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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无福鸳鸯天荒寻住迹 有情离别旧巷剩斜阳

  话说柳塘送到门外,看着大夫坐车走了,江湄也要告辞,柳塘挽他稍坐。回到房里,江湄便报告说玉枝经过良好,已经完全清醒,大夫今天又来看过,据说伤处并没变化,只要这样下去,便可克期告痊。柳塘听了甚喜,又叹息说:“我家里这才叫祸不单行。人家千年不遇的事,我竟同时遇上两件,运气可谓坏到极点。幸而还都得到救星,转危为安,也算不幸中的大幸。现在两条命都保住了,可以说,完全是老弟的功劳,我真不知怎样报答你。”
  江湄道:“老伯说得太远了,我不过赶上了,稍尽点心,有什么功劳。”
  接着,又说,“今晨回去,璞玉等还在等待消息,并没睡觉。听了太太受伤情形,吓得不得了,连家母也要过来看望。我说太太怕人搅扰,去了也不能见面,何必去添麻烦?不如过几日再说,这样才把她们拦住了。”
  柳塘道:“本来这样最好,不过我既不能离开家里,那边的事只可托老弟照顾了。至于小女玉枝,老弟很不必对她避忌。咱们是通家之好,我讨句大话,你们就是兄妹,何况她的命又是你救的,病好以后,还不知多么感激呢。”
  江湄听着,似乎感觉柳塘语中夹有隐意,不由红了脸,吃吃地说:“这很不值得。”
  柳塘笑道:“提起小女,倒是我一桩心事,她本已有了主儿了。”
  江湄听着,似乎大受震动,不由的抬头瞧看柳塘,面上神色大变。但他立刻觉悟露出痕迹,急忙又扭转脸,避开柳塘眼光,很不安地拿起碗来喝茶。柳塘暗笑,便接着道:“她的亲事也很奇怪,是那个到你府上卖杂货的老绅董给作媒。因为那老绅董有一次在路上丢了一笔千元巨款,被一个姓唐的货郎拾去,居然原封还给了她。老绅董认为这货郎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将来必要发迹,就来给小女玉枝作媒。我看姓唐的很是诚实,就答应了。”
  江湄接口道:“凭您这家儿,真就跟挑担负贩的作亲么?”
  柳塘道:“我倒不在乎家世,只要本人好就得。不过,这姓唐的并没好到底。才定下亲事,他就遇到一个小时青梅竹马的情人,重续了旧好,于是这粧亲事就算无形取消了。”
  江湄怔了一下道:“这姓唐的未免太混账,难道您就由着他这样失信么?”
  柳塘笑道:“我不由着他,难道还跟他去打官司?再说,我对这桩亲事已经后悔了。起初,我只看重诚实,觉得人虽粗些,慢慢还可以成全。哪知他不受成全,满脑子的土俗市井,简直天生的小买卖人,万万配不上我的小女。所以,出这岔头,正可我的心。婚姻的事,本由天定,姓唐的跟小女没有缘分。所以,虽说成了还是得散,倘若到现时还没有散,我心里还不知如何难过呢。”
  江湄听着一怔,瞪着眼似乎很诧异他的话。柳塘笑道:“这你还不明白么?”
  江湄摇头道:“我不明白。”
  柳塘道:“你回去想想,慢慢也会明白的。倘若你一定要问,我也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现在遇见老弟,这等人才,再想想小女所许配的竟是那样人,怎会不难过呢。”
  江湄听着方自愕然。柳塘已拍着他的肩头说道:“我不愿弄那些俗气,就跟老弟当面说了吧。小女曾受你救命之恩,我绝不能把她再许旁人。从前几天我已有这意思,昨天老弟诉说过去身世和所抱的主张,我就更决定了,所以今天同你面讲。你很不必说什么髙攀不配的活。我已说过,小女初次曾许给串街的货郎,难道你连货郎还不如么?”
  江湄想不到柳塘会如此直言无忌,倒被闹得惊诧失色,不知怎样回答是好。柳塘又笑道:“老弟,我知道你也很爱小女的,咱们开诚相见,谁也不要客套,现在你痛快说,愿意这件亲事不愿。”
  江湄红了脸道:“当然我求之不得,只是这不得先问问您的小姐吗?”
  柳塘道:“当然要问她的。我想她也和你一样,这事可以算没问题了。不过现在先不必提起,等她们母女的病全好了,你再和令堂商量,托位大宾出头一保,咱们就算乾坤定矣。我们不要虚文,暂时只你我知道好了。”
  江湄虽是很有阅历的人,但却未经过这样阵式。而且他向来以为柳塘是位循规蹈矩的老年人,万想不到他会这样脱略,把女儿终身大事,竟面说面讲起来,不过这事正是江湄所希望的。好像一个人正盼望做官,立刻便有人送来委任状,当然喜出望外,绝对不会推辞,只是也不好答应,倒觉十分发窘。半晌才吃吃答道:“这个当然……小侄当然愿意,不过……”
  柳塘接口道:“不过什么,你还说高攀俯就的话啊。”
  江湄摇头道:“不是。我说要先禀明家母。”
  柳塘道:“我方才说过,自然要先请示令堂。不过我早已看透了,贤弟你对小女,真是前世有缘,必是从一见面就爱上她。至于令堂更是已经看透你的心思,老人家不知从几年前就盼望抱孙子,只为你前次婚姻不如意,对女性生了恶感,一直不肯提续娶的事,老人家也不便强拗你。如今好容易见你有了可意的对象,还会不竭力成全?只看她对我们这样特别要好,便是替儿子在用心了。哈哈,恐怕世上自有翁婿以来,还没有这样说话的,我就确定咱们的关系了。这不是我荒唐,实在是有把握。若不是看得明白,也不敢这样鲁莽,万一我把小女许你,你摇头不要,我这老脸往哪儿摆啊。”
  江湄被他说得只剩了红脸。说着,他又哈哈笑道:“老弟,你看我也有点江湖气吧,昨天你的行事,很叫我出于意外。所以,今天我也办件出你意外的事,叫你瞧瞧。”
  江湄无话可说,只得陪着他笑道:“我真想不到您有此一举。”
  柳塘笑道:“你以为我是个书呆式的迂夫子么?我实不是那种人。我念书并没念成书痴,只在心里养成一种磊落纵横的不平之气。无奈处在这种环境,不能发泄……哦,你不要笑我,以为我家有着王厨子,我还配说什么磊落纵横。可是,老弟你不定明白不明白,像世俗那等好汉的行为,我是不屑于做的。譬如我拿刀把他们杀了,那够多么无聊。所以我只给他们做诗。这几年已做了不少,里面尽有未经人道的佳句,只可惜没印集子传世,这倒是我不光棍的地方。”
  说着,又哈哈一笑道:“今天对于老弟/我才算第一次露出本色,做了一件痛快事。咱们是慷慨论交,千金一诺。哈哈,果然千金一诺,一诺千金。当面一句话,就把千金许给你了。”
  江湄见柳塘言语中似有醉意,但知他并没饮酒,料想必是有所感触,就打岔道:“老伯,您可得改改称呼,不能再叫我老弟了。”
  柳塘道:“好好,那么叫你贤侄?这虚文倒没关系。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将来得好好儿待她,我以后也都倚仗你了。”
  江湄道:“小侄一定要孝顺您的。”
  柳塘笑道:“孝顺我是不敢当的。以后麻烦你的事恐怕很多,等将来你就知道了。”
  江湄心想,你把女儿嫁给我,有什么麻烦呢?但也不好细问,只得含笑答应。又谈了-会儿,便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悄悄把这事禀知母亲,自然有一番欣喜。但江老太太也深以柳塘的脱略行为,引为怪异。这时,玉枝已完全清醒,江湄从门外经过,听见她和璞玉说话。过一会儿,江老太太进去瞧看,江湄也跟入房中。玉枝已由璞玉口中得知江湄相救的热心盛情,虽未说话,却看着江湄,现出感激之色。江湄看着心想,你很不必感激,现在你父亲已把你许给我了,我救你本是丈夫救妻子,理所当然。但这时玉枝和璞玉都还蒙在鼓里呢。
  再说柳塘把江湄送走,心中觉得很是畅快,再想到自己的事,又冷笑了半晌。自觉在这几日中所遭遇的种种拂逆,最先雪蓉下堂,跟着和唐棣华拾坠欢,玉枝婚事发生变故,随后又失踪受伤,方才把她寻着,太太这里又出了凶案,还发露了丑事,这一档一档的刺激,若换个别人,恐怕早已承受不住。幸而自己还有修养心性的功夫,能够把一切看得平淡,付之一笑,并未受到什么影响,这倒是足以自豪的。柳塘虽然这样想法,其实不然,他已受了很深的影响,只是不自知觉而己。别的事还较比好些,惟有太太这件事,给他刺激最甚。他是一个极重体面的人,如何受得住这样难堪的耻辱?但是既已遇到这种事,虽然无可忍耐,也得拿着古时教徒受难的精神,来忍耐下去。表面虽然未失常态,但内部神经,经这样极度压迫,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受了伤损,渐入崩溃状态。好在他读书阅世,有着相当的养气功夫,尚能自加禁制,不致过分显露,止于心中的厌世念头加重,幽默感增加,渐渐变成一种玩世不恭的狂放态度,自己却不知觉,尚以为能把奇耻大辱付诸流水行云,是别人所木能及的。却不知这正是心理变态,因为.抑塞情怀,不能对他人发泄,就只可反转来自谑己嘲了。这时,他坐着沉^?一会儿,便徐徐踱入内宅,进了上房。见女仆在外间坐着,柳塘问她吃过饭没有。女仆说:“等一会儿别人来了,才能去吃。”
  柳塘道:“你去吧,吃过饭可赶着回来。”
  女仆应着走出。
  柳塘步入内室,见太太仍直挺挺躺着,却是清醒未睡,两眼直向着床顶,听见步履声音,才把眼光转过来。柳塘见她似已神智清楚,就凑近前去,说道:“你好些了,放心养着吧,大夫说,过一个月准可以好的。”
  太太听了,似乎要点头,却又不能动弹,只用目光表示感激之意。柳塘諕坐在床边椅上,划火柴吸着纸烟,又道:“那个伤你的人,已经遭了报应,在当夜就投河死了。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有一两个知道的,也都说他图财害命,惧罪自尽。这件事算完全消灭了,你再不要介意,只安心养病,病好了咱们安安静静过日子。”
  柳塘说话面向着房门,忽听太太格格作声,急忙转脸一看,只见太太满面泪痕,嘴唇颤动,似乎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柳塘看着她的神情,似在感激中透着万分愧悔,知道她的意思,忙抚着她的肩头,附耳说道:“你不要说话,大夫曾嘱咐过的,千万留神。至于你的意思,我很明白,咱们是夫妇,可以无话不说,以前也怨我对你太冷淡些,这就是年纪的关系。我中年以前,生活太不检点,把身体精神都伤耗了,弄得未老先衰,自认是老头儿,一切都看淡了。你却是一个没出过闺房的女子,虽然也年过三十,却还和十几岁女孩一样。在出嫁时,抱着很大希望,梦想人生乐趣,不想竟遇到我这样老头儿,毫无情趣,又对你没一点亲热气儿,自然要把你逼得走了错步。这本是人情难免的事,我很原谅,这是实话,我若要责备你,还不如责备自己。何况你只是一步走错,随后就明白了,我在旁冷眼都看得出来。像去年你把厨房挪到跨院,就是凭据,到了最近,你的种种作为,更看出是立志改过,若不为改过,还没有这场事呢。论理我不该跟你明说,不过这件事存在你心里,终是块病,永远不能开化的,不如说明了大家痛快。过去的事只当做了个噩梦,谁也不要记着,从此以后,咱们重新打鼓另开张,安心乐意的过日子。现在我把玉枝也许给江家少爷了,以后两家来来往往,尽有乐事,你就往开处想吧。”
  太太听着说不出话,只是流泪。柳塘替她把泪拭干,又温慰了半晌,等女仆吃过饭回来,方才走出。从这日起,太太依着那老大夫的方法调理,居然日见痊可,柳塘看着更放了心。每隔一两日便到江宅去看玉枝一趟,玉枝的情形更好,伤口日见平复,饮食谈笑,都和好人一样,只是大夫还不许她起坐。柳塘每去必和她说些闲话,却没把定亲的事告诉她,因她尚住在江家,常和江氏母子盘桓,若是说明定亲,便要多所避忌,一切就不便了。璞玉也不断回家去看望太太,只是仍负着看护玉枝的责任,常住在江宅。十日以后,太太喉咙已能发声,身体也由板上解放,睡到床上。柳塘虽不叫她说话,她却常在不知不觉中说出几句。每天午饭后和晚饭后,柳塘必去看她,她便叫柳塘坐在身旁,伸手相握,常常眼波莹莹,望着柳塘,似将有语。柳塘却一见她开口,便以大夫的话劝阻,太太也就不再作声。但是常常握手相看,经过一两点钟,倒觉情意弥漫,双方心事相喻无言。
  过了几天,太太因感激柳塘的恩义,自愧过去的失德,心中积郁难忍,竟在一天晚上,不顾柳塘劝告,拉着他哭了起来。柳塘连声劝止,她仍哭着说道:“你别拦我,我就死了也得说,再不说就憋死了。我真没脸见你,当初做得不是人的事,给你丢脸,给你惹事,难得你知道了竟不恨我,还这么可怜我。天啊!我的心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那天你的那些话,咳,我跟你这几年,平常只觉你脾气好,到那天才知你是佛心人。明明是我的错儿,你偏揽到自己身上,硬说不怨我,这更叫我抱愧,什么叫被事所挤,天生是我下贱,没有人味。人家老夫少妻,世上尽有,难道都出这种事呀!咳,我那天听了你的话,真臊得不想活了,只又怕我死了叫你伤心,还给你添烦。再说,受你这样的恩德,我这世不报,不知还有来世没有,有来世也不定报得了报不了。所以我决心老着脸活下去,你年纪也大了,又没几个亲人,往后我要尽心伺候你一世。可是,我已不配再做你的太太,顶好你再娶一房,我只算是你的儿女了,其实连儿女也不配,你就把我当个奴婢吧。”
  说着,又呜咽不已。
  柳塘知道她已彻底悔悟,所说都是出于感激的良心话,就柔声说道:“你不许这样想,我已说过,过去的事都算消灭了,谁也不许记着,咱们还是和好的夫妇。现在你得养病,自然不能再说,就是好了以后,若再提一句旧事,我就要生气了。”
  太太道:“不管怎样,我反正知道自己不配再做你太太,你顶好另娶一个,咱们对外面自然不提,暗地里算我让开这个正位,省得沾污太太这两个字。咳,可惜雪蓉早早走了,若是她还在这里,我就跟她掉个过儿。”
  柳塘着急道:“你还说呀,合着我要大家全把过去的事忘掉,重新做起,你却非得记着不可,莫非当我是鼠肚鸡肠的人,所说的话全是假的。你还叫我另娶一个,难道看我这些年苦恼还没受够。现在痛快一句话,我已这样年纪了,你若真个疼我,以后就尽你的心,叫我安安静静,过舒心日子,永不要出是非。咱们这地方,老年夫妇都互相称作老伴儿,话虽粗俗,互相厮守。你说的那些话全没有用,我只希望你从今以后,把自己当作老人,和我做伴儿好了。”
  太太不好再说,只流着泪自指胸膛,似说良心有愧。柳塘只对她摆手,又坐了一会儿,便走出来。果然太太从此再也不提旧事,每日见面,只是稍叙家常,但双方经过这番披沥倾谈,已把隔膜消除,渐渐生出真的情感。又过几日,玉枝伤痕痊愈,可以行动自如,柳塘便把她和璞玉接回家中。柳塘背地把自己和太太的一切经过都告诉玉枝,玉枝聪明,已悟其意,到家便向太太殷勤慰问,又改口以母亲相称,在病榻前笑语承欢,比亲女儿还要尽心。太太见玉枝这样,自然欢喜非常,但寻思必经柳塘授意,就越发感愧交并,因而对玉枝也十分爱惜,决心把母爱寄托在她身上,由骨肉至情中,觅取人生幸福。柳塘见她们这样亲爱,自觉高兴,就常在病榻前和她们说笑,灯前炉畔,喜气盎然,成为向所未有的家庭乐境。璞玉自然常常加入谈笑,欣喜柳塘家中因一场风波反而得到幸福,太太改过迁善,好像重创出新生命。玉枝又要和江湄那样的精干少年联成佳偶,自然较唐棣华胜强得多。柳塘从此暮景堪娱,余年有恃,真该替他庆幸。只是触景生情,由他人的美满,不禁想到自己的畸零,和警予相思四载,经过若干坎坷,方才得完心愿。但只厮守了三天,便遇着绝大变故,王督军势败逃走,警予公而忘私,竟随同出亡,至今生死不知,渺无消息。自己才得归宿,又复飘零,如今孤身悬在人家,终久如何是了?想着,心中难过,但又不慮露于形色,惹人不快,于是只剩了午夜梦回,泪湿衾枕,身体也日渐消瘦了。
  柳塘在玉枝回家以后,便表明了对江湄家的婚事。玉枝也已知道唐棣华和雪蓉竟是旧时情侣,造化弄人,孽缘前定,她自己对唐棣华又没感情,觉得这样解决,倒是幸事。至于江湄,她却曾经多日盘桓,那英姿飒爽的影子,久已印入心中,何况又知他舍命相救,感激难言。及至柳塘发表定婚,玉枝当然恰如所愿,自有一番欢喜。虽然矜持不露,但是眉欲锁而仍开,口欲闭而终绽,内心髙兴,外貌终要显露,不能长久装作的。柳塘看着玉枝的情形,也觉老怀欣慰。
  但璞玉却和玉枝成为反比例。她因住在人家,不愿现露愁颜苦色,惹人讨厌,每日强打精神,勉强高兴。但是容虽笑而眉黛凝愁,口虽开而语声如叹,任凭如何自制,也不觉露出满怀心事的样儿。柳塘看着她心中难过,常常寻思:警予已失踪多日,和王督军一样不知下落,他无论如何,总该有信到来,便不为璞玉,在友谊上说,也不该叫我长久悬念,警予并不是不懂事的人啊。但他竟然一直没信,莫非己经遭逢意外?不过我曾设法访查,在变乱之夜,伤人虽多,却没有警予踪迹。也许他随王督军离开天津以后,才遇着不幸,那可就难保了,但我想终不至于。便以璞玉而论,难道方偕鸳盟,便伤寡鹄,天心竟如此残酷么!然而这不是人力能争的事,也只有等待罢了。
  哪知又过了两日,一天下午,宝山忽然由外面跑进来,手持一封信,载欣载奔地叫着:“老爷,赵秘书长有信来了!”
  柳塘正在房中吸烟,和璞玉闲谈,一听见叫喊,立刻跳起来迎出去。从宝山手里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自己的住址姓名,下款儿只写了“赵缄”二字,信封已然污损,却没有邮票和邮局戳印,一看便知道是专人送来,而且字迹也确似警予所写。但不解宝山何以认识是他的信?难道只由“赵”字便能断定么?当时就问这是谁送来的,你怎知是赵秘书长。宝山道:“是来人告诉我的。一个穿便衣的大汉,走进门房,提老爷的名字,问可住在这里,我答说不错。问他有什么事,他从身上掏出这封信,跟我说是赵秘书长托带来的,放下就走。我留他稍候,他说既不要回信,也没别的可说,就扬长走了。”
  柳塘听了,方要再问,忽见璞玉从里间探出头来,望着自己,满面是希望之色,就摆手叫宝山退出。自己走入房中,向璞玉道:“恭喜妹妹,警予有信来了。可是,他怎么今天才来信,又是托人带的,不经邮局……”
  璞玉似乎没理会他的话,只瞪着他手中的信。柳塘知道她急于知道里面的消息,就坐在床上,撕开信封,拿出信纸,舒展开了,从头细看。璞玉只希望他给念出来,但哪知柳塘只顾自己看下去,这本是他的一种习惯。大凡初识之途的人,都是见字必要朗读,便在大庭广众中念错出丑,也不以为意。但到了有学问的人,可就惜唾如金,轻易不肯开口,好像小时在书房念书念够了,以后再不愿劳动声带,看什么只要眼里清楚,心中明白就得。柳塘已养成了这种习惯,这时展开信纸,便只顾看下去,忘了旁边有人。但璞玉此际心情,真恨不得跳进信里,在一秒钟间完全明白。柳塘这样独知独觉,她如何受得住,但又不好径自询问,只把焦灼的眼光,觑着柳塘的脸。信里不知说些什么,使柳塘面上表情屡变,颜色忽白忽红,眉头忽展忽皱。璞玉更自惊疑不定,脸上神情也随着柳塘转变,直到柳塘看完,似乎受了很重的刺激,目瞪口张,望空寻思,璞玉才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信里说什么?他在哪里?”
  柳塘闻声看看璞玉,才醒悟自己只顾出神,忘却还有比自己更关心更着急的人,就“啊”了一声道:“就是这样奇怪,他没提地址,信里的话也是半吞半吐的,我这才寻思明白。大概那夜变乱来得太骤,王督军事先未得一点消息,临时仓促逃跑,竟未能从铁路或海道出去,只可藏到附近什么县里,也许是村庄,大概那地方也落到敌对他的人手里。警予跟着王督军,只可潜藏不露,慢慢设法往外走。在这种情形之下,莫怪他不能来信了。现在他们已经脱离危险地带,才敢给咱们通信。”
  说着,又摇头叹道:“他们在外面一定受罪不小。这信里说,他在那夜从家中出去,拼命闯到督署,正赶上王督军逃出府门,就一道逃奔出去。起初带着家眷,人还很多,逃到半路,看情势危急,王督军就把家眷托给一位可靠的将官,另投安全地带。他自己和警予还带着三四个亲信,骑着马走下去,想投一个地方,那地方住有一支军队,是王督军内一个盟弟带领,想借这支队伍图谋恢复。哪知走到半路,得到消息,那位盟弟也已背叛了。王督军进退无路,只得先寻个地方躲藏,幸而有个马弁是当地人氏,就带着他们投奔乡村,白昼借宿,夜晚潜行,一点点往边境上挪动,有时也许连在一处住三天五天,不敢出门。好在带得有钱,买动人心,不致把他们出卖,这样受苦有二十多天,才得脱离险地。警予一直不敢寄信,恐怕透露风声,被人由信上发现他们的踪迹,或是连累了咱们,所以直忍了许多日。这信上曰期是初六曰,他已到了海口,第二曰便要上船了,才在夜里写这封信,托人带来。但是里面还没写明寄信地方,人名也全含混,把王督军写作主公,旁人也全用替代名词,若不是我看,还不能明白的。”
  璞玉听柳塘说了半天,还没提到警予现在何处,忍不住插口道:“他没说上船要到哪里去么?”
  柳塘道:“他没说明,只说下次来信就可以从邮局寄了。他这是特别小心,因为寄信时还没离开险地,只怕这信泄漏,所以还不敢写地址,送信的必也特托专人。看信里的口气,警予真是朋友,他给王督军做秘书长,本是客卿性质,向来恬淡自甘,很少参预机务,也不把持权柄,和王督军总保持相当距离,和一班权要也都分着界限。既不巴结逢迎,也不结党营私。在王督军手下的,有若千人特得宠信,威福自恣,有若干人利用机会,发了大财。惟有警予始终我行我素,总是书生本色。到如今王督军势败,那班由他身上得法的,全都自顾妻孥,自图安逸。有的躲进租界享福,有的还卖主求荣。结果肯与王督军同患难的,倒只剩警予一人。你看警予素日并没颂扬王督军的功德,也没露过感激的意思,说起来还像有所不满似的。然而到了危急时候,他竟忠义奋发,舍命报答知己。信里意思,好似把王督军当作失母孤儿,自己当作保姆,因为别人负心,他越发的责无旁贷,定要相随到底,看情形他暂时是不能回来了。可是得到这封信,我们知道他平安,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安慰了。”
  璞玉听着,忽落下泪来,急忙用手掩住脸儿。柳塘又道:“他还叫我告诉你,不要替他担忧,他在外自知保重。只待把王督军护送到安全地方,尽到了朋友责任,就可以回来跟你团聚。所盼你也自己保重,安心住在这里,养得胖胖儿的,漂亮亮的,等他回来。”
  璞玉听着,抬起头儿,含羞说了句:“瞧这大哥……”
  随又低下头去。柳塘笑道:“你不要埋怨我乱说,难道我还怄你?他这信上明明写着‘善保颜色,以规欠好’。我只照文翻译,不过这种翻译是很难的。他用文言写,字面还很雅驯,我用白话一翻,语病就出来了。”
  说着,放下此信,又和璞玉谈了半晌警予的事。
  璞玉因得到警予平安消息,这封家书论值真不止万金,当时眉心就舒展许多,心头积郁也开豁不少。听柳塘夸赞警予忠于朋友,不由叹道:“他只顾了朋友,可把家抛了。”
  柳塘道:“这种事自古便难两全。古人以忠孝为大节,常把君王和父母并论,有时还移孝作忠,却没听说过移忠作孝,至于妻孥,简直是不上论的,这当然是旧时代的路数,不能说是合理。不过警子是读书人,又受王督军的知遇,自然不能畏难苟安,遗人讥笑。这是人生大节,不能苟且,便是我遇着了,也只好和他一样办法。至于警予本心,却是舍不得离开你的。”
  璜玉听着,叹息无言。柳塘又劝解了一会儿,方才罢了。璞玉便把警予的信珍藏起来,此算是有了指望,心里安稳许多。
  柳塘家里也尽是《心的事,但这所谓顺心,只是由坏转好。太太的伤已逐渐平复。到了约定之日,老大夫果然到来,给太太把缠布解放。那缠布经过多日,已是污黑不堪。但解开以后,只见里面的肉,都已长成,只伤处还显着嫩而发红,却没一点疤斑,众人全都称奇。柳塘咨嗟叹息,说:“我们中国的医道,真有神妙不可思议的,只可惜失传的太多,难得遇见。像这样治伤,上一次药,几十天不换不洗,不透空气,若叫西医看见,必以为里面要成为毒菌窟穴,把人烂砣为止,哪知竟得到这样奇迹。”
  说着,和太太称谢不已,又邀来江湄,商量酬谢大夫的办法。依柳塘要送千元谢金,另外挂匾。这老大夫既不受钱,更怕传名,坚却不受,反看中了堂屋大瓶中所插的一支方竹手杖。那手杖是一位朋友所送,柳塘因它分量稍重,尺寸又长,而且共有十八节,不好截短,只得抛置不用,已经二十多年了。不想这时得到大夫赏识,柳塘就拿了奉赠。老大夫大喜,说这就很好,我算受了谢礼,可不要再客气了。说完,便扬长出门而去。柳塘心中不安,随后又给送去贵重礼物,都被退了回来。柳塘也只得罢了。
  太太病愈以后,果然依着柳塘的话,洗心革面,励精图治,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家务上面。对待柳塘竭力尽心,对于玉枝非常慈爱,饮食寒暖,极为关心,宛然和生母一样疼爱。以前对璞玉尚有几分隔膜,病后竟亲如姐妹,而且因她心境不舒,更有一番体贴。连男女仆人也全提高了待遇,不但加了工钱,有一天整理箱箧,竟剔出两箱旧衣服,分给仆人。太太以先是偏于精刻的人,这时突变宽厚,而且对人和蔼,常带笑容,于是人们都说太太一场病把人变了。
  又过几日,太太便主张给玉枝换帖,正式宴会亲友,宣布玉枝的身份。因为玉枝的身份问题,比婚事更加重要。她一直担承着姨太太名义,到失踪以后,也只对太太和仆人揭穿了秘幕,其余的人还不知晓。现在若贸然宣布定婚,亲友还不知哪里来的一位小姐呢。所以太太为郑重起见,要举行隆重仪式,筵请亲友前来,先声明自己夫妇已收玉枝作为义女,一切全以亲女待遇,然后再附带宣布定婚的事。柳塘也觉应该这样办,但因亲友早已知道玉枝的地位,听到她由姨太太变作女儿,必然引起怪骇,那时便不能不说明原委。但要说原委,势必揭穿许多旧事,有损太太脸面,若是隐瞒真相,又难措词,实在不易斟酌,所以踌躇不决。太太却坚决要办,劝柳塘不要管,由她自己承当,柳塘只得依她。
  太太便发帖广延亲友。到了日期,等人众集齐,开筵列座。酒过三巡,太太把打扮齐整的玉枝领了出来,在筵前给大家引见。亲友们有的认识玉枝是姨太太,有的不识玉枝,却知道柳塘没有儿女,当时全都大愕。太太却不慌不忙,把这原委诉说出来。“先提当初自己要柳塘纳妾,柳塘不肯,后来被自己劝动了,就在外面物色,自己也在家中替他张罗,不想双方同时都选定了一个。柳塘在外面选定雪蓉,自己在家中定妥了玉枝。在当时,柳塘和雪蓉已成定局,玉枝却还可以打退,不过自己即生了私心,定要柳塘娶自己所选的人。玉枝又因受着家人虐待,哀求收留,于是就强逼柳塘把两人一齐收房。但柳塘存心忠厚,自觉娶一个年轻女子做妾,已是误入青春,有伤阴骘,怎能作践两个,何况玉枝年纪更小。只苦被逼迫,不能不应,竟而奇想天开,暗地和玉枝商量,把她收做义女,但表面还瞒着我一直为姨太太。到如今,直瞒了二三年,柳塘只为这点好心,还惹出风波。那个雪蓉,初来本是很好的,只为玉枝成了柳塘的女儿,当时既受疼爱,过后又有希望,觉得一样的人,一同进门,受到两样待承,由此就离心离德,终于下堂走了。柳塘还忍着伤心,不肯说明,直到自己害病,玉枝在床前侍奉,有如亲女,柳塘为安慰自己,才把玉枝的实情说出来。自己被柳塘的忠厚,和玉枝的孝心给感动了,才悔悟以前挟私嫉妒,强要柳塘收下玉枝,几乎作践了这小女孩子。幸而柳塘把我的罪过给挽回了,还给我得了个孝顺的女儿,我是多么惭愧。但是以前只为我一人不好,弄得柳塘做好事还得瞒人,玉枝一直担着姨太太的名儿。现在我虽后悔了,明白了,可是外人还不知道,见玉枝从姨太太变成小姐,不定怎样疑惑。所以我的病一好,就赶着请各位亲友前来,谈谈这个前因后果,叫大家知道柳塘的隐德,玉枝的孝顺,和他们担的这冤枉名声,全是我一个人逼出来的。今天请诸位认识我们的女儿,我们夫妇就把她当作继承人了,我们以后也未必能再有孩子,便是有了,玉枝的地位,照样不能变动,请诸位给做个证人。”
  说着,便领着玉枝,向亲友挨位引见,这位姑父,那位姨丈,这位大娘,那位表嫂,费了很久工夫才引见遍了。
  玉枝一一行礼,大家纷纷道贺,跟着便大发利市,收了许多见面礼。人们因事先不知是这种局面,未得预备礼物,临时只可用钞票代替,但也有由手上现摘镯子、戒指的。玉枝共得上千元现金,还有十多件首饰。太太向大家道谢,接着又把玉枝定婚的事也说出来,却笑着道:“我今天是一事两勾当,请诸位来,报告我们得了女儿,外带报告女儿定亲,不再备两次席了。诸位也一事两勾当,方才己给了见面礼,也不用再破费二回,几时正式办事,再给添箱吧。”
  众人又向他夫妇道贺。
  柳塘见太太办得很是圆满,她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把好处推给丈夫,居然顺理成章的把玉枝名分更改过来,使人们只有赞叹,很少诧怪,可见她真是有心路的人。自己当初觉得很难措词,想不到她轻描淡写地就办完了。当然,我因为不愿声扬她的坏处,才觉难说。她肯自己认错,自然就容易了,这是最好的方法。f虽认错,旁人倒会原谅,绝不致因此看轻她的,大家也全好看了。想着,正和人们周旋,忽见宝山走了进来,垂手禀道:“外面有客人求见。”
  柳塘道:“什么客人,你没见我正忙着么,不相干的还不挡驾?”
  宝山向他使个眼色道:“来人说有要紧事,您出去就知道了。”
  柳塘见宝山神情可异,言语支离,也没再问,就走了出去,一直到外院进了客厅。见里面寂然无人,不由一怔,回头见宝山正跟在背后,就问:“你不是说有客找我,在那里呢?”
  宝山摆摆手道:“老爷,是我请您出来,并没人找。”
  柳塘愕然问道:“你有什么事?”
  宝山道:“老爷没见着今天的晚报么?”
  柳塘道:“我起床便忙着招待客人,连早报都没看,哪有工夫……哦,晚报又怎样?”
  宝山便把手中的报纸递过道:“您瞧,王督军被刺了。”
  柳塘大惊道:“是么,在哪里登着……”
  说着,打开报纸,只见头一条儿便是这段新闻,却只像电报简讯,寥寥数语。说王督军自势败后,销声匿迹,久无音讯,不知何时抵达上海,寓居四马路南海饭店,携有僚佐数人。昨日下午,有其故友黄受生,亦下野军长,在万花楼邀宴接风。王携僚属三人同往,不意有暴徒四人,预伏万花楼门外,迨王到门下车,即行发枪狙击。王当场毙命,随行僚属一死一伤,仅有一人无恙,暴徒尽行逃脱。据传或因政治关系,当局正在传讯证人严缉凶犯中云云。柳塘看完,只觉头顶轰的一响,跟着顿足叹息,知道宝山所以叫自己出来,并非注意王督军,而是关心报上所写的三个僚属。这三人虽未写姓名,却可断定必有警予在内,不知他在一死一伤一得无恙的三个人中,占了那个地位,这便令人可虑了。他能无恙,自然再好没有,受伤也算侥幸,若是凑巧占了那个死的地位,可就了不得了,真想不到又出这意外风波。想着,就听宝山说道:“我看见这段报,很替赵老爷担心,忙去报告老爷,又怕赵太太知道,所以请您出来,您看赵老爷不会……”
  柳塘道:“这你可问住我了,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知道千里外的事?现在只有盼他不是那个……是那个平安无事的,至不济也是那个受伤的……哦,我想他一定是受伤了。”
  宝山道:“您怎看出来的?”
  柳塘叹道:“六亲同运啊。我家里有两人受伤,他也陪着,但盼如此,伤了总可以好,反正这事你要尽力瞒着,千万别传进赵太太耳里。那不但害她担惊发愁,还怕出意外的事,你可记住了。”
  宝山唯唯应诺。柳塘便立起回了后院。
  璞玉见他神色有异,便问:“大哥,是准找你?”
  柳塘漫应道:“是一位生朋友前来打抽丰,我把他打发走了。”
  璞玉道:“是拌嘴了么?你脸上怪不好看。”
  柳塘道:“我和他本没交情,他张口借一二百,给少了还不肯走,到底惹我生了气。宝山赶他出去了。”
  璞玉听着信以为真,也没再问。柳塘便和别人周旋,等到席散,晚上还有人留下作余兴游戏,直到半夜,方才散尽。柳塘便进入太太房中,悄悄把这事说了。太太也深为扼腕,但劝着柳塘不必忧虑,事情还没见真,倘若警予没事,我们替他白担忧愁,岂不冤枉?太太嗟异不已。还劝柳塘暂时不要告诉璞玉,等听见实在信息,再做道理。柳塘道:“等着看明天的报吧,也许还有下文的。”
  当时,又谈了一会儿,便各自就寝。
  柳塘简直一夜未睡,直等到早晨七点,自己到大门口去,把才送到的日报拾起,拿入房中,提心吊胆地瞧看。哪知寻着王督军那段新闻,竟和昨天晚报所载的一字不差,一字不多。可见报馆中并没得到续报的消息,只好照录晚报原文,不由大为失望。自思:我就怕这样迷离沉闷,不得分晓;当然,今天报上若刊出警予噩耗,还不如这样没有分晓,较能留些希望。但是事情已发生在那里,生死祸福,全己定局,害怕也没有用,是好是坏,宁愿早些明白。就好比赌钱一样,既把命运下了孤注,牌已抓到手里,若还迟迟不敢翻看,岂非全受苦恼?反正命运已定,就快把幕揭开来看吧!忧疑惶惧是最苦的。所以古人有两句诗是,“余生茵溷都无恨,恨是飘零未定时。这话真豁达痛快,只可恨这报,竟不给个痛快,还得叫我沉闷下去,这日子才难过呢!又想,也许续电来迟,未及排印,大约今天晚报便有消息了。就把报抛在一旁,上床睡觉。又展转许久,才得入寐。到醒来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但到下午,晚报送来,上面仍没提到这事,只好再等明天。到了明天,早报上还是不见只字。一连三日,把柳塘给闷坏了,才知报纸也是一样势利。王督军已然下野,不值得为他浪费篇幅,只刊载被刺消息,已然够了。至于被刺原因,善后情形,以及死伤僚属的姓名,都不值得特别刊载。自己因为关心,才这样盼望,其实,别人早把这事当作历史,完全淡忘了。但警予消息既不能在报上看到,又无法去打听,这可如何是好?想着,不胜焦灼。但在璞玉面前,还得加意隐瞒,不敢稍露形色。
  又过了两天,一天午饭后,柳塘正在太太房中抽烟,璞玉、玉枝都陪着谈闲话。忽然老郭从外面跑来,喊着:“来了快信!”
  柳塘接过一看,见是警予所寄,心中大喜,拍手叫道:“谢天谢地。警予有信来了。他既来信,必然没事,这几天可把我揪心死了。多谢老天保佑,他必是那个最幸运的,连伤也没受。”
  璞玉见警予来信,也自欢喜,但听了柳塘的话,又觉诧异,就向他询问。柳塘因警予既来了亲笔信,可见幸保平安,自己已无须对璞玉隐瞒,就把前日报上的事说了。璞玉听着先是大惊失色,随又念佛不已。柳塘道:“妹妹,你别埋怨我,我看见报上消息,觉得既没确实,何必惹你担心?不如等等再说。哪知直等到今天,报上一直没再登过,还是警予自己给来了信,才解开这疑团。”
  璞玉道:“您还没看信,怎就说解开……”
  柳塘道:“你好糊涂,他既来了亲笔信,想见是平安,若不然便只受伤,也不能拿笔啊。”
  璞玉听着,方才展开眉头道:“可不是,这信是他亲笔写的,那敢情……”
  太太接口道:“你可快念念,信里说什么,别尽说废话,叫人怪闷的。”
  柳塘应了一声,随即把信拆开,又取出信笺,展开瞧看。他本料想函中必是满纸欣幸之语,打算按字按句给念出来,哪知信上开头一句便使他怔住,不能开口。原来,这古体书函,竟用“呜呼”两字起笔,柳塘一惊,再看下去,没到两行,已觉满纸都是悲伤愤恨之气。他又惊又怪,便忘了旁边有人等念,只直看下去。太太看柳塘神色有异,忍不住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可念啊?”
  璞玉也大惊失色,颤声问道:“大哥,又怎么了,难道不是他写的?他……”
  柳塘只摆手叫她们不要说话,咬牙屏息的看到末尾,手中的信不由抖颤起来,跟着便用手掩住了脸&璞玉和太太等看着,都吓坏了,璞玉和太太见柳塘这样,只当警子遇了危险,心中难过,所以掩面落泪,不由张皇起来。哪知柳塘并非落泪,却是感觉为难,不知怎样对璞玉诉说函中言语,故而掩面沉思。
  原来警予函中的大意,说他保护王督军到了上海,以为脱离险境,可以安居,却不料王督军原是长江某省中的督军,因为特别原因,才移到河北的。他走后长江那省的地盘,便被一个部下师长洪某承继了,另外还留下三、四师的旧部。数年以来,因那洪某措施不善,部下都思念旧去。王督军这次势败南来,方才到沪,便有长江那省内旧部军官,前来谒见。言说洪某久失人心,旧属都思念故主,请求王督军回省主持,大家情愿驱逐洪某,恭迎入境。王督军奔命之余,不愿多事,就婉言辞却。哪知信息传到洪某耳里,并不信王督军的好心,反疑他失之东隅,欲求收诸桑榆,认定是前来谋夺地盘,就派人阴谋暗杀。那请宴接风的人,便出于他的授意。当时,王督军接到请帖,意下畴路,便和警予商量。警予以为王督军既决心退隐,作上海寓公,正该常去流连酒阵歌场,以示坦白,就怂恿王督军同去。哪知到了酒楼,才下汽车,便被预伏的暴徒狙击,头一枪便把王督军打死。警予奔过去,扑到他身上遮挡,哪知因为王督军已经倒地,警予也被他姅倒,以后暴徒的枪弹竟从他身上飞过去,又打死了张副官长;打伤了王督军的老姑丈,一向跟他作账房的。等到暴徒逃去,警察到来,把王督军和副官长送到医院,已经绝气身亡,返魂无术。警予只得和几个同人,料理后事,并且报官缉凶。但那凶徒本由洪某主使,事后退藏于密,无法访拿,结果只以凶手在逃,悬案未结,敷衍了事。
  警予既伤亡友,冤沉海底,无望伸雪,又愤人心诡恶,世道浇漓,更悔恨自己不该劝王督军前去,只顾执著书生成见,思以坦白待人,哪知他人反以机阱相待,王督军简直死在自己手里。于是自怨自艾,结思成痗,竟因自忏之心,起了厌世之念。这次给柳塘来信,首叙被狙击的情形,继而痛论自己的罪过,最后说到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若仍苟活图安,无以对地下死者。决意从此离开红尘,出家浪游,寻处深山古寺,消磨余年,自忏灾业,不再回北方来了。对于璞玉的恩情,只可来世再图报答,并请柳塘善慰璞玉,叫她另图归宿。自己也深知这样做法,太对璞玉不住,但想到王督军的妻孥,因自己一言之误,成为寡妇孤儿,自己怎能再享室家之乐?璞玉固然可怜,但她既和我成为夫妇,就得分享我的命运,分担我的罪过。我只可甘作薄情人,把她的将来,付诸茫茫劫运了。此后将先返故乡,分田产与族人,然后结茅深山,永与世绝。与吾兄亦生死别矣,愿来世将为弟昆也。
  警予函中大意如此,柳塘知道若给璞玉念了,真和萱告警予死亡一样。当时万分为难,任大家询问,只不作声。过了半晌,才发动决心,想起一个主意,就向璞玉说道:“这信里的话,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们,反正警予是平安无事,你可以放心。里面还有更要紧的事,我得寻思寻思,再跟你商量,还是不能叫别人知道,你到晚上十点以后到前院书房去,咱们细谈。”
  璞玉听着更是惊疑,就问:“您现在告诉我不成么?”
  柳塘道:“现在不成,你就闷一会儿吧。”
  说完,便立起走出去。这里,璞玉和太大、玉枝,都纳闷不已,却又猜测不出个道理,那原信已被柳塘带走了,只有惘然相对。璞玉尤其难过,只好等待时候。
  哪知柳塘比她还要痛苦,从内宅出去,便坐车访问一位熟识的医生,请他检查自己身体,能否戒烟。大夫诊查以后,说戒倒可以戒,只是身体太弱,不能求速,最少也得两个月才能成功。柳塘表示自己意志坚决,不畏痛苦,务求在一月内戒净。大夫又研究了一会儿,认为可能,便约定立时代为配药,从明天起,每日到柳塘宅中按时注射。柳塘从大夫家中出来,又到江湄家中,和他商量结婚日期。江老太太主张稍缓,柳塘却说下月便有事出门,必得赶快办理,否则要拖到明年。江湄问柳塘上哪里去,柳塘说要到上海办学,却不肯深谈。江家母子难拂其意,就请了有名的算卦先生,代择了吉期,在二十日后。江家因日期迫近,自然着忙起来。
  柳塘回到家中,向太太说江家急于迎娶,定下日期,我已答应了,他们也不拘送日子的俗礼,只是一言为定,咱们就办起来。我近日身体不爽,还得请大夫吃药,这件事全凭太太张罗了。太太听了,很诧异江家何以这样着忙?日期太近,不易办得舒贴,岂不叫姑娘受屈?柳塘却只说自己答应了,不能反复,叫太太勉为其难。太太只可答应,又问:“警予信中到底说些什么?”
  柳塘因璞玉不在房中,便悄悄把大意告诉了。太太便问他:“这事不能隐瞒到底,将对璞玉怎样说法?”
  柳塘道:“这事很不好办,我只好用话安慰着她,以报慢慢想法,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她提瞥予一个字。”
  柳塘说完,便回了前院书房。太太这里虽对柳塘的话,还有些疑惑不解,但既受了他的嘱咐,又因玉枝出嫁在即,自己要负全部责任,一切都得筹划布置,煞费心力,就.也无暇顾问璞玉的事了。
  柳塘当时回到书房,又静静的盘算了一下,更断定自己的主张不错,这样办法,并不负人。警予意志坚决,要他回来是不易了。璞玉四载凄凉,才过得三天幸福日子,便又遭到捐弃。在警予固然难辞薄幸,不过他饱受刺激,为了良心大节,就不顾儿女私情,旁人没经他那样境遇,是不能责备他的。若就璞玉来说,固然遭遇已太可怜,然而一切恶果,未尝不是自己造成。当初不经意的负了瞽目丈夫,现在警予又因这无关情爱的特殊原因,遗弃了她,也算是一种报应。我实无力挽回,只有替她安排善后吧。至于我自己,虽然安处家庭,未遭颠沛,然而家庭风波,屡见叠起。至今苦恼羞辱都受够了,又复一身茕茕,下无子息,晚年只有太太同命相依。但太太又是那样的心,虽然已经改邪归正,终是留下污点,要想像平常老年夫妇那样白首婆娑,相敬相怜,恐怕也办不到。何况回想当年,常要难以为情。环顾家中,都是伤心忍辱的遗迹,我的残年还有几日,难道就一直挨到死么?所以自己这样办法,也不能算是寡情。太太也许怨我不该,她悔改之后,还做这样举动。但是她虽悔改,我那被羞耻损毁的心,可永远不能弥补了。追根究始,也是她自己造成的结果,不能怨我。不过这事也是起于警予,若没警予此番变故,也引不出我的决心。好在我已年老,不比年轻夫妇,太太她不致过度伤心,我只须把她们晚年的生活安排妥帖,就可以放心实行所志了。
  柳塘想着,过了一会儿,吃完晚饭,璞玉按时到来。柳塘便把警予函中大意,婉转着说了。璞玉听了,自然悲怨欲绝。柳塘便劝说:“警予这次一定受的刺激不小,所以生出这样意思,我想,应过些日子也许能回心转意。方才我因为没有办法,怕白惹你难过,所以当时没有念信。现在已打定主意,要到上海去寻警予。不过江家送过信来,要在月内迎娶,我只好办完喜事再走。好在警予也要办王督军的后事,一时半时不会离开上海。我趁这时候,还可以赶着戒烟,出门好得方便,大约过一个月准I以起身,你就放心吧。”
  璞玉听柳塘肯去代寻警予,并且为自己的事,把他半世烟癖都戒断了,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自然没什么可说。只有抱怨警予狠心,叹息自己命苦。柳塘又劝了几句,叫她且安心忍耐,并且打起精神,照料玉枝出阁的事。自己决定去找警予回来,若找不着他,或是找着而不能叫他回来,自己也不再回家了。“你看,我恐怕太太拦阻,连戒烟的事都没告诉她,只说是治病,你也不要泄漏,安心等着,至多两月以后,我准叫你得着分晓。”
  璞玉听着柳塘的话,以为他是表示要寻回警予,却不知暗里别有寓意。就说:“大哥为我出这远门,我怎过意得去!到时候你带我一同去吧。我一则伺候你,二则可以跟他当面说话。”
  柳塘道:“你一同去,怕倒累赘了我,而且有种种不便,还是在家等着的好。”
  柳塘费了许多话,算把璞玉说服哄住。从此以后,便每日施行戒烟手术,得暇还帮太太料理喜事,仗着他意志坚定,居然经过良好。到了喜期,玉枝娶过门去,婚礼一切风光,不必细表。柳塘办了这件大事,更觉海阔天空,心无系累,烟癖也就近戒断了。在江湄、玉枝夫妇回家的次日,柳塘到江宅去,把一张房契,一匣家藏珠宝,给了玉枝,算是给女儿的体己。玉枝以为父亲疼爱自己,就收下了。柳塘回家,便对太太发表将赴上海,说为敷衍璞玉,不得不勉为一行。太太很不愿意。柳塘辟解了半晌,太太只得依了。从此就替柳塘整备行装。
  又忙乱了几日,柳塘因为出门,就把家事嘱托一番,将自己的产业,太太所不知道的,也都交代了。跟着又取出一扣存折,交给璞玉,说:“这是警予的私蓄,共有万余元,托自己代存银行。因为警予走得匆促,未及把存折交付,现在自己也要出门,不便带着,只可交给璞玉,和交给警予一样。”
  又告诉璞玉,每月在什么日子去取利钱。璞玉听着,以为真是警予的钱,就收下了。柳塘把家事料理停当,跟着就访问了几家要好的亲友,暗致辞行之意。到了临行的前一天,又把玉枝夫妇接到家中,置酒欢叙。璞玉知道柳塘专为自己去寻警予。太太却知道柳塘是敷衍璞玉,出门游玩一遭。江湄却以为柳塘是到上海和朋友办事,顺便寻觅警予。实际全不明白他的真意,都举杯祝他一路平安,及早归来。柳塘笑着答应。到了次日,众人把柳塘送到码头,本来以柳塘的年纪身份,应该带个仆人同去,太太等也竭力劝他带宝山同去,但柳塘托词拒绝,只孤身一人携带简单行李,上船走了。
  太太等回到家中,只等他到上海给寄来平安家信。哪知一星期、两星期过去,一直雁渺鱼沉,杳无消息,直到两月以后,才接到柳塘来信。二人如获至宝,但拆开看时,都惊得呆了。原来信上写着,他已寻着警予,不过二人都灰心世事,相携入山隐遁去了。请太太和璞玉不要伤心,不要怀恨,只回思过去,来安慰现在好了。一个人各有缘业,各有因果,自己也不愿细说。警予此次的剌激,固然多半为着王督军,但也因为在他闻变将行之时,璞玉伤心自有薄命,说出报应的话,使警予想起她以前背负盲夫的事,留下深刻印象。及至到了外面,又遇到王督军被刺,他自己引咎之余,再想到璞玉背负盲夫的罪恶,是由他而起,心理上就发生了极大变态,把向来没想到的事,全想起来,就坚定了自忏的心愿,不肯北归了。至于自己,却是因为家庭中风波屡见,感慨日增,不愿再留恋下去,而毕生只交下警予这个朋友,不忍相离,故而抛家相从。好在临行己都安排停妥,又有江湄夫妇照应,太太和璞玉务要和睦度曰,善保余年,无须相念。
  最后,又有一首似词非词的六字句道:“世事莫问是非,人生自有因果。阅尽尘海沧桑,何处青山葬我。”
  最后,又有一首七绝诗道:“肮脏红尘五十冬,余生披发白云中。世人都道迂夫子,居然末路似英雄。”
  太太和璞玉看了,虽知大意,却不能深解,悲泣之下,只可把江湄请来。江湄看着诗中末句,用英雄末路半为僧之意,知道柳塘和警予是出家去了。惊愕非常,只可对她们慰藉。以后,江湄又到南方去寻访一次,并未访得踪影,也就罢了。于是太太和璞玉,只得守在一处,相依为命的度着余年。张宅的老屋,日渐颓敝,宅内主人也日渐老迈。
  过了十年,那个做货郎的唐棣华,也忘了旧事,向这巷中来做交易。常看见张宅门口,有两位憔悴的半老妇人,在斜阳影里闲立着看街,回去就和他的老婆雪蓉谈论,还叹息不已呢……至此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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