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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氏子传

金坛张明弼琴牧萤芝集
  四氏子,万历初吴人也。有姓名,四氏子者,人名之,因以为名焉。氏子家虽贫,亦产清门,凡缨緌之徒,初皆与游。
  顾其体中,痴黠各半,亦复各时。方其黠也,能作诗文,自作自书自讽,声满四邻,若出金石。及其痴也,天地变,黑白贸,亲疏怨德皆相反,妻孥无协志者。其父痛谕之,不从,则挝之,氏子亦报挝焉。久之,恒挝其父。既而著为论曰:“父子主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
  又立论:“古今无真名人,但能诃诋人则名归之。孟子诋杨、墨,庄周诋孔子,韩愈诋佛,岂好诋人哉?自为名焉耳!”
  故氏子遇当世大儒,其声名经旸谷、达濛汜者,皆极力訾诟之。且作嗔拳笑面曰:“是才不如我,而名居吾上,何也?”
  或相见至有受其大诟者。
  氏子既挝父母,詈兄嫂,诋諆当世之岳立者,国人皆鄙之,渐不与游。氏子游甚困,其兄割资食之。氏子未厌,有所如皆枳棘,则益卞急自恣,弃书不读,但好《世说》《水浒》。尝有人扣其门,氏子则怒曰:“谁敢扣若爷门耶?”
  曰:“我也!”
  曰:“谁为我?我为谁?”
  急取大棒击其胫。出行,见人有俯首者,曰:“避我耳!”
  詈之,答詈则相搏。见仰首者,曰:“骄我耶?”
  亦詈之,答詈亦相搏。故氏子有所之辄挂阂。既乃以所搏人自嫁于众曰:“彼为彼妻之厚我也,而仇我;虽然,岂予罪哉?”
  因出袖中一物曰:“此某妻之臂饰,誂我者也。”
  轻薄者竞传之,剧言苦语,各以加人,遂令邑少洁门。其妻,中庸人也,稍劝之,氏子则手格之曰:“吾厚其妻,尔乃厚其夫乎?”
  其子年长,皆心诽之,不敢言。已而邑之人皆知其诡也,则家相告曰:“慎毋与四氏子游。有与立谈者,死期必至矣!”
  其怨家亦相告曰:“此秽豕也,昔有犬豕卧偃厕中,见狮子过,则负溲溺以侮之,狮子不敢近也。今氏子负秽来,谨避之而已,勿与角也。”
  于是氏子居都会中,若空庐;行巷市间,唯逢鸡犬草木,不能逢一人也。氏子游益困,则念《世说》中祖珽获髻上叵罗、袖中金叠,因遇物即怀之。人或率众追夺,指名于千百人之前,他人丑之,思入壁罅,氏子坦然徐步,不以屑意也。又欲作南塘夜出梁山筑栅之事,终岁召人,人无肯与同役者。
  如此十余年,颇自悔。其所亲因从容语之曰:“若为儒,而挝父母,何也?”
  曰:“吾与父母戏耳,何尝尽力挞之哉?且悔挝之,必沽酒以释之。”
  “若詈兄嫂,何也?”
  曰:“吾亦戏耳!且子视吾兄嫂之身,有吾詈迹者,吾当罪。”
  “子之尽绝六亲百朋,又何也?”
  曰:“吾初皆戏耳。乃吾六亲百朋,无一达人,见我辄物而不化。彼绝我,我宁绝彼耶?”
  其人曰:“子每诋通人达士,以为不如子,又奈何?”
  氏子曰:“尽戏也。吾戏言江水不如吾沼,江与沼不移位,岂非戏耶?”
  其人曰:“若子戏则尽然矣,今日者,名败身辱,父兄不以为子弟,交游不以为朋友,处环堵之室,上漏下湿,烟断粮绝。子何不尽以戏周旋之,顾怨尤侘傺乃尔耶?”
  氏子默然无以应。
  无何,其长子某,少亦韶令,将弱忽得狂疾,终日喃喃詈人。然听其所詈,则皆其父也。其父至,则枚数其罪而挞之。氏子号叫,不得免,或言惨于氏子父被挞时。氏子械子囚诸室,则以一木为其父,诘之曰:“父母可挝乎?”
  代应之曰:“不可!”
  曰:“是宜挞!”
  日挞至百数,其余罪皆然。数年,竟狂死。
  外史氏曰:吾犹及识四氏子,身短不盈四尺,其目莹然若攫食之鸱,颐颊矜长若索斗之鸡?a href='/huanggan.html' target='_blank'>黄淦绾呃Ь<写ゼ凑洹R厝宋狡渫鐕ú挥眩苹攵兀徊豢山袒澹恢把裕茥冭唬欢裱晕苌疲懊盎趸撸炙魄钇妗Ⅶ吟选R晕嬗兴氖现ぃ誓课?ldquo;四氏子”。而四氏子不肯受也,曰:“凡吾所为皆戏耳!”
  虽然,四氏子戏,其子数木之罪而且挞之,岂亦戏狂耶?或以戏谏耶?今死矣!亦可云戏死耶?夫其父则狂,而反号其子为狂;其子父木而挞之则戏,而其父反以诸罪为戏,皆惑也。吾疑天公之愦愦久矣,今乃以其子之口与手,作天之口与手而日数之,日挞之,又酷巧。嗟乎!天公则诚戏耳,四氏子乌乎戏?
  [张山来曰:世岂真有若人耶?然观“吾犹及识之”云云,则是真有其人矣。乃知天生若人,诚近于戏,当亦未尝不悔之耳。后乃假手其子以巧报之,则彼苍之文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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