角如意也,而先生折官位辈行以交,诧为“珠采玉英,希世之宝”,此一知己。七闽黄石斋先生,讲学湖上,弟子数千人,蚁升庑下。《易正》一书,荃蹄爻象,妙契图先,独以授余,曰:“沧桑而变,唯此子不刊其书。谯周之得文立藩卫门墙,吾何恨矣?”
此一知己。吾乡之文,久没云雾中,潜壶许子,与余力刷之,并草松陵,分题汉上,他无可与语者。尝曰:“有志三代,同心二人。”
此一知己。上洋妓王翩仙,姿才无辈,颇不近贵人。得余文,必焚檀拜读,读已又拜;相对清谈,无一语堕人间粉泽者。此一知己。有授伪秩官人,偕邑中雕面少年,密谋倾余。事且露,主者曰:“斯人制作,胚胎大家,必将羽仪天下,必务杀之。”
再击不中,叹曰:“才士固不可杀!”
爱我之口,无可准的。若辈方欲割我以刃,而肯称为“大家”、呼为“才士”,此亦一知己。李献吉,前朝之文人也,葬于崆峒山,冢已崩阤,几出狸首。颖人无过而问焉者,余语禹州史太守:“张良洞旁黄石冢,聂政墓侧姊嫈坟,大抵荒唐,为土人耳食语。独明诗人李献吉墓,埋骨不过百年,没于丰草,碑识无存焉。为太守者,所当急为表治,以培风雅。”
守即鸠工往茸,余亲为舆土而封,出故碑而重泐之曰:“明诗人李梦阳之墓”。云间彭燕又,当代之文人也。以五十年老孝廉,授汝宁司李,才华震荡,不屑以肺石绳人。或议其有文才,无吏干。一日来谒李御史于汴署,余从屏后觇之,见其内衷红褶,心为窃骇。御史甚加礼遇,肃之坐,谈论甚洽,茶凡三点,燕又渐忘分位,以足加膝,哆口横议,旁若无人。御史微哂,无憎意,入而呼余曰:“子见夫狂司李乎?”
余曰:“见之,才不检制,幸夫子怜而恕之。”
御史曰:“我无责乎尔。天下岂皆爱才者?恐终以是祸。”
未几,巡方使者会稿至,御史谓余曰:“彭司李挂弹章矣!款迹累累,罪且不测。”
余切恳御史转旋,为文人留一生地。御史难之,曰:“直指驻节彰德,汴之去邺也远;疏发,追无及矣!”
余为跽请,乃删其重大者数条,遣一干役,策飞骑诣直指所,追还原疏,更为改缮。燕又得从薄谴以归。余初不令燕又知也。
余方童丱,尝梦一人,纤细娟好,自称“金銮否人”,以绿沉笔一矢授余曰:“乾德初,蒙公见借,今以奉还。”
由是文思大进,放骋词涂,不可捉搦。患难后,于资善僧寮,曾昼梦作文,有朱衣人裂而掷之地。余启之曰:“岂以文受祸,不当更费隃糜耶?今后但为蹢涔杯水之文,不复为惊涛怒壑之文;但为软面滑口之文,不复为聱牙棘齿之文;但为依篱傍闼之文,不复为开疆凿嶂之文;但为女子镜奁娇昵之文,不复为丈夫棨戟森峨之文。如是可乎?”
朱衣人色霁而去。及余提笔,匠心独诣,其为砰奇如故也。又梦朱衣人怒诃曰:“违吾意旨,由汝虎视文林,但无望龙门烧尾!”
余乃绝意金闺,日与麵生者为友,上追风人,下逮三唐吟老,遥相鼓吹。
余壮盛时,力为时文,若科目可旦暮掇焉者。甲午,同考官某,与余有神契,欲收之夹袋,密相招,授以关节。余惊复之曰:“科名为何物,可以闇汶获之?且余命多蹇剥,恐非桂籍中人,文之售不售,无所逃命。若使一日诡遇,是与命拗也,人祸天谴,均有之矣!”
当事怪恨,便与余绝。老而力为古文。岁戊午,薛黄门卫公先生谋之要津,欲以“博学宏词”荐,余上札启谢曰:“价夙遭屯难,沉痼书城,雕虫琐事,不足名家,实乏史材,无容忝窃。宏博之称,非所据也。且也山麋野性,不乐冠裳;岂其濛汜余年,顿忘丘首?孝然窜河渚,仲蔚没蓬蒿,匹夫有志,不可回也。”
固辞而后已。刑部伴阮刘公,结三十年中州缟紵,近为侍从亲臣,出督芜关税,迎余栾江之署,饮酒赋诗。公于署前方池之上构一新亭,镌御赐“松风水月”字为之额,朝夕瞻对,题曰“敬亭”,志不忘君也。余为之颂,系之以诗。复命日,拟以余才缓颊左右,余恳止之曰:“草泽寒蜩,久甘噤伏,岂可以不祥名字,上干帝座?”
公为默然,退语幕客曰:“此公老钝,命与才违。”
余之古今文,洵非逢年之物,天下钜公,谬以富贵相貽,此世间诩为奇遇,蠖屈鼠拱感涕以受者,而余顾麾而去之,若将凂焉!然则介人七尺,其为不翥之末翎、早飘之败叶也,审矣!
向集自少至老所为诗古文辞,删九而存一。客见之,问曰:“其中所称最快意之作,可得闻乎?”
余曰:“流落散人,实多笔墨之乐,试为足下略言一二。李御史察荒两河时驻节归德,余入谒,御史手授《丙申诗刻》一册,凡百有余首。余回寓,命从者焠灯酾酒,依韵和之,漏五下而卒业。黎明投入宪府。御史立邀进署,大呼曰:『君以一夕敌我一年,才之相去,奚但百倍而巳!』遂留幕,内。可为大快者,此其一。
“河阳妓小红儿,性豩,善饮,常倚其量以压人。一日,余取大觥容数升者奉之,红儿不辞,曰:『我善酒,尔善诗,尔成一诗,我尽一爵。今日试以诗酒一决楚汉。』余吟红饮,酣对数巡,红儿微有醺态。余乃一连叠詠,红不能支,跽而乞降。余纵之睡,自吟自饮,坐客各举杯称贺。可为大快者,此其二。
“缪侍读念斋先生过疁,有青楼何嫒以诗晋谒,备陈堕落苦状。侍讲心恻,呼其嬤尽偿所值,听其择人而字,无他染也。余作《种德记》以赠之。一夕,余病不能饮,而为酒纠,为之约法曰:『苟有犯,不能饮者,罚以酒;能饮者,罚以诗。』即以缪侍讲损金与何媛落籍为题。众闻以诗赠缪,皆应曰:『诺!』一客曰:『奈何能饮而不罚之酒?』余曰:『若以酒罚能饮者,则是赏也,非罚也。』余乃随罚随吟,令小童录之,计所为诗,竟得免酒三十二瓯。侍讲笑曰:『昔人讌集,诗不成者,罚依金谷酒数。未闻有不与饮而罚之诗者,有之,自介人始矣。』余私喜曰:『不意于风雅林中,而得逃酒法。』余素负酒人之名,每罚即俯首受之,无可解免,此番乃得以诗硬抵,公然强项不饮,众不敢哗。可为大快者,此其三。
“戊子入乡闱,号舍中啾然有声,其鸣甚哀。余信为场屋文鬼,大声诵余向日《秋啸》诗曰:『三年龌龊逢逻卒,七义光芒吓主翁』,其声遂灭。有顾香王者,邑之才士,以不得青其衿而死。余为立传,人阅之,喜其描情绘意,有若写生,无不颐解。己酉,客上箬僧伽舍,邻寓有二生,披而读之,忽相抱而哭,至于失声。余惊问之,彼亦负奇诧傺,而不得一遇者,其为此态也,盖重有所伤也。我之诗,可以妥鬼精灵;我之文,可以役人情性。可为大快者,此其四。
“周少司农栎园先生,被蜚语中以闽事,穷极栲讯,终无赇证。时臬司李官以谳决失轻,此次逮问,与司农同系刑部,死者数人,滞于狱者八载。世祖忽念无辜,有贷死意,廷议改流宁古,将为散戍征人。升遐之日,特谕放令还乡。辛丑,偕王过客司李束藁南归,道经雪苑,留宿宋公牧仲家。余适邂逅。宋出上赐先相国古画同观。司农一一赏鉴毕,列坐开宴。余曰:『姑缓之,请再观今画。』取余所著《火山客谯》阅之。诸公叫读不已,都忘杯箸,鼓掌而笑,巾帻尽欹。主人劝且饮。诸公曰:『得此奇文,愈读愈快,正如身入龙藏,争看宝贝,唯恐其尽,谁肯撤而去之?』竟阅达旦,不备宾礼。可为大快者,此其五。
“覃怀沈云门,嶔崎异人,与余订金石交。艰得子嗣,颇制于内,不容置妾媵。秘一人于外宅,产一男聪颖明俊,且八龄矣。托为里人儿,携至家。夫人见而惊异曰:『阿渠家生此九苞凤?』云门进启曰:『此即夫人子。』讯得其实,夫人大喜逾望,涓日为育麟之宴,亲朋制锦称庆,文皆属余捉刀。一为中书段玉美,一为给谏薛卫公,一为河北大将军鲍济宇,一为大总戎鲁璧山,一为怀庆太守彭悟山;一为张乾雅诸同学兄弟。一日之内,横笔挥霍,悉副其请,无一雷同门面语。可为大快者,此其六。
“庚子修豫志,午日,贾大中丞邀饮开府,谈次论及诸葛孔明、王景略二人优劣,互有异同。适襄城余令献襄酒三百器,陈列阶前,诸同事并启分贶。中丞笑曰:『请诸公各草《葛王优劣论》一篇,佳者悉持去,不须分也。』诸同事闻言贾勇,各就席构思。余伸纸摇笔,不加点窜,俄顷而稿毕。中丞令余口诵,余音辞郎鬯铿戛,中丞为之击节叹赏,诸同事皆撤笔长嘘,自坏己作。余进揖谢赐。督军校四人,担酒于前,余拥之徐步而出。可为大快者,此其七。尝见馆孩村腐妄为诗文,多有口自吟诵,忭手点头、自鸣其得意者,若稍知痛痒,则不然矣。韩愈曰:『小称意则人小怪,大称意则人大怪。』刘蜕曰:『十为文不得十如意。』则求余所为最快意之作,当又绝少也。”
有议余文多游戏者。余曰:“方朔之《客难》,假难以征辞;崔实之《答讥》,因讥以寓兴;崔骃之《达旨》,寄旨以纬思;韩愈之《释言》,凭言以摅志;扬雄之《解嘲》,托嘲以放意;班固之《宾戏》,随戏以逞怀也。”
客曰:“子云拟经之徒,孟坚述史之士,奈何鼓其舌颖,以笔墨为游戏乎?”
余曰:“昔孔子目冉父为犁牛,斥宰予为朽木,睹仲由之好勇,取暴虎以示规;闻言偃之弦歌,举割鸡以志喜。游戏之语,虽圣人有所不废,而况为圣人之徒哉?”
少辨方言,作《侬雅》四卷。蒙难时,作《火山客谯》十五卷,《广禅喜》一卷。会有感喟,作《鼠吓》五卷。豫游最久,作《中州杂俎》二十四卷。同人问讯,作《千里面目》六卷。老闲半舫,作《化化书》十二卷、《人林题目》八卷、《蟹春秋》一卷。《三侬赘人诗文全集》,未定卷数。今虽衰臷,踵门而乞文者,必应之,如偿夙逋,不以为疲。后有作者,得吾书而秘之中郎之帐,听之;如李汉序韩文以行,寿之百世,听之;即不然,如张伯松不喜《法言》,叱覆酱瓿,亦听之。
[张山来曰:文近万言,读之不厌其长,唯恐其尽,允称妙构。
予素不识三侬,而令嗣柱东,曾通缟紵,因索种种奇书,尚未惠读,不知何日方慰予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