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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转怨即为恩难为人面 将离翻乍合莫问面歌

  话说性扬看见远处丁香树后,露着衣角,不由奔了过去。哪知走了几步,穿过树丛,看出中间还隔着一道小溪。溪上架着雁齿红桥,桥旁几竿疏竹之间,还有一株秋海棠花,在秋风中已将开残,但还留有小花三两朵,颜色似经不起寒霜,开得淡不成红。花旁斜放着一只长椅,正当垂柳低拂之下。椅上坐着个艳美女郎,正在低头看什么书。远远由侧面看着,便可看见她灼若朝霞的粉颊和一点猩红的樱口,秀发也似新经烫过,是极大方的水波纹式。丰仪非常端整,妆饰十分光艳。
  性扬看着,觉得很像意琴,但想意琴向来都作学生打扮,只于欧化而已,却向未见她作过这样刻意艳妆,自己不要莽撞了,且走近些看明白再说。想着就放轻脚步,循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向那红桥行去。走到溪边一方石矶之前,忽见那女郎看着手中的书,似乎时候已久,脖颈儿有些酸了,就高举双臂,轻舒瘦腰,作了个欠伸,这一来玉容完全涌现,可不是意琴是谁。性扬一瞥之间,已看出她较昨日完全变了个人,已不是随宜梳洗的学生意态,而修饰得大有珠气宝光的少妇风范了。那光艳如花的玉容,那曲线显露的旗袍,己现出自己向未见过的丰韵。而且在两耳之下,垂着长链的珠环,配着圆长的玉颈,和微_着的香肩,更觉顾盼生姿,美不可测。这时她伸了懒腰,徐徐把臂垂下,那卷书飘飘落到椅前草地上。她似茫然无觉,也不去拾,却仍仰面向天,凝眸不瞬,似乎睇视青霄上薄罗似的秋云,又像由书中看到了什么,发生感想,故而仰首凝思。但因方才经过欠伸,双眸被泪液所润,分外显得晶莹,似比秋水还清。
  性扬看着她这美人倩影,再加她身旁的疏柳幽花,衬以上面的青天白云,地下的红桥碧水,直似身入一幅图画之中,不禁由美感而生热情,由热情而生大胆,猛然高叫了一声:“密司梁!”
  便向她奔了过去。意琴听见他的呼声,惊得悚然低首,看见了他,似乎神经紧张了一下,略一欠身,似将立起,但终坐着不动。性扬赶到她面前,便伸臂向她握手,叫道:“密司梁,原来在这清静地方用功,无怪我寻不着。”
  说着见意琴并不接受自己的礼貌,只看自己的手,才明白仓卒中忘了脱手套,可谓失仪之至。这见面的第一节就弄僵了,不由红了脸儿,急忙把手套脱下,意琴才把纤纤玉葱,和他的手微微接触。性扬本已抱定大胆主义,趁这机会,倒把她的手紧紧握住,连摇几下。意琴却似不以为忤,只绷着脸儿,眼光由性扬的手套,看到他的新西装,新革履,再反上来,向他漆亮的头发,光洁的嘴巴,溜了一眼,面上微露出一丝笑影。继而目光一转,回到自己身上,突然双颊潮红,猛一低头,立刻又觉得低头不是办法,再抬起来,似乎要装出落落之态,但面上尚带着未褪尽的羞红,身上也现着难掩的矜持,仓卒说出一句话道:“你怎这时才来……”
  说完这一句,脸上又一阵不得劲儿,忽然弯下腰去拾地下的书。
  性扬看着,急忙抢先替她捡拾,又轻轻拍去书上浮尘,自觉喜心翻倒:看方才意琴情态,起初望着我似欲嗤笑,是笑我今日突然大加修饰,露着晤会情人的样儿。但因我又想到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艳妆而来,料着必被我看出这相同的用意,故而忍不住发生羞涩。她为要掩饰这羞涩,一阵心慌意乱,竟闹得口不应心。说出那句话以后,又想到她本要对我故作冷淡,怎可以露出专诚相待的热烈情绪,所以觉得又羞又悔,只可低头拾书了。由此看来,她对我已然深情垂注,不过还保持少女常态,羞于暴露真意。其实已和地球一样,虽然表面大部分覆着冰雪,而核心却是白热的。那热力终隐藏不住,常从火山口喷发出来,我要放心大胆的进攻,定能把这地球整个变成火山,冰雪自然完全消化,我的希望也就达到了。想着就又握住她的玉臂,挽着一同坐在椅上道:“我己经来了好久,遍处都寻到了,又等了很大的工夫,正急得要死,谁想你倒在这清静地方享清福呢。”
  意琴这时已恢复常态,微撇着小嘴儿道:“你是几点来的?”
  性扬以为说得越早越见志诚,就道:“我在八点多就来了。”
  意琴一耸肩儿,嗤的笑道:“八点来的是你的魂儿吧。我在这地方坐着,虽然外面不易看见我,可是我能看到外面。”
  说着向左一指道:“这丛树外面,就是通园门的那条道。我隔树瞧见你走进来,那时是九点二十五分。以后你在园里转过圈儿,坐在这花篱前面的椅上,我也瞧见了,还撒谎说八点就来了呢!”
  性扬觉得辩无可辩,只可一笑,方想要说你倒来得早啊,但只说个“你”字,便悟到这话意近侮辱,怕又惹她生气,急忙改口道:“你看见我为什么不叫我呢?”
  意琴似由性扬眼光中,觉察他那句没有说出的意思,就淡淡笑道:“我只为享受这清秋滋味,正要自己清清静静的坐着,为什么叫你来搅局?”
  性扬听着,明白她此语是针对自己那句未发之言说的,只为表示她的早来,并非等候自己,以免屈尊了小姐身份,就笑道:“现在小姐还嫌我搅局么?”
  意琴道:“岂止现在,连将来也是一样。”
  性扬道:“这样说,小姐是想赶我走么?”
  意琴一笑点头。性扬道:“可是小姐昨天……”
  意琴不等他说下去,己接口道:“昨天我约下你的,不错,可是那另是一件事。我自己在这清寂地方看书,并不想见你,等到了约会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来跟你见面。”
  性扬道:“因为什么呢?”
  意琴慢声道:“因为啊一一则我和你应该在人多的地方见面;二则你这种人,也只和那种半学生半流氓的人一样,向人群里乱钻。溜公园和跑马路似的,慌慌张张,嚷嚷闹闹,把清洁空气都弄浊了。试看满园不都是你这样的,哪配到这块别有洞天的好地方来?”
  说着又一指背后的红桥曲水,垂柳寒花,笑道:“我怕这好地方被你糟践了,快走吧!”
  性扬作个苦脸儿道:“小姐太把我看俗气了,可是这幽僻地方,也真只许小姐享受,倘若从我来时,也寻这么个冷静地方躲着看书,恐怕小姐未必能宽恕我吧?”
  意琴听他从反面推想,不由哧的笑出来道:“你这张嘴真是厉害。好,现在就算到了和你约会的时候,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性扬心想:昨天是你首先约会的,怎这时又问我这话,倒好像我说过有什么要求似的,但也不能反驳,就接着昨日的碴儿说道:“我是特来领受小姐责罚的。”
  意琴星眸一转道:“现在我又不想罚你了。”
  性扬道:“倘然小姐知道我在这二十四小时中怎样焦心苦盼,一定不忍给我失望。”
  意琴道:“哦,你还是愿意受罚,那容易。”
  说着,想了想笑道:“倘然我罚你立时回家,在一个月里不许出门,你觉得怎样呢?”
  性扬道:“这样你不觉得太残忍么?小姐似乎也得怜念我这点诚心。”
  意琴这时已把椅上的书握在手里,轻拍着说道:“这又太残忍了,叫我怎样呢?”
  性扬道:“小姐可肯叫我自己定个罚约?”
  意琴笑着道:“也好。你可要公道些。”
  性扬道:“不但公道,还合乎天理人情。我打算罚我作小姐的仆人,常常跟随伺候,任小姐呼来叱去,并且罚我请小姐吃顿小餐,以补我昨天的冒犯。”
  意琴笑道:“你可知道仆人不是容易作的,我的脾气又坏。”
  性扬道:“无论怎样虐待,我都甘心承受。”
  意琴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自愿的,就试试看。我的命令,你都得服从。”
  说着,就自坐到椅上,令性扬走开两步,在半枯的草地上坐了,随把手中的书,抛到他的面前道:“第一件差使,你把这书念给我听。”
  性扬想不到作仆人竟得到这样差使,这差使太轻俏而风雅了。再把书揭开一看,原来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注》,不由在欢喜之中,发生诧异。欢喜的是,在这本书中,多是言情之作,正合于当前的环境,此书直似意琴派出来的向导,要引我到她心坎去的;惊诧的是,意琴这样驰车蹴球的女郎,怎也爱好这绮艳的词章。
  说来也怪,自从新文化运动勃兴,一般学者主张禁绝古书,更把词章当作无病呻吟,滥调套语,力主废弃。青年学生更都靡然风从,因向浅薄的平民文学上作工夫。然而学者虽然主张弃故求新,但他本身却有旧学问作根柢,无论作文论学,尚能头头是道。只苦一般盲从的学生,闹到归根结果,旧学既少闻见,新学仅得皮毛。半瓶醋的痛苦,只有自知。而且为学修养,总要有美感调剂。成天只看引车卖浆者流的作品,内心自然感到枯燥,这时有人重翻起古人诗词,正符他的需要,好像发现了宝库一样,大家都爱好起来。于是曾经被骂为滥调腐语的古人词章,又复兴而传诵于青年学子之口。风气一变,只看当时一班新文学家的作品,不但常选一段古人腐语,放在前面,而且每得一句平常的妍词丽句,便沾沾自喜的显弄出来。那陋浅可怜的情形,正可作这种风气的证明。
  性扬和意琴就恰赶上这个时代,所以外型崭新的学生,居然和古人文学遗产发生关系,就是上述的缘故。当时性扬就把那本词慢声的读起来。读书这件事情,是最能考试人的学问。不但寡读俭腹者,容易念别字,读错句,露出马脚,就是较有修养的,也能由读的声音韵味,顿挫抑扬中,察知理解是否深邃,爱好是否真切。而词这种遣兴怡情的东西,更可由读时听出性情的厚薄,气质的文野。意琴特意拿这本书叫性扬念,是否有试验之意,却是不得而知。但看她听时,把身体靠住椅上,头儿搁在椅背,仰面向天,双目微合,许久不动,继而面上渐渐生出喜意,双颊微涡,变成一付孩童睡梦时的天真面貌。可见由性扬的声音,已把词中奥秘传入她的心灵,融合了少女衷情,而生出了美感。
  性扬念完六七节,念到李后主那一首《浪淘沙》,到末尾“别时容易见时难”等句,念这等哀艳的词句,当然用悲感的音调,意琴忽然直起腰儿,望着性扬,眼圈已微见晕红,摇手道:“够了,够了。你可以歇会儿吧。”
  性扬合上书本,看意琴时,见意琴正凝眸不瞬,痴痴望着自己,半晌忽然吁口气道:“原来你是这样人啊,我以前倒……”
  说到这里,又自咽住,向性扬招手。性扬立起,走到她面前。意琴叫他坐到身边,似乎要说话,但又忸柅着低下头去,看着草地,用脚尖儿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踢了好几下,才抬头向性扬含羞带笑的道:“现在我应该对你道歉。”
  性扬失惊道:“小姐有什么歉可道?”
  意琴道:“因为以前我太藐视你了,只把你当作普通轻薄少年,今天才知道你是很有道理,不过你以前的行为,却是很错,那样才叫我误会你的人格。”
  性扬立起又鞠躬道:“小姐夸奖,我不敢当;小姐责备的我却心悦诚服。不过你也得原谅我被敬慕小姐的热诚,压迫得不能守尖头蛮的礼法。倘然我拘拘于绅士派头,等人介绍,才能和小姐认识,恐怕再过十年,我还在另一个苦恼世界里,无缘和小姐接近。”
  意琴听着,“扑哧”一笑,招手道:“你哪这么些礼呀,快坐下,现在我把你提升一步,从此你算是我的朋友了。”
  性扬大喜,心想自己命运真好,升迁真快。只数分钟间,竟由仆人一跃而成为朋友,这总该谢谢南唐李后主,大约意琴的芳心,在一刹那间已爱上自己,因听了“别时容易见时难”那句词,立由美满想到缺陷,于是她那善感的柔肠,就不自主现露了。想着还未答话,意琴又道:“你可要知道,我虽然常和男子交际,若说朋友,你还是第一个。”
  性扬说了句:“我太感激。”
  忍不住又要鞠躬。意琴已笑着把手中卷着的书,压住他的肩头。性扬这时知道自己的奋斗,已然作到功行圆满。意琴的少女心坎中深闭之门,已然全部开放,自己从此可以游行无阻了。回想许多日所受相思、悬系、灰心、失望,种种苦情,不禁由欣喜之中生出凄惶,望着意琴,只觉酸鼻目湿,却说不出话来。意琴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脉脉含情的相望。
  过一会儿,两人的手已不知在何时互相握住,但却好似不自觉似的。性扬忽开口叹道:“我以为这里面有迷信的道理,今天才明白‘缘法’两个字的意思。”
  意琴无话,只用眼光问他所言何意。性扬道:“我不敢说自己规矩,可是向来对女性就没注意过。只有一月前在林登路运动场里,遇上小姐,我就……好像我的性命已不是自己所有,意志也不受自己管束了。在前些日,我未得和小姐交谈的时候,以及小姐给我失望的时候,我难过极了,常常恨怨上帝,不该叫我遇见小姐,以致受这样痛苦。但又想我生了二十一岁,这还是第一次……”
  说到这里,稍作踌躇,似乎要把底下的咽回去,但终大着胆量说出来道:“……第一次懂得爱人,而且又这样热烈真挚,直把性命赌了孤注。”
  说着,向意琴看了看,见她颜色如常,才放了心。又接着道:“按迷信说法,上帝既给我这番遇合,必然还有后望,不会叫我灰心至死,而且按精神相感的道理,小姐也许终有一日能鉴我的诚心。……我亏得这样自己鼓励着,要不然我便不致这样快就死,可是这时也许病在床上,小姐不会看见我了。”
  性扬这片言语,当然有些夸大,但是情人的对话,多半都言过其实。譬如一万个男子向女人求婚,都要说若不允许,必将自杀。但女方若全拒绝了,大约一万个失望男人中,未必真有一人自杀。不过从另一面讲,女子是否信这夸大言语,那就要看有无爱情。她若对这男子无情,听了自杀的话不过一笑;若是听了害怕,那就是已有真爱了。但是流行于情人中间的夸大言词,并不能算是欺骗。因为在说时都是自觉万分精诚,不过到实行时是否不生转念,另时问题而已。至于性扬追述旧事,却未免有些铺张过甚。然而这时意琴听着性扬的话,面上现出感动之色,可见她己信任性扬夸大言语,而且由她对性扬的关心,更可看出她的衷情了。
  意琴渐渐现出笑影,微摇着头儿道:“哪有这些迷信,你只应该感谢你的手。”
  性扬瞧自己的手道:“怎么?…我的手……”
  意琴道:“那幅画儿,不是你的手画出的么?实告诉你,在以先我只把你当作流氓,除了憎恶没有别的。那次惩戒你,还是从轻,你若再追我,我还预备叫我父亲通知警局呢。”
  性扬不由一缩脖儿,一吐舌头道:“小姐,那不太狠些么?”
  意琴正色道:“你这话太藐视我的身分。对待下作流氓不狠,难道应该客气么?”
  性扬忙道:“可是……”
  只说出这两个字,意琴已笑着接口道:“可是你不是流氓,我若不看见那幅画儿,怎么能知道呢?而且从在报上见画以后,我知道你是吕性扬,就很懊悔。自觉对你太残酷了,你又受了我惩戒,好几日不见面。我既明白你是有气性,有羞耻的,恐怕撞了钉子,就不再回头了;又料着你或者因失望而恨了我,心里很觉不安,所以昨天在花园外面遇见,我就忍……”
  说到这里,粉面微红,口内含糊着吞下几个字。接着道:“叫住你了。”
  性扬听她言语中已把深情流露,知道这已到了深谈的时候了,但在这时倘直说出“我爱你、你嫁我”的话,似乎六月里穿皮祅,未免太早了些。而且他所预习的银幕表情,以及硬性动作,此际竟也使不出来。若照着美国的电影上,男子谈情到了这个当儿,男主角就应该鲁莽的向女方迎头来个热吻。女子若是闭上眼睛,自然是好。或者她倒要求再来一回,自然更好。即使她发了火,给男子一个嘴巴,那也许是导演预定的一步表演,为加强女角泼辣个性而然。打了以后,或者女角又给男角一吻,以为报复,也未可知。总而言之,剧本预定了大团圆,万不会变成悲剧。性扬此际可就不然了,他没有把握,不知女方的剧本是怎样制定的。倘然鲁莽行事,她万不会要求再来一个,闭上眼固是如天之福,然而未必。打嘴巴却在意中,但是打了嘴巴以后呢,希望她报复么?中国女子是不会这样报复的。她若想报复,就不致打嘴巴,早在你主动时,她闭上眼延长时间,也就算报复了。所以银幕上的一切,对她都不能想象,只能想象她红了脸,生了气,一言不发的掉头而去。悲剧一经造成,改编可就大不易了。性扬只恐一失口成千古恨,还得一贯的文雅下去,将感激的眼光望着她道:“小姐对我太……太好了。我自从见着小姐,虽然爱慕到极点,好像老不能亲近小姐,我在世界上就失了生活的意义,满可以死了似的,其实这只是感情作用,我的理智却明白像我这样平常的人,万万不配作小姐的朋友,所以这一月来,我的心情比发疟疾还痛苦,一阵热起来,就觉灵魂飞到天上,一阵冷起来,就觉得身体已经埋到坟墓里。”
  说着叹了一声道:“现在我居然坐在小姐身旁了,然而我真没想到有这一天,心里只怕是在做梦,梦一醒又全完了。”
  意琴抿着嘴儿笑道:“这也许是个梦,你只珍重这个梦好了。”
  性扬道:“我不希望是梦,梦是要醒的,醒时怎么好呢?”
  意琴悄然道:“只要你能珍重这梦,这梦也许一直不醒。”
  说着,忽将纤手一举,指着远处的云天叫道:“你看啊?”
  性扬无意中倒被惊了一跳,随着她的手儿望去,只见那天边有数缕薄罗似的秋云,在云边有两行征雁,斜掠而过,向南飞去,并没有什么特异景象,值得令人注目惊呼。不由心中诧异,低下头再望着意琴,意琴冁然笑道:“你瞧多么美丽啊!”
  性扬由她这句话中也得不到她的真意,自己思索她为什么忽然叫自己看天,莫非暗示说将来有似征雁比翼同飞的希望?但想着又觉不像。最后灵机一动,猛然明白,她正说到这梦也许一直不醒,就举手指着远处,这明是把大梦不醒,隐喻鸳盟永谪。而所以手指远处,便是说能否如愿,须看将来,现在不能谈及,她的突然打岔,也就是暗示不要再向下说。由此看来,她是个有深心有风趣的妙人,言语都似蕴着机锋,自己可要小心应付,若把她当作普通天真烂漫的少女看待,就要难免失败了。性扬想着,好似接受了她的暗示,连忙岔开话头,和她指点云树,谈说园中风景。
  意琴忽又笑道:“你方才说我心狠,还不知道我胆怯,前几天我因为讨厌你的缠绕,已打算上北京住一个月,若不是你那两张画挽留我,现在我已经在西山别墅里享受清福了。”
  性扬一听。以为得了机会,忙道:“我也很想到北京住些日,散散夏天郁气,你还想去么?”
  意琴摇头道:“我已经改变主张明春再去了。”
  这两人的话,都有隐意。性扬是希望能和意琴同游旧京;意琴却不露痕迹的拒绝了他,语气中似说邂逅新交,我怎能不顾身分,同你去旅行,到明春我们或能到那种分际,现在是六月贴吊钱,还早着半年呢。
  性扬揸了个橡皮钉子,心中好像吃西餐时,被滚热的火柿子烫了以后,又来了杯冰淇淋,满腔寒热相攻,有点折腾得慌。低下头去,正看着意琴雪白粉嫩的手腕上,所带的新式十三号小手表,心中忽然一动,想要看看时候。但那种小表面积既小,而且长方形表面,凑合圆形的设置,所以一切都不规则,又加指针太细,远看着好像还只九点多钟。性扬以为她的表停了,注目再看,才见已是十一点二十分了,就笑道:“梁小姐,我的罚约可以履行了么?”
  意琴望着他道:“还有甚么罚……”
  性扬忙接着道:“我忘了小姐已经宽恕了我,现在我是……小姐可能赏光去吃东西?”
  意琴笑了笑道:“你以为我肯去么?”
  性扬道:“我想小姐不致叫我失望。”
  意琴盈盈立起,伸了个看不出来的懒腰,笑道:“好,我就不叫你失望。可是我先有个要求,你别再小姐、小姐叫我。”
  性扬听了心中大喜,以为她将令自己唤她的名字了,这是多么亲密的表示,但面上仍客气着答道:“是,是,不过我恐怕太放肆了。”
  意琴淡淡的道:“有什么放肆,你单叫我的姓好了。我在学校里,普通朋友,都是这样称呼的。”
  性扬于是把第二盘胡椒鸡汤,又和着刨冰饮下,只得诺诺两声,又道:“我们上哪里吃呢?”
  意琴道:“我和家里人,成群聚伙的,把西湖、利顺得、正昌都吃腻了,你最好寻个新鲜地方。”
  性扬想了想道:“那么就近大马路有家新开的月宫餐馆,据说是沙利饭店旧厨师开的,生意很好,你可愿意去么?”
  意琴点头说声:“很好。”
  性扬又道:“可是里面有女招待,怕你要不赞成吧!”
  意琴欣然拍手道:“正好,正好,我还没见过女招待,今天正好去开开眼,就走吧。”
  性扬见她高兴,就陪同着出了花园,向街上走着。
  性扬虽不敢挟臂携腕,却也紧偎而行,见路上行人都向自己这边注目,几乎是一样公式,先望着意琴,露显惊艳之意,随又端详自己,大有羡妒之情,不由洋洋得意,飘飘欲仙,自思当日远隔云端的美人,今日居然近在身边,结成艳侣了。想着只愿在街上多多展览一会儿,就好像前清的状元游街,大官归第,绝不厌路途之长,倒愿有行不尽的长途,好显耀他夸不尽的风光一样。但是路儿本不甚远,经过几条街巷,便到了月宫餐馆,意琴很大方的先走进去。
  上楼以后,恰值厅上无人,由账桌上的先生延他们进了雅座。性扬摘下帽子,脱下手套,和意琴才相对坐下。意琴看了看房内,道:“这里倒还干净,只是狭窄。”
  性扬还没答话,便闻门外有革履声行近,回头看时,外面的人已掀帘而入。性扬万想不到这里的女招待,正是前日新识的韩雪蓉,不由一怔。雪蓉却因在认识性扬之后,曾经一度把他放在心中,数日来等他重去相访,而竟杳无消息,今日意外相遇,反在自己执业的饭馆中,这一来难免被他看低了品格,而且见他又伴着一位华贵雍容的少女,不由心中在惭窘中又有些难过,于是也在门口怔住。两人这一对怔,中间意琴的眼可就活动起来,先是愕然的看看性扬,瞧瞧雪蓉。见性扬茫然直视,似有意外相逢之感;雪蓉却粉面晕红,也作羞窘惊讶之态,不由眼珠一转,抿嘴一笑。性扬和雪蓉本只一面之识,又无瓜葛,当着意琴,本没有什么忸怩的。但他因遇雪蓉于意外,心中只想自己前日见她秀丽柔艳,还以为是小家碧玉,哪知竟是个女招待,因为过分惊诧,不由对雪蓉看得怔了。及至收回眼光,见意琴正转盼微笑,方悟自己方才直眉瞪眼,望着女招待,未免形色可疑,不知意琴要怎样猜想,想着不由脸上一红。这被意琴看着,更把他心中无愧的事,猜作事出有因了。而且雪蓉那里,见性扬收回眼光,才把双眸一转,看见意琴的微笑和性扬的忸怩,也觉悟自己神色失常,“我怎么对他发起怔来,叫旁边女客看着是什么样儿。”
  不由也红了脸,急忙收摄心神,低头走到桌旁,将菜单放在台上中心,低声说:“这是今天菜单,可有要换的么?”
  但她心慌口颤,声音只在喉咙里打转,一字也听不出来。性扬不敢看她,只把菜单推到意琴面前,请她观看。意琴看看单上多是清淡之品,尚合口味,就只把牛尾汤改要素菜汤。性扬这时对意琴自然好其所好,恶其所恶,就吩咐两份都改要素汤,其余照旧。说话时不由和雪蓉眼光相触,雪蓉脸又一红,一语未应就悄然走出。意琴望着性扬道:“这里你常来吧?”
  性扬知她问得有意,忙摇头道:“我这还是第一次,以前并没来过意琴香肩一耸,从鼻中“哧”的笑出来道:“未必吧,你若不极熟,怎会方才冲口就说出这月宫餐馆,而且这女招待也告诉我,你是熟客了。我敢断定,你以前常来,并且只一个人独来,所以今天女招待见你同着女客,她就……好像很不高兴似的。”
  说完又抿嘴一笑。性扬道:“我早知道,要受冤枉,这韩……这女招待,我以前真不认识她。”
  意琴眉儿一动道:“韩……韩……这女招待姓韩啊,你不认识她,只知道她的姓,是不是?”
  性扬知道自己把话说露了,但觉这事很易解释,就道:“我倒是知道她的姓,而且也和她说过话。”
  说到这里,忙加小注道:“我方才说不认识,只是毫无交谊的意思。”
  意琴笑道:“这交谊两字怎么讲呢?”
  性扬才悟到自己的话大有语病,忙道:“我只见过她一面当然可以说没有交谊,而且我见她,还是你介绍的呢。”
  意琴一怔道:“怎么我……”
  性扬就把那日自己被意琴将车弄翻之后,恰为雪蓉所见,曾向她借水洗面一段情由说了。意琴妙目转了几转,才笑道:“从那一天,你就成了这月宫餐馆的主顾了,这也正是感恩报德的道理。”
  性扬忙摆手道:“不,不,我曾说过,今天是第一次进这餐馆,你没见这女招待,瞧见我很害羞似的,就因为她在那天相见时节,我一个劲儿称呼她密司小姐,今儿忽然被我发现她的本色,才窘得那样,就是我在那日,也梦想不到她是女招待,所以方才也很吃惊的。”
  性扬说完,以为这样坦白解释,她必然疑团尽解了。哪知意琴只是微笑,更不言语。性扬被她笑得有些毛咕,忍不住问道:“你不信我的话么?”
  意琴点头道:“很信,我是笑这女招待性情特别,她作的是正当女子职业,将劳力换取生活,有什么可羞耻的?再说你只见过她一次,又不是她的旧亲老友,使她见了感觉自己堕落,面上难堪,而且……”
  说到这里,门帘一启,雪蓉又低头走入,手持刀叉碟匙等物,向桌上摆放,一直并没抬头,摆好又出去了。意琴见她出去,便向性扬道:“这人好奇怪,你看她既像害羞,又像和谁怄气,莫非女招待却是这个派头儿,个个冷冰冰的招待客人么?可是我听人说女招待的情形却是两样。”
  说着又笑道:“哦,我明白了,女招待这个女字,大有讲究。大约发明女招待的人是根据电学异性相引的原理,特为着招待男子的。在普通饭店里伺候人的,或名堂倌,或叫茶房,虽然是男子,却不称为男茶房男堂倌。女子干了这种职业,根据男女平等的道理,也应该叫做茶房堂倌,便是要标新立异,也只叫招待好了,为什么非得顶上个女字呢?这就为用这女字引诱男子,而且表示这女性的招待,是专招待男性客人的,所以她们并不欢迎女客,这也是电学上同性相拒的原理啊。”
  说着见性扬似在好笑,就道:“你不用笑,譬如某处新开了一家饭店,居然在门外标明本店特备男子招待,你看了可会发生兴趣?恐怕发生兴趣的该是女子了,那种男招待所欢迎的,大约也是异性。因为即使你进去吃一顿,对着同性的男招待的殷勤伺候,未必发生美感,更未必多赏小费,因此男招待就不欢迎男客了,所以这里的女招待这样冷冰冰的,我认为完全是对待我,你说是不是?”
  性扬耸肩笑道:“我对她们向没研究,不敢批评,你怎说得这样清楚呢。”
  意琴笑道:“我是听我哥哥说的。我有个二哥,去年才从大学毕业,是位社会学家,成天的在外边乱跑,什么下等地方都去,什么坏事都干,自称是实地调查下级社会状况,其实是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把银行的存款,整万的偷提出去调查,今年被家父倒把他的状况调查明白,几乎给赶了出去,到现在才好些了。他从女招待初兴的时候,就竭力调查,大冬天整日坐在小餐馆吃冰淇淋,要不然就是三天里连看九场同样片子的电影,后来被一个和他要好的女招待名叫梁玉珍的,假装怀胎,硬说已经嫁他,要请律师告他遗弃,结果花了一笔钱去。他由梁玉珍一人身上竟对全体女招待都生了恶感,所以常常发表攻击她们的理论。我觉得有趣儿,不断逗他讲说,才知道女招待的情形,可是没有实地调查过,所以方才你一提上这里吃饭我很愿意来开眼,并且证明我二哥的话。”
  性扬道:“你得到证明了没有?”
  意琴摇头笑道:“我今儿恐怕没法证明。”
  性扬道:“怎么呢?”
  意琴道:“因为你和这女招待有特别情形,我就看不到她们对待普通客人的真相;二则有我这女子在这里,她也许厌恶,也许顾忌,自然要矫揉造作,不露出真相来了。”
  性扬望着她,皱眉说道:“你的话里,好像认定我和这女招待有什么关系似的,这真叫我难过,莫非我方才说的都是谎话么?”
  意琴忙摆手道:“不,不,你这是太多疑了,我不过看这女招待的情形奇怪,才对你说笑话。好,你也不必着急,我再不提她了。”
  性扬方欲再说,忽闻帘外唧唧喳喳,低声说话。不像是雪蓉声音,音清意切,连叫“姐姐”似乎有所恳求。另一个女子却发出较高的声音笑道:“你真古怪,这是为什么,又说不出个理儿。也好,我就替你去照管七号,记着面包不要烤的。”
  说完似乎走开。性扬听着也没着意,意琴却低低的“哦”了一声,又向性扬一笑。这时门帘一启,又有女招待送进小吃碟子来,但已不是雪蓉,换了个二十多岁,体格健美,平头正脸的妇人。原来是一号谢璞玉,替代雪蓉前来招待。她和雪蓉的态度却不同了,举止大方,神情和蔼,摆好了就问:“可要酒不?”
  性扬望着意琴,意琴说声:“啤酒还勉强可以喝点儿。”
  性扬就说:“要啤酒,再来瓶柠檬水。”
  璞玉这时却给意琴的议论来了反证,她偏亲近女客,冷落男客。当她出去拿来酒水和两个杯子,在两人面前各放一只,一面开着酒瓶,一面向意琴说闲话道:“这两天乍凉,酒水都不下冰箱了。这啤酒好像越冷越有味道,所以暑天销得最多。”
  意琴点头应着,璞玉已把酒给二人各倒了半杯,又开了汽水,问性扬道:“先生,你要么?”
  性扬点点头。璞玉就给他倒上,又向意琴道:“太太要么?”
  意琴被她这一声叫了个大红脸,心中甚怒,但又不好发作,只可把头连摇,似乎藉这不要汽水的表示连带把唐突的称呼,也摇而远之。性扬在旁,颇代意琴难堪,自己也有些发窘,但心中却是飘飘然,另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璞玉看着意琴神色,觉悟失口,心里非常抱歉,想要更正,又恐越解释越露痕迹,不由僵在那里。
  璞玉这人原是个中老手,何以弄出这样错误,内中却有原因。一个人真不能怀着心事,一有心事,神经更难免恍惚。她那唯一知己的客人,就是雪蓉所称为王小二先生的。那王小二先生,自和她吐露衷曲以后,居然抛弃前程,甘心株守,日日到月宫和她见面,双方爱情,日渐其深。璞玉虽是有阅历的女子,又加年岁较长,家累甚重,一颗心早已变成枯木死灰,甘愿把终身幸福全部牺牲在她那瞽目丈夫、稚弱儿女身上,对于外务繁华,真是“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了。然而她本是个情感热烈的人,只看她肯为残废丈夫牺牲就是爱情热烈的证据。越是自甘寂寞,越足见其热情,然而这热情却是潜伏在内无所表现的。但是她的生活中,已很少人生应享的快乐,对于残废丈夫,既然怜恤多于爱情;对于儿女,也只用爱情的一小部分,于是她的情感,就有大部被强制潜伏内心,无从发泄。旁人以为她的心,已变成石头一样坚硬。然而谁知竟不是石头,而是鸡卵。鸡卵外面虽然有着硬壳,硬壳以内,都是柔软的物质,只不过在表面上看,很容易当作通体坚硬的石头罢了。而王小二先生居然攻破了硬壳,达到她柔软的中心。于是璞玉的热烈情感,被他挑动,也就一发而不可制,她对王小二先生缠绵贯注,更非一般自命多情的女子所可及。
  只看王小二先生因为不忍破坏她的坚贞,将要抱恨远行,她知道了,感激之下,竟毅然把他挽留住了。然而以他俩感恩知己的深交,自然不能留住便算了事,于是感情越来越厚,歧途越走越远,渐渐弄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在璞玉并未把自己看重,自觉以蒲柳之姿,遇到这样风尘知己,莫说献身相报,无所吝惜,就是以死相酬,也是情愿的。但所难只在她那瞽目丈夫,回想当他初成残废时,曾劝自己自投生路,不必管他。自己问心不忍,就指天誓日,说定终身誓不相负,才把家庭维持至今。数年来丈夫因怜我劳苦,时常当面殷勤护惜,背地痛哭终宵。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如今我若负他,相与他人,他知道了,绝不会向我问罪。即使问罪,他一个残废人,又能把我奈何,当然可以放心大胆的作了。然而就因为预料他不能怎样,自己更不忍对不住他。璞玉心中这样儿想,终不忍负她丈夫,故而虽自觉既然挽留情人,应该有所示,但终没法安置自己的良心,踌躇难决,以致表面上对于王小二先生,倒现着虚与委蛇的敷衍态度了。
  那位王小二先生,是读书明礼,而又极有身分的人。起始对于璞玉,是因为她幽谷孤芳的品格,泥里莲花般的清洁,才由钦慕而生情愫,动机本是极端纯洁。但到双方说明心事,常相厮守以后,便由钟情成为热恋,走上了情之所钟,不能自已的途径。从原来的毫无野心,进为渐生奢望了。但他终是个有自理能力的人,又深知璞玉景况和苦衷,不忍径行相逼,使她为难。但料着璞玉知道自己预定南行去做大官,前途有无限的发展,既然挽留不令前去,当然明白我是为爱情牺牲前程,她必也预备有所牺牲,来作报答,或者不久便有表示,自己且安心等待,必有如愿之日。王小二先生抱定这样宗旨,就不肯自作主动,只待璞玉先发。于是每日虽然有一两次的见面,也时常作肺腑之谈,但王小二先生既不肯唐突有所请求,璞玉也只把他当作知心密友,任如何吐胆倾心,却是以礼自防,语不及私。论理说两个情人在互相矜持时候,本是别有滋味。但璞玉却是柔肠百转,想到自己应该以身相报,才对得住他的深情。可是虽知将来终难免有那一天,但总觉迟迟未忍有所表示,在这迟迟未忍的当儿,对丈夫和情人两方,都觉抱愧。于是芳心展转,苦闷难言,和王小二先生谈笑之际,常含着无限酸辛。因之表面上就难免精神恍惚,意态冷淡。
  王小二自然觉察,以为璞玉终于以丈夫为重,对自己终止于朋友限度了。虽觉她愈可敬重,但自思大感无聊,经过多次思索,都觉璞玉既不忍负其夫,必也左右为难,自己堂堂男子,竟如此缠绵沾滞,逼一个弱女隐于苦境,未免太不洒脱了。如今之计,惟有立挥慧剑,斩断情丝,才是最聪明的办法。但若留在天津,恐怕自己未必能够长久抑制,不再和璞玉见面^只有仍自远走高飞,用关山阻隔,来解决冤孽牵缠。幸而他初次经璞玉挽留以后,立即打电话到四川朋友处辞谢,直到最近,那边又有电来坚诚劝驾,他还没有回复,趁此机会,仍可前去。但他虽打定了主意,还迟迟不忍即行,又以为走前该向璞玉正式道别,并将有所馈赠。但今天预备明天向她表示,到明天见了璞玉,又不忍出口,如此今日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因循了好几日。
  有一天,他在月宫饮醉出门,独行踽踽,自感凄凉,就到了一家杂耍场闲坐。听至末场,是白云鹏的大鼓词《宁武关》。唱到周遇吉拜寿的当儿,有两句是“眼见得须臾对面,顷刻别离。”
  这两句原出于《西厢记?哭宴》折中,本是儿女恩怨之词,用在这教孝教忠的曲子上,单论字面,固然不错,但一想来源,便觉有些亵渎古人。不过王小二先生听着,却合了当下心情,把“须臾对面,顷刻别离”八个字,讽吟几过,不由回肠荡气,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了杂耍场。
  走在路上,自思和璞玉既然会合无期,离别有日,何必还因循不去,长久挨受这顷刻须臾的痛苦呢?俗语说,“千里搭长棚,终无不散之筵”。既知必散,又何必搭那千里长棚,自己就好像正在长棚底下挨磨,岂非蠢绝?想着不由下了决心。
  回到家中挑灯夜坐。他本是秘府清才,宦场名士,素以文名见重当世的,这时心中一阵感触,就提笔写了一首诗道:“解脱未能真解脱,缠绵却是枉缠绵。可怜楚梦虚云雨,暂取春怀寄管弦。早识有情皆是累,但能出世便登仙。绮怀合向棹前忏,一笑拈花算悟禅。”
  写完又念了两遍,便觉心情安帖了许多,大有海阔天空,万缘俱绝之慨。又坐了一会儿,就自睡了。
  次曰午前,又到月宫餐馆,仍坐在他常坐的雅座,璞玉也照例入室招待。王小二先生定了主意,就对她直说,四川那面仍屡来电敦促,大有不能不去之势,自己无可奈何,己复电应允了,在三二日内便须起程。璞玉听着,看了他一眼,突然颜色惨变,转身就走出去。王小二明白她闻说离别,已悟自己欲去之由,故而心中伤感,悲不自胜,一时无话可说,就跑出到背人地方流泪去了,不由也有些难过。怔了半晌,果见璞玉又送菜进来,眼眶已生红晕,她放下了菜,就坐在对面椅上望着王小二先生,勉强作出笑脸,但笑得太不自然,好似内中含着多半哭的成分。王小二先生料着她八成必要挽留,或者要说伤心的话。正预备硬起心肠应付,哪知璞玉只淡淡的道:“你怎么又要走呢,前些日不是说不去了么?”
  王小二先生方要答言,璞玉已替他加了解释道:“想是那边情面太重,推脱不开。”
  王小二先生只得点头。璞玉又道:“你已答应前去,不能变卦了么?咳,真想不到你走得这样快,你预备哪天动身呢?”
  王小二先生听着,心里几乎给自己叫了好儿,暗想:“我真是一个疑惑鬼,竟瞎眼瞎心的爱了她两年,到如今还认定她对我有情,为我走心,经了多日的失眠思索,到今天才忍心向她道别,尚有些自惭薄幸,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是满没入心,三言两语,便问起程日期,好像正在求之不得。我这蠢才,直是走得太晚了,只可惜枉为她费了如许缠绵,日后想起来,岂不是一场大笑话?可是事既至此,我反该平心静气,给她.个满不在乎,若是露出悻悻之色,倒像是栽给她了。”
  想着,就淡淡的道:“后天晚上,坐京汉车走。”
  璞玉眼珠一转道:“只有两天耽搁,”说着又寻思道:“今天是星期,我不能告假。明天晚上给你饯行,你可要赏光。”
  王小二先生谦辞道:“何必破费你呢,”璞玉正色道:“你若认我是朋友,就帮我,咱们一晃也认识了许多日子,总算知心朋友,这点小意思,还要推辞么?”
  王小二先生听她只在平常客套中表示友谊,毫无缠绵之话,心中更觉冰凉。但想若再坚辞,反显自己不好,就答应道:“好吧,明天扰你。”
  说着就由袋里取出纸包,递给她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一点纪念,请收下吧。”
  璞玉看也不看,推着他的手道:“现在不必,等明天见面再给我,我一定受的。”
  王小二先生只得重新带起,这才吃饭。璞玉因还有别的饭座,只出出进进的陪他,并没有珍重离别,特致殷勤之意。即是说话,也只于闲谈,更无离情表现。王小二先生满心没趣,再坐不住,就付账将行。璞玉叮嘱明晚七点,请他仍到月宫来访,自己可以告半天假,陪他到别处吃饭。王小二先生唯唯诺诺,便自走了,心中更把璞玉恨得不了。心想:“女人真是可怕,她以前装作和我脉脉含情,心心相印,我竟把她认作真实相爱,才拜倒妆台,甘为爱情奴隶,哪知受了大骗。今日她听我又将长行,不特未加挽留,连一点恋恋之意也没有。我说后天起身,她只把饯行来作敷衍,而且定在明晚,并不要我在今晚明早,勤去伴她,多作别前之聚,简直表明在明晚以前,不要见我,明晚一面,就送我滚蛋,永远耳目清静,免受缠扰了。”
  想着她的情形,真是令人心寒,气起来明天之约,便当不赴。但想只剩这最后一面,她虽然不好,自己在二年中,总算在她身上收过精神寄托的效果,再说既已被骗二年,又何争此一日,明天就再去和她结束这出喜剧也罢。好在我后天一走,从此寄迹南天,再不作归来之想。回首津门,便成隔世,无论是恩是怨,一例都成空花,细想倒得多谢璞玉,她若对我缠绵不解,当此别离,定要害我挂肚牵肠,怎及得现在的游行自在呢。想着就回寓去,真个收拾行装,准备长行,暂且不提。
  且说璞玉近日来,犹疑于丈夫和情人之间,几把芳心碾碎,柔肠转断。这日一听王小二先生又重提南行之事,便知他已忍耐不住自己的冷淡,按捺不住本身的热情,故而仍于别离中寻求解脱。他虽淡淡说来,不露失望之色,然而内心痛苦,可想而知。当时璞玉难过之极,不知所答,就跑出到空屋中,落了许多酸泪,凝神细想,觉得已到了必须当机立断的关头,或背负丈夫,或抛弃情人,两条路必得决于今日,再不容犹疑了。想他必经过千回百转的思维,今日才忍痛前来告别,这可不比上次,绝非虚言所可挽留。自己沦落半生,只遇着一个知心的人,若在这时再作迟疑,便要永远把他失去。一行之后,从此地北天南,再无相逢之日,这件恨事,岂不使我懊悔至死,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只可拼着羞耻,实行以身相报,以心相挽了。既然有了决心,随定了办法。若在旁的女子,当然要立时向情人表明心曲了,璞玉却是心思玲珑,意致深远,天生是个内秀的人,行事恰和她的平整外貌成为反比例,在决心报答知己之后,胸有成竹,倒由张皇转为镇静。于是重入室中,对王小二先生只冷淡应付,不露形色,预备把一切热情,全都力自遏抑,等到明日饯别之时,再给他个绝望后的得意。但王小二先生怎能参透玄机,竟自悒悒而去。璞玉又自好笑,又自惊心,知道自己的半世坚贞,十年苦穷,眼看就牺牲于一旦了,于是终日恍若有思,神不守舍,像在云端飘荡似的。
  勉强熬到晚间下班,回到家中,见她的瞽目丈夫,正抱着大儿玩耍,小儿已经睡了。璞玉进门脱去外衣,就要上厨房去泡茶。她丈夫因她终日劳苦,必已倦乏,硬按着她坐在床上,自己拽着孩子,到厨下泡茶。好在他残废已久,不特耳朵加倍灵敏,手足也都成为机械化,家常操作早已得心应手,这样抢着代璞玉操劳,也是常有的事。但璞玉此际却因别有亏心,见丈夫殷勤护惜,不由突感惭惶,抚着已睡的小儿,落下泪来。自思可怜的丈夫,还这样欢天喜地像平日一样的待我,你哪知无耻的妻子,已经背负了你,并且正预备欺骗你呢。明天去赴饯行送别之约,实在要作密会幽期的事,便不通宵达旦,也必流连到夜午更阑,所以在明早出门以前,必须对丈夫撒谎,说个明夜未必归家的理由,好叫他到时早伴孩儿安睡,免得坐待终宵,发生他的猜疑,增加自己愧怍。但是这种亏心的话,对着他那天真的脸儿,信任的态度,怎忍说出口呢?而且自己尚未在外度夜,今日突提出这破例的事,他未必不出疑惑。可是自己准敢断定,他便看出破绽,也只背地伤心,绝不会当面对我诘问,或者拦阻,这样就更觉自己若狠心说出,那可太残忍了。想着因为心中为难,不自知的泪落。这时恰值她丈夫抱着大儿,从厨下回来,手提茶壶,放在桌上,便寻碗替她斟满。那大儿看见璞玉的脸,忽然大声叫道:“妈怎么哭了?”
  璞玉猛然醒悟,忙把一手拭泪,一手对他摇摆,但已来不及了,她丈夫己变了颜色,惊惶失措的走过,拉住璞玉,连问:“怎么了,不舒服,受了谁的气?”
  璞玉忙假笑道:“哪儿的事,我只是倒了眼毛,大猫见我眼圈发红,就这么混说,我平白为什么哭……”
  璞玉虽这样掩饰,但她那瞽目丈夫,并不能瞧见她虚假的笑容,却已听出她酸哽的声音,默然半晌,才叹气道:“不用瞒我,你一定在外面受了委屈。可恨我一个男子,不能养你,反叫你出头露面,我真亏心,咳!这……这……”
  说着举拳自击头颅。那大儿一见,吓得“哇”的声哭了。璞玉更忍不住眼泪直掉,还得强忍悲酸,一面哄住大儿,一面安慰丈夫,坚持着自己并未有丝毫不适,劝他不要为小儿一句戏言,就那么胡思乱想。说时却将手儿偷揩眼泪,嘴里也作出好笑之语气。她丈夫半信半疑。结果也只得把这件事岔了过去,但仍说了些自怨自艾的话。璞玉恐怕勾起他的隐痛,不敢再答碴儿,只把别话打岔,哄得老小都恢复原来欢笑情况,时已不早,便收拾安寝。
  这一夜,璞玉满腔心事,自然无法入睡。哪知到了夜深更阑,还觉得她丈夫也在展转反侧,料着他必是根本没信自己的辩白,仍以为是在外受屈,故而又犯了感伤的旧病。想到丈夫这样情义,自己预备说的谎话,若非铁石心肠,怎能向他开口?想不说,无奈外面又有个要命冤家无形中逼着,明日怎能安心和他相会?璞玉反复思维,就丈夫着想,深觉现时开口艰难;就情人着想,又恐他年遗留长恨。展转多时,空使碎了芳心,仍是迟疑不决,最后困倦极了,不由恍然入梦。
  到次日早晨,被小儿吵醒,璞玉还得强颜欢笑哄着他们,偷眼瞧她丈夫,虽然神态如常,也没有重提夜间的事,但不断的总怔神儿。璞玉料着他仍心头悒悒,只于不愿为自己所见,故而矜持。于是心中更怕将起来。直到了上班时候,还得不到开口机会,心中焦急之下,只可退一步想,既已到了时候,惟有且去上班,到饭馆再作打算,倘若上天加护,也许给我一条两全的路,否则到了晚夕,我践王小二先生约以前,还可以设个词儿,托个人给家里送信,说我被什么事绊住,今夜未必回家。这样虽然也非善法,但总可暂且避免和丈夫对面撒谎的难堪,等到事后归来,也许我心能稍定,脸能稍厚,可以掩饰补救,比现时容易些,想着就照往日一样,叮嘱数言,便出门走了。
  到了月宫,时已稍迟,进门就有饭座待她张罗。她奔走之际,仍忘不下心中难题。正在方寸无主,恰巧雪蓉因为意外遇见吕性扬,又有梁意琴同座,觉得有些羞愧,但她并不自知在惭愧之中,还夹杂妒愤成分,只觉吕性扬和另一女子并坐笑语,自己却在下面伺候,好像太受委屈,过于难堪。可是她本以伺候饭座为业,平日伺候的男女客人,多不胜数,何以对别人不生此念,只对性扬感觉羞辱,这问题她也没有想到。她只觉对于性扬,别有一种高贵的身分,好像忘了自己是女招待。性扬和别的女子同座,已使她心中不忿,若再奔走伺候,那可更伤心了。但因职分所在,又不能抛开不管,正在犹疑,恰见璞玉由别的雅座走出,忽然得了主意,就拉住她请求交换职务,教璞玉伺候她的客人,她去伺候璞玉的客人,这种事是很少见的。璞玉不解其故,还以为是说笑话,又加心里正在纷乱,就说:“你又生甚么是非,别啰唣我吧。”
  雪蓉仍拉住她只管缠磨。璞玉倒觉诧异,问道:“一样的饭座,你怎么挑捡起来?这雅座的客人,有什么特别的呢?”
  雪蓉低头道:“没有特别,我就是不乐意侍候璞玉道:“这是甚么话?快放手,我不管这闲事,还得替九号催茶去呢。”
  雪蓉低声道:“好姐姐,你就答应我吧。我知道你伺候的是生座儿,王小二先生今天没来。若是他在那里,我绝不央你掉换。”
  璞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又见雪蓉辞意坚决,料着没法不应,就骂道:“你这小东西,怎也和小雏鸡学这么轻嘴薄舌的,越这样越不应。”
  雪蓉忙改口道:“好姐姐,我错了,你就应吧。”
  璞玉道:“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我就换。”
  雪蓉这时怎能告诉真实原故,只得择个谎说道:“这七号里是一对小俩口儿,当着人一点不老实,我瞧不下去。”
  璞玉道:“你自己瞧不下去,又怎知我瞧得下去?”
  雪蓉笑道:“姐姐不是比我大几岁,经的多见的广么。”
  璞玉方气得掉头要走,雪蓉已向她作个大揖,跑到九号门口去,先占住了新地盘。璞玉只得把九号客人要的东西告诉了她,自入七号代她伺候。但璞玉做梦也想不到雪蓉说的是谎话,而且谎话中含有侮辱意琴的隐意,只当她的话果然真确。及至进去两次,见这一对客人并没有什么浪漫的行径,心想这定是新婚夫妇,偶然有什么不检点的举动,本来难免,雪蓉也许偶然揸见他们接吻拥抱,就如此乔张作致,未免有些假惺惺。她这么大的女孩子,什么不懂得,装好人给谁看呢。想着心中好笑,但她却没思索,雪蓉称这对客人是一双夫妇,何所据而云然,竟也随着她的武断而错了下去,直到替斟汽水的时候,称呼出“先生”、“太太”的专名词,意琴一红脸,性扬一变色,璞玉才明白自己闹出值得挨嘴巴的大错儿,不由羞窘难堪,又没法道歉更正,比意琴僵得还厉害。幸而性扬一阵机灵,急忙不着痕迹的加以纠正,向璞玉道:“你把瓶子放在这儿,我替梁小姐斟吧。”
  璞玉巴不得这一声,忙将汽水瓶放下,转身出去,到九号房门,等雪蓉送菜出来,一把揪住她,拉到屋后僻静处,举手狠狠的在她背上捶了两拳。雪蓉不知来由,叫道:“姐姐怎么了,你打我?”
  璞玉发恨道:“我打你这舌上长疔的,顺嘴乱说,害我闹笑话,差点儿没被人家抽了嘴巴。”
  雪蓉忙问何事,璞玉告诉了,雪蓉笑道:“姐姐这可不能怨我,我又不认识他们,怎知道是亲戚是朋友,只为看着他们年纪相仿,又那么厌气,才顺口说是俩口儿,你怎拾个棒棰就认针呢?记得当初我才来的时候,你常嘱咐我,对女客人不许乱叫太太,称呼小姐,就是错了也没有包涵,今儿怎到糊涂起来,心里惦着什么呢?王小二没来的毛病吧。”
  璞玉听着,气得又要打她。雪蓉嘴里叫着“好姐姐”,脚下早己一溜烟,跑进厨房去了。璞玉无法,只得仍去替七号上菜。
  性扬和意琴在这一席酬酢间,自然谈得非常融洽,但因初次走上友谊的途程,自然各自矜持,在表面上看不出甚么进展,不过爱情的基础,却已由此奠定。至于女招待的中途换人,闹出璞玉的一句莽撞话,意琴已自不好意思,以后直到吃完,也没再见雪蓉的面,意琴心里更加疑惑,料到这女招待以前那样神色奇怪,以后又避而不见,却换个别人来伺候,推想内中情由,似有蹊跷。性扬既曾直说和她有一面之识,却不承认到月宫来过,恐怕他隐瞒着什么吧。女招待以招待为业,对客人怎能有这等奇怪行径?即使真的只和性扬见过一面,也很可以坦白酬答,像这后来年纪较长的女招待,随便谈话一样,又何故如此羞羞涩涩,躲躲闪闪呢?由此看来,不但性扬与她似有较深的关系,而且这女招待也似对性扬已有较深的感情,所以她看见性扬伴我同来,才羞愤得赌气不伺候了。意琴虽猜透了雪蓉的心思,但因方才璞玉的言语冒昧,未免介介于心,本想藉此再窘性扬一下,却恐因过分注意这女招待,倒显得自己对性扬有所关心,对女招待有所嫉妒,岂不正蹈入璞玉误呼二字的嫌疑,于是就把这事避开不提,只谈了些闲话,直到饭罢,性扬尽了男友的照例责任,付过了账,二人才一同出离月宫分手作别。
  意琴今日发现了性扬和女招待的情形,本来无须挂怀,过后就视如过眼云烟,渐渐淡忘。但是此后她与性扬踪迹日密,时常往还,性扬再请她吃饭,绝对不上月宫,更谨避有女招待的饭馆,最后两人由友谊进入恋爱之界,性扬向她作了求婚的表示,意琴对性扬本身本无异议,但只因脑中留着月宫女招待这点印象,疑惑他曾沾染过闲花野草,发生品行上的疑问,又恐他以前曾与那女招待有过牵连,以后得了自己,便又弃之不顾,这又是心术上的疑问。于是当时没敢答应性扬的求婚,先设法解释疑团,以致费了多少的周折,闹起无限风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谢璞玉张罗完了午饭的座儿,方得清闲,餐馆中照例每日午后二至五时,是没有什么生意的,偶有人来吃点心零食,也很寥寥,只留一个人照料便够,大家无事,全聚在楼上一间雅座中闲聊,璞玉本想趁这时回家一趟,对丈夫请夜间的假,但心中终是惭怯,又没想出完善的谎话,只怔怔的躲在清静的地方,独自出神。小雏鸡发现了她,就强拉到人群里去。璞玉实怕和他们在一起裹乱,但更怕这些口角尖酸的人,抬出王小二先生来起哄,只得耐着性儿奉陪。这雅座里,就好比女招待的茶话会场,每日此时举行一次,除了轮流报告自己的成绩和各自做饭座儿的批评以外,还加上互作恶谑,互攻隐私,结果不是闹得这个哭那个骂,就是来一出武剧收场。
  这时并没经振铃开会的仪式,楼下的一个绰号“小白斜”的,先发了言。这“小白斜”名叫白金宝,原是妓女出身,因为淫业不振,才改途来发展商业,可惜仍是屈居下僚,不能得志。若问什么原故,她这外号便是答案。只听字音,好像她常穿白鞋,其实每字各有一义,小是身体矮小,白是额上有一块白癜风,斜是斜眼,自此三字,便可看出她仅能坐待客人不能招徕客人。女招待这个名词,望字生义,天然应有三种必具的魔力。第一是“女”,所以表明较男子难能可贵;第二是“招”,须要容貌美丽,意态风骚,能把不饿的人,也招进来吃饭;第三才是“待”,客人进来以后,加以殷勤招待,三种要素缺少一样,便算是这行中的不及格者。“小白斜”既然貌寝,失去“招”的魔力,而且一般人口中,所常说的看女人,虽只单提“女”字,上面并未加形容词,然而却似立有界说,是单指年轻貌美的女人而言,好像把年长色陋的,摈除到女人范围以外。
  由这例子看来,“小白斜”的“女”字,也被抹去,于是三字之中,只剩了一个“待”,因之如薪水小账等等收入,也和本身成了正比例,较比红的同业,要减少二分之一,并且和他人永有上下楼之别,不能更上一层了,只有这午后没有饭座的时候,她才能上楼和众人厮混。但是世上虽有无量数的镜子供人照看,却自古至今,没发现一个知道自己丑的,“小白斜”自不会众醉独醒,她以为自己的矮短,正是娇小玲珑;自己斜眼,分外顾盼生姿;那额上的白癜疯,更是一种缺陷美,世人都赏识人工造的黑痣,自己这天然的白斑,若有日被识货者发现,揄扬起来,说不定全世界女子都向自己仿效,全世界男子都向自己追求呢。可惜“小白斜”虽这样自尊自贵,无奈遇不到一个发现她美点的人,饭座若轮到她伺候,都全变作含羞少女似的,不肯抬头观赏她的美貌,低头吃完,便自逃去,绝不似对别个姊妹那样没话找话。小账更不用想,若正账四角八分,给五角不找钱,便是可纪念的事了,像别人小费能得正账十分之百,她简直自工作以来,未常有也。但她绝不想自己悭于容貌,倒怪客人不长眼睛,因而对客人更起了恶感。每遇到招待生饭座的时候,心里就想这人既不着意看我,准也是个瞎眼东西,更不会多给小费,于是把嘴撅得老髙,用精神上的虐待,来报复客人态度上的淡漠。那倒运的饭座,也自然更不敢看她,她的美貌更无以自炫。日久所受的刺激太多,竟使她嫉世愤俗,变为一个乖僻的人,旁人越看她不起,她越把自己看得极高;越是本心所希望不得的事,表面越要矫为鄙夷不肩。
  这时,她先开言痛骂本馆男百役。因为照例女招待不进厨房,客人所要的菜,由男百役从厨房取出,送到饭厅,或是雅座门外,女招待才接过去,送到客人桌上。但是男百役对于“小白斜”这个黑人,却不伺候,凡是她要的菜,都得入厨自取。她受不了这不平等的待遇,吵到掌柜的面前。掌柜也只对她笑,那意思是说你本不配和旁人享受同等权利,若是不忿,大可另图高就。可怜“小白斜”莫说高就,连低就路儿也没有,只得低头含忍,甘受歧视。但这口气却咽不下去,便对姊妹泄出来。众人因不和她同病,自然没有同情,谁也不理会,只顾谈论自己的座儿。楼上五号的王静珠说道:“那个小马儿又来了,送我一个新式的皮手包,里面还有一打小相片儿,这小子真坏。”
  说着,吃吃笑起来,却不说坏在哪里。小雏鸡听了撇嘴道:“小手包算什么,那个金麻子,磨了我多少天,只要我下班跟他出去,第二天就带我上恒利金店,挑一付金镯子。我才不理他呢,瞧他那麻样儿。”
  楼下七号李小屏笑道:“你别吹咧,要真有人许你金镯子,你就不为自己,为你那个小洋服客,也得弄了来,好供着他零花儿啊。”
  小雏鸡听了,倒不以为忤,只骂了声“放屁”,笑道:“你说我倒贴那洋服小米儿呀,呸!我才不那么傻,就是贴他,也只给他制新洋服,买漆皮靴,才不给钱呢,叫他胡嫖去呀?”
  王静珠笑道:“你真精明,不枉是干这个的。”
  小雏鸡鼓起嘴道:“提干这个的呢,前儿那个骑‘嘟嘟嘟’(即摩托脚踏车)的小兔高来了,坐下就吃,吃完了抹抹嘴就走。我拉住叫他会账,他说忘了带钱,把二姐姐叫得震心,只说晚上就送来,我只好放他去了。哪知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那小损德的,到今儿也没见面。整份儿一块二毛五,柜上从我的工钱上扣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这时旁边一个叫华月樵的接口道:“这怨谁呢?你要不是被小兔髙叫姐姐叫迷惑了,就是被他怎样摆弄晕了头儿,要不然就那么容易放他走啊?要是我,我就扣下他的‘嘟嘟嘟’,叫他拿钱来赎。”
  小雏鸡“呸!”了一声,撇着嘴儿道:“得,得,你还有脸说我呢。上月那个新鲜笑话,是谁蹲在旅馆里,下不了床,是谁打电话求璞玉大姐带衣服和钱去救命。我们笑了好些天,只笑怎么睡得那么死,叫人家来了卷包会,还留下她给旅馆当押包儿。要是我,我就不会吃这个亏,得先睁开眼瞧瞧,是新郎不是新郎,怎么胡拜天地,胡进洞房呀?这比我的一块二毛五可丢得多。”
  华月樵听了,脸上挂不住,正要反攻她的隐私,不想这时“小白斜”呲着牙缝儿,摇头晃脑发出了自负之言道:“你们的座儿都不规矩,这才是武大郎养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你们瞧我,邪魔外道的人,就不敢上我的前儿,凡是座儿,没一个敢对我贼眉鼠眼,没一个敢对我贫嘴淡舌,这是一正避三邪呀。”
  她这一套话,恰和《伊索寓言》上那个狐狸一样,因吃不到高枝上的葡萄,馋涎空咽,反说葡萄是酸的,自己绝不要吃。众人听着,都体会到这种意思,不由哄堂大笑起来。“小白斜”被笑得恼羞成怒,直想骂她们一顿出气,但想到吵起来自己没有便宜,只得忍着气,把话在嘴内嘟嚷。只见下颏一伸一缩,两颊一凸一凹,好似口中塞多了花生米,咀嚼不便似的。王静珠笑着说道:“真的,好客人全被‘小白斜’遇着了,我遇着的都是糟蛋。晌午来了个生座儿,穿得挺阔,派头挺大,进门我一递手巾,他就摸了我手腕一下,我不理他,拿上菜单,他看着我不对口,就跟我开起搅来。头样小吃,他问我是明吃是暗吃,我说不懂,他说将就点暗吃吧,省得上捐。又要把牛尾汤改红白汤,我说没这么个菜,他说把番茄汤和奶汁各自煮好,同向盆里一倒,就有红有白。我说厨师傅还没有这个手艺,他才点头说,对付些就来牛尾汤吧,牛尾可要根长的,你们听这小子多么缺德。接着他看蘑菇鸡也不好,说蘑菇犯了他的小名儿,要改个手把鸡。我有些气了,问他是什么,他才说明白是铁耙鸡。下面的炸鲑鱼也换,换白汁鲑鱼,可要没刺的,我说是鱼就有刺,他拉着我嬉皮笑脸,说你给我来条没刺的鱼,我另外给你两块钱……”
  小雏鸡插口笑道:“你给他了没有?”
  王静珠“呸!”了一声道:“我扭身就走出去,再不理他。哪知等到送上菜去,这小子的事故更多了,说话都是成套儿的,甚么小吃里的肠子灌得不紧了,牛尾汤不够暖啊,铁耙鸡炸得不干啊,鲑鱼作得不香啦,杨梅冻子的颜色不浅啊……你们听听难为这小子怎么琢磨来,也不怕绉断了肠子儿。”
  众人听着,初尚不知所云,继而连起来一想,不由都笑起来,乱骂缺德。华月樵笑道:“轻嘴薄舌的座儿有的是,可没见过这么有趣的。”
  王静珠听了。骂声:“你这贱货,还说有趣儿,什么骨头!”
  说时举手就戳她的腰眼儿。华月樵“呦”的一叫,身儿乱扭,不想正碰到“小白斜”身上。“小白斜”立起一躲,忽然由旗袍内滚下几件东西,落到楼板上,“哗啦”乱响。众人看时,原来是两柄切面包用的小刀,一个盛胡椒末的小瓶,还有一匣尚未开封的味之素。立刻明白这些日柜上常闹丢东西的原故。大家面面相观,“小白斜”羞得脸如红布,恨不得身上生出八只手,把地下东西抓起,把众人眼目掩住,但空弯着腰儿,两手画符似的向下乱捞,却没拾起一件,因为她知道拾起来也藏不住了,想要设词掩饰,无奈羞脸儿好似受了地心吸力,再也抬不起来。璞玉瞧着不忍,忙对众人摆手,又高声向王静珠道:“你说啊,那座儿怎么样了?”
  这时“小白斜”所以未遭众人当场起哄,却是占了她万事不如人的便宜。众人素曰把她看做可怜虫,所以虽拿住真赃实犯,尚能隐忍无言,倘把她换个较红的人,恐怕小雏鸡早已跑下去唤掌柜的了。又加璞玉存心忠厚,故意打岔,众人素日敬服璞玉,一听她的话,便都转过脸去,听王静珠接演前文,给“小白斜”闪个面儿。王静珠接演道:“我好容易熬得他吃完了,用五块钱会账,找回三块五角钱,眼看他把票子摆弄半天,留两块钱在左手里,剩下的装进衣袋。我看着他认为要给二元小费了,心想这个人嘴虽刻薄,想不到手还大方,哪知他立起向外一走,把左手伸过来,我只顾举手接钱,他冷不防在我脸上闻了一下,我当时看着两块钱的面上,没好意思骂他,觉得手里接着两张票子,就送他走出。他走到门口,还回头冲我一笑,我才低头看手内的钱,想要交账,嗳呦!谁知这挨刀的竟是变戏法儿的手,不知使的甚么手法,我明明看见他手里是两块钱,怎么到我手里竟变成两张出恭纸了,这小子出门就得叫电车轧死,怪不得临走望着我笑呢。”
  小雏鸡笑道:“真窝心,真窝心,你是叫两块钱照花眼了,别捡好听的说,你还不定失去多少便宜,岂止……”
  说到这里,只听背后“喁喁”有声,回头看时,只见“小白斜”已把那些赃物拾到桌上,口中自言自语的道:“准是这么个碴儿,我本是要交到后面,座儿一催菜,把我闹得糊涂了,就塞到腰里,一直忘得死死的,真她妈的走字儿,叫人家看着,倒许疑心我偷东西,其实你们打听打听,我这个人就是骨鲠脾气,任凭有座金山,是别人东西,我连眼皮也不撩,莫说这点破东西咧,别看我穷,人穷志不穷……”
  说了翻来覆去,絮叨不已。大家听着只撇嘴儿,小雏鸡忍不住叫道:“谁说你偷东西来,你自己嘟嚷什么?别描咧,越描越黑,你若不絮叨,我也不问你,这刀子和胡椒瓶儿,算你一时失神,错带到身上,可是这瓶味之素是厨房里用的,怎么会到了你手里?得了,我们都落个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儿吧,何必挤哑巴说话呢。”
  “小白斜”听了,吃吃的道:“这是我给家里……家里买的,碍你?”
  小雏鸡一闻此言,可就不依起来,跳过向她喊道:“怎么碍不着?我柜上丢了东西,大家都得担着贼名誉。你说是自己买的,可敢上厨房对对去?看那里是不是恰巧短了这么一瓶!”
  说着就要拉她下楼,“小白斜”可有些含糊了,口里空喊着:“去就去,我不怕!”
  身体却赖住不动。璞玉本不愿管她们的鸡争狗斗,但这时不好不管了,就走过拉开了小雏鸡,向“小白斜”说道:“得了,我知道你是一时失神,以后可留点心,不要把东西乱搁。这瓶东西是你买的,你仍旧带着,不要再说话,下面看看去吧。”
  “小白斜”情知璞玉替她解围,只得带起瓶子,讪讪的下楼去了。
  小雏鸡还不饶人,望着她的后影儿说道:“瞧瞧你这份德行,在家里吃什么好饭,舍得花好几天工钱买这样好佐料,蒸窝头用味之素和棒子面哪?”
  璞玉道:“何必呢,她也够可怜的了,这东西明是她偷的,可是人但分得已,谁肯作贼?你们算算,她一天挣不了几角钱,实在太苦了。”
  华月樵撇嘴道:“什么话,她才不苦呢,苦还能养小亲家儿?”
  璞玉道:“你别说损话吧,她自己就够活的,哪会……”
  华月樵接口道:“你不信今天下班时晚走一会儿,准可以看见一个流氓样儿的人,在门口儿等她。我见过多次了,有时两人亲热得别提,在大街上卖狂;有时那流氓见面就逼她要钱,撕掠半天,那流氓抢了钱就跑,‘小白斜’哭天抹泪的回去,第二天把眼肿得桃儿似的,可是到晚上那流氓仍来接她,二人在街上又搂搂抱抱,说说笑笑了。在前半个来月,一天晌午,她忽然慌慌张张,里外乱跑,先上柜上借钱,柜上不借,她又向大伙央告,要立时凑五块钱,结果璞玉姐姐给她转借到手,她拿着就走。我跟出去一看,原来她相与的那个小亲家儿,正在街头站着,可是胳膊上拴了根白绳,被一个巡警牵着,看样儿是犯了甚么事,被局子捉去,判了罚款,他就找‘小白斜’来要钱。‘小白斜’居然真关心,求爷告娘的弄钱赎他。你们别看她长得像个怪鬼,心里还俊不够儿呢,就是偷东西,也准是变钱贴人儿。以前还不知偷过多少,只于今儿才落到人眼里罢咧。我批她倒霉受罪,全是自讨其苦,没有一点可怜头儿。”
  众人听着,全都撇嘴,这个说“小白斜”那样脑袋还有春心,简直太不要脸,就是买不起镜子,也该找个尿坑照照自己的小模样儿;那个就替“小白斜”盘算,说她每日进项,穿衣住房尚未必敷用,若再养上一个男子,怎样过活,莫非对看着就饱了肚子?对抱着就省了棉袄?这婆娘真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但不知哪里来的这种穷高兴。大家七嘴八舌,笑骂不已。璞玉听着,忽觉有动于中,就摆手道:“得得,众位少挖苦吧,别只说饱人不知饿人饥的话。你们长得又漂亮,人緣儿又好,外找儿又多,成天来的饭座,都是巴结你们的,你们看得中谁,就跟他交交朋友,又享乐,又赚钱,你们看不中谁,对他把架子一端,人格就高到天眼儿。所以你们把人都看轻了,事也看易了。可不替‘小白斜’想想,她也是个人,也和你们差不多年纪,只为长像不得人心,莫说想人巴结她,就是她巴结人也白吃没趣。可是她一天看着你们,这个跟王三爷听尚小云去了;那个跟小陈儿开房间打牌去了;朱经理给这个买了皮大衣,李掌柜给那个制了金手镯,难道她就不眼热吗?再说你们这班美人儿,要男人可以整群的拿鞭子赶,才觉着男人一点儿也不稀罕,可是……”
  说着笑指小雏鸡道:“就说你吧,你常说家里有钱,出来当女招待不为挣饭,只为借地交友,所以你的男朋友算不清有多少,论理你就该不把他们当回事了。可是前者那个小陆儿,和你闹别扭,三天没来,你怎么也整天愁眉泪眼的呢?由此看来,凡是女人,都得有个知心可意的男人,放在眼前,存在心里,若是没有,就活得没趣儿,固然照样能活着,不会因为这个死了,可是好比白水煮白饭虽也吃得饱,只是没滋没味,淡得难过。‘小白斜’和你们是有一样的口胃,你们下班后……哈哈,不用瞒人,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开心事儿,若是强派你们下班就回家睡觉,不许见男子,不许出门玩耍,恐怕有三天就得闷病了几个。这样一想,‘小白斜’就可怜了,她在这里,被你们这般美人儿罩着,哪个客人肯多看她一眼,更莫说花钱供她快乐。可是她成天瞧着你们称心得意,听着你们胡说乱数,夜间回去,怎能熬得冷清,她的心也是肉长的,她也需要男人啊。不过这种在你们很容易的事情到她可就难了,她想拿份儿唱戏,是办不到。便想当个唱义务的票友,借台过瘾,也没人领教,挤到万分没法,只好花钱雇人了,可是俗语说,一分钱一分货,凭‘小白斜’那点进项,能交什么像样的人呢?那个男子当然不是爱她,只不过本身没有饭吃,为着靠上她可以不挨饿,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出息?将来‘小白斜’不定受多大的害呢。所以你们要可怜她,别再拿她闲磕牙儿。”
  小雏鸡道:“她自作自受,有什么可怜?”
  璞玉道:“不许这样说话,倘若你也长了她那样面貌,受到她那样的冷清,恐怕你比她还忍不住,比她更加倍的自作自受。你要替旁人想,不能只想一面儿。再说你们对‘小白斜’,本是缺唇儿吹哨,谁也吹不响,说句不怕得罪你们的话,你们都是年轻貌美名头大,生意红,赚的钱也多,可是你们空赶上这好时候,谁能真剩了钱?你们赚的钱哪里去了,这个我也不必细说,反正你心里都明白,谁敢说身上没有自己找来的罪孽呢?只于你们来项宽裕,不致像‘小白斜’那样弄得人前出丑,你们交的人也稍为高尚,不是像‘小白斜’那位不顾脸面罢了。”
  众人被她说得有的脸上发红,有的“吃吃”发笑。
  王静珠见雪蓉一直不言不语,只在旁边拾笑儿,就指着她道:“璞玉姐把我们都批成一个味儿,可是说话别伤众,这儿现放着个贞节烈女,人家可不能一锅儿熬呀。”
  璞玉笑道:“她啊,我看更不保险,守着你们老几位,早晚也得给成全了。”
  小雏鸡听了,大为不满,撇着嘴道:“得得,我们就没一个好人,连沾我们边儿的也得坏了。女招待这一行只有您谢小姐谢太太,这颗独头蒜的圣人。您是三贞九烈,您是冰清玉洁,您行得正,走得端,三条大道走中间,您永远没有自作自受的事,您多么好呢,您只为着养家才干这女招待,没一点邪心,您也不认识王小二先生,当面又没跟他说过心思话儿,背地也没为他走心怔神儿……”
  璞玉听着她的话,只觉每个字都剌心坎,不由自怨,是非都因多开口,自己无故的和她们作无谓辩论,结果受了小雏鸡的奚落,当着众人把我的隐事抖露出来,真是何苦。又想自己和王小二先生的交往,本觉甚为秘密,又哪知都已落入众人眼里,她们连我的走心怔神儿,也看出来了,可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话,真是不错。既然馆中同事都能看出我的心事,料想更瞒不住家中的丈夫,这回事我还没真的作出,已经闹得里外不够人,以后更不知落到什么地步,简直不堪设想了。璞玉想到这里,怔怔的瞪着眼儿,半晌无言。小雏鸡平常本敬服達玉,这时只为受了她的挖苦,才玩笑的反口相讥。及见璞玉神色有异,以为她生了自己的气,急忙跳过抱住她道:“姐姐干么真生气,我只是逗着玩儿。”
  璞玉这时方才敛神笑道:“谁生气了,我不像你们,尽管给我造谣言,我不在乎。”
  说着忽听楼下传来铃声,知道有座儿来了,大家才纷纷各执其事。
  璞玉看了看表,已经近五点,心想再过一点多钟,王小二先生就来赴约,自己已没时间犹豫了,这时便得决定主意,今夜若去报答知己,就得先设法给家中送信,只是作什么托词呢?又想方才小雏鸡已经把王小二先生讥诮我了,少时他来,我再告假同着他出去,岂不是闹得人言啧啧?但又转念小雏鸡素日和自己感情不错,她又已知道了我的隐事,少时就托她替我给家中送信吧,她为人机灵,或者不致露出破绽。但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固然小雏鸡也未必靠得住,只是想寻送信的人,还没有比她更合适的,自己乂曾屡次帮她的忙,总能央她保守秘密,其实就是被众人全知道了,也未必好意思取笑我,何况她们又早已是这条道上的人。只要能瞒住家里,就没有什么可虑了。璞玉自被小雏鸡揭破隐情,论理本是受着打击,应该更自瞻顾迟疑,但哪知竟生了相反的结果,她倒以为事已至此,众人既都知道,不作也保不住往日的名誉,就拿着脸皮豁出去了。可见廉耻这件东西只是一层很不坚固的薄膜,若戳破了,便可以无所不为。所以古时圣人要人们保护廉耻,并且为他人保护廉耻,就为恐怕戳破这层薄膜,便更肆无忌惮了。
  再说璞玉想定主意,就唤小雏鸡到僻静处,向她说道:“妹妹,我有件事托你。”
  小雏鸡闻言便道:“什么事,你说,能办必办。”
  璞玉被她一问,倒有些忸怩起来,嗫嚅着道:“今天晚上我要告假。”
  小雏鸡转着眼珠道:“你要我替你照应照应呀?你是家里有事,又不放心这里,少时王小二先生来了,要我替你照应,那还不好办,只要你放心,不怕我抢了你的人儿。”
  璞玉红着脸道:“别胡说,不是这个。我今天晚上要跟他看戏,恐怕回去晚了,所以想托你给我家送个信儿。”
  小雏鸡点头,“哦哦”两声,忽然一缩脖儿道:“你陪他看戏去啊,散戏至迟半夜一点钟,咱们馆子每天也得十一点多下班,你听完戏回家,就说在馆子里耽误了会儿,不就成了?何必叫我先送信儿。”
  说着忽又“哦”了一声,望着璞玉,两只小坏眼儿眯缝得好似要从瞳仁里发出笑声,拍着手道:“我明白了,你是听夜戏,散场总得明儿早晨,所以才得给家送信。这样好事我怎能不成全你呀,好,趁这会儿清静,我就去。”
  说着转身就要走出,璞玉拉住她道:“你去了说什么?”
  小雏鸡眨着眼儿道:“我……我……我就说……说……有了,我说今儿是我娘的生日,要请各位同事下班后都上我家,热闹热闹,打一夜小牌,所以我挨家都给送信儿,今夜谁也不能回家,明早从我家里就上馆子了。”
  璞玉听了,几乎失声喊好,自己寻思两日,都没想起一点办法,这时小雏鸡居然在转眼间就想出这么周到妥当的词儿。这词儿真是绝妙,把众人都拉在里头,她以请客的主人资格,给我家送信,更是在情在理,我丈夫绝不会疑惑,我若早能想起这个主意,何致愁得吃不下饭呢。璞玉想着,心中立刻一松,好像闯过一道难关似的,却不自觉己在陷落下去。
  本来人非圣贤,谁也未必没有作恶之心,只是未曾作恶的人,没有济恶之具,不知作恶之道,觉着作恶是一种难事,瞻顾畏怯,不敢尝试,故常有心存作恶的人,却始终作不出坏事,到头能保持作一个好人,就是这个原故。但若一经坏人指点,使其在罪恶途中得到新知识,忽恍然大悟,作恶原来有此妙法,如许捷径,可以使别人受到欺骗,而自己毫无损伤,看来这恶事大可作得,于是行为就要如水之就下,日陷日深,永不会回头学好。这时的璞玉,便是第一次得到作恶的新智识,赞美小雏鸡主意的玄妙,自笑日来愁苦的无谓,却不自觉已把本来纯洁的人格堕落下去了。
  璞玉想着,正要叫小雏鸡依计而行,忽听门外有人叫小雏鸡。小雏鸡急忙出去,见是雪蓉,就问有什么事。雪蓉伸出三个手指笑道:“你们这位来了,还不快去。”
  小雏鸡一见这三个手指,便明白是自己新近结识,正打得火热的小周三儿,周三这小子昨天说来没来,白害我气了一夜,今儿他来了,可得揉搓他一顿,想着就向外跑。外面的璞玉,见她来了客座,神情慌张,恐怕误了自己的事,说道:“你可别忘了我的事呀。”
  小雏鸡回头扬手说了一声:“你放心,绝误不了。”
  就跑进一间雅座,嘻嘻咯咯的闹起来了。
  璞玉这里,因托付了小雏鸡,心中松放,就先到柜上告了假,又脱下制服,对镜理妆,收拾已毕,便到楼下等待。过一会见王小二先生果然坐着洋车来了,在门外下车,急忙迎了出去,对他使个眼色,便自向南走去。王小二先生看见璞玉居然装束端整,在门外相待,不由心中诧异,忙跟将过去,低声说道:“你居然早预备好了。”
  璞玉嫣然一笑道:“今儿我是主人,怎能不早些恭候。”
  王小二先生听着,想到她做主人,是为自己饯行。这饯行二字的讲解,是以礼相送,不加挽留,不由心中又勾起昨日的岔儿,脸儿不自觉的寒了,就默默和她并肩走着。
  璞玉走了几步,忽然说道:“咱们上哪里吃去呢?先定规了,好雇车去,要不然尽在街上走,被你的朋友看见,你和一个女招待一块儿游马路,多么失身分哪。”
  王小二先生淡淡的道:“什么身分,我不在乎。再说我和你在一块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次,何致这么巧就被熟人遇见。”
  璞玉知道他言中寓有牢骚,就笑道:“因为只这一次,你若被人看见,落了玷儿,才更冤枉,小心些儿吧。”
  王小二先生听着,更不高兴,就道:“好,你说吧,客由主便。”
  璞玉摇头笑道:“不,主由客便。”
  王小二先生不愿在街上和她絮叨,就说了饭店的名儿,璞玉因向来不和客人交际,所以对这种地方甚为隔膜,但她心里却另有打算,就道:“这地方可清静么?”
  王小二先生道:“清静是不会清静,不过我们可以要个雅座儿。”
  璞玉道:“就是像我们月宫那样,用木板隔成的小鸽笼啊?旁边若也有座儿,多么吵得慌,你另外想一家像样儿的,不用替我省钱。”
  王小二先生想了想道:“那么咱们上我住的北盛饭店,那地方楼上是旅馆,楼下有餐厅,专为住客预备,不大卖外座儿,很是清静。”
  璞玉笑道:“好,就上这里去吧。早知这样,我就先上北盛找你,何必害你来回跑呢?”
  说着就雇了车,直奔北盛饭店。
  到了地方,直入了饭厅,寻个避静雅座坐了。璞玉因作主人,就要了许多贵价肴馔和两瓶好花雕。王小二先生拦阻不住,心中打算,只可待临别之时,多赠她些钱,以为补报罢了。席上他因精神不快,只淡淡应酬,发语甚少,大有貌合神离之意;璞玉却兴致甚高,比往日更透着活泼。王小二先生见她高兴,更为气短,他心想,这样畅快,连一点临别凄恋的意思也没有,真算作到欢送两个字的分际。本来欢送这个名词,就造得非常无理,倘若对一个人有好感,因他来了而行欢迎,是可以的,若是到他去时相送,也加上个欢字,就好像正愿意他滚蛋,以他之去为喜。除非对待去任的贪官污吏,或是赶走了犯众恶的同人,才可以这样说。试问送好官时,攀辕卧辙;对良友时,挥泪沾巾,怎能加上欢字?所以欢送这个名词,直是骂人,身受的人好生不是滋味。可是现在自己却正受着璞玉的欢送呢。心中这样想着,璞玉却是越来越欢,王小二先生觉得这酒喝着不是滋味,只稍稍沾唇,不肯多饮。璞玉却非叫他喝,举杯说道:“饯行怎能不喝酒?你素常又是大量,今儿怎能对我客气?来来,我这向来不喝的,也陪你两杯。”
  王小二先生心想:“你倒很好,百变不离其宗,只抓住饯行这个题目,堵我的心,好吧,我就陪你喝。”
  当时便赌气连干两杯,璞玉减半陪着。但是三杯过后,她已双颊满红,星眸发饧。若在以前,王小二先生看着她将要醉了,当然要加拦阻。这时却因心中不快,把怜香惜玉的心,全都消失了,只由着她喝。璞玉又是素日不常饮酒的人,并不知自己量的深浅,喝下以后,便觉心中发热,勉强吃些饭菜,忽然一阵头晕,就放下筷子,伏在桌上。王小二先生问她怎的了,璞玉只说:“没有甚么,请你自吃,我是饱了。”
  王小二知道她是喝多了,就过来扶着她问觉得怎样,璞玉低声说:“头晕心跳,得有个地方躺会儿才好。”
  王小二先生心想:“她已醉到这样,自己该怎样呢?”
  想送她回家,不知她住在哪里;想送她回月宫,那里也不能安置醉人,而且把她交给谁照顾,何况这样办法,都似乎太寡情了。好在自己住在这里,只可叫她暂且到房里休息一下,等稍清醒再行送她回去。想着就唤过堂倌签了账单,这次就算他自己给自己饯行了。
  当时扶着璞玉,摇摇晃晃的走上楼去,唤茶房开了房门,把璞玉扶到床上,睡倒,一面叫茶房买来水果,放在一旁预备;又怕万一有朋友闯来,看见不便,就吩咐茶房无论有谁来访,都回复说出门去了。又自锁上房门,自己坐在楼上,吸着纸烟,眼望璞玉,心想世上的事真是变幻无方,好像暗中有鬼神掇弄似的。自己本想只和璞玉筵前一聚,便各自东西,从此天南地北,不相闻问。哪知她在席上闹酒,竟吃醉了,如今更睡在我房里,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余波。可是自己该怎么呢,既已恋她二年,结果毫无成绩,今日这段镜花水月的因缘,已到了终结的末日,而她反而落到我的身边,现在看着美人横陈,好像正是上天赐给的机会,使我了却宿愿,也不枉这二年的苦心。但又一转想,自己有生以来,向不作勉强的事,俗语说:“向人讨来的桃子,吃着终有三分烟火气。”
  我对她二年来一贯的保持纯洁,又何必在这将别之日,把自己人格弄低了。罢罢,我还是坐待她酒醒,送她归去,使这一张白纸,不着一点污痕的好。想着就又斟了杯茶,向桌旁屋角,搜寻出许多张新旧报纸,自躺到沙发上,静心凝神的看报。因为恐怕自己意志不坚,或者摇动,就守着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法儿,力自抑制,不向璞玉瞧看。过了很大工夫,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头儿一晕,就依稀睡着。
  璞玉那里本是醉了,但这醉是自己故意造成的,精神上却还有所系念,故而虽睡也睡得不久。到半夜便自醒了,但精神还自恍惚,眼睛并未张开,以为睡了只一霎工夫,心里知道是在情人房中,相爱的他必然在旁看护。又料着他既久恋自己,今曰自己居然睡到他的房中,直是暗示把身体报答他了,他当然能懂得这暗示,少时必然要尽意温存,我且仍装睡着,等待他发动好了。哪知过了好久,房中仍静无声息,自己反觉口燥舌干,渴得难忍。只得徐徐睁开了眼睛,她向房中看看,静悄无人,还以为他把房间让给自己,上别处借宿去了。继而发现他睡在矮沙发上,把报纸盖住了脸,心中方觉安帖。就悄悄溜下床,向桌上摸摸茶壶,尚还温热,就轻轻斟了一碗饮下。看见盘中放的许多水果,知道为自己备的,这时正用得着,便拿了个橘子,回到床边坐下,徐徐剥着,眼望报纸遮盖下的人。心想今日自己故意喝醉,睡到他的房中,就是准备把一切供献给他,任其所为了,但是他何必如此不识情趣,竟而守着我空度良宵,这是什么原故?莫非他空恋了我二年,空作了那些表示,今日竟然突变心肠,不爱我了?又莫非因这些日我的态度冷淡,惹得他的心肠灰冷,再也出不起热情了?想着心中犹疑,而又忐忑,又念到今日自己费了许多周折,担了许多惊恐,造成这个局面,为着何来,若把良宵如此虚度过去,自己既报不了他的恩,也拦不住他的走,而只空担了丑名,留了劣迹,那真太冤枉了。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自好把他唤醒,说明心事,还了这桩孽债吧。想着便要立起向前走去,但心中忽然乱跳起来,望着他又觉发怯。正在迟疑,忽见王小二先生手儿一动,似乎睡醒,要拉去面上的报纸。璞玉不知为什么,突吓得心慌意乱,竟霍的倒到床上,仍装着睡觉的样儿。同时听得报纸哗的一响,王小二先生打着呵欠,似乎立起了身,渐渐走到床前。璞玉知道他正瞧着自己,心里尽跳,面上却好似绷不住要笑。过了一会儿,忽闻他哈哈笑道:“别睡了,起来吃橘子啊。”
  璞玉猛悟自己才剥开吃过两片的橘子,还放在床边,暴露着自己已醒的证据,再装睡也没用了,何况脸上笑意,也已隐藏不住,在腮边唇角显露出来,向他笑了笑问道:“我醉了不小的工夫吧?方才醒了,口里干得难过,起来拿个橘子吃,才见你也睡着了。”
  王小二先生点头道:“我只望着看报不自觉的睡了,你的酒气儿都消了么?”
  说着看看手表道:“已经两点半了。”
  璞玉假作失惊道:“哟,怎到了这时候?可真糟了!”
  王小二先生道:“你是恐怕回家太晚不好说话么,真对不起,我打算在前半夜唤醒你的,却不知怎么自己也睡着,现在只好赶快叫辆汽车,送你回去。”
  说着就要往外走。璞玉唤住他道:“等等儿,”王小二先生怔怔的道:“再耽误不更晚了么?”
  璞玉听着,心里忽凉了半截,只得说道:“反正已经晚了,就再耽误会儿也罢,我还有些头晕呢。”
  王小二先生听了,才坐在沙发上道:“那么你就再躺下歇歇儿。”
  璞玉无言,就斜倚在床栏上,心里十分难过。自思和他这段纠缠,只是因为他对我意思太好,情义太深才逼得我今日背夫负子,忍耻含羞的到他这里来,可是他怎么竟变了态度,装痴作傻满不理我的碴儿。就以这时候说,难道他不知道是个机会,看不出我的心肠,怎倒毫不恋惜,只打发我走呢?看情形大约他真的不爱我了,男子的心真靠不住,只是我这一场何苦来呢?想着又伤心,又生气,直忍不住要哭。王小二先生见她不肯便走,留下又不说话,只自发怔,也是因为近日感情作用,把璞玉看低了,忽想起自己前日曾赠她的馈赆,她当时没受,只说到临别时再说,现在自己竟忘了给她,莫怪她藉词逗留了。想着就即从大衣口袋内,取出个纸包,放在床头道:“这是我送你一点纪念,今儿可该收下了。”
  璞玉见他这样举动,更觉难过,只想他待我怎这样冷酷,难道以前的爱情,就销得如此干净?想着只有望着他点头,又俯首发怔,半晌没说出话来。王小二先生也默默无言,仍坐回原处。在这内心紧张而表面冷静的空气中,过了一会儿,忽听外面甬道上的大钟“铛铛”的响了三下,王小二先生似乎从梦中惊醒,立起说道:“三点了,我可以给你叫车去了吧?”
  璞玉一听,他简直是下了逐客令,想到自己怎样为他,竟落得如此见待,可再忍不住了,鼻头一酸,眼圈一红,就泪如泉涌,呜呜的哭起来。王小二先生正在惊愕,哪知璞玉只哭了两声,便突然止住,用手帕将泪拭干,霍地从床上跳下,一声不哼,就向外走。王小二先生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拉住。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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