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吴肃公晴岩街南文集
天启朝,逆珰魏忠贤扇虐,诸卿大夫以忠直被刑戮,怨愤彻闾里,匹夫匹妇,发竖心伤。然未有公然发愤,抗中贵、殴缇骑,不恤其身家之殒、唯义之殉,若苏民之于吏部周公顺昌者也。尝读《颂天胪笔》,及询之吴父老,未尝不击节慨慕之云。
初,吏部负人望,谒告家居,时切齿朝事。令不便于民者,辄言之当事。苏人德之。会都谏魏公大中被逮,所过州邑莫敢通。吏部轻舠候吴门,相持恸哭,骂忠贤不去口,为约婚姻,奉炙酒,累日乃去。珰闻之,怒。珰所私御史倪文焕,劾吏部党奸人,削籍。苏固已人人自慑矣。天启六年,织造中使李实,以忠贤旨,复坐讲学聚徒,与都御史高公攀龙、御史周公宗建、谕德缪公昌期、御史黄公尊素、李公应升,俱逮治。诏使至苏,吏部慷慨自若。而苏民无少长皆愤,五人其最烈云。五人者,曰颜佩韦,曰马杰,曰沈扬,曰杨念如,曰周文元。
佩韦贾人子,家千金,年少不欲从父兄贾,而独以任侠游里中。比逮吏部,郡人震骇罢肆。而诏使张应龙、文之炳者虐于民,民益怒,顾莫敢先发。佩韦于是爇香行泣于市,周城而呼曰:“有为吏部直者来!”
市中或议,或询,或泣,或切齿詈,或搏颡吁天,或卜筮占吉凶,或醵金为赆,或趣装走京师挝登闻鼓,奔走塞巷衢,凡四日夜。
洎宣诏,诸生王节、杨廷枢、文震亨、徐汧、袁征等窃计曰:“人心怒矣。吾徒当为谒两台,以释众怒。”
又谓父老毋过激,激只益重吏部祸。父老皆曰:“诺!”
乃相与诣西署,将请于巡抚、都御史。巡抚者毛一鹭,珰私人也。
是日,吏部囚服,同吴令陈文瑞由县至西署,佩韦率众随之,而马杰亦已先击柝呼市中,从者合万余人。会天雨,阴惨昼晦,人拈香如列炬,衣冠淋漓,履屐相躏,泥淖没胫骭。吏部舁肩舆,众争吊吏部,枳道不得前。吏部劳苦诸父老。佩韦等大哭,声震数里。
移时抵西署,署设帏幕仪仗。应龙与诸缇骑立庭上,气张甚,最下陈锒铛钮镣诸具,众目属哽咽。节、震亨等前白一鹭及巡按御史徐吉曰:“周公人望,一旦以忤珰就逮,祸且不测。百姓怨痛,无所控告。明公天子重臣,盍请释之以慰民乎?”
一鹭曰:“奈圣怒何?”
诸生曰:“今日之事,实东厂矫诏。且吏部无辜,徒以口舌贾祸。明公剀切上陈,幸而得请,吏部再生之日,即明公不朽之年。即不得请,而直道犹存天壤,明公所获多矣!'一鹭周张无以对,而缇骑以目相视,耳语谓“若辈何为者?”
讶一鹭不以法绳之。而杨念如、沈扬两人者,攘臂直前,诉且泣曰:“必得请乃已!”
念如故阊门鬻衣人,扬故牙侩,皆不习吏部,并不习佩韦者也。蒲伏久之,麾之不肯起,缇骑怒叱之。忽众中闻大声骂“忠贤逆贼逆贼!”
则马杰也。缇骑大惊曰:“鼠辈敢尔!速断尔颈矣!”
遂手锒铛,掷阶砉然,呼曰:“囚安在?速槛报东厂!”
佩韦等曰:“旨出朝廷,顾出东厂耶?”
乃大哗。而吏部舆人周文元者,先是闻吏部逮,号泣不食三日矣,至是跃出直前夺械。缇骑笞之,伤其额,文元愤,众亦俱愤,遂起击之炳。之炳跳,众群拥而登,栏楣俱折,脱屐掷堂上,若矢石落。自缇骑出京师,久骄横,所至凌轹,郡邑长唯唯俟命。苏民之激,愕出不意,皆踉跄走。一匿署阁,缘桷,桷动,惊而堕,念如格杀之。一踰垣仆淖中,蹴以屐,脑裂而毙。其匿厕中、翳荆棘者,俱搜得杀之。一鹭、吉皆走匿。王节等知事败,而当众气方张之时,即欲前谕止不可得。诸父老练事者,亦旋悔,稍稍散。
是日也,缇骑之逮御史黄公尊素者,适舟次胥江,掠于郛,执市人挞之。郛人闻城中之殴缇骑也,亦殴之,焚其舟,挤水中。
次日雨霁,乡大夫素服谒两台,策所以敉地方,而一鹭则夜已密书飞骑白东厂,且草疏告变矣。檄下县曰:“谁为柝声聚众者?谁为爇香号泣者?谁为骁雄贾勇、党罪囚而戕天使者?必悉诛无赦!”
始,众以吏部故,用义气相感发,五人一呼,千百为群;闻捕诛,稍稍惧。五人毅然出自承曰:我颜佩韦,我马杰,我沈扬,我杨念如,我周文元。俱就系,曰:“吾侪小人,从吏部死,死且不朽!”
及吏部死诏狱,五人亦斩于吴市,谈笑自若。先刑一日,暴风雨,太湖水溢,而广陵人则言文焕家居昼坐,忽忽见五人严装仗剑,旌旆导吏部来,忽不见。庭井石阑,飞起舞空中,良久乃堕,声轰如雷。
明年,烈皇帝即位,忠贤伏诛,吏部子茂兰刺血上冤状。诏恤吏部,诛文焕。苏士大夫即所夷珰祠废址,裒五人身首,合葬而竖石表之,至今称“五人之墓”云。
街史氏曰:奄寺之祸,古有弑君覆国者矣。而何物魏逆,威焰所愒,俾率土靡然。廉耻道丧,振古为极矣!向使中朝士大夫悉五人者,则肆诸市朝何为哉?五人姓名具而“人”之,无亦以人道之所存,不于彼而于此欤?
[张山来曰: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读竟,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