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亮工减斋赖古堂集
江阴城陷,微戮抗命者,邑有戚三郎,与妇王笃伉俪。夫妇皆好推施。一子甫五龄。家所向唯关帝君祠,戚夫妇虔事之。月朔望,未辨明,即肃香祠下,二十年如一日。城陷,被兵执,举戚足带纠其臂,数被创,拥至通衢。见妻为他兵拽去,戚呼号救之,复被创。前后凡十三创,首亦被刃。推拥过帝祠,不胜步矣,倒地上。兵见其气息仅属,舍之去。
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心朗朗,念帝显赫,真援我也。
黎明,兵数过戚,见血痕模糊,谓死矣,不复顾。久之,有老翁妪趋视戚,怜之曰:“三郎垂毙矣,盍掖之归?”
戚虽愦然,心识其为比邻钱翁、沈妪也。顷之,两人续以姜糜至。越二日,入曰:“兵封刃,行且去,郎活矣!”
乃不复至。戚首为血糨,乃因之固,渐能起。举视室中,无一存者,五龄儿固坐足旁泣。而屋中乃僵二尸,辨之,邻钱翁、沈妪也。戚恐甚,久之,悟两人殆关帝命以援予者。
因强起,跋躄过帝祠,欲投地,身不能屈,立作叩首状,首又若将离者,乃依槛祝曰:“身赖帝活,唯帝终有以庇予!”
因念翁妪死而生我,不可久暴露,吾室有木,可为槥,第安所得匠?忆众为帝治寝宫,城围,宫未竟,匠或有存者。往迹之,见三匠踦户语。戚告以故,咸随戚归。戚指示木所在,匠遽为操作。戚匍匐乞米以为食,久之不得,仅从空室得冬炒半囊归。入室,失三匠而存五槥。戚念约为二而五之,去又不俟予归耶?趋帝宫,窅无人,三尸仆户内外,固三匠也。戚惊惧。是时兵远去,人渐归,乃倩所识,以槥厝翁妪及匠,而瘗之隙地。
戚数得帝佑,神理亦渐旺,复至帝祠,能稽首投地矣。肃告帝,谓:“帝恩我无极,第妻无由见,帝其以梦示!”
归而梦帝驱之曰:“疾去数里外,有舟待,越月之十四日,终不可见矣。”
辨明,力疾负子行至津亭,见有舣舟柳下,若有待者。其人为成三。戚曰:“若何待?”
成曰:“吾之室被掳而南,吾将操舴艋往。独不可往,度邑中失侣者多,应有往者,故迟之。”
戚曰:“帝示我矣,予为此子觅母,得附舟行,幸矣!”
具告以梦。成亦手额曰:“帝佑君,合浦珠自当还。吾即不德,借君庇以分神贶,浮萍断梗,或冀幸一遇乎?”
言讫,相与泣数行下,忧患易感,意气殊相得也。
抵升洲,舟刺鬼面城下,乃入市,揭示四达之衢曰:“江阴戚三郎觅妻王。能为驿骑者,予多金。”
成亦揭示如戚。有某者,见戚所揭示,往见戚曰:“予我金,告尔妻所在。”
戚虽揭示,谬语耳,固无从得金。语某曰:“我实无金,期一见妇耳。”
某叹曰:“世固有不持金而求得妇者?”
疾起去。成挽之,告以“戚为帝所指示,始昧昧至此,实不持金。城陷家破,安得金?”
某闻成语,凄然悯之,曰:“即告尔妻所在,不得尔金,易耳;顾无金,彼武人,赤手返尔妻耶?”
具告以妻所在。戚与成仿徨久之,某忽曰:“子何能?”
戚曰:“能书。”
某曰:“机在是矣。某公者,矢愿于报恩塔下,倩人书百部《首楞》施四方,方觅人。子诚善书,计可得数金,事或可图欤?曷疾去!”
戚乃尾某行,而以子属成。见某公,以情告。试以书,书诚工。某公既善其书,又悯其遇,施十金。
某踉跄携戚至某标郝总旗所。郝他出,郝妇曰:“谁耶?”
戚告以故。妇曰:“诚有江阴王氏者,予我金,我与尔妇。”
戚喜妇无多索,跪献金。妇持金入,久之不出。又久之,出,四顾曰:“何为者?”
戚与某咸惊噪。妇愕然曰:“何为者?乃诬我得金?室固无尔妇,安得尔金?”
命阍者榜逐之。戚掩涕怨某,相与且去。成方与戚子望其与妻俱归,已得故,怒目曰:“不得妇,又失金,不值一死耶?奈何遂返?明日与我俱。”
明日,戚携子偕成往,匉訇于门。郝方立球场弄鹰,召入。成瞪目欲裂,譤而前:“吾成三,是为吾友戚三。戚妇在公所。昨携金赎妇,公夫人得金,乃不与妇。吾与戚邑陷家破,与妇失,去死丝粟耳!无家死,失妇死,失金亦死!公不与戚妇,十步之内,以颈血相溅矣!”
突出刃靴中,欲自杀。郝怒张,急止之曰:“安有是?吾妇何从昧尔金?勿自杀,吾入询。诚有是,吾不以为妇矣!”
乃急入。久之,闻譇詉声,已复闻郝挞妇。戚与成咸跪呼于外曰:“勿挞夫人,但愿还妇是矣!”
食顷,郝出,气结,掷金于地曰:“急持去!”
成稽首曰:“戚急得妇,不急金。且金归公室一日夜矣,又吐之,公大人,义不为也。”
争之益力。郝曰:“义哉,子为友,乃以死争!计戚所持金,乌足赎妇?然吾高子行,何计金!当以妇归子友。”
因呼妇出。戚方注目不瞬,谓妻且至,望不类,少近,则成与妇相抱痛哭,妇盖成妻也。先是成妻之被掳而南也,过邸舍,书壁曰:“我江阴成三郎妻王氏,为某标郝掳。见者幸以语吾家。”
久之,“成”字微落,独存“戊”。某第见戚所揭示,故遽报之戚云。
郝见妻反属成,讶曰:“异哉,子以死争友而顾乃自争!天下嗜义者,独为人哉!天合子,子疾去!”
成曰:“金出戚而妇归我,我何去?去则戚之金不返,我诚我争矣。”
郝曰:“奈何?”
成曰:“小人勇于力,妇善针黹。公诚能录小人夫妇,愿得二十金予戚,听其觅妇,小人即除马通,妇括爨下,甘心也。”
郝曰:“义哉!然吾无所需子。有张将军者,方觅役,曷为子言之?”
郝即趋张所,戚亦随成往。张见成,许纳,出廿金,予成券。券成,成以金予戚。戚曰:“子激于义,售夫妇身,期全吾夫妇耳。顾吾妇何在?得金安往?”
相与絮泣。张曰:“尔姑携金去,得间,当具以语我,当为觅之。”
戚见张位都赫,往来甚伙,意显者苟留意,忧不得妻耶?乃叩首曰:“予向赍十金耳,成售身,倍其金予我,我义不敢受。然成缘我金得妻,又不忍分我金。吾侪落魄,得金即随手逸,金尽,妇终不可得,且负两公义。曷以金留公所,公但为我觅妻。妻得,成之心尽,我即倍费成金,无愧于成矣。”
张颔之,纳金,令“尔亦觅所在来语予,毋得恃予。”
阅二日,成方除马通,过坏墙,闭诸妇人,多操乡里音。成私度曰:“成妻脱在是,谁复知者?”
乃亦语乡里音过曰:“戚三郎属予寻妇,今安所得耶?”
妇聆之,迫于监者,不敢答。晚如厕,遗片纸墙隙,复操乡里音曰:“此纸纳之隙,留以备明日。”
成遥闻之,觉有异,俟人定,趋取纸,细书:“戚三郎妻王氏,即今在此,君急语我夫。”
成得之,大惊喜,急闻之戚。戚乃携子,先恳之郝,郝与俱来。戚直前跪曰:“连觅妻所在,闻即在府中,愿悯之!”
张即询所系妇,首王氏,即戚妇耶?呼之出,真戚妇也!戚见妇,惊悸错愕,未敢往就,摇摇不知悲。其子见母出,突奔母怀,仰视大痛。妇亦俯捧儿,哭失声。戚至是始血泪迸落。戚、成跪张前,戚妇亦遥跪听命。张曰:“是诚尔妻,然是人少有色,故遴为首,约值五十金。半犹不足,望得妇耶?”
戚挽郝言之曰:“邑陷家破,安得金?将军悯之!”
且娓娓言帝所以佑之者,复告以梦,期以动张。张曰:“众无一赎,始赎,即减定值,何以示来者?”
坚不许。戚曰:“成售夫妇身,仅得此金,而又苦不足。天乎!安所得金2”戚乃大哭,妇哭,而戚子又趢{走豕}往来,哭于父母旁。郝哭,张之厮养哭,张姬妾环屏内者亦哭,久之,张亦涔涔泪下矣。哭声鼎沸间,张突跃起曰:“止止!吾还汝妇,不须金也。城陷家破,尔诚无所得金。且尔数被创弗死,非帝祐,不至是。尔诚善者,吾还尔妇,不须金也!成以尔故售身于吾,尔夫妇还而成留,成即不怨尔,尔何以谢成?吾即还尔妇,兼还尔友夫妇。尔夫妇其与尔友夫妇俱还。此二十金,即为尔辈道里需,不须金也。吾还尔妇,然我有言,尔亦毋我逆:尔之子秀而慧,我怜之,盍以子我?我耄矣,无嗣。诚子我,我不奴视子,不隔膜视子也。”
戚急遽未有以应,妇忽趋前唾,耳语戚。久之,复扬谓戚曰:“子尚需乳耶?”
戚遂膝前曰:“将军生全两家夫妇,且欲子下愚子,何不可者?”
将军喜,急前抱儿,儿亦暱将军,不复甚恋父母。将军益害,呼戚夫妇坐,待以亲串礼。举儿入室,遍拜所亲,已复剑儿出,衣冠焕奕。宾从以下皆罗拜,庆将军有子。戚与成两家谢将军去。计戚初见张将军日,实帝所示十四日内也。人咸以为戚虔于帝之报云。
戚归,既安其室,复过某公,为书经塔下者三阅月,因得往来视儿。将军亦多所赠。久之,将军病卒。将军拥高赀,族子利之,咸以戚自有父母,非吾族类也,耸臾其归。戚子亦因之便去。诸母恶族子,竟以所有与戚。戚子所携甚厚,至今为江阴巨室。成亦依戚终其身。子归后,新帝祠,江上知名之士,咸为诗文以纪之,戚尽镌于祠石。
[张山来曰:关帝能宛转嘿佑戚郎,则曷不于其妇被掳时显示神威耶?岂数当有难,有不可免者邪?又岂必待祈祷而
后应耶?然终不可谓非帝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