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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恨生传

荆溪徐瑶天璧
  太恨生,东海佳公子也。与余形影周旋,神魂冥合,因熟悉生情事。生父司李公,望重一世。生承家学,折节读书,当代名流,咸倾其才调。丰神俊迈,性孤洁寡欲,未尝渔非礼色。
  娶元女夫人,婉嫕贞淑,生相敬如宾。夫人尝谓生曰:“吾夙耽清净,苦厌凡缘。膝下芝兰,幸蚤林立,生平志愿已足。当觅一窈窕,备君小星,吾即守木叉戒,绣佛长斋,不复烦君画眉矣。”
  生曰:“自卿为余家妇,门庭雍睦。方期百年偕老,岂忍令卿诵《白头吟》耶?虽然,卿业有命,余宁矫情?第选妾须德才色皆备乃善。正恐书生命薄,难获奇缘,有辜卿意耳。”
  先是太原某,世为洞庭山人,以贫故,赁其妻为生子保媪。未几,某死,遗一女无依,寄养豪右某家。某家妇悍,名曰养女,实婢畜之。女受困百端,无生理。媪恚甚,往争曰:“向固以吾女为若女,而女困辱至此,于义已绝,吾挈女去矣!”
  某家咸憎女,听媪挈归生家,年十六矣。女虽支离憔悴,而柔婉之态,楚楚动人。夫人一见绝怜之,亲为熏沐。教以女红,无不精致。时戊辰冬,生自茂苑归,问所从来。夫人语之故,因谓生曰:“曩欲为君置妾,而难其选。今此女明慧端懿,乃天赐也。亦有意乎?”
  生昵而笑曰:“唯卿所命。”
  生母亦见女贤,密谕媪,欲为生成之。会生仍往茂苑,寻丁外艰,事遂寝。
  居半载,夫人乘间谓女曰:“吾视汝德性贞醇,体度庄雅,虽名闺淑媛,无以过之,岂宜为庸人妇?吾郎君才品风流,真堪婿汝,当以赤绳系汝两人。幸事获济,即妹视汝,汝盍早自决计?”
  女沉吟未答,既而泣拜曰:“妾惸惸母子,困苦伶仃,来托宇下。夫人遇妾,谊逾所生,常恨碎骨粉身,不足为报;生死祸福,敢不唯命?今所以不轻一诺者,诚虑人心叵测,事变难知;三生缘浅,好事多磨折耳。幸辱夫人与郎君约,郎君家世清华,先业未竟,当勉图光大,努力青云,慎无以儿女情长,令英雄气短。且太夫人春秋高,承欢养志,端在郎君。讵可牵惹闲情,致乖色养?一也。郎君与夫人,鸡鸣戒旦,鸿案相庄,万一割爱分宠,遗刺《绿衣》,妾罪大矣!二也。郎君外服未阕,大节攸关,妾当珍此女儿身,俟除服后,上启高堂,明成嘉礼。倘稍逞情缘,冒嫌涉疑,妾不足惜,人其谓郎君何?三也。诚如妾言,妾无悔矣。”
  夫人笑曰:“固知汝有心人也。好自爱。”
  因具以告生。生惊喜曰:“安得此大学问语!谨受教。”
  自是生必欲得女,女一意以身委生。而夫人亦唯恐不得当也。
  大率女之为人,性殊灵警,而严于举止;情极肫恻,而简于言笑。居常女伴相征逐,女独靓妆凝神,萧然自远。终日坐阁中,专理刺绣,影匿形藏,非媪呼,不入中堂。间遇生,辄遥引,以故终岁同处室中,绝未通一言。生情不自禁,欲得女一晤语,倩夫人为介。女难之。夫人固请曰:“郎君无他意,第欲共汝作良友相酬对耳。”
  至则俨容端坐,双目瞪视而已。然生亦以远嫌,不敢数请相见。即女见生,必邀夫人与俱,乍语乍默,若近若远。间或并坐月中,偕行花下,各陈慰勉之辞,半吐愁思之句。虽情好愈挚,而燕昵俱忘,历三年不及于乱。夫人每从旁戏曰:“汝两人内密外疏,何乃无风月情?”
  生卧室与女妆阁虽隔绝,而室密迩。生中夜朗吟,与女刀尺声,时相答也。女尝谓生:“郎君惊才逸韵,妾如获侍巾帻,永伴文人,素愿已惬。第自恨未娴翰墨,他日香奁中,弗克供捧砚役,奈何?”
  生笑曰:“以汝夙慧,奚患不识字耶?结褵之后,汝备弟子礼奉余为师,灯前月下,授汝《女论语》、《孝经》及古诗词,何如?”
  女点首曰:“尚须教我《法华》《多心》诸经也。”
  随口授《关睢》数章,并解说意义。女微笑覆之,不失一字。生出外,女随夫人过书斋。视几砚上尘,拂拭之;图籍纵横者,整齐之;庭花色悴,则汲水灌之。
  性爱焚香,竟体芬郁袭人。雅好淡素妆,荆钗裙布,必整必洁,泊如也。生每遗以香钿诸物,必坚却之,或以夫人命始受。又常倩制一锦囊,不可。强之,则云:“俟两年后为郎制之。”
  其谨慎识大体如此。
  始女寄养某家时,嫉女殊甚,至是闻女美且贤,乃大悔。遂改养女为养媳,诱媪兄及侄,坐侄主婚,而以媒氏属媪甥,更为流言以捍生曰:“女固某家妇也,而生实图之。”
  生有忤奴利其金,因挟为奇货,于媪前作楚歌,而阴告某家,且授之计。生素以名义自持,又见肘腋间多媒孳之者,犹豫未决。会以事远出,某家闻之,疾令媪甥持五十金为聘,给媪兄劫媪使受,约某日来娶。生归,益错愕,不知所为,夜同夫人谓女曰:“吾向以汝为囊中物,今变起不测,势难复挽,奈何?”
  女曰:“妾计决矣!倘事势穷促,以死继之;否则祝发空门耳。外此非妾所知。”
  生曰:“汝奈何轻言死哉?余与汝缠绵情境,三载于兹,居恒晤对,俨若宾师,情固难拋,义则可判。今奸人逐影寻声,将甘心于汝。万一以余故轻生,外间耳食,其以汝为何如人?杀身不足以雪恨,只增余悲耳!且汝纵弗自惜,独不念汝母乎?唯向空王乞命,于计较可。辦香供佛,佘当一以资汝。然汝凄凉禅榻,断送青春,余又不忍令汝出此也。”
  女欷歔久之,曰:“嗟乎郎君!今生已矣!”
  面壁长号。生频呼之,不复应。时壬申正月十二夜也。
  先是女密藏酖与剪于衽,为女伴所觉,搜去之。至是乃手制女僧冠服,促媪于试灯夕,偕入尼庵。临行,夫人持女痛哭,不忍舍。左右皆掩泣,莫能仰视。生但目送而已,虞辞楚帐,嫱离汉庭,不足喻其悲也。庵内老尼诘其事,不肯为女剃度;哀恳再三,终不许。而某家侦知之,惧有变,急倩媪妯娌趋庵中,防护甚严。女自度不免,中夜起,呼媪哭曰:“母乎!儿至此命也夫!为传语……”
  语未毕,气结不能出声。媪急抱持之曰:“儿欲何言?”
  女欲言,复大哭晕绝,如是三。良久始曰:“儿与郎君,迹若路人,分喻知己,生平志念,皎如日星。本期办一死以报郎君,今流离转辗,计无复之。求死不得,求为尼又不得,命之穷也,一至于斯!天实为之,其又何尤?儿为郎君,涩眼全枯,惊魂久散,顾念死出无名,徒令枉死城中,增一业案耳。今与郎君恩断义绝矣!天荒地老,永无见期!好谢夫人,善慰郎君,勿复以儿为念,即视儿作已死观可耳。”
  言讫,母子相抱大恸,仆佛前。而某家人舟适至,蜂拥入庵,挟女而去。
  生自与女诀别后,心摇意乱,忽忽如有失。及媪归述女言,益狂惑失志,触目神伤。夫人忧之,且慰且让曰:“吾本欲为君缔此良因,不图变出非常,累君至是。虽然,君自与女无缘耳。君向不早为之所,因循蹉跌,坐失事机。迨奸人计赚时,以君之力,犹足与争,挺身而前,未必无济。乃袖手任其鼓弄。今大事已去,悔恨何及?且天下岂少良女子,而独沾沾于是为!”
  生仰天太息曰:“夫人休矣!余非登徒子,誓不效杂情奴态,暮翠朝红。自见女后,毕世悃忱,无端倾倒。试问遇合之奇,有如此女者乎?我见犹怜,有如此女者乎?两心相得,有如此女者乎?乃婉娈一室之中,荏苒三年之久,余亦非鲁男子也。所以禁欲窒私、坐怀不乱者,亦冀正始要终,各明本怀耳。事幸垂成,一朝云散,若以丹诚所感,虽灭顶捐躯,亦复奚恤!顾乃咽泪吞声,甘为奸人所卖,诚欲以礼相终始也。鼠牙雀角,适足增羞,抑岂令卖菜佣持我短长乎?今而后,余终当以情死耳!血殷肠裂,骨化形销,此恨绵绵,宁有穷极!卿勿复生别念,纵使贤如络秀,丽若绿珠,不能易此恨矣!”
  自是益不自聊赖,或竟日枯坐,或彻夜悲歌,积久遂成心疾。
  余见且伤之,为作《咄咄吟》一卷,《情忏词》一卷,以广其意。且生与女相爱怜若此,而卒不相遇,真堪遗恨千古,乌容秘而不传?而不知者,反以女为生口实。因详述之,以告天上人间,千秋万世之情痴有如生者。
  幻史氏曰:余观生与女,发乎情,止乎礼义,岂寻常儿女子所得拟乎?当其适然相遭,理既允当,于势又便,况有阃内以作主合,如此而不遇,岂人生快意之事,造物者故厄之,使弗克有终耶?不然,生与女命实不犹耶了然迹其后先言行,女非有意负生者,形禁势格,变至无如何耳。而生也宁守经,毋达权,事固弗易为流俗道。悲夫!语云:“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余又感夫以礼相闲者之情,尤不能已已也。
  [张山来曰:吾不知太恨生守经之心为何心,不唯有负此女,抑且负元女夫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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