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洪若皋虞邻
“乩”或作“卟”,与“稽”同,卜以问疑也。后人以仙降为批乩,名之曰“乩仙”,亦谓“箕仙”,又谓之“扶鸾”云。凡乩仙多自称吕祖。按吕祖名岩,字洞宾,沔州人,唐礼部侍郎渭之孙。会昌中,两举进士不第,去游庐山,遇异人,得长生诀,遂仙去。故乩仙最善赋诗,喜与读书子言科场事,甚验。
予邑有诸生,姓张名报韩,字元振,善请吕祖,云传自金坛贵游子,而咒乃吕祖亲授。持咒极熟,随意写符请之,无不立应。同时有庠生朱日昌、董万宪、王人玉暨予兄涞,咸传符咒,称大仙弟子。凡仙降,先赋诗,喜饮酒行令索句,输者罚巨觥,或罚跪。月三八,命题作文。郡城有白云山,文毕,仙命送置山中某岩穴处。次日往携,咸仙亲笔所评者。凡有所遗赠,悉批云“取于某岩某穴中”。仙弟子各赠以自写呂纯阳小像一幅,悬奉于家。一日于白云山书院楼中,批既久,咸未食。仙曰:“汝辈饿乎?”
群曰:“然。”
曰:“予为汝辈乞之。”
停乩数刻,复批曰:“可于窗前取而分啖之。”
视之,盖竹箬盘贮松花饼数十枚也。叩其由来,曰:“予适向天台国清寺僧处乞与之耳。”
群食之,腹殊饱畅。复一日,各予以葫芦一,仙桃数枚。其葫芦皆五色彩紬拈成者,内衔赤城山硃砂数粒。桃亦不甚大,味与凡桃等。
久之,请于予家楼上。凡请仙,必须楼,所谓“仙人好楼居”者也。予年方舞勺,登楼礼谒,批云:“此子可教。”
随命予名若皋。凡为仙弟子者,其名咸仙所命云。因令予同会文,題“不忮不求”至“何足以臧”。艺完,命送置于白云山土地香炉下。次早往领,独取予文,圈点叠加,备极褒美。其硃紫色,其笔如悬针倒薤,字法绝似螳螂张膝、蜻蜒点水,不类人间所为。末注“三千六百九十日予言始验”。予绝不之信。
先君极敬重之。每仙降,先君必登楼礼四拜,饮酒必令尽欢而散。是时先君年望六,次年偶往乡,染时疫归,发热三日,不汗。六日热甚,发谵,医人咸却走,计无所施。或言祈之仙,符方发,扶乩,乩跃入地。再持起,纵横乱击,持者手破流血,沙盘皆碎裂。予辈俯伏哀求,方大批云:“尔父病亟,何不早请我?”
予辈复俯伏谢过,随批云:“急取梯来,向楼檐某行瓦中,取予药方下。”
即如言取下黄纸一卷,药方一道,灵符三道,皆紫硃所书,与前批评文章笔迹无异。其药件皆人所常服者,随令抄誊,赴坊取药,原方焚之。复命取水一碗,用桃仁七枚,捣碎和之,焚三灵符于其内,饮父。嘱饮后,手持木杵,向床中四旁击之。予辈捧水至床前,父素信仙,一吸而尽。复如言持杵左右前后击。仙停乩以待,曰:“汗乎?”
视之,果大汗如雨。随命服汤药。既服,复停乩以待,曰:“睡乎?”
视之果睡。即命取白米煮粥以俟。少顷,举乩曰:“睡觉乎?”
视之,复曰:“睡已觉。”
曰:“急进粥。尔父病瘳矣。”
予退。命“碧桃子守尔家。”
因供碧桃仙于家。碧桃嗜水,朝夕奉水一大碗,无他供也。未三日,而父服食如平时,一似未尝病者。他日设酒食酬谢仙,父伏地,感而且泣。未几,仙赠父小像,墨迹甚淡,视之如影,然酷肖父状,上书“九天紫府纯阳道人赠。”
其词曰:“灵雨飘衣,清歌满谷。鹤之餐云,鹿之咽月。先生一蓬莱客,为人间谪仙耶?今少炙其貌,深测其衷;若难以形容,只谱片词,为吾售也。赞曰:脸臞而衷腴,所举又若拘。其语言落华而务实,至接物宏以宽。温温安安,浑浑漫漫,继繁兰桂,鸿渐于磐。近天子之龙飞,庆上国光辉。其容舒舒,其象如愚。是武城墨士,弦歌片隅;抑西河先生,课古诗书?称泗杏之通儒,盛哉猗与!”
父什袭之不轻亵。迨沧桑之会,张生既物故,王生、董生亦相继亡,仙久不请。顺治戊子,予登贤书。壬辰会试,予兄复请,问予捷南宫与否。仙亦降,但不似向者之灵显也,但批“中阿”二字。再叩,并不答。是科予落第,予邻何公纮度、陈公璜中式,盖析何与陈姓之半,而成“阿”字也。乙未会试,复问如前,批诗云:“大固崔巍正展旗,春光逗发远为期。君家福分非轻浅,先报琼林第一枝。”
是科,予果隽南宫。兄辈又请问予殿试某甲,则批一“里”字。再问,则云:“二十二十又二里。”
及闻报,则二甲四十二名也。盖“里”字移两画于上成二甲。更逆数是年三月某日揭晓之期,以验仙之所云三千六百九十日者,殆晷刻不爽云。诚足奇哉!
予思乩仙灵验者亦多矣,未有亲能以物相授受者也。夫葫芦、仙桃、小像之类,藏之岩穴中,无论已。若窗前松饼,檐上药方,有人挟之而至乎?抑凌空而飞至乎?且评阅文章,其笔墨奚自而来也?岂天上亦有文房乎?或曰:“笔仙墨仙,类工于笔墨,有资于文章之用。其人咸仙去,则天上安得无笔墨?况吕祖游湘潭、鄂岳间,多卖纸墨于市以混迹,纸墨有,则他物可概知矣。”
予曰:“然则诚仙乎?”
或曰:“以子之大人病且踣,呼吸之间,能令立起,非仙而能若是乎?”
或之言虽如此,然予闻食仙桃者,可百岁而上之;张生、王生、董生,咸食桃者也,均不能周甲子,则仙不仙又未可必也。是予终不能辨,姑记之以俟后之辨之者。
[张山来曰:吕祖能诗,能书,能饮,能行觞政,皆所优为。独是“八股”一道,不识何以亦能评阅?岂一能则无所不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