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山黄周星九烟夏为堂别集
余少时阅唐解元《六如集》,有云:“六如尝与祝枝山、张梦晋,大雪中效乞儿唱《莲花》,得钱沽酒,痛饮野寺中,曰:『此乐惜不令太白见之!』”心窃异焉,然不知梦晋为何许人也。顷阅稗乘中,有一编曰《十美图》,乃详载张梦晋、崔素琼事,不觉惊喜叫跳,已而潸然雨泣。此真古今来才子佳人之佚事也,不可以不传,遂为之传。
张梦晋,名灵,盖正德时吴县人也。生而姿容俊弈,才调无双,工诗善画,性风流豪放,不可一世。家故赤贫,而灵独蚤慧。当舞勺时,父命灵出应童子试,辄以冠军补弟子员。灵心顾不乐,以为才人何苦为章缝束缚,遂绝意不欲复应试。日纵酒高吟,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轻交与。唯与唐解元六如作忘年友。灵既年长,不娶。六如试叩之,灵笑曰:“君岂有中意人,足当吾耦者耶?”
六如曰:“无之,但自古才子宜配佳人,吾聊以此探君耳。”
灵曰:“固然,今岂有其人哉?求之数千年中,可当才子佳人者,唯李太白与崔莺莺耳!吾虽不才,然自谪仙而外,似不敢多让。若双文,惜下嫁郑恒,正未知果识张君瑞否。”
六如曰:“谨受教。吾自今请为君访之。期得双文以报命,可乎?”
遂大笑别去。
一日,灵独坐读《刘伶传》,命童子进酒,屡读屡叫绝,辄拍案浮一大白。久之,童子跽进曰:“酒罄矣!今日唐解元与祝京兆讌集虎丘,公何不挟此编一往索醉耶?”
灵大喜,即行,然不欲为不速客,乃屏弃衣冠,科跣双髻,衣鹑结,左持《刘伶传》,右持木杖,讴吟道情词,行乞而前。抵虎丘,见贵游蚁聚,绮席喧阗。灵每过一处,辄执书向客曰:“刘伶告饮。”
客见其美丈夫,不类丐者,竞以酒馔贻之。有数贾人,方酌酒赋诗,灵至前,请属和,贾人笑之。其诗中有“苍官”、“青十”、“扑握”、“伊尼”四事,因指以问灵。灵曰:“松、竹、兔、鹿,谁不知耶?”
贾人始骇,令赓诗,灵即立挥百绝而去。遥见六如及祝京兆枝山数辈,共集可中亭,亦趋前执书告饮。六如早已知为灵,见其佯狂游戏,戒座客阳为不识者以观之。语灵曰:“尔丐子持书行乞,想能赋诗。试题《悟石轩》一绝句,如佳,即賜尔卮酒,否则当叩尔胫。”
灵曰:“易耳!”
童子遂进毫楮。灵即书云:“胜迹天成说虎丘,可中亭畔足酣游。吟诗岂让生公法,顽石如何不点头?”
遂并毫楮掷地曰:“佳哉!掷地金声也!”
六如览之,大笑,因呼与共饮。时观者如堵,莫不相顾惊怪。灵既醉,即拂衣起,仍执书向悟石轩长揖曰:“刘伶谢饮。”
遂不别座客径去。六如谓枝山曰:“今日我辈此举,不减晋人风流。宜写一帧,为《张灵行乞图》,吾任绘事而公题跋之,亦千秋佳话也。”
即舐笔伸纸,俄顷图成。枝山题数语其后,座客争传玩叹赏。
忽一翁缟衣素冠,前揖曰:“二公即唐解元、祝京兆耶?仆企慕有年,何幸识韩!”
六如逊谢,徐叩之,则南昌明经崔文博,以海虞广文告归者也。翁得图谛观,不忍释手,因讯适行乞者为谁。六如曰:“敝里才子张灵也。”
翁曰:“诚然,此固非真才子不能。”
即向六如乞此图归。将返舟,见舟已移泊他所,呼之始至。盖翁有女素琼者,名莹,才貌俱绝世,以新丧母,随翁扶榇归。先舣舟岸侧时,闻人声喧沸,乍启槛窥之,则见一丐者,状貌殊不俗。丐者亦熟视槛中,忽登舟长跪,自陈“张灵求见”,屡遣不去。良久,有一童子入舟,强挽之,始去。故莹命移舟避之。崔翁乃出图示莹,且备述其故。莹始知行乞者为张灵,叹曰:“此乃真风流才子也!”
取图藏笥中。翁拟以明日往谒唐、祝二君,因访灵,忽抱疴,数日不起,为榜人所促,遽返豫章。
灵既于舟次见莹,以为绝代佳人,世难再得,遂日走虎丘侦之,久之杳然。属靳人方志来校士,志既深恶古文词,而又闻灵跅弛不羁,竟褫其诸生。灵闻乃大喜曰:“吾正苦章缝束缚,今幸免矣!顾一褫何虑再褫?且彼能褫吾诸生之名,亦能褫吾才子之名乎?”
遂往过六如家,见车骑填门,胥尉盈座,则江右宁藩宸濠遣使来迎者也。六如拟赴其招。灵曰:“甚善!吾正有厚望于君。吾曩者虎丘所遇之佳人,即豫章人也,乞君为我多方访之,冀得当以报我。此开天辟地第一吃紧事也,幸无忽忘!”
六如曰:“诺。”
即偕藩使过豫章。
时宸濠久蓄异谋,其招致六如,一博好贤虚誉,一慕六如诗画兼长,欲倩其作《十美图》,献之九重。其时宫中已觅得九人,尚虚其一。六如请先写之,遂为写九美,而各缀七绝一章于后。九美者,广陵汤之谒字雨君,善画、姑苏木桂文舟,善琴、嘉禾朱家淑文孺,善书、金陵钱韶凤生,善歌、江陵熊御小冯,善舞、荆溪杜若芳洲,善筝、洛阳花萼未芳,善笙、钱唐柳春阳絮才,善瑟、公安薛幼端端清,善箫也。图咏既成,进之濠。濠大悦,乃盛设特宴六如,而别一殿僚季生副之。季生者,憸人也。酒次,请观《九美图》,因进曰:“十美欠一,殊属缺陷,某愿举一人以充其数。诘朝请持图来献。”
比持图以献,即崔莹也。濠见之曰:“此真国色矣!”
即属季生往说之。先是崔翁家居时,莹才名噪甚,求姻者踵至。翁度非莹匹,悉拒不纳。既从虎丘得张灵,遂雅属意灵,不意疾作遽归。思复往吴中,托六如主其事。适季生旋里丧耦,熟闻莹名,预遣女画师潜绘其容,而求姻于翁。翁谋诸莹,莹固不许,于是季生衔之,因假手于濠以泄私忿。时濠威殊张甚,翁再三力辞,不得。莹窘激欲自裁,翁复多方护之。莹叹曰:“命也!已矣,夫复何言!”
乃取笥中《行乞图》,自题诗其上云:“才子风流第一人,愿随行乞乐清贫。入宫只恐无红叶,临别题诗当会真。”
举以授翁曰:“愿持此复张郎,俾知世间有情痴女子如崔素琼者,亦不虚其为一生才子也。”
遂恸哭入宫。
濠得之喜甚,复倩六如图咏,以为“十美”之冠。而六如先已取季生所献者摹得一纸藏之。莹既知六如在宫中,乘间密致一缄,以述己意。六如得缄,乃大惊惋,始知此女即灵所托访者。今事既不谐,复为绘图进献,岂非千古罪人?将来何面见良友?因急诣崔翁,索得《行乞图》返宫,将相机维挽。不意“十美”已即日就道,六如悔恨无已。又见濠逆迹渐著,急欲辞归。苦为濠羁縻,乃发狂,号呼颠掷,溲秽狼籍。濠久之不能堪,仍遣使送归。杜门月余乃起。过张灵时,灵已颓然卧病矣。
盖灵自别六如后,邑邑亡憀,日纵酒狂呼,或歌或哭。一日中秋,独走虎丘千人石畔,见优伶演剧。灵伫视良久,忽大叫曰:“尔等所演不佳,待吾演王子晋吹笙跨鹤。”
遂控一童子于地,而跨其背,攫伶人笙吹之,命童子作鹤飞,捶之不起。童子怒,掀灵于地。灵起曰:“鹤不肯飞,吾今既不得天仙,唯当作水仙耳!”
遂跃入剑池中。众急救之出,则面额俱损,且伤股,不能行。人送归其家。自此委顿枕席,日日在醉梦中。
至是忽闻六如至,乃从榻间跃起,急叩豫章佳人状。六如出所摹“素琼图”示之。灵一见,诧为天人,急捧至案间,顶礼跪拜。自陈“才子张灵拜谒”云云。已闻莹已入宫,乃抚图痛哭。六如复出莹所题《行乞图》示之。灵读罢,益痛哭,大呼:“佳人崔素琼!”
随踣地呕血不止。家人拥至榻间,病愈甚。三日后,邀六如与诀曰:“已矣唐君!吾今真死矣!死后,乞以此图殉葬。”
索笔书片纸云:“张灵,字梦晋,风流放诞人也。以情死。”
遂掷笔而逝。六如哭之恸,乃葬灵于玄墓山之麓,而以图殉焉。检其生平文章,先已自焚,唯收其诗草及《行乞图》以归。
时莹已率“十美”抵都,因驾幸榆林,久之未得进御。而宸濠已举兵反,为王守仁所败,旋即就擒。驾还时,以“十美”为逆藩所献,悉遣归母家,听其适人。于是莹仍得返豫章。值崔翁已捐馆舍,有老仆崔恩殡之。莹哀痛至甚,然茕孑无依;葬父已毕,遂挈装径抵吴门,命崔恩邀六如相见于舟次。莹首讯张灵近状,六如怆然收涕曰:“辱姐钟情远顾,奈此君福薄,今已为情鬼矣!”
莹闻之,呜咽失声。询知灵葬于玄墓,约明日同往祭之。六如明果携灵诗草及《行乞图》至,与莹各拏舟抵灵墓所。莹衣缞絰,伏地拜哭甚哀。已乃悬《行乞图》于墓前,陈设祭仪;坐石台上,徐取灵诗草读之。每读一章,辄酹酒一卮,大呼“张灵才子!”
一呼一哭,哭罢又读,往复不休。六如不忍闻,掩泪归舟。而崔恩伫立已久,劝慰无从,亦起去,徘徊丘垄间。及返,则莹已自经于台畔。恩大惊,走告六如。六如趋视,见莹已死,叹息跪拜曰:“大难大难!我唐寅今日得见奇人奇事矣!”
遂具棺衾,将易服敛之。而莹通体衫襦,皆细缀严密无少隙,知其矢死已久。六如因取诗草及《行乞图》并置棺中为殉,启灵圹与莹同穴,而植碑题其上云:“明才子张梦晋佳人崔素琼合葬之墓”。时倾城士人閧传感叹,无贵贱贤愚,争来吊诔,络绎喧豗,云蒸雨集,哀声动地,殆莫知其由也。六如既合葬灵、莹,检莹所遗橐中装,为置墓田,营丙舍,命崔恩居之,以供春秋奠扫之役。
呜呼!才子佳人,一旦至此,庶乎灵、莹之事毕,而六如之事亦毕矣。而六如于明年仲春,躬诣墓所拜奠。夜宿丙舍旁,辗转不寐。启窗纵目,则万树梅花,一天明月,不知身在人世。六如怅然叹曰:“梦晋一生狂放,沦落不偶,今得与崔美人合葬此间,消受香光,亦差可不负矣!但将来未知谁葬我唐寅耳!”
不觉欷歔泣下。忽遥闻有人朗吟云:“花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六如急起入林迎揖,则张灵也。六如讶曰:“君死已久,安得来此吟高季迪诗?”
灵笑曰:“君以我为真死耶?死者形,不死者性。吾既为一世才子,死后岂若他人泯没耶?今乘此花满山中,高士偃卧,特来造访耳。”
复举手前指曰:“此非『月明林下美人来』乎?”
六如回顾,有美人姗姗来前,则崔莹也。于是两人携手整襟,向六如拜谢合葬之德。六如方扶掖之,忽又闻有人大呼曰:“我高季迪梅花诗,乃千古绝唱,何物张灵,妄称才子,改雪为花?定须饱我老拳!”
六如转瞬之间,灵、莹俱失所在。其人直前呼曰:“当捶此改诗之贼才子!”
捽六如欲殴之。六如惊寐,则半窗明月,阒其无人。六如怃然,始信真才子与真佳人,盖死而不死也。因匡坐梅窗下,作《张灵、崔莹合传》,以纪其事。然今日《六如集》中,固未尝见此传也,余又安得而不亟补之哉?
畸史氏曰:嗟乎!盖吾阅《十美图编》,而后知世间真有才子佳人也。从来稗官家言,大抵真赝参半。若梦晋之名,既章章于《六如集》中;但素琼之事,无从考证。虽然,有其事何必无其人?且安知非作者有为而发乎?独怪梦晋之才,目空千古,而其尚论才子佳人,则耑以太白与莺莺当之。夫太白诚天上仙才,不可有二。若千古佳人,自当以文君为第一。而梦晋顾舍彼取此,厥后果遇素琼,毋乃思崔得崔,适符其谶耶?至于张以情死,崔以情殉,初非有一词半缕之成约,而慷慨从容,等泰山于鸿毛,徒以才色相怜之故。推此志也,凛凛生气,日月争光,又远出琴心犊鼻之上矣!而或者犹追恨于梦晋之蚤死,以为梦晋若不死,则素琼遣归之日,正崔、张好合之年,后此或白头唱和,兰玉盈阶,未可知也。噫!此固庸庸蚩蚩者之厚福也,何有于才子佳人哉!
[张山来曰:梦晋若不蚤死,无以成素琼殉命之奇。此正崔、张得意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