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亨咸邵村邵村杂记
蜀中刘文季为余言,昔献贼中有所谓“老神仙”者,事甚怪,能生已死之人,续已断之肢与骨,贼众敬如神明焉。其初被掳时,将杀之,——贼掳人,不即杀,审其人,凡一技一艺者皆得免。——神仙比能以泥塑像获免,贼中遂以“塑匠”呼之。
一日,塑匠涤大釜沃水,析屋为薪燎之。水沸,沸凡数,以一榜左右搅成膏。贼众骇,争相传。献贼闻,谓妖人,又将杀之。塑匠曰:“愿一言以死:王不欲成大事耶?何故杀异士?”
献贼异而问之,曰:“臣有异术,能生人。此膏乃仙授,或刀斧,或榜掠,受重创者,臣能顷刻完好。”
献贼即榜一人,试之,立验。献贼残忍,日杀人,劓刖人,至笞掠无算。笞凡数百,血肉糜溃,气息仅属者,付塑匠,以白水膏傅之,无不生,且立刻杖而行。军中争趋之,馈遗饮食无虚日,以是衣食囊橐渐充矣。
献贼有爱将某者,攻城,为飞炮所中,去其颏,奄奄一息矣。塑匠曰:“易与耳!”
即生割一人颏,按之,傅以膏,一日而苏,饮噉如未割也。时孙可望在贼为监军,夜被酒,杀一嬖妾。旦行三十里,醒而悔之。道遇塑匠,笑问曰:“监军夜来未醉耶?何有不豫色然?”
可望告以故。塑匠曰:“监军果念其人乎?吾当回马觅之。”
可望曰:“唉!起营时,尸不知何在,想为犬豕啖矣,何从觅?”
塑匠曰:“监军若令我觅,何物犬豕,敢啖贵人乎?”
可望曰:“鼠子绐我!汝欲逃耶?我当遣介士押汝觅!”
塑匠笑曰:“何处觅?觅何能得?”
可望怒曰:“汝何戏我?”
塑匠指道旁舁一毡橐曰:“何需觅,即此是也!”
可望曰:“已朽之骨,何舁之?”
塑匠笑谓:“监军曷启之?”
可望下马解毡,则星眸宛转,厌厌如带雨梨花,帐中之魂已返矣。
可望喜噪,一军皆惊。闻于献贼,献曰:“此神仙也,当封之。”
口封恐众未知,时营大泽中,下令军中人备一几,以次日集广原。是时贼数十万,令以数十万几累之,择累之最高者谓“拜仙台”。于是衣塑匠以深衣,巾以纶巾,方履丝绦。塑匠身高六尺,广颡阔面,大有须,望之如世所绘社神者然。命之升台,台高且危,塑匠怯不欲登。献贼令军士各持弓矢,引满以向之,曰:“不登,即射!”
塑匠不得已,及其半,惴慄惶惧,而万矢拟之如的,不敢止,勉登其上。献贼令三军释弓矢,罗拜其下,呼“老神仙”者三。于时声震天地。自此不复呼“塑匠”,而皆曰“老神仙”矣。
老神仙亦自此不轻试其术。有渠贼某者,战败伤足,胫骨已折,所不断者,皮仅寸耳。求老神仙治,辞以不易。某哀号宛转,盛陈金帛以请。老神仙挥之曰:“此身外物,吾无需。虽然,吾不忍将军之创也。吾无子,将军能养我乎?”
某指天而誓,愿终身父事之。老神仙从容解所佩囊,出小锯,锯断其足上下各寸许,取生人胫,度其分寸以接之,傅以药,不数日而愈。自此贼中凡求其药者,皆不敢侈馈遗,争投身为养子矣。
献贼有幸婢曰“老脚”者,美而慧,善书画,脚不甚纤,因名。凡贼中移会侦发文字皆所掌,献贼嬖之。燕处有所思,老脚见其独坐,私往侍之。贼不知为老脚也,疑旁人伺,以所佩刀反手击之,中其腰,折骨剸腹,出肠而死。献贼省之,悔恨惋痛,急召老神仙。老神仙曰:“已死,不能救。”
献贼骂曰:“老狡!监军妾不亦已死者乎?汝不能救,当杀汝以殉!”
老神仙逡巡曰:“需时日乃可。”
献贼急欲其生,限三日。老神仙请期三七。比以酒合药灌之,一七喉间即格格有声。老神仙贺曰:“可救矣,七日当复。”
因取水润其肠,纳腹中,引针缝之,傅以药,夹以木板,约以绳,果七日而老脚步履如常时。
及献贼死,贼众溃,从蜀奔滇。生平素德于老神仙者,卫之来滇。永历至,贼众多为伪王侯。老神仙啸傲王侯间,拥厚资,辟室城东隅,累石成山,凿井为池,旁植花木,畜朱鱼数百头。客至浮白,呼鱼出水以娱,醉则高歌而卧,不顾也。
迄永历奔缅甸,老神仙从之行。及腾越,居常向空咄咄,若有所诉。一日谓文季曰:“吾老矣,将奈何?”
文季曰:“等死耳,公何惜?但公之异术素靳不与人,致绝其传,是可惜!”
老神仙曰:“吾非靳也,吾师授我时有戒也。”
因讯其所授之由,曰:“某陈姓,河南邓州人,名家子。少尝入乡塾,性不乐章句。塾侧有塑神佛者,时就与嬉。塾师时扑责之,归而父母复责以不学。不能耐,遂出亡,怅怅无所适,因祷于关帝,得一签,云:『他日王侯却并肩』。自顾一丧家子,何得并肩王侯哉?然神不诬我,与王侯并肩者唯仙人,素闻终南山多隐仙,愿往从之。穷登涉,忍饥寒,遍访无可从者。一日至山后,遥望绝壁上有洞,人出入。因拔荆棘,踞峥岩,达于洞,见一道者坐石上,翛然异凡人。余幸曰:『此吾师也!』因长跪以请。道者不顾,拂袖归洞,余不敢入,即洞口稽首而已。如是者三日,忽一童子持一物示余曰:『师食尔!』状如糕,色白,方仅二寸,味甘如饴。食之,遂不复饥。余窃喜,益信。拜求至七日,道者忽出,问余曰:『痴子,汝欲何为?』余告以求仙。道者哂曰:『去!汝非此中人,何自苦为?』余自念无所归,唯投崖死耳,涕泣以求。已而道者曰:『吾念汝诚,有书一卷授汝,资一生衣食。好为之,勿轻泄,泄则雷击也。速去,毋久留,徒饱虎狼耳!』余得书惊喜,仓皇下山;省之,皆禁方也,可三十页。道延安,人争传某巡抚者有爱女戏鞦迁伤足,骨出于外,医莫能疗,募能疗者,金二百,骡一匹。余往应募,依方试之,果瘥。余于是囊金乘骡归。吾父怒出亡,且疑多金,是时贼已起,谓余必从不义,首于官,将置之法。余族兄孝廉某,白无辜,出狱。讯其故,因出书。余父闻余出,持大杖奔族兄家。余族兄反覆解喻,不信,并陈书以实。余父愈怒,裂书火之。族兄从火中夺得,仅四页。余急怀而逃。今之所用者,皆烬余之四页耳。年久,其四页者亦不知往矣。”
其自述如此。居无何,以疾死。呜呼!不龟手药一也,一以封侯,一不免于洴澼絖,顾所用异耳。向使老神仙能体父志,不陷于贼,挟此术游当世,卢扁、华陀不得专于前矣。惜其狃于货利,遂安神仙之名,而终以贼死。虽然,人之遇仙与不遇仙,唯视福德之厚薄。老神仙得其书而不能全,其福可知矣。尝见稗官所志侯元者,樵山遇老人,授兵法,卒以作贼戮其身,事颇类此。常怪仙人不得其人,即秘其传可也,何往往传非其人以致戕害,仙亦何忍哉!且终南道者亦未必真仙,闻其膏乃以处子阴户油炼之,火光满室,焰升屋梁,光息而膏成,此岂仙人救人之方乎?《本草》以多用虫鱼,致迟上升十年,况杀人以救人,不独一人,且数百人。是老神仙者,则亦始终一贼而已。
[张山来曰:仙家有禁方而不以传世,则禁方徒虚设耳。若以杀人救人为过,何不去此种类,而止有金石草木之药乎?乃计不出此,而往往传非其人以致遗累,是亦授受之未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