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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碧巷骋双车龄迷路 红楼窥半面止水生波

  话说在重阳后一天的早晨,暖煦的秋日阳光,正铺满在墙子河南边一条宽阔街道之上。这条街可以算是全市最清雅美丽的胜地,两旁都是阀阅人家的高楼,街道上种植三行洋松,将全街分成四条走道。左右最外的两条,是行人之路,中间的行车路,也被一行松树隔开,分为上下行的道。这街上很少看见警士,因为松树已代理了指挥交通的责任了。
  就在街的东端,有一座半新的楼房,是仿照美国古殖民地形式,又搀和十九世纪的新外表,建筑得非常壮丽。由临街的铁栅门外,可以看到里面的小花园。楼前种的花卉,多已在秋风中零落,只花畦中散立着六七株玉蜀黍和高粱,还在苍然耸翠。在这富贵丛中,很少见这种农村气息的植物,但它们反似傲视百花,在那里挺立欲以自豪。那直爬上三层楼墙上的藤萝,像悬空挂着一幅破碎的绿锦,还挣扎着最后的生命。至于临近前面矮墙之下,有几株向日葵,己经长得够高,熟得够透,花朵长得比人头还大,已非那瘦细躯干所能支持,于是花朵便探到墙外,长日去闲看街头景物,细看路上行人。主人既不管它,路人也并未把它的头颅斩去,当作瓜子儿享用,可见这地方的清静了。
  就在这清静的空气中,不知邻近那个人家的大时钟,当当的打了八点,就见这楼前的铁栅门开了,一阵车轮响处,由门内驰出一辆崭新的脚踏车来。车上坐着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印度红薄呢的短西装,头上斜戴着雪白的佛兰绒卷檐小帽,头前系着条极大的黄蓝杂色的丝巾,在粉颈上缠了一遭,还有多半幅垂在背后。腿上过膝的极长肉色丝袜,远看直如玉腿全部裸露,脚下却是很朴素的鹿皮平底鞋子。带着白羊皮手套的手里,握着只打网球的球拍。这女子的气度装饰,一见便知是个富丽生活中的女学生,年纪最多不过十九,面庞在秀媚中带着稚气,尤其那一点猩红的小嘴儿,和黑如点漆的大眼儿,全盘表现了她娇纵负气和活泼天真的个性。但目眶微凹,使妙日显得溁了,好像又是心重情深的征象。身材似乎特别长,平常人们惯把女人的身体比作蛇形,就觉这譬喻更确切了,而且因为身体蜷曲,自然肌肉受了压迫,使全身曲线显得更为紧张。她骑车由宅中驰出,转入街心,面上现着由青春怡快所生的天然笑容,身上挟着充溢的活力,似乎脚下并没用力,那车子就傍着矮松经剪裁而成的绿墙,飞驰而去。头后的丝巾,被风扬起,好像一只花色大鸟,敛翼向她追逐。若由那松墙的另一面看过来,瞧不见下面的车子,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真如麻姑仙子,凭虚御风而行,更显得丰神绝世,翩若惊鸿了。她驱车向前虽然走得飞快,但她意态非常闲适,心中并未念到什么可喜的事,面上也永远展着笑容。一个不解闲愁浪恨而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这明媚晨光中,当然不会撅起嘴来,而且她的目光所触,无论上瞻天际流云,闲睇道旁芳草,都似感到可爱。路上兴趣,凡被她妙目看到的东西,经美人秋波灌溉,也似分外的增加生意。但走了没半里路,她无意中向前一望,欣悦的面容忽而变了,新月样的眉儿,突然紧皱起来,嘴儿也似有所嗔怒而更凸如一颗红樱。忽然把头儿一低,双足用力,车子立刻加了速度,如飞而前。
  原来,她所见的是街角路旁立着个英俊少年,正扶着一辆脚踏车,似有所待。这少年面貌甚为清秀,但皮肤不甚白皙,似乎夏日久作户外生活,日光晒铄的痕迹,到这秋天尚未褪尽。头上并不似别的少年那样油光光地,分发有些蓬乱,尤其当顶有一丛,壮发翘然挺立,大有负固不服之势。但这不梳理的头发,反似增加了少年的潇洒气。他下身穿着灰呢西装裤,上身却只着反领的绒线衬衫。这时他一手插入裤袋,一手扶定车的横梁,远远见那女郎的车子走近,通身都紧张起来,但表面还矫作消闲之态。就在这一低头的当儿,那女郎的玉腿,已在车轮飞动中驰出他的视线,他再抬头,女郎已在两丈外了。他急忙一跃上车,随着女郎车后香尘,直追了去。
  两车一先一后,就在松树夹成的碧巷中飞驰相逐。那女郎似乎知道后面有人,并不回顾,只增加速度前行。那少年一直紧跟在后,看他身体的灵活精壮,骑车技术又十分熟练,本可以超过前车,但他似乎没有争先之意,只在女郎车后丈许远近,亦步亦趋,迟速却以前车为标准。这样走过里许,前面已是四街交叉的路口,女郎一转车把,忽然向北面的街口驰去。
  那少年不由怔了一怔,因为他每天清晨来作女郎的义务随从,已经有二十多日了。那女郎每日都是由家中出来,骑车到长盘路上的亲戚家去打网球。那家有很大的花园,园中附设球场和小规模的健身房,久已成为摩登闺秀的俱乐部。这少年在廿余曰中,每晨八点前便在女郎宅旁的路口等候,女郎准时必去运动,他就随后护送,直到长盘路,看女郎进了那豪家的园门,方才自去。但由女郎家到长盘路,是一条直道儿,不须转弯。在半路折向北去,少年自然诧异,.但心中一转,忽然生了希望,自思莫非上天不负苦心人,这位安琪儿鉴我一片愚诚,将要大发慈悲,所以改变途径,引我到可以谈心僻静地方去么?少年脑中一造起这空中楼阁,便觉身体轻飘,好似要离开车子飞上半空。但在这一思索之际,巳费了些工夫,及至他的车子转入北面街口,只见女郎的车己然渺无踪迹。他不由惊疑,怎么瞥眼之间,前车竟没了影儿?这条街平直没有曲折,可以望到里许之外,便是汽车开到违警的速度,也不会在三两秒钟驶出视线。他这样一想,立刻悟到女郎的车必是进这街口之后,便又转入歧路。因而转想女郎或是讨厌自己,故而使这巧妙的方法,躲避我的追逐。于是把方才的希望完全消灭,脚下减了力量,车子渐渐慢了。但他还不肯绝望回头,茫茫然仍驱车向前。
  走了没有两丈远,便见路西有条横弄,料着女郎必由此逃去,就将车把一转,也入弄中。走到尽头,转入向南的路,忽闻前面隐隐有铃声,似乎是脚踏车上所用。他在二十余日中已听熟那女郎的车铃,闻声便如猎狗嗅着狐迹,通身一抖,如飞追去。车子又到了转角地方,差三四尺便出了巷口,忽然见前面斜刺里飞出一辆脚踏车,车上并没有人,好似自动飞驰而过。少年的车子走得已近,不及闪避,前轮已撞着那空车的中部,空车一倒,少年的车即被阻难行,又不能停止,仓促间未及控制,便也翻了,把他跌在地下,头儿撞到墙上,被砖角划破额角,流出血来。但他不觉疼痛,他想那空车定不会自己行动,必有人在巷口外埋伏,推它阻路,便挣扎着想要立起,去看巷外人。哪知正在这时,就见由墙角后转过一人,正是他所追逐的那个女郎,面上带着嗔怒,并不看他,自去扶起那辆空车,驳转车头,便要跃身上去。少年一见是她,立刻把怒气消失,倒觉着这一跌颇有价值,再见她要走,方欲招呼,忽然看见自己手上由额角抹下的血溃,不由想出个耍赖的办法,就重重的呻吟了一声。
  那女郎听了忽然背着身儿,发出呖呖莺声道:“这是你应得的责罚!天天在马路上追我,犯不上问你。今天我走这小巷,你还跟着,我才给你这一点警告。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应该?明天若还这样啰唣,我可要……”
  说到这里,忽听少年又哎哟起来,她本背着身儿,表示不屑看他,这时闻得声音惨厉,不由回头。哪知少年已将额上流的一行血渍,用手涂得半边脸都红了。女郎一见,以为他受伤不轻,后悔自己行事太过,立生侧恤之心,便把车子放倒,走至近前,芳容失色地问道:“你跌伤了哪儿?哦,这些血,疼得很么?”
  那少年这时见她近前,听她相问,便是头颅跌成两半,也未必觉疼,何况本来不重,但竟闭了眼儿,装作跌昏。那女郎望着他搓搓手儿,似乎无法可施,但仍蹲下身儿,由衣袋中取出香气喷溢的小帕,替他擦拭脸上血迹。那少年眯缝着眼儿,偷看女郎腻如脂的玉臂,和鸡头微耸的酥胸,自觉神魂飞越。又感觉她的纤手在自己头上擦拭,着力轻柔,好似由惋惜而生出无限体贴之意。再加相接咫尺,女郎的衣上浓香,肌肤暖气,都被少年尽量吸受,不由更觉心痒难挠,几乎忍不住得意而要笑出来。但他终暗自咬牙忍住了。
  那女郎似乎被这流血的惨状惊坏了她怯弱的心灵,一面替他擦拭,一面作自歉之声,道:“这是怎么说的,我真没想到,只为一时之……把人家跌得这样!娘知道了准得挨说……”
  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又啧啧两声。这时,她把一条小手帕都擦湿了,那涂着蔻丹的手指上也染了一层血痕。少年的额上已被拭净,只伤口处被短发遮盖,有淤血凝成软痂,没法再行收拾,女郎才停住手,低声问道:“你好些了么?”
  少年仍装晕不答,女郎彷徨无措,睁着漆黑的眼儿,向四面乱看,自语道:“这可怎么办?我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可是……”
  说到这里,又望着少年的头上,双舒纤掌,作遮盖之势,愁眉苦脸地道:“听说伤口受风也很危险,得先替他缠上。”
  说着,看看少年,又低头瞧瞧自己,突见颈上所围的大丝巾,就先把手上血帕丢在地下,由肩上扯下丝巾,叠成双折,便要向少年头上缠来。少年由眼缝中看清她的动作,可再忍不住了,不由噗哧地笑出声来,张开眼儿。女郎见他突而发笑,似有所悟,怔怔地望着他,怜惜之容渐渐变为惊愕。少年笑着张手说道:“多谢密司见爱,我今天就真摔死,也是幸福的。不过您这丝巾一沾血就污了,求您不必替我缠,径直赐给我作纪念吧。”
  说着,伸手就要夺那丝巾。女郎在听他说话时,已悟到他故意装作伤重,藉以接近自己,不由尽敛慈和之色,变为骇怒,再见他伸过手来,立刻像触着蛇蝎一样,惊叫一声,向后跳出老远,才立定愤愤地望着他。少年仍张臂叫道:“密斯,你别走,可怜我这些日为你都快要死了,今天才……方才若能摔死在你面前,得你看着断气,能叹息两声,抚摩一下,我作鬼也有福气的。可惜我没有死,又还醒过来,密斯怎又不怜惜我了?”
  女郎这时似乎因觉悟受骗,和他发生肌肤之亲,感到无限轻薄,气得樱唇褪红,珠喉发颤,顿足叫道:“你这下流人!真是无耻……我……”
  连说了几个我字,才接下去道:“我只怨自己多事,不该为警戒你这无耻的人,倒弄污了我的手。”
  说着,秋波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微沾血溃的手,银牙直咬,似乎深憾此手被污,无法洗濯,就将丝巾用力擦拭。但那血溃已干,丝巾又滑,当然擦拭不掉。她赌气把丝巾丢在地下,便去扶起自己那辆脚踏车,将要上去。但在车轮向后一倒退的当儿,她又看见地下的丝巾,似乎想起此物掷在这里,必被少年拾去,或许猜作自己故意留给他,岂不更是绝大的耻辱?就又弯腰拾起。这已污之物,当然不重佩玉颈,只草草的缠到车把上,预备带回家再行抛弃。
  那少年初见她抛弃丝巾,方觉欣喜,及见她重又拾起,上车将行,心中说不出的失望,知道今天的血算白流了。不由跳起,欲待赶去拦她,开口叫住她,但又自料无效,心中一急,便又重施苦肉计。趁着方一站立的当儿,装作立足不稳,“哎哟”一声,学了个杨小楼唱冀州城的硬僵尸身段,直挺挺地向前一扑。不过因他没有真实功夫,硬僵尸没玩成功,倒来了个狗吃屎,头部和胸部先和地面接触。地面既不似戏台台板那样有弹性,而且没铺台毡,这一下摔得他从丹田里发出吭哧的一声,立时鼻青脸肿,全身僵木,动弹不得了。但他还忍住彻心的疼痛,一心秉着虔诚,企盼那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前来救护。哪知女郎听见他跌倒的声音,回头一望,见他倒在地下,手足乱动,似乎用身体和地面较力,不由皱了眉头,继而面现冷笑,由唇角流露出鄙薄之意,同时鼻中“哼”了一声,最后像看着少年,狼狈可笑,竟而樱唇微绽,咯咯儿的笑出了声。但她立刻又觉出发笑不当,便绷住脸儿,立刻跳上车去,柳腰一伏,就如飞驰去,转瞬绕过巷角,渺无踪影。
  可怜那伏在地下,恭候转机的少年,咬牙忍痛,屏息倾听。初闻那女郎的笑声,以为自己祖德尚多,天恩不薄,居然藉这苦肉计,能诱得女郎慨发慈心,来相扶掖,便可尽陈衷曲,哀诉相思,作第二次的奋斗。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等待,一面眼光注视近处地平线,料定女郎的纤纤双足,便要徐迈着姗姗玉步,到自己面前来了。不料等候的结果,竟又听得车轮车链的转动声越走越远,须臾便全归寂静。少年瞪圆了眼,直看着地面,心想,这倒怪了,莫非她居然这么狠心,仍旧没理我这一套,竟自走了?想着,强挣扎抬起头儿,果然女郎人车俱渺。少年气得叫着自己的名儿骂道:“吕性扬,你今儿真倒了运,平常还自觉着不错呢,今日才明白你哪一点儿都不如人。要不然,这梁意琴也这么大了,未必还不通人事,怎么对你没丝毫情意?给她当义务随从已有一个多月,今日她摔伤我,我并没个哼哈,反拿性命去换她的笑脸儿,结果白落个笑话,这是何苦?”
  说着,又咬牙道:“报应,报应,我以前太轻看女子,曾伤过许多人的心。如今忽然变了脾气,也懂得爱女人了,女人自然该这样对待我。”
  说着,又摇摇头道:“可是,这梁意琴也太狠。”
  他方说到这“狠”字,又连连摇头,自己更正道:“不,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华北运动会场里,她从看台上走下来,木梯下面有几个男女向她招呼。她笑盈盈向下走,好像个天女儿从电影里飘飘落下似的,那一副又美丽又和蔼又活泼的影子,至今还存在我的脑里。再说,前几天我跟着她跑的时候,道边上有个像乞丐样儿的小孩子,跌倒在地下哭,她跳下车去,也不怕污秽,就把那孩子扶起,还取出她袋里的巧克力糖哄他。这样看,她多么慈祥?不过,只是对我狠啊!”
  说着,忽举手向头上一拍,叫道:“哦哦,也不是她狠,是我的形迹太像流氓了。她若对一个流氓表示好感,岂不伤了人格?对对,这只怨我自己弄坏了,她是对的!她是对的!这样,我可更丢不下她了。天呀,怎么好呢?”
  说到这里,忽看见地下女郎丢的血帕,连忙拾起,放在口边亲了亲,道:“这是我的流血纪念,回家去装个镜子,挂在床头。”
  又自摇头笑道:“不成,叫人看见算什么呢?”
  他说着就将血帕藏入袋中。
  但哪知当他放在嘴边吻着的时候,因为帕上血迹犹湿,竟印成个红嘴头儿。倘若只像女人涂抹口红似的,不出唇部以外,也许无甚难看,但因他接触范围太宽,用力又猛,竟由人中及于下颏,红成一片。他也没有觉察,就扶着墙壁,立将起来,这才觉得全身几乎全在酸疼,尤其腰部分外难受,好像有些僵直了。他因为还得骑车回家,就把两手拃腰,撅着臀儿,连扭了一阵,那情形就好似穿草裙的菲律宾女人,跳的胡拉舞一样,扭时当然更疼痛难忍,不由龇牙咧嘴。哪知正在这个当儿,忽背后有人咯咯儿的笑了一声。吕性扬听着声音像是女人,心中一动,暗想,莫非梁意琴毕竟大慈大悲,表面上虽决绝而去,心内还不放心我,故而转个弯儿,又来看视?果然这样,我可要变成天下第一福人了。想着,急欲回头,无奈脖颈也己跌得运用不灵,只得连全身都转过去,才看见巷中并没有梁意琴的影子,只在六七步外路东有个大门,门口站着个穿月白布旗袍的俊秀女子,正在掩口而笑。吕性扬知道她笑的必是自己。本来在这小巷之中,竟跳起胡拉舞,谁见了能不笑呢?那门际的女子当吕性扬转过身,又向他一瞧,更笑得花枝乱颤了,若不是一只手扶住门框,真将跌坐地下。吕性扬见这女子笑得奇怪,料到必是自己形状过于狼狈,才惹得她这样。低头看了看,衣服除了褶皱和尘土以外,并没有什么难看的,便明白可笑处必在脸上。但这里没有镜子,没法看见自己的面容。
  正在这时,那女子笑声稍住,直起身来,吕性扬才看清了她的风姿十分娟秀,瓜子脸儿,未施脂粉,光洁的玉肤,配着朗如秋水的双眸,现出一派清气。头发剪得很长,披到肩上,旗袍剪裁可体,显得腰身依依,令人生怜,但只嫌瘦弱些,不似梁意琴那样健美。吕性扬看着心中一动,暗想,在这僻巷之中,想不到也有如此人物,我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嘴脸,既惹她笑得这样,料想走到街上,被行人看见,更要丢丑,再莫说遇见熟人了。现在看这女子好像很和气,我何不上前和她说话,借一面镜子照照脸上?想着,就把身上尘土拍了一拍,向那女子走过去。那女子见他走过来,似乎有些害臊,便要躲入门内,吕性扬便忙远远的鞠了一躬。那女子见他行礼,不好再躲,就微红着脸点点头儿。吕性扬走到近前,见那宅门并不甚大,像是个中等人家所居。门内是长条院子,倒也整洁,只是满院纵横着三四条长绳,绳上晒满了男女老幼的杂色衣服,好像世界国旗一样。吕性扬草草看了一眼,便望着那女子叫了声“密斯”。那女子闻听,似乎愕然不解,吕性扬忙改口道:“小姐,谢谢你!我骑车从这里走,跌了一跤,脸上大概破了,您可以借个镜子,我照照么?”
  那女子本来面上便蕴着余笑,闻言便“噗哧”笑出声道:“你的那个同伴怎不管你就走了?”
  吕性扬一怔,心想,自己这幕丑剧,起码也被她看见半截,不由脸上讪讪的不得劲儿。那女郎又道:“我看你倒不用照镜子,要紧的还是洗洗你那红嘴头子,要不然走在马路上,真成稀罕儿了。”
  吕性扬听她说话竟然十分爽朗,就陪笑道:“小姐,我只嘴上难看?那么我……”
  说着,向衣袋中摸摸,先掏出那块血帕,忙又塞进去,另从别个袋中搜出自己用的绸巾向嘴上擦擦,再看手巾仍是白的。
  那女子笑道:“你这样轻擦,怎弄得净?你等等儿,我给你舀点水去。”
  说完,柳腰一扭,回入院中,进了北面中间的房间。少时便又出来,右手擎着个红花磁面盆,里面是半盆清水,盆沿上还搭着条半新的毛巾,左手擎着一面旧式带柄的梳头镜。笑嘻嘻地到了门口,却不把盆放下,只说道:“你洗吧。”
  吕性扬忙道:“谢谢小姐,您就放在地下好了。”
  那女子道:“这里又没有个盆架,我拿着,你就洗吧。”
  吕性扬只得说声对不起,方才伸手入盆。那女子已将镜子对准他的脸儿。吕性扬向镜中一看,只见自己真好俊样儿,左额下一片红晕斑驳,好像个记脸儿。鼻尖和嘴么,都是泥土,而嘴的四围又是一片泥血搀和之色。右眼不知几时揉成了红眼。一看这副滑稽形象,他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吕性扬这一忍俊不禁,竟又勾起那女子的笑,臂力一懈,端不住脸盆,立刻倾斜,把水洒了吕性扬一脚。吕性扬急忙扶住,伸手捞起毛巾,拧得稍干,自向脸上擦拭。草草拭干净了,又对镜照照,就把手巾放回盆里,客气地说道:“我把这毛巾弄脏了,怎样好呢?”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吕性扬道:“小姐,您待人太好了,我真没法道谢。哦,劳驾您半天,还没问您贵姓?”
  那女子一笑道:“我姓韩。”
  吕性扬本是个学生,以为同等年龄的人,都该和自己一样,又见这女子衣服朴素,说话开通,更当她也正在求学时代,就说道:“您在哪个学校上学呢?”
  那女子听了,脸上一红,现出不大愿意的样儿,摇头道:“我没上学。”
  吕性扬瞧着,心想,不上学也是常事,何以我一问她竟害羞呢?但吕性扬哪里知道,这女子正是前回书中说的韩巧儿。她自经黄三介绍,进了一家新开的月宫餐馆作女招待,因为仿效时髦,先把发辫剪了,衣服改变了新样,就连名字也新起了一个,叫作韩雪蓉。这名字还是黄三在一家学校包伙食,特意求一位国文教员给起的。巧儿进的月宫餐馆,是新生意,自有很多趋新好美的人,前去照顾。巧儿生得本好,再一修饰,在女招待中,便成了个出色人物。未去数日,这韩雪蓉的大名,便在三街六市中洋溢起来。凡到月宫去的,多半是为她,倒把真正的吃饭客人,挤得进不去门,寻不着座。月宫主人见她有此魔力,自然加倍优待。雪蓉初次应酬男子,尚觉羞涩,以后渐渐惯了,也就归于自然,而且每天受着许多的男子巴结,在同事中显得惟我独尊,正合了她好强的心。每日下班以后,袋中'总是带着满满的钱,回家交给母亲,母女俱都欢喜。雪蓉手头宽裕,又在外阅历世面,以前爱而得不到的东西,现都买到了,衣服首饰,日见华丽,这一来竟惹起别人的嫉妒
  院里住的穷家妇女,本都是惯于嫉富笑贫,串舌斗嘴。第一个是马寡妇,见雪蓉生活日渐富丽,心里本有说不出的羡慕,但却成天撇着嘴儿向人说:“雪蓉赚了几个臊钱,就这么张狂,我才看不上眼儿,这又有什么得意?是个女的,把脸皮一厚,就一样能风光,别妈的不害臊了!”
  鼻子王的老婆,随着她也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雪蓉日常出入,都见她们挤鼻弄眼的,而且不知是谁因嫉妒极了,还暗使捉狭。雪蓉的衣服,有时洗了晒在院里,转眼间不是旗袍上抹了污泥,裤子烧个窟窿,便是丝袜丢失一只。在这大杂院里,又没法盘查,已经够生闷气的了,哪知门内不但这样难堪,门外又出了事。原来在附近住的贫家儿童,向来都出色的顽皮,因为知道雪蓉作了女招待,便将从外面学的歌儿,跑到她门口来唱。这一个才唱了一套“女招待,真不赖。吃两毛,给一块。大爷吃鱼不吃莱。”
  那一个又唱一套“女招待,真现眼,净跟人家上旅馆。”
  诸如此类,每天都听得耳满心烦。又加上有个气迷心的人,因在月宫看中了雪蓉,生了野心,偏偏雪蓉淡淡的不肯理他。他本是个急色儿,不能耐性缠磨,又看低了女招待的人格,以为人人操着副业,虽在人前假装清高,但若把洋钱送上门去,当然没个不接受的。
  于是,一天在雪蓉下班回家,他悄悄跟在后面。到了家中,见雪蓉进门,他便随入,大模大样地就要进房里去。被韩奶奶看见,忙拦住,问他找谁。那人说声找韩雪蓉,就向房里硬挤。雪蓉只可迎出来,向他说道:“我不认识你,干什么往我房里跑?还不出去!”
  那人看见雪蓉,更加嬉皮笑脸,拉住她道:“我就是找你来,怎么装不认识?”
  雪蓉脸上已然挂不住,又见马寡妇等都在房里向外伸头探脑,不由心中冒火,向那人道:“你,不要错翻眼皮,我从哪儿认识你?趁早给我滚出去。”
  那人听雪蓉骂他,就使出滚刀肉本色,翻脸骂道:“你们这种臭女招待,有什么好东西?跟那吃八顿饭的装好人去,爷们儿光棍儿眼里不揉沙子,还听这一套?你说不认识我,别提远的,昨儿在月宫吃了一块多钱的饭,给了两块钱没找,那剩下的落到哪个养汉的腰里了?今儿爷们儿大老远的来了,就是赏你脸,你敢不认识?哼哼,你不认识人,还不认识钱么?来,你说个价儿,爷们儿准比别人加一翻的花。”
  雪蓉听着,气得只哭。韩奶奶见人上门欺负女儿,就要撞头拼命。幸而黄三从外面回来,看见那人情形,也自生气。但想和他动武,必然闹得两不干休,结果是打了官司,那人豁着罚几个钱,硬赖雪蓉暗操副业,雪蓉就有口难辩,必定吃亏。于是他不敢卤莽,只得好言解劝。那人还不依不饶,费了许多唇舌,方才走去,到门口方交待说:“这次怨我老赶,也许你家里有包月的,不能再接别人。我若早把钱花足了,在外面约你上旅馆,大概你就去了。”
  黄三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出门去。雪蓉自然气得天旋地转,哭得头晕眼花,一天也没吃饭。
  哪知马寡妇等又抓住了话把儿,逢人就说:“这院里住不得了,好好的住家儿,成了不挂灯笼的窑子,野汉子跑破门限。这是闹翻了,提起裤子不认账,同着人装正经,闹得四邻不安,才被我们看见了。每天早晨、晚上,我们看不见的时候,还不知有多少掏心窝的好客,往屋里溜呢。过后鸟枪换炮,越来越壮,更得出好样儿,没的把我们叽登嘎登的好朋友都带累坏了。”
  雪蓉在屋里听着,只气得浑身抖战,要出去和她分辩,但韩奶奶怯懦怕事,死命劝住。及至天晚安寝,雪蓉因心中冤愤难忍,更难入梦,转侧到黎明,方才朦胧欲睡。忽听门外窸窸窣窣的响,不由一惊,跳下炕由门缝中向外一看,只见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两个,都在门外弯腰伸臂,似向风门上涂抹什么。雪蓉再也忍不住,猛然把门向外一推。原来,外面两人,不知从哪里寻着一摊狗屎,用秫秸棍儿,正向门上涂抹。这本是下等社会中的一种习俗,若遇街坊有不正经人家,邻人羞与为伍,却不愿当面得罪,就有好事人使出法儿,不是隔墙抛砖头,便是当门涂狗屎,为着逼得那家不能居住,自动迁居。马寡妇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谁都知她有个二十多岁的娘家兄弟,常来借宿,从早就有被人抹狗屎的资格,好在家道太穷,也就没人理会。如今她居然丈八灯台,只照别人,不见自己,倒和鼻子王老婆来侮辱雪蓉。这倒不是她没听见过“惟无瑕者可以治人”的古训,而是雪蓉应了“一家饱暖千家怨”的俗语了。当时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都知道雪蓉自出去作事以后,每日归来很晚,又不吝惜灯油,变成迟睡迟起的习惯,料着此际睡梦正酣,就放心大胆的工作,把风门下半段木板,几乎都抹遍了。哪知这时雪蓉突然由内向外一推,她二人正蹲在门前,全被风门撞倒,而且即以其人之物,回敬其人之身。鼻子王老婆除了衣服变成半截黄袍以外,又撞了一鼻头木脂香露。马寡妇因为心中得意,正在张口笑着,恰和门板接了个热吻,好东西弄得沾唇挂齿。向来她的话不配称为玉言,她这张嘴却从此变为金口了。最妙的是她被撞得疼痛,不由把头一低,头顶又把门板擦了一下,这一来,在西洋可值钱了,好体面的金发女郎啊!
  这二人坐在地下,见雪蓉推门走出,蛾眉倒竖,指着她俩痛骂。鼻子王老婆因被人当扬撞破,有些惭愧,一时没敢说话。马寡妇却不是省油灯,反口和雪蓉对骂。但骂了没有几句,忽地住口。原来她唇齿已沾不洁物,这一叫骂,那只嘴便要一开一阖,那双唇便忽上忽下,唇齿间自起了摩擦作用,再加上口中津液的帮助,把秽物全都融化,分布到口腔内。她知道再把嘴动上几动,这些好东西便不止于适口,而进一步去充肠了,就急忙把嘴闭住。但这一来,臭味更向喉咙里灌,急忙又把嘴张开,待要跳回房中去洗漱一下,哪知心中忽然翻腾,似乎脏腑不安于位,喉咙也似被什么东西撑开,哇的一声就呕吐起来D那鼻子王老婆,虽只苍蝇鼻尖抹蜜,止于闻香,并没到口,但经马寡妇这一引头儿,她好似很懂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的友道,觉得不好自洁其身,就也奉陪着哇哇的吐了起来。这一来,院中可真够味儿了,狗的排泄,人的呕吐,两种气味,混成一片,谁又承受得住?雪蓉掩着鼻子,连呼吸也不敢了,连忙跑回房中。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也都各回己房收拾洗濯。这场纠纷,就算被臭气、恶味二位了事人给调解了。但雪蓉房门外的遗臭,尚须善后处置,结果由院中的绅董黄三、刘四出面,强压服着,叫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给打扫千净了。那两个忍着气照办了,雪蓉也不敢再向她们寻衅,就把这件事忍下去了。
  哪知马寡妇终不服气,暗地和她的娘家兄弟商议,烦人写了张“此房民宅”四个字的红纸帖儿,贴到门上。鼻子王老婆和赵大头两家,也随着照办。论起“民宅”两字的起源,多是发生于污垢神秘的街巷,暗娼和良民杂处的地方,常有寻芳之客,探访桃源,迷失道路,误撞入良民家中,闹出种种笑话的。良家既没力量驱逐暗娼,又受不得那搅扰,只可在门口写出告白:警告那般误入天台的刘阮。但那多以宅门为单位,只在街门外写“此处民宅”而已。如今马寡妇独出心裁,缩小范围,以房间为单位。这院内共有六个房间,马赵王三家,都己挂出好人标帜,黄刘两家的妇人,本没什么知识,以为人家既已声明在案,自己若不仿行,叫人看着岂不像有短处似的?于是也写了四字真言,贴在门上。就连黄三也拗不过他太太的意旨,只得任其所为。这一来,全院五个房间,都是民宅,只剩下雪蓉家,孤零零的作了民宅的观察对象。两相对照,真是令人难堪。雪蓉气愤自不消说,有心也照样张贴,表示毫无愧作,但又怕更给马寡妇等添了话柄。若听其自然,这院子又比不得富贵人家门户紧严,警察走过门外,高兴就许进门看看,若发现这奇怪的门牌,必要查问,那时,马寡妇她还会说出好话来?自己若把跟斗栽到她们面前,更要委屈死了。雪蓉想到这里,便起了迁地为良之念。
  正和母亲商量,忽然黄三来了,雪蓉向他表明此意。黄三因雪蓉去作女招待,本由自己怂恿,如今雪蓉反因此受了许多侮辱,心里很不过意。但又无力替她打抱不平,也不敢替她说公道话,听雪蓉提说搬家,自己是避免是非之道,深为赞成,就操持给她寻房。好在这时雪蓉手头富裕,并不为难,黄三代她在租界中寻了两间房子,为着离月宫饭馆近便。雪蓉到拍卖行买了许多家具,布置新居,收拾得颇有中等人家的气派。至于旧居中零碎破烂物件,因为雪蓉和刘四的女儿平日很要好,就把不要带走的全留下送她。及至雪蓉移走之后,因为那间房仍须出赁,刘四本不需要那些破烂,便叫来打鼓小贩,按件出卖了。这一来,院中巷内的邻人,也都围拢来看,见有合用的,便向刘四直接交涉,买去自用。雪蓉的旧友唐棣华,闻知消息,失神落魄地跑来,已经晚了;物件已全归打鼓小贩,他只从小贩手中买了一只雪蓉常坐的小板発。在院中怔了一会儿,忽见雪蓉旧屋窗下放着一盆小桃树,知是雪蓉亲手栽植浇溉之物,虽见那个瘦树干上的绿叶已被秋风吹得凋零了,但到明春仍可重新开花长叶的,他为想留个纪念,就和刘四商议购买。刘四见那树只是瓦盆里长着根光杆,本不值价,而且又不在拍卖之列,就很慷慨的送给他,康棣华非常喜欢的就带走了。哪知雪蓉对这小树,也曾费过三年浇溉之功,好容易在本年开出几朵花,加倍珍惜。这次移居,她本要带走,但因匆忙遗忘了,过几天想起,竟又特意来取。刘四告诉她已经赠给小唐,雪蓉心中还是舍不得,想向小唐索取,又不愿再见他的面,只得断念而归。后来雪蓉历劫重来的时候,她那小桃树还要重归故主,但那时已经历了几度沧桑,过了十年岁月,桃树既绿叶成荫,雪蓉也红颜半老,一切都将近收场了。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雪蓉自移居之后,离却诸般烦恼,精神日见愉快。这一日,清晨起来梳洗己毕。她的新居附近,有座公园,这是旧日在贫民窟中梦想不到的享受,所以,她每日早起常去转个圈儿,并且顺便到菜市购些菜蔬。此时,她毫不修饰,只着家常衣服,便要出门。哪知才到门口,便遇见吕性扬和梁意琴这个段子。她看了个满眼,却以为吕性扬是荡子之流。及至梁意琴去后,吕性扬的滑稽形状,又惹得雪蓉失声大笑。吕性扬闻声到了她的面前,她才看出他不是个滑头滑脑的无赖少年,于是吕性扬的冒昧请求,她也不忍不答应了。及至取出水盆,吕性扬洗拭洁净以后,她更瞧出他仪容清整,而且言语温文,不由心中生出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暗想,这少年分明是个温蔼可亲、秀雅可爱的人,方才何以他那同伴骑车女子,竟看着他跌得那样,连管也不管就走了呢?想着,不由又思索他们两人的关系,渐生了好奇心。但也并不全是好奇,内中似还隐藏着什么意念,不过少女的思想变幻是复杂的,有谁能猜出她内心的真相呢?
  当时,吕性扬殷勤致谢,又问她的姓名。雪蓉回答之际,心中还有些忐忑,以为自己在女招待班中,新著盛誉,吕性扬或者一闻名字,便知是当炉之女,难免要看轻自己。哪知吕性扬听后,并无惊讶表示,只鞠躬又作自我介绍道:“我名叫吕性扬,今天能认识韩小姐,真是幸运。”
  雪蓉看着他的神色,心想,他原来并不知道我这个人,可见他一向不踏足茶楼酒肆等杂乱地方,必是个规矩人。又听了他末一句话,就抿着嘴一笑,向巷口那翻倒的车子一指,道:“我想你今天不大幸运吧,方才……”
  说着,又咯咯儿的一笑道:“和你同伴的那位小姐,怎么不管你就走了?她是谁啊?”
  雪蓉问的这话本无理由,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怂恿着要她说出来。吕性扬听了,脸上不由发热。本来他和梁意琴毫无关系,而且自己追逐女郎的事,虽自觉着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己,并不同于寻常浪子,但是旁人都要看做轻薄行为,万难原谅,怎能出口实说?就忸怩地说道:“那位小姐向来是这么顽皮,我和她只是朋友……”
  雪蓉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但有无限怀疑和讥讪之意。吕性扬觉得这时候已经没话可说,自己该告别走了,但心中好似又有些舍不得走。他见雪蓉手中还端着脸盆,拿着镜子,想到那玉腕吃力,便说道:“韩小姐,请您进去吧。”
  雪蓉点点头道:“吕先生,你不用什么东西了?”
  吕性扬又鞠躬道:“谢谢您,我打搅得还不够么?”
  说着停了停,又道:“您恕我冒昧,我今天和您遇见,虽是出于意外,可是我自觉是很难得的缘分。我想……您能允许我再来拜访么?”
  雪蓉向来没听过这样向自己说话的人,闻言自然心动,暗想,这人诚实而又俊雅,真该和他作个朋友,现在他既要求再来,怎忍不允?但又转想到方才和他同伴骑车的女子,那样美丽时髦,必是阔家小姐,因此可以断定,他也必是富家少爷。一个富家少爷,已有了那样高贵美貌的女友,如何看得起我这平民贫女?他或是因为打扰了我,不得不说句客气话,未必可以当真。倘若我信以为实,允诺了他,而他从此竟不再来,岂非自讨没趣?雪蓉这样想着,似乎应该出言拒绝他了,哪知她的嘴竟不从心,望着吕性扬,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见吕性扬掬着满面诚意,等待回话,她忽而不自主的作出和本心相反的表示,把头儿急速点了两点。吕性扬欣然道:“多谢小姐,改日我必来拜访。”
  又鞠躬说声再见,便转身回到巷口。他好似由雪蓉那里得到无限的动力,连身体都不大疼了,扶起车来,骑上转个弯儿,又从雪蓉门前驰过,举手向她作个再会的手势,便如飞转出巷口走了。
  雪蓉看到他踪影不见,又痴立了一会儿,忽觉手腕一软,地下哗的一声,立刻脚儿感到冰凉。原来因为她想得出神,把水洒了,两脚俱湿。她低头看看,不由红了脸,急忙走入房中,放下盆和镜子,上床去换鞋袜。好在韩奶奶尚在里间睡觉,并未看见。过了一会儿,雪蓉便重又出门,买来日常物品,叫母亲自行收拾早饭,她才重新对镜妆饰,预备到月宫去工作。
  天将近午,妆毕出门,巷口外居然有一辆崭新的人力车,正在等候。她坐上去,车夫跑起来,路人看着,谁都要猜是富家小姐坐自用包车出门。车到月宫门首,她下车便给车夫一角钱,车夫好似一改常态,接过钱看也不看,便拭着汗走了,雪蓉径自走入饭店中。
  她执事的地方,本在楼上,但先要到楼下面一间小室里去更换衣服。她一进门,便有几个同事向她打招呼。雪蓉看她们面上,似在久已见惯的嫉妒神色以外,又加了一种讥笑气氛,那情形好像她们正在议论自己的事,而这事又是可以供她们取笑的。雪蓉虽觉纳闷,也不便询问,径自进了小室,换上工作服,即上楼去。走到楼梯中间,遇着楼上三号,外号叫做小雏鸡的杨春华,正把她不够尺寸的身体,跳跳蹿蹿的向下降落。她一见雪蓉,先吹了声口哨,才张牙舞爪地说道:“你夜里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来?满堂的座儿都硬等着你哪。”
  雪蓉素知这小雏鸡身体虽小,年纪已大,却永是故作活泼跳荡,以便在对人瞒过五六岁、假称芳龄十五的时候,可以显得年貌相符。但她性情非常狡猾,向来肚里不藏好心,嘴里不说实话,只是好看电影,学得种种挤鼻弄眼的表情,为一般穿西装的浮薄少年所喜欢,也颇有叫座能力。不过她的客人,多是三个人合吃一客大菜,尽量吃面包捞本,大喝不要钱白开水的主儿,打打闹闹,不成体统。至于他们对小雏鸡的例外报效,最大不过熬到星期日请她去看早场半价电影。小雏鸡却以此为乐,对长袍马褂的不摩登者,却是不高兴招待的。不过她见雪蓉人缘既好,收入又多,久已嫉妒,时时明讥暗讽,雪蓉除了生闷气外,对她那嬉皮笑脸,还是无可奈何。这时,听她说完,只是摇头骂声缺德鬼,自行走上。小雏鸡等她走近,又迎面作了个丑脸儿,先把下唇向下耷拉,用手指分成“八”字,在唇边抹上抹下,再弯着腰咳嗽两声,才收回怪相,向雪蓉点了点头。雪蓉看她这番表演,便明白她在告诉自己,那个穷酸老厌物朱红眼在楼上等着呢,不由狠狠地瞪了小雏鸡一眼。哪知小雏鸡的表演还有二本,忽地用手扶住了雪蓉肩头,自将右腿缩短,左腿来个金鸡独立,斜撅着屁股,跳了两下,猛然头儿一侧,向雪蓉颊上接了个吻。因为用力过猛,雪蓉被撞得生疼,又吓了一跳,才要发急,小雏鸡已推开她自己跑下去了。雪蓉恨得直骂死鬼,但心中明白这小雏鸡的二本表演,也是告诉自己的座儿李瘸子在楼上。那李瘸子本是小雏鸡先前在别处所认识的客人。他初来月宫吃饭,原为着捧小雏鸡,但不知怎的,一见雪蓉,便生弃旧怜新之意,改要雪蓉伺候。雪蓉虽碍着小雏鸡的情面,不肯应允,但饭店经理恐怕走了主顾,一定要她应承。小雏鸡妒恨之下,乱造谣言。因为瘸子每日必来两次,就宣传雪蓉被他包了月,并且在雅座里常常如何亲狎,如何摸索,并且常把虚构的景象,用她的表演天才演为实事,给人们观看。方才她所演的,就是李瘸子风摆柳式的接吻传真。雪蓉心中最厌恶的就是这朱、李两人,而小雏鸡倒把这二人当作雪蓉心上人似的,向她调笑。
  雪蓉自觉委屈而又气恼,慢腾腾地走上楼去,见楼上一号大姐姐谢璞玉,正由五号的雅座内走出。雪蓉赶着叫了声:“大姐!”
  谢璞玉一见她,就笑着点点头,又向雅座帘内努嘴。这谢璞玉年已二十多岁,生得白白胖胖,平头整脸,并没什么妖娆之处,但是个伺候西餐台子的老手,又因年岁大些,作事稳健,手腕灵活,所以被聘为领袖群芳的一号。雪蓉虽然较她红上十倍,但因新来没有经验,绝对夺不了那治繁理剧的首座地位。又因当时还没有聪明人想出什么普通一号、特别一号、大一号、小一号的新鲜名称,雪蓉只得屈居二号。不过这谢璞玉倒是个真正女子职业的实行者,每日只规矩作事,既不搔首弄姿,也不张狂作态。她久已嫁人,生有二子,只因丈夫中年患病盲目,不能谋生,她只得出来作这受人轻贱的职业。不过事在人为,她淡泊自甘,洁身自好,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而且克勤克俭,所有收入,全行赡家,自奉极薄,而她的残废丈夫和一双稚子,却都能过着舒适生活。因此,凡知道底细的无不对她敬爱,即使枭桀不逊的如小雏鸡,也久被她的忠厚和蔼所感化,向来很少争执。雪蓉和她当然更易相投。这时,见她向五号雅座努嘴,知是通知里面是自己的客人,便走了进去。
  只见李瘸子仍穿着他那身地皮色俄国街头贵族式的西服,正转面向里,把一条跛腿跪在椅上,对着墙上悬着的小镜,挤脸上的酒疱粉刺呢。他一听有人进来,猛然回头,雪蓉才发现他今日竟是剥垢磨光,新经理发修容,不仅衣服上积存的隔年尘土烟灰,都已扫除净尽,而且颏下新添了条崭新血点似大红'领带,衬着头上光亮分发,几乎大有翩翩之意。只脸上新挤肿的酒疱,星罗棋布,鲜鲜赤赤的真似老母猪的乳房部分。红疮以外,雪花膏擦得又嫌太多,红白二色,互相对照,倒是十分鲜明。若把诗人眼中的白雪红梅来作比喻,不单唐突了清景名花,而且也不大相像。倒是雪蓉善于想象,一见他这脸儿,就联想到瘌痢头上的红痂白癣,不由心里有些作呕。哪知李瘸子的一番修饰,本为讨好雪蓉。他虽不能强支残废之身,学那为知己者死的往古贤豪,却还能力翻娥眉之案,作个为悦己者容的摩登异性。所以自爱上雪蓉之后,很懂得反求诸己的道理,不管雪蓉爱他不爱,先求发展自身的美点,倒很费过一番苦心。
  当时,李瘸子从镜中看见了雪蓉,猛然转身,但忘了他那只负固不服的腿,还在椅上,几乎被绊倒了。摇摇若不能自持者,约有十多秒钟,方才立定。他咳嗽一声,举手拉拉那新领带,似乎要雪蓉鉴赏一下他那新发于形的尊范。不料雪蓉倒低下头去,问道:“李大爷,您叫什么菜?”
  李瘸子因雪蓉低头,为凑合她的眼光,扑的坐下,叫道:“韩小姐,你坐下行不行?”
  雪蓉不语,李瘸子将手揪着嘴边一个最大的酒疱,十分振奋地道:“我今天……今天特意的请你。你陪我吃一顿,饭后咱们上公园玩玩。”
  雪蓉暗笑,我若陪着一根半腿的人,一瘸一拐的进公园,明儿小雏鸡就更有好看的表演了。便摇头道:“这天儿怪冷的,疯了才上公园挨冻去。”
  李瘸子道:“这才十月,天也不算甚冷,公园还有菊花比赛呢。去年我在北京,腊月底还看见成对的男女冒着雪跑北海呢。哦哦,你不愿去,咱们就听戏,荀慧生今儿头一天,好体面的《盘丝洞》,光着身子洗澡,那雪白的胳膊,那大红的兜肚,咿……呦……咳……”
  他说的“晰”字,本是赞美荀慧生的兜肚、胳膊。但雪蓉听到这里,忽然说了句“您慢慢想菜吧”,就转身走出。他失望之下,才大瞪两眼,把“咿”字念转了音,成为“呦”字,及见雪蓉走出,感觉没趣,又“咳”了出来。哪知这时小雏鸡正走过门外,闻声就接了句咿呦咳,高声笑道:“莲花落没唱完,梆子腔又上台了?”
  雪蓉和她正走个迎面,被小雏鸡在大腿上拧了一把。雪蓉气得骂道:“倒霉鬼,你再闹,我把你作了雏鸡辣酱!”
  小雏鸡回头吐舌头道:“留神你的鱼吧。”
  又把腰儿一扭,学作李瘸子样儿道:“瘸子放屁,一股邪气,瘸子耍棍,一股邪劲,瘸子娶妻,一个邪……”
  就这么慢吟低唱着走了。
  雪蓉向来听惯了这套歪话,虽有气,也捺住了,就由各雅座门外走过,由门帘隙中看见二号房中,坐着朱红眼,正举着一张带字的纸,摇头晃脑的哼哼。这朱红眼本是一家中学的国文教员,雪蓉的引荐人黄三,就在那学校中包办伙食。因为黄三素知朱红眼是位孝廉公,字眼儿比谁都高,所以特地烦他替雪蓉另起个响亮雅趣的名字。“雪蓉”这两个字,就是他起的。但朱红眼既知雪蓉是个当炉女侍,不由勾起老年的春心,以为既有题名之雅,岂可悭识面之缘?于是寻到月宫,特访雪蓉。一见之下,惊为绝色,从此踪迹不绝,把他那由黑板、粉笔中赚得的钱,全报效到红灯酒绿之场。可怜他只为恋着雪蓉,竟把向未尝试的苦味咖啡,膻气牛奶,硬如皮鞋底的猪排,味如臭豆腐的起士,全都像恨病吃药似的奴命加餐。他还觉得风雅异常,对人以苏东坡“攢眉饮桃花醋”自比。他觉得这区区愚诚,应该得到美人心感,但雪蓉所以敷衍他,却因为他是黄三学校里的先生,齿德俱尊,该得恭敬,就分外殷勤伺候。
  这朱红眼虽然学养有素,但因早年伏处乡曲,半生未识绮罗香,经了中年,才进了这繁华都市,把目中惯见的棒子高粱,突然变为玉臂粉腿,怎会不挑动春心?勃兴老树开花之意?无奈他年老貌寝,既没有女人来赏识他,他又干着清高的教育生涯,不敢去胡行乱走,寻觅对象。只怜他满腔的春情夏梦,一直秋收冬藏了许多年,只得以吟风弄月自遣,以致渐渐造成个名士派头。
  在昔日学校中有位姓季的女教员,生得十分健美,又天性豪爽,好作公益事情,常替人排难解纷,别人送个外号,称为“红妆季布”。朱红眼忽然对这女同事发生单恋,突然振奋老精神,追随女将之后,也去干这种服务,那种运动。促狭的人,也送他个外号,称为“红眼朱家”。他知道了,并不想“红妆”和“红眼”美恶相悬,倒只想“季布”、“朱家”是一流人物,惺惺相惜,大有好合之望,于是追求更力,并且大有牺牲。因为他向来发辫长垂,并未剪除,自入学校,被人痛骂腐败。他欲待剪掉,又恐无以标识前代功名;欲想保存,又怕丢了现时饭碗,于是斟酌中庸之道,把他那全长二尺零八分的发辫,剪去一尺零四分,披在颈后,和梨园行生意人同样派头。自从爱上了“红妆季布”,为勉力追逐时髦,竟又把头发剪去五寸,以求与艺术家比美。哪知那“红妆季布”,始终没把朱家放在眼里,倒和一个小白脸儿的英文教员闹起恋爱,气得“红眼朱家”更红了眼,终日痛哭流涕,一面还大作情诗,趁大家上饭厅就餐时,塞入“季布”所住房间的门缝里。“季布”也不理他,过些日便和那英文教员正式结婚,随即一同辞脱教职,出洋留学,到世界花都的巴黎双宿双飞去了。临行时派人给朱红眼送来只小匣,言说是纪念之品,朱红眼打开一看,里面竟是自己投给她的全部情诗。
  这番打击/使朱红眼面貌加老十年,而头发又恢复到尺许的长度,心肠更变成槁木死灰。于是在学校中大讲道学,直讲了四五年。如今遇见了雪蓉,才重燃起他久已潜伏的欲火,在学校课堂上所用的教材,忽改用《神女赋》《洛神赋》一类文章,把韩愈《原道》《朱子语录》等,都置诸高阁了。下课以后,就往月宫跑。逢到星期天,更要腻个整日。对雪蓉谈情说爱,常要引经据典,别成一派。雪蓉瞧着他那道光年的摹本缎大袍,光绪年的宁绸马褂,再加上一双寿衣店陈列的粉底宫靴,和发而不辫的长毛,直比出土古董还觉神秘。再听他那古典式的谈情,更像乡下人听西洋牧师用英语讲道一样,虽然丝毫不懂,但为避免麻烦起见,还得装作点头领悟。朱红眼见雪蓉居然肯听他的酸文,已是欢喜。但有时雪蓉听得不耐烦,把眼光移向窗外,去看行云飞鸟,他并不说她,认为鸿鹄将至,倒以为她是因体会而作深思,就夸雪蓉生有夙根,若非顾横波复生,便是李香君转世。其实,雪蓉只是看着黄三的情面,又敬重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得不耐性应酬。至于学问是什么东西,卖几文钱一斤,她根本并不明白。而朱红眼硬把她引为红颜知己,这种两不相干,一厢情愿的局面,直继续了不少曰子。
  这时,雪蓉由李瘸子房中走出,满心气恼,一见朱红眼也在,心中更不舒服,但因是自己的客人,无法不进去招待。及至掀帘走入,就叫声:“朱大爷,您早来了?”
  朱红眼放下手中的纸,红眼中的金光,从那架在鼻尖的眼镜边上射将过来,雪蓉真不敢看他,眼睛急忙侧视避开。朱红眼却并非两眼全红,只是一只左眼,少年时,因为暴发火眼,患病甚重,不知从哪里请的江湖医士,蹩脚大夫,竟施用手术替他割开,先把下眼皮割得翻坠下来,以便上药。哪知治了几日,病虽稍好,而那下眼角竟再翻不上去。那大夫好似只会破坏,不会建设,只学过割开,没学过缝补。他知道这病人的眼下问题,要成为他的眼前大难,只得抛下这未了之局,开小差跑了。朱红眼从那时起,就变成了这奇怪形状,眼下翻着血赤的一块,永远像怒眦欲裂,瞋目流血似的。只此一项,就算终身难识绮罗香了。雪蓉不敢平视,朱红眼却不理会,仍举手招她近前道:“嗬,你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这时才姗姗而来,我已经等了两个钟头了。”
  雪蓉暗笑,谁叫你早来?世上可有九点钟就到餐馆等吃午餐的?就笑道:“我来的并不晚,倒是您今儿忒来早了。”
  朱红眼一听,望着她挑起大拇指道:“笔法反振有力,你真是冰雪聪明,令人爱而忘死。哈哈,不错,我果然是来早了,你猜我为什么这样早来?”
  雪蓉心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总不过是心里发痒,洋钱要飞罢了。就摇头道:“我不会猜。”
  朱红眼大笑道:“你口说不会猜,其实你那一双能说话的眼儿,早告诉我,已猜着了,此之谓心心相印。我告诉你,昨夜我在校里作了一夜求之不得的君子,什么叫‘求之不得’,你懂么?这个典出在《诗经?关关雎鸠》篇上。”
  说着,就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啊,求之不得,就展转反侧了。翻句白话,就是我睡不着觉,直醒了一夜。你知道我为谁这么展转反侧呢?”
  雪蓉听了半天,末了才听明白他费了许多话,原来只是折了一宵的饼儿,不由噗哧一笑。朱红眼见她笑,竟认为她是领悟自己为她相思,但又羞于承认,故而以笑示意,就更乐得心花怒放,只觉全身皮里肉外,就连五脏上都沾了桃毛,但没有万千柄小解痒挠儿替他抓痒,只痒得他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作深呼吸,忍不住伸出那只铁皮青筋,沾着红朱黑墨的骚坛老手,去握雪蓉的纤纤玉葱。雪蓉急忙倒退,朱红眼吃了没趣,还以为这是女孩儿该有的羞怯风情,绝不是厌恶自己,又点首向她道:“我告诉你吧,我睡不着,就因为想你。古语说‘见羹见墙’,就是说想人入迷,吃饭时看见人在羹里,坐着时看见人在墙上。我可不止见羹见墙,白天上课时,看着满课堂的学生全都是你。在教室时更怪,简直我的眼看哪里,哪里就有个你,这样,你想我还能睡么?睡不着怎么熬到天亮呢?我就作诗。作了好几首,我都抄下来,忙不迭地来念给你听。”
  说着,他拿起那张字纸,又将眼镜对好了光,然后把纸擦近鼻尖看着,摇头晃脑地道:“我这诗敢说是至性文章,掷地作金石声,莫说冬郎飞乡,任何古人也作不出。将来刻入诗集。连你的名字也跟着传为千古美人。像你这样幸运的能有几个?你听着,这是头两句,说你的容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枝头红紫腰齐折,月里嫦娥头不抬。’好比你是位花王,是位花神,枝头红紫,一见你全都鞠躬避让,不敢比赛,这是深一层写法,折腰的典是借用的。月里嫦娥看见你,也羞得不敢抬头,急忙避到云彩后面去。后两句才提到咱们俩的关系,是‘如此好花世稀有,居然肯为老人开。’这是说你这样的美人世间少有,居然肯同我要好,我是十分欣幸的意思。”
  说着,又把全首重念了一遍。津津有味的自赞道:“好个‘居然’,自负不浅,把你我的身份全表出来了。”
  又哑着嘴啧啧两声道:“你听,这还有第二首,头两句是:‘当炉幸得卓文君,愿着相如犊鼻挥。’先讲单字儿,这挥可不是浑虫的浑,是当裤子讲。当炉是你们女招待的古典,这卓文君是你们女招待的祖师,司马相如是汉朝鼎鼎有名的才子,就和现在的我一样。相如住在卓王孙家里,恰巧卓王孙有个守寡的妹子,就是文君,她看上了相如,弹琴勾引,两人一块儿逃跑,跑到了别的地方。困住了没有法儿,只得开个夫妻店,卖酒营生。卓文君守着酒炉,应付顾客,相如却穿着佣人的裤子,洗刷家什,打杂差儿,这就是当炉的典。这诗是说有你这样的卓文君,我宁愿辞去学校职务,学相如的样儿,穿着破衣服,拼死命来伺候你。这还不过是个比喻,有劲儿的在后两句,你听着,‘但得美人心感我,横波一笑已酬恩。’这是接着上面的话,说我虽然尽力伺候你,可是我不敢希望你像卓文君待相如那样待我,我只求你心里知道我是万分爱你,能够常常对我一笑,就等于你报了我的恩,我也心满意足了。可是话说回来,你若真有文君那样的琴心,我也不会辜负美人恩意的,哈哈。”
  说完,这才将那字纸离开鼻尖,放开眼光,去看雪蓉。满以为经过这番讲论,眼前必有张若羞若恼,似喜似嗔的笑脸儿,在向着他。哪知一看,竟大出意料之外,眼前十分开阔,直看到房门上的布帘,和门旁的板壁,没有一点东西遮蔽视界。原来,房内除了他已没有第二个人,雪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溜出去了。
  朱红眼气得大瞪着红眼,哭笑不得,但结果却气极而笑,一笑自然就没有气了。他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小调皮。年青人本来好弄,这也是一种美人情致,倘能藏诸金屋帐中调逗,花底迷藏,还不知有何等乐趣。真是此福难消!”
  说着,心里一阵迷惑,妄其所以,好像觉得已把雪蓉藏诸金屋,正在和她调情互相撕掳似的。他无意中身体一动,猛觉腰部作疼,哎哟一声,立刻从幻想回到现实。明白现在月宫,离金屋还甚遥远,并且自己年已老了,虽有童力,苦无热力,只这腰疼老病,就算和花底迷藏等韵事完全绝缘了。老年人何必妄想作少年事?我还是希望雪蓉作个青灯伴读,红袖添香的艳侣吧。由此一想,眼光又落到桌上那张诗笺上,自思,她怎么会不听完就走了呢?莫非她不解风雅?不然,不然,我这样唐突玉人,真该入拔舌地狱!只看她平曰一听我讲论,就立刻变成惨黛愁颜,默然若有所思,好像大有身世之感,足见是个有心人。方才也许是听到我最后数语,才害羞走开的,这倒怨我太狂了。
  朱红眼这样竭力给自己脸上贴金,心中泄火。至于雪蓉是几时出去的,他也不能断定。其实,雪蓉在他讲到“居然肯为老人开”的时候,就居然不为老人留的走出去了。但她出去却并非自动,而是被唤出去的。她在朱红眼咬文嚼字数今道古的当儿,根本没用耳朵去听,只站着思索:自己前天在大生绸缎庄定做的初冬薄呢大衣,今天该去试穿样子;昨天到南盛百货公司去买克尔敦牌的香水,公司中人说,货方卖完,今天可以运到,少时还得去看看……正在想着,忽觉背上一阵麻痒,回顾便见门帘缝有只手伸进来,向自己脊背上划道儿。雪蓉向外一看,见仍是那讨厌的小雏鸡。正要回头,给她个不理,却见小雏鸡一脸正经,连连招手,好似有什么要事似的,雪蓉只得出去。小雏鸡拉住她就走。雪蓉忙问什么事,小雏鸡好像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得意,又像叫化子拾得了狗头金那样狂喜,两臂一张一张,真作足了学飞的雏鸡样儿,她低声道:“我叫你看个稀稀罕见儿,敢情谢大姐也有了不错的了。”
  雪蓉知道她说的是谢璞玉,就摇头道:“你这嘴也该留德,干么又编排人家谢大姐?”
  小雏鸡好像理直气壮地道:“一点也不是谣言,我叫你就为让你去看。她正在九号里和那个人说体己话呢。”
  说完向雪蓉使个手势,叫她噤声,又拉着她蹑脚儿向九号房间走去。雪蓉也动了好奇心,随她走到九号门外,悄悄由门帘缝向里一看。
  只见房中迎面坐着个三十多岁的人,面目清整,仪容端重,身穿哔叽长袍,青礼服呢马褂,好像个作高尚职业的局面人,神情没有丝毫轻佻。这时正现出一脸纯恳之气,放出两眼精诚之光,对准立着的谢璞玉,两人都未说话。雪蓉认为这个男子是常来的饭座,但不知姓什么。自从月宫开幕起,他就是基本主顾之一。但旁人都可以看出他是专心为某个女招待而来,可这人却好像只为吃饭似的,一向未指定要谁招待,也不大说话,自然更不会调逗嬉闹。所以,小雏鸡给他起个外号,称为王小二先生;取其王小二过年没话之意。雪蓉对他更不理会,但这时一见房中情景,忽然想起以前之事。这月宫本是新开办的生意,所有女招待全是由别处聘请来的。谢璞玉原在别的餐馆作事,一经转至月宫,也和别的女招待一样,有她熟识的饭座儿跟来捧场。谢璞玉都能不即不离的很和蔼的招待。但在这王小二先生初次来的时候,他一上楼,正和谢璞玉走个对脸儿,当时,谢璞玉竟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躲出老远。恰值雪蓉在她旁边,她就示意雪蓉,叫她前去伺候。以后,每逢王小二先生来时,谢璞玉总是闪转腾挪的不肯上前。雪蓉还以为她讨厌这个座儿呢,不料今天小雏鸡指出璞玉的情人,竟是素日躲避惟恐不及的王小二先生,而且自己亲眼看着璞玉在他眼前,含情相对,岂非怪事?
  雪蓉想着,便听房内璞玉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一晃儿二年多了,就是傻子也该明白。起初我在花盘饭店,你就总去。我以后挪到小白楼咖啡馆,你也去。我又挪到繁华林餐馆,你又跟着。又到这儿,你已经跟我四处了。”
  那王小二先生悄然说道:“可是我没跟你多说过一句话,没多看过你一眼。”
  谢璞玉哑涩着喉咙道:“你越这样,我越怕你。无论多么能说能闹的座儿,我都可以满不介意的应酬,惟独你一来,我就心慌意乱,摸什么不是什么。我也不用多说,你心里一定明白。你这二年多,心也用苦了,我真不值你这样……”
  说着,停了停又道:“我只求你从此不必来了,为我这样一个平常人,何苦呢?再说,我也没有报答你的日子。告诉你吧,我家里有丈夫,是瞎眼的残废人,两个孩子,大的才四五岁,我万不能对不住大人孩子。”
  那王小二先生点了点头,凄然说道:“你这不是太自苦么?”
  谢璞玉似乎把满腹辛酸,迸作一声长叹道:“苦也是命,何况我自己并不觉苦。每天下工回去,我的家庭也很乐的。索性都跟你说了吧。我出嫁二年以后,我丈夫就害病把眼坏了,再也不能出去作事,家庭别提多么苦情。我丈夫哭着劝我,趁着青春,自逃活命,不要管他。我当时自己就立了誓,把养家责任担在肩上,把自己看成上年纪的老太婆,永不动一点年青的心,到死也要对得起我那没眼的丈夫,决不能伤他的心。再说我现在己有了两个孩子,拼着苦上十年,老来还有乐境,怎忍给孩子抹脸呢?这些话我一向没对人说过,今天对你说,就因为你……你明白吧?最好你可怜我,再不要来。可是你这片意思,我到死也不能忘的。”
  那王小二先生听着,感动得眼眶发湿,低头说道:“你别误会我,我最初只是听人说你的人品高贵,境遇可怜,无意中就到花盘饭店去看你。哪知一见你的面儿,我就不由自主了。你的美丽,完全在灵魂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看得出来。我虽不敢说自己高尚,可也不会和浪子一样行径。二年工夫,绝没对你说过一句分外的话,可知我并没有轻薄的念头。以后我冷眼看你的行事,越发佩服,越不敢有妄想,可是越发抛不下你。这意思我也没法讲得明白,你自己想吧。我也知道不该常来扰你。只是每天一到时候,就不由自主的到饭店来了。好像我一到饭店。看见你平平安安,欢欢乐乐,我也就可以舒舒服服,回去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谢璞玉这时说了句话,声音低得听不出来,隐约好似“谢谢你”三个字。王小二先生又道:“你也许不知道,我把你敬奉到什么样儿。我心里好像有一座白玉盖的殿堂,供奉着你,总不敢有丝毫猥亵。你想,我敬你就因为你的人品,倘若我生坏心,要玷污你的人品,成了什么人呢?所以我尽管常来看你,却始终不想对你有形迹上的接近。我很懂得,你起始躲着我的那一天,就是你明白我的心事的一天。你身体越躲得远,我觉得精神越凑得近。每天夜里,你的灵魂常和我见面,这就够了。”
  谢璞玉听了,悚然一惊,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
  说出半句,猛又低首无言。
  王小二先生凝眸半晌,才叹道:“今天果然证明我已得了收获,这很够我终身纪念的了。”
  说到这里,谢璞玉忽将手掩面,扑的坐在椅上,颤声说道:“我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好像看见我的心,自然明白我心里的滋味。实告诉你,我在家里外面,都没有什么苦楚,就是我那残废丈夫,穷苦家庭,我也看惯了,受惯了,向来不觉难过。只有你是我一块心病,叫我天天半夜偷着流泪。你就不能狠狠心饶了我么?”
  王小二先生听着,猛将手帕蒙在眼上,低声道:“我这就饶你了。”
  谢璞玉虽由口中说出决绝的话,但听他居然应命,反而似乎受了出于意外的刺激,霍的抬头叫道:“怎么,你真……”
  王小二先生叹道:“你大约还不明白我今天突然请你进来的原故。我本决定永不对你说明心事的,今天可实不能不破例了,因为我明天就要出门到四川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这人二十年羁旅,半世飘蓬,好像闲云野鹤似的,随东就西毫无牵挂,不想这次在天津竟为你生了障碍。我今天特意向你告这万里远行,并且结过二年缘分。这还是小事,最要紧的我要问你,你有什么需我帮助的事?我能替你稍为尽力,以后便不能再见,想起来也是安慰的。第一,你要把我看成最知己的老朋友,从实诉说,若是客气,可太伤你老友的心;第二,你要明白我是有力量的人,我向来不愿显露姓名,今天可不能再瞒你。我名叫赵静存,是个做官的人,在这直隶混了十多年,现在正作着河务局长,还兼着公署里的参议。因为近来省政当局换了人,我觉得干着没趣,恰巧四川那边屡次请我去,给我作秘书长兼一个厅,我已回电答应了。我倒不为那边官大,只为在这枯燥的北方,住得腻了,想上南边去享点山水之福,再者我也为着躲开你。我行期已定,后天就坐津浦车先到上海,所以今天不能不跟你谈一回话。我这次走,恐怕三五年内未必回来,你也未必还能见面。你要明白我是抱着伤心走的,你可不能再伤我的心,总得承受我这点微意。”
  璞玉听着,只把莹莹泪眼望着他,怔怔的过了半晌,才悄然摇头道:“我不能受你的帮助,你帮我必是银钱,我现在进项很够养家,用不着钱。”
  赵静存道:“你别忘了自己以身为业,短不了天灾病患,何况家累又重。若不受我的帮助,我不但走时伤心,还得永远悬心了。”
  璞玉忽然英英立起,仍摇头道:“我还是不能。”
  赵静存着急道:“你怎这样执拗?……”
  璞玉猛然转过身儿,脸儿羞得通红,颤声说道:“我……我想你可以不走……”
  赵静存听了这句,初还惊诧,继而恍然大悟,立刻双眉轩举,叫道:“那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就不走。”
  璞玉听他识破了自己心事,接受了自己请求,倒羞得无地自容,向外走了两步,似乎要避出门外。吓得外面两个偷看的急忙逃躲,在转角处张望了一会儿,见璞玉并未走出,二人便又蹑足走过去。还未及向里再瞧,璞玉忽掀帘而出,雪蓉吓得心中乱跳,窘不可言,小雏鸡倒能仿佛无事,扭扭摆摆的进旁边雅座去了。幸而璞玉满腹心事,并没理会她们二人,自去替赵静存唤来饭。
  雪蓉仍周旋于李瘸子、朱红眼之间,表面仍和平常一样,但心中却由璞玉这一节事,生了很多思索。雪蓉虽也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因为生在蓬门荜户,容易接近男子,当然知识早开,而且也曾和唐棣华要好,尝过男女间的滋味。但是她的脑中只有极浅薄的观念,以为男女要好至极,只是成为夫妇,男的谋生赚钱,供养女子,女子洗衣煮饭,侍奉男子,除此以外,也不过有生儿养女一桩大事而已。在她的哲学中,好像只要是一对男女,经过家人主张,媒婆撮合,就成为一双夫妇。甲男甲女,可以相配,甲男乙女,甲女丙男,也未尝不可缔结姻缘。内中更需要选择,也不过只是家业贫富,容貌丑俊等实利主义的事,却不懂男女间还有个最虚空缥渺而又最要紧的“情”字。即如她和唐棣华曾经要好,当然生过委身之想,以后眼界一高,觉得小唐太穷太鄙,不配作自己丈夫,竟毅然决绝,这就是因为中间没有“情”字维系,否则怎能那样恝然于心呢?如今见了谢璞玉和赵静存的情形,初还纳闷,以为谢璞玉一向不浓妆艳抹,也不向人弄姿,人们提到女招待,不说某人貌美,便说某人风骚,却一向没人夸赞璞玉的。璞玉在这月宫能作一号,只仗着能力和人缘。而并非仗着姿色。饭座儿也没有向她追求的。但哪知她更能惊动高人,像赵静存那样有身份的人,居然为她害了二年相思,而且那样低声下气,好像倒觉着自己不配爱她似的,这真奇怪!
  赵静存既然有钱有势力,什么样的好女人弄不到手?何以只苦恋着她这没有艳名的人?还落个蜜糖抹在鼻尖上,闻香不到口呢?再想,璞玉既早知为赵静存所爱,若是自己也爱他,就干脆跟他要好,若不爱他,就干脆给个不理。又为什么白天见了他蒙蒙躲躲,夜晚在家又偷着为他流泪呢?雪蓉纳闷许久,渐渐悟到爱情的真义,明白赵静存对于璞玉,根本忘记了自己是个官儿,忘记了璞玉是个女招待,越爱她越不敢猥亵。璞玉对于静存,也只感念他这个人。只看璞玉听静存说出姓名官职的时候,好像并没入耳,而且起初央求静存再不要来,及至静存说出远行的话,她倒不许他走了。凡此种种,看似没有情理,其实都是溺于爱情。又觉得赵静存虽为璞玉害了二年相思,仿佛很苦,但仔细想来,他也苦得颇有趣味。璞玉方才对静存那样无可奈何,千回百转,再加她每夜哭泣,岂不像很苦恼?可是世上哪还有比被人爱恋再得意的事?何况又爱得这样沦肌浃髓呢?
  雪蓉像剥蕉抽茧似的,把这事细想了一遍,觉得在片刻之间,似长了十年经历,也似增了十年岁数。渐渐由璞玉想到自己身上,不由起了伤感,以为自己空生了绝美容颜,空度了青春岁月,至今只跟一班俗人打混,并没得着一个真正知己的人,还不如璞玉那容颜平常的,反倒得了真爱她的知己。现在虽有几个捧自己的饭座儿,像朱红眼、李瘸子等人,又怎比得上人家赵静存那样人品,那样真心?何况像朱、李二人,即使他们也是大官,也曾为我相思多年,我也不能真为他们这等丑鬼废人走心,必得寻个年当貌对的漂亮小伙儿,才能自己得意,旁人喝彩呢。但是,想到自入月宫以来,也曾见过许多西装革履的裙屐少年,他们那油滑态度,轻薄行为,看着只觉讨厌。像那日来的小高儿,穿得何等阔绰,嘴里吹得多么响亮,但到吃过了饭,和同来的狐群狗党让了半天,谁也掏不出钱来。大家竟变了脸,互相推诿首先提议请客的责任,结果打起交手仗,归了工部局。还有那个姓屠的,常自己开着小汽车来吃饭,自称是军长的儿子。那天他带了个少妇同来,好像夫妇似的,进了雅座。自己出入送菜,听那姓屠的竭力甜言蜜语,哄着那少妇,要借她手上的钻石戒指。
  那少妇起初不肯脱,怕被丈夫查出来,但后来被磨不过,仍脱下给了他。这等只是叫人看着寒心,还是好的,另外还有一种想空心思的无赖少年,把女招待当作肥肉,想在我们身上图谋衣食。就像那个姓汪的,打扮成文明戏小旦的样儿,脸上的粉够铜钱厚,说话女声女气,不知从哪里赚了整块洋钱,来月宫吃饭,单叫我伺候。一见面就用话勾引,作出多少难看样儿。他只当我是新出手的雏儿,见不得小白脸。哪知我也爱漂亮小伙,可就是不爱他这种德行的。他连来了几次,一点也没有指望。最末一回,竟涎着脸儿,叫我请他,姐姐姑姑的叫得肉麻。我知道要出毛病,急忙躲开,叫璞玉去对付。果然那小子付不出饭钱,被掌柜的好骂了一顿,才放走了。那小子羞恼成怒,前天在路上向我身上扬土,还说要约人上饭店来搅我。过两日果然有一群流氓,前来月宫,向我寻事。幸亏璞玉和掌柜的善于应付,把他们给架弄走了。由此看来,好像真正规矩少年,都在上学读书,或是专心作事,不会到这种杂乱地方来,而来的便多是轻薄浮荡,游手好闲的恶少了。只看小雏鸡那拨掏心窝的洋服客人,哪次来了不把她啰唣得吱呀乱叫?倒是璞玉的赵静存,真懂知疼知热,叫人瞧着羡慕。
  雪蓉自从由璞玉身上开了第二层知识,明白男女间另有一种维系力量,既不关乎年龄、地位、金钱,而且也不在乎身体的接近与否,只心坎上的长久温存,便是超乎一切的享受。她就像是有了心事似的,感觉心灵上的寂寞。日常虽然接触很多的人,但没有一个可以告语,没一个值得亲近,不由暗自伤感。只想璞玉不愿爱人,倒有个人强要爱她,自己绮年玉貌,又需要有人慰藉,怎么竟没一个真爱我的呢?其实,雪蓉并不是没人儿爱,,而且爱她的人很多,如朱红眼、李瘸子等,岂不都是思慕欲狂,恨不能把性命贡献?只因雪蓉悬格太高,不肯把他们列入心坎的爱情账簿中罢了。
  又过了几日,雪蓉见那赵静存更来得勤了,几乎早晚两餐,都在月宫吃用。璞玉也不再避面,每来必在雅座中陪他深谈,衣饰渐渐穿得华丽。雪蓉明白她必已改变初心,接受了赵静存的爱情,看着她好似仍不脱女人浮薄心肠,易受引诱。但仔细一想,赵静存以前程万里之身,竟为璞玉轻销雄飞之志,甘心伴她株守,这种伟大牺牲,璞玉若仍恝然不顾,倒未免太木石无情了。但仔细观察,璞玉和赵静存,除了每曰在月宫相见以外,并没有其外秘密形迹,雪蓉更觉佩服,以为这两人都有些傻气,只是傻得可敬,平常人万万作不到的。雪蓉每见静存到来,璞玉入室相伴,便似心中忽忽如有所失。
  过了几天,到这一日午前,雪蓉由家中到了月宫,才换上衣服,便见朱红眼来了,手拿了个粉红纸包裹的扁方形匣儿。一进雅座,见雪蓉走入,便忙不迭地将纸包打开,露出个玻璃面纸盒儿,指点着道:“这是顶好的化妆品,有这一盒,很够你妆台之用,你看好么?”
  雪蓉看里面装潢也倒很华丽,只是成色太差,三角钱一瓶的香水,二角钱一罐的冷霜,胰子水似的发膏,石炭面似的扑粉,红土似的胭脂,软泥样的唇膏,约有七八种,凑满了一匣。看看倒也壮观,若拿去哄一个三家村里看羊拾粪的女儿,也足能使她感激得以身相报。但雪蓉眼界已高,哪看得上这等东西?就撇嘴儿笑道:“这样好东西,你留着送别人吧,我不要。”
  朱红眼听着她说出“好”字,以为真是物美价重,她觉着无以克当,不敢收受了。就更作出大方样儿道:“好东西才配你用呢。俗语说,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你怎能不受?”
  雪蓉听他还不识窍儿,居然自鸣得意,心中有气,就点透他道:“这是多少钱买的?”
  朱红眼伸出一只手,但把大拇指、食指屈着道:“这个数儿。”
  雪蓉味的一笑道:“你把这东西,送给那种不用脂粉,脸儿自来漂亮的美人吧,我是不敢用的。”
  朱红眼这才有点明白,怔怔地道:“嫌不好么?”
  雪蓉笑道:“好,很好,三块钱买一堆,还能不好?”
  说着又道:“今天的菜单,我看了,都是老头儿乐,没一样费牙齿的,你就来一份,不用换了。”
  说完,也不等朱红眼回答,便走出去,到账桌前报告了。那管账先生向她道:“二号才来了两座儿,你快去看看。”
  雪蓉一听这口气,便知是无所属的生座儿,见姊妹都没在外面,只得前去照料。
  走到二号门首,掀帘一看,只见里面对坐着一双青年男女。雪蓉一见那女的,方觉面熟,再看那男的,不由更发了怔,同时脸儿烘的一红,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既忘了说话,也忘了向里走。原来室中男子,正是那日翻车受伤,向雪蓉乞水洗面的吕性扬,而那女子竟是吕性扬所追求的梁意琴。雪蓉那日并不知吕性扬因追求梁意琴而受到她的惩罚,还只当他俩是一双情侣。这时,只为吕性扬意外来到这里。自己初识他时,还很被他尊敬,称以女士小姐,好像把自己当作闺中淑女,如今竟发现是当炉艳姬,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是否鄙薄自己。再想起那日他临别时,曾有再见之约,但以后并未见他在门口经过,至今一幌儿五六日了。自己还以为在家时少,每到午前十点,便到月宫来,或者他曾重访,自己却未遇见。今日一见他挟着腻友同来,才明白自己傻了。他有这样的艳侣,如何会把自己放在心里呢?雪蓉这时是一半羞窘,一半嫉妒,故而怔住。但她还不知吕性扬和梁意琴往昔毫无关联,近日新结识的一段经过,若知道了,还要加一层骇怪呢。
  原来,吕性扬自从被梁意琴捉弄,覆车受伤,又受了她一番讥嘲,及至向雪蓉借水洗脸,归家以后,他觉着身体酸疼,就卧床休息两日。想起梁意琴相待的冷淡,不由心酸意懒。他本来是个爱好艺术的人,素日画得一笔很好的画,旧的写意,新的漫画,全都极有根底,时常被朋友抢去在报纸上发表,在外得了相当的声誉。这时,他受了爱情上的打击,无以发泄,就提起画笔,把自己的经历,用连续漫画体裁画了下来。先将自己滑稽化了,画成个五官四肢都不相平衡的人,把梁意琴却画成本来的美好面貌。这画儿也只是随笔涂抹。第一节画他自己立在路旁,看见梁意琴骑车走过,不由因艳而钟情;第二图是梁意琴骑车在前,他骑车在后追随,梁意琴毫不顾盼;第三图却把第二图重描了一下,却在角儿写了“一月后”三字,表示多日追求,并无成功;第四图就画着他自己遭了梁意琴的埋伏,翻车受伤,梁意琴由墙角露出半身,指着他作责斥状;第五图画他自己受伤后倒地哀鸣,血流满地,旁边有个小狗,望着他似有怜悯之意,梁意琴却骑上车,还将一手指着他,似作临别最末句的辱骂;第六图画他自己躺在家中床上,满头满身,都包着绷布,只露着一只眼,他那辆跌毁的脚踏车,已高高悬在屋顶,似乎借那车子悬挂,表示他已不再作追求女人之想,把破车子留作伤心纪念了。但他眼望着车子,却由脑中涌出一团云朵,云朵中仍是梁意琴骑车的倩影,好似他表面解脱,心内更加倍缠绵了。
  他画完了,信笔题上“前车之鉴”四字,这意义当然带些怨望。但他不过一时发泄情感,随手画成,并不想给人看,只为自己画来取笑自己而已。画完看着苦笑一会儿,就丢在一旁。哪知来了个报界朋友,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这幅作品,竟来了个不告而取,拿走了给制版发表在报上。性扬最初还不知道,即见报上发表出来,甚为不悦,但细想旁人看了这画,未必便猜测是我本身实事,或以为是由于虚构,倒也不致出丑,就任其自然,不去理会。又过了数日,性扬心中仍是忘不下梁意琴,但因经过那场风波,无颜再向她正式追求,只希望在街头巷尾,得见她的倩影,稍慰相思。
  这一天晨起,性扬跑到租界中转了一回,又向梁意琴所住那条街上走去。但还未走到街口,忽听对面一阵铃声,飞驰而来。他抬头一看,不觉心中乱跳,原来正是梁意琴。这时天气稍寒,她身上已换了印度的红色运动装,头上没有戴帽,秀发被风掠得乱摇。她的秋波一转,已瞧见了性扬。性扬却记着旧事,有些不好意思,就低下了头。正在这时,忽听车轮声戛然而止,梁意琴的袅娜身躯,已翩然而下,落到性扬近前。性扬不由一怔,抬头见梁意琴走在便道边上,手扶车把,绷着那看不出喜怒的小脸儿,一双黑漆般的大眼儿,直望着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影子照到里面。性扬正不知怎样是好,梁意琴己走到近前,开口说道:“你可以跟我谈谈么?”
  性扬听了她这突兀的话,更自愕然,但由她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是喜是怒,是善意还是恶意,正在不知所答,梁意琴又说出一句道:“到公园去好么?”
  性扬虽觉她来意可疑,但他素所钟情的美人,居然自行提出请求,他怎能不勾起希望之心?只可鞠躬答道:“我遵从女士的命令。”
  梁意琴听他应允了,就不再说话,自推着车子前行,性扬在后相随。
  转过两条街口,到了公园,梁意琴头也不回,自由旁门进去,抄着小径,穿过一片柳林,来到一座大藤萝架下面。她将脚踏车靠在架旁,站着不动。性扬在后面望着她,好似凝眸远望,若有所思,把自己给忘了,忍不住就举足轻踢着地下铺的碎石,微作声响。梁意琴还似没听见,依然悄立无言,过了半晌,忽然很快的回过身,向性扬问道:“你可姓吕?”
  性扬答了声是,意琴又问:“你可叫吕性扬?”
  性扬这次没有开口,只一点头。哪知意琴在他头儿微低之际,猛然扬起纤手,对准他的左颊,只听很清脆的一响儿,性扬颊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咦”的一叫,将手抚颊,只翻眼儿,想不出意琴何以把自己骗到这里,施此酷刑,莫非她上次把自己跌翻车下,还不泄愤,又要亲手打一顿么?想着,只恐意琴还要继续行罚,非打即骂,正预备躲避。哪知随着他颊上的声响,又发出了一声娇笑。性扬听出是发于意琴樱口,急忙向她看时,只见梁意琴面上现出天真的笑容,雪白的牙齿,由红唇缝中微露出来,瞧着好似从唇角牙尖,流出无限秀媚。双手交叉,抱着肩头,那神情好像表示不再动武了。至于那灵活的秋水双瞳,却上下打量着性扬,就如一只小猫玩弄着线球,注目瞧那球滚到哪里去似的。性扬望着她,方要问她为何伸手打人,但心中一转,就放弃了蠢笨的言词,另作出聪明的举动,不言不语的,由衣袋中取出一方绣帕,按在左颊上,然后将两个巾角在颈后系住。意琴本料想他必质问挨打的原故,想不到他倒闭口无言,只用手帕包上左半边脸,而且意琴认识他裹脸的这一方绣帕,正是自己之物。那日把性扬跌翻车下,伤颅流血,自己不忍,用手帕替他擦拭,因为被血染湿,就随手丢在地下,不料他竟收藏起来。意琴瞧着,芳心又是一动,倒装出怒容道:“这是我的手帕,你怎么偷了去?快还我!”
  性扬鞠躬道:“已经玷污了,小姐还能用么?”
  意琴道:“我不用,宁可用火烧了,也不能给你。”
  性扬喏喏道:“是小姐的东西,我当然得奉还,不过现在不能给您。”
  梁意琴张大了眼儿道:“怎么,我的东西,该你处置?”
  性扬摇头道:“不敢,我只求借用一天。”
  梁意琴随着说道:“借用一天,为什么?”
  性扬指着自己颊上道:“您没看见,手帕在我脸上么?我想把您的手印儿多保存一会儿,只得借手帕包住。”
  梁意琴听了,不由噗哧一笑,指着性扬道:“你真无赖,由你这一句话,就证明我没屈打你。”
  性扬又鞠躬道:“当然不屈,我以为得到小姐的打,是极大荣幸,不过我……倘然小姐能指明我得到荣幸的原故,我更感激了。”
  意琴听他这番言语,表面上十分文雅,而骨子里仍含着调皮意味,就把脸儿一绷道:“你自己作的事,还装不知道?我只问你,什么叫前车之鉴?我那天在报上看见了这幅该打的画,才知道你就是吕性扬。我气了好几天,天天预备着遇见你,就打你个前车之鉴。今天可叫我遇见了。”
  性扬听着她的语气中,似乎另含着一种隐意,由“才知道你是吕性扬”一句话里,突有所悟,明白意琴必然常在报上看见自己的画儿,业已神交有素。从发现了那画儿,她对自己的憎恨,已一变为欣幸,所以她方才这篇谴责之语,直是把正语儿反说着。性扬由醒悟后的耳朵听了,经过心理上的翻译,好像听她说道:“我早看过吕性扬的画儿,很是爱慕,想不到吕性扬就是你。从一见那画儿,明白追求我的是吕性扬,我就喜欢得睡不着。又懊悔那天不该待你过酷,心里非常抱歉,直难过了几天,天天寻你,预备对你谢罪,今天可寻着了。”
  性扬这样一想,立刻心花怒放,胆子越大了,就笑道:“那么,小姐已经寻着我,想要怎么处治呢?”
  梁意琴看着他,现出鄙薄之色,道:“我已经处治过了。”
  性扬道:“我很担心,小姐只给我这点薄罚,不能解气。”
  意琴冲口说道:“这样说,你还故意挨打么?”
  说着,哼了一声,又道:“我很后悔,早知道你这样惫赖,根本就不该打你。对付知耻的人,才用得惩戒。我错了,你请吧。”
  性扬听了,倒觉惭愧,忙正色鞠躬道:“是,是,小姐说得对,我给您道歉。”
  意琴似乎要笑,但仍竭力寒着脸儿道:“你为什么道歉?”
  性扬道:“原故多了,从骑车画画,以至现在我惹小姐生气的莽撞言语,不好态度,都是该道歉的……小姐,你想,我这是多少罪过?所以觉得你只打一下,好像太宽容了。”
  意琴听着,忽然回过身去,噗哧笑出声来,但再回过脸儿,笑容已收敛了,点头说道:“难得你居然自己知道,我对别的还不甚生气,只恨你为什么把我画在画儿上,还登报糟践我。我以前还以为……吕性扬是个有出息的艺术家,今儿才知道错了。请问你所作的事,是一个人该作的么?”
  性扬诚惶诚恐地道:“小姐责备的对,我真该死!不过内中还有一半冤枉的地方,一半该得你原谅的地方……”
  意琴插口道:“哦,一半冤枉,一半原谅,你简直整个儿的没一点不是了?”
  性扬忙道:“我并不是自推干净,实在是我画那幅画儿,是为着儆戒自己,所以起名儿称叫做‘前车之鉴’,预备常看看,免得再有放肆的行为,做梦也没想叫人看。哪知被一个报馆的神偷给拿去,也没通告我就发表了。我知道后再交涉已来不及,这一层是我得对小姐诉冤的。”
  意琴仍绷着脸儿道:“这是冤枉的一半,还有原谅的一半呢?”
  性扬想了想,似乎要笑,又忍住了,道:“我那画儿,小姐还记得么?”
  意琴道:“那是我切齿痛恨的东西,怎不记得?”
  性扬听这“切齿痛恨”四字,立刻又作了心理的翻译,认为就是“爱不忍释”的意思,便又凑近一步道:“小姐,看我画上最末的一节,我的车子已经悬在房梁上,那就是改过的表示。古语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小姐若不原谅,岂不太残忍了?再说,那节画上,还有……”
  梁意琴问道:“还有什么?”
  性扬鞠躬道:“小姐不必问吧,若由我的嘴里说出来,只怕又得劳动小姐打我,倒不如小姐自己想想,当然能记得的。”
  意琴道:“你怎知道我能记得?”
  性扬道:“我不敢说一定知道,不过由我本身推想,倘然有人画张画儿,把我画在那表示做梦的一股白气里头,我当然到死也不会忘的。”
  意琴以嗔怒的眼光望着他,哼了一声道:“我不懂你说的什么。”
  说着,又一转秋波道:“你这人太坏,我不理你了。”
  说完一转身,把车把握在手里,推着便走。性扬忙追着叫道:“小姐别走,容我再说一句话。”
  意琴头也不回,推车疾行,将到园门,一骗腿骑到车上,就风驰电掣地去了。
  性扬因自己未曾骑车,无法徒步追赶,只有怅望芳尘,怔了半天。自思今天意外的得到佳运,方喜有接近玉人的希望,却不知怎么一句话,竟把她气走了。这大约是自己神经过敏,认定她已有相爱之心,把事情看得太易,把胆量放得太大,以致顺口说出放肆的话。大凡女儿心思最是深窃,又以被人窥破为耻,我方才说那画儿末节,所写思慕她的征象,直揭破她动心之点,她怎会不含羞而去呢?性扬不胜自怨自艾,眼望着意琴的去路,木立若痴。
  忽听身后一阵车铃狂鸣,吓他一跳,回顾见意琴在车上飞驰而至。原来她围着花园绕了个圈儿,又回来了。将到性扬背后,故意力按车铃,似乎要恐吓他。性扬想是抱定礼多人不怪的主义,见意琴复来,如获至宝,忙又鞠躬道:“梁小姐,你原谅我吧。”
  意琴满面春风,一跳下车,到了性扬面前,似乎要学作男子呵责之声,但为娇脆的喉咙,不能如意,转成了柔媚的鼻音,说道:“你知道错了,可还和我嚼舌头。”
  性扬连称不敢,意琴忽又变作郑重之色,教训他道:“为什么呢?年轻轻的,很有希望的聪明人,偏学下流样儿。”
  接着她又寻思着道:“你只滑头滑脑,说好话,作坏事,人家一问,你就道歉,转脸还是照样发坏。我今儿得跟你说,你可还画画儿糟踏我么?”
  吕性扬道:“我已说过再不敢了,你若不信,我就赌咒。”
  梁意琴摇头,笑道:“我不信这迷信的玩艺儿。”
  性扬道:“当然赌咒是迷信,只见人们赌咒,没见有谁应誓。”
  梁意琴道:“你既明白,还说赌咒,拿我取笑啊?”
  性扬摆手道:“不,不,我是另外有个道理。”
  梁意琴道:“你说,什么道理?”
  性扬道:“我一说话就长了,在这道上站着不便。”
  说着,又鞠躬道:“我可以奉约小姐去喝杯咖啡么?”
  梁意琴摇头道:“不,我一同你去喝咖啡,就成了朋友了,我不上当。”
  性扬舒着双手,作了个失望样儿,又道:“那么,还进花园里坐坐可好?”
  意琴点头道:“那倒可以。”
  说着,就推车前行,和性扬又回到藤萝架下。意琴看了看椅子,似要坐下,又皱眉道:“怎么这些土!”
  性扬听了,自然要献殷勤,取出自己手帕,垫在椅上。梁意琴道:“我不要你的,我的那条呢?”
  性扬只得取出方才蒙脸那条纪念品,替她铺上。意琴坐下,便伸手把那条手帕拿起道:“物归原主了。”
  性扬才知受骗,忙央告道:“小姐还赏给我吧。”
  意琴道:“我不能给,你且说赌咒的事。”
  性扬没法,只得也坐到她二尺之外,郑重说道:“我年说个引子。据西洋传说,古代天上的大神,名叫宙士,他手下有许多别的神,管爱情的,管美术的,管音乐的,管悲哀的,以至于管酒的,管钱的,都有。”
  梁意琴插口道:“你是说希腊神话啊,我不要听这胡扯。”
  性扬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又接下去道:“其中还有一个咒神,专管人们发咒赌誓的事。”
  梁意琴摇头道,“我在书上,只看见有宙士、希拉、木默司等等的神,就没见有个咒神,你别杜撰。”
  性扬心想,意琴居然不止秀外,而且慧中,我以前只当她和绣花枕似的摩登小姐一样,哪知肚里还有很好的学问,若非如此,怎会赏识我的画儿?这一来,我可更放不下她了。想着就又道:“我这是另一本书。”
  意琴望着他道:“书是什么名儿?告诉我,好买一本看看。哦,我知道了,准是《吕氏春秋》。你们姓吕的,向来爱说瞎话,就因为姓的不好。你看,_手儿的那个轉字,比常人多出一只手,就好偷东西。吕字比常人多出一张嘴,自然也好说谎话。我明知道是谎话,还要听听,到底是什么谣言,你说啊。”
  性扬听她由美妙的小嘴儿里,说出这样清新而又尖刻的话,明是句句骂着自己,但觉这一串美丽的言词,骂得心中反而十分舒服。瞧着她那两片好似雕塑家精心修成,画家刻意染色的樱唇,真想扑过去狂吻一下。但不过只是心里这么一想,面上仍凭着一团正气地说道:“好,就当我是谣言,不过只是个引子。再说书上有的神仙,谁又见过?其实也是谣言罢了。你怎么只信书不信我呢?我说的这个咒神,确是真有,可不是在书上。”
  意琴道:“不在书上,在你嘴里?”
  性扬摆手道:“罪过罪过,太亵渎了,我这咒神是冰清玉洁的,就在这世界上,可以看得见。”
  意琴摇头道:“更胡扯了。”
  性扬道:“绝不是胡扯,听我从头说。当初曾有个咒神,这里要加个小注,是前任的,不是现任的。在当初人们都没有信用,越没信用,越怕人不信他的话,所以越要赌咒。偏天下都是赌咒专家,咒神一一考查,忙得要死,结果没一个人不该应誓。若依法执行,世界就要全部毁灭,若不行法,又算有忝职守。咒神非常为难,去向上帝请示,上帝叫他马马虎虎,咒神也只可照办,除了牙疼咒稍示灵验,其余重誓,一概从宽。哪知咒神本身在就职时,却曾宣过誓,誓词上有若稍瞻徇情面,违法舞弊,当受神国最重刑罚,遭天雷殛灭等语。咒神当时只当流口辙似的,念过就忘记了,不料这一日诸神会议,咒神也去列席,忽然宙士袋里的雷箭,都飞了起来,向咒神头上轰击。咒神虽然被救未死,却因别人发的咒,都已从宽免究,自己发的誓竟而雷厉风行,气恼之下,就弃职逃走,一去不回。所以直到现在,天上没有咒神,人间赌咒再也不会灵验了。”
  意琴抿着嘴儿笑道:“既然没了咒神,你还赌咒?”
  性扬道:“是啊,既然没有咒神,怎能赌咒。可是现在我若不赌个切实的咒,梁小姐肯信我么?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急需一位咒神,保证我对梁小姐的诺言。无奈上帝既不肯因人设官为我现派一位,我也没法向上帝请求,只可就近请求梁小姐,作我的咒神吧!”
  梁意琴噗哧笑道:“我早知你没有好话,诌来诌去,还得诌到我身上。不过你转圈儿的坏主意,还没有说出来呢。我怎样给你当咒神?说吧!”
  性扬道:“我现在小姐面前赌过了咒,日后若是口不应心,你就报应我。”
  意琴摇头道:“胡扯,比如你现在像写小说似的,说个死无葬身之地,将来反悔了,莫说我没法儿叫你死,就是你真死了,你家里把你埋在浙江义园,我也没权力把你扔在河里去啊。”
  性扬一吐舌尖道:“梁小姐,你这比喻不太残忍了么?我自觉这不致有这样大的罪,我不过……”
  说着,又改口道:“你怎单把我埋在浙江义园,闽粤山庄不也可以么?”
  意琴不住笑道:“因为我原籍是浙江人,前天还到浙江义园,去祭过我新死的嫂嫂,才随口说出来。”
  性扬欣然道:“你是浙江人啊?想不到遇见同乡了。你是哪一县,我是嘉兴。”
  意琴才说出“我是绍”三字,底下的“兴”字还没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和他娓娓叙说乡情,岂不把诘责变成交际了?就改口道:“我是库伦。”
  性扬瞪大了眼道:“库伦?库伦不是在蒙古?”
  意琴道:“正是,你既说原籍也在浙江,我自然要搬开,离你远远儿的。”
  性扬伸开两手,作个无可奈何的表示道:“我真可怜,就这样没福,跟小姐认个同乡都不成?”
  意琴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失望样儿,似乎忍不住要笑,勉强忍住道:“倘然我若说是西藏人,你大约也自称是跟着班禅活佛新来的了?现在别提这闲白儿,还接着方才的碴儿说。”
  性扬叹道:“我真倒运,怎么连籍贯都假了呢?改日我拿出家谱来,请你看,就知我不是说谎。”
  意琴这可忍不住了,低下头笑得花枝乱颤。性扬明白她是笑自己要拿出自己家谱的话,方欲开口,意琴已止住笑声,但面上仍蕴余笑,摆手说道:“这点小事,还用请出你祖先来证明?算我信你是同乡,别惊动他们在九泉下不安了。”
  性扬受着讥诮,脸上也有些讪讪的,忙将话归入正题,道:“我还赌我的咒,我的咒不迷信,只是实在的刑罚,将来若有反复,小姐就行使咒神职权,给我责罚。”
  意琴道:“什么责罚呢?”
  性扬郑重说道:“就是小姐永远不理我。”
  意琴听了,似乎觉得这咒过于平淡,摇头道:“你绕了许多弯儿,原来就是这么句话啊?我从前本不理你,过后更不会理你,你把当然的事当作刑罚,好像我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似的,别妄想吧。”
  性扬费了许多唇舌,满指望趁此之际,可以得她一笑允许了,却不想又撞了钉子,不由耷然若丧,半晌才道:“我觉着小姐若不理我,比死刑还重,才赌这样的咒。小姐大约还嫌说得太轻,不肯信任,我有什么法儿呢?咳,完了,再会吧。”
  说完,鞠了一躬,便将自行走去。
  意琴万没想到他那追求的心,会冷得如此之快,竟自动的绝望而去,心中虽然诧异,但也不好追唤挽留,只怔怔地向他望着,看他是否真走。谁也料得到性扬万万不肯走的,他只走出两三步,便又立住回头,向意琴颦蹙说道:“小姐不肯信我,我这样走了,小姐所顾虑的事,岂不还是没有……倘若报上再有了什么……”
  意琴听了大怒,跳到他近前,愤然说道:“有什么,你还要在报上糟踏我是不是?你挟制我,我不怕。”
  性扬不慌不忙,又鞠了一躬道:“小姐又错怪了,我没有这样坏心。”
  意琴道:“还没坏心,你那句报上有什么的话,不是都说明了?”
  性扬道:“我若那样,还成个人么?我是因为小姐太让我失望了,我……我……我说明了吧。小姐是我心中唯一敬仰的人。可是我所敬仰的人,却把我看成个极卑鄙的人,不屑理踩。你想,我的剌激不太重么?从此感觉没趣,抱了厌世主义,大概难免自杀了。这自杀的消息,若登在报纸上……
  意琴接口道:“你自杀以前,当然要留封绝命书,表明是被我害的,或是为我死的,叫世上人都骂我,才好泄忿,对不对?”
  性扬摇头摆手地道:“不然,不然,梁小姐,你是有学问的人,该知道欧洲古代的美人,若受了什么屈枉诬蔑,就有好义的武士,拼命用刀剑替她辩白。我向来最崇拜这样为美人效死的英雄,又怎能把自己的命来毁坏美人名誉呢?”
  意琴听着,下半截脸儿梨颊微涡,樱唇欲绽,上半截脸儿,却死力的拧着眉心,作着怒容道:“美人,美人,讨厌死了!你既不想毁我名誉,那么你死与我何干?”
  性扬低声道:“当然无干,不过我只想小姐在报上得到我自杀消息,那时也许因可怜我觉得后悔,岂不来不及了?”
  意琴摇头道:“我绝不会那样。”
  性扬道:“女子的心都是仁慈的,万一你在我死后,倒觉得可怜我了,那时我在地下有知,一定特别快乐,自觉死得不冤。可是小姐……不是……好像有点……”
  意琴望着他道:“有点什么?你说明。”
  性扬道:“我不敢说了。我原不值得小姐为我怎样,别自觉着不错,倒惹小姐恶心吧。”
  意琴听着,不由又回头哧的一笑,忽跑回藤萝架下,推着车子,自向园门走去,且走且说道:“你这张嘴真可恨,好像世上各种油类,都被你喝了,才把嘴弄得这么油滑。”
  性扬随着道:“我说的都是肺腑的话,又因小姐太爱生气,逼得我不能不把话宛转着说。小姐倒骂我油滑,我真冤枉。”
  意琴已走出园门,车子推着,闻言回头一绷脸说道:“冤枉你又怎样?”
  性扬仍是忘不了又鞠躬,又致敬地说道:“也许我实在是油滑,小姐并没冤枉我,我说错了。”
  意琴哼了一声道:“你总是说错了,总是道歉,这次我可不能再轻易原谅,必得罚你。”
  性扬忙应道:“我情愿的很,小姐怎样罚呢?”
  意琴无言,一跃上了车子,便将驰去。
  性扬方叹自己白费了许多口舌心力,结果又被她耍了一场,不胜叹息失望,哪知意琴车子向东驰出丈许,突一转弯,倏的又由性扬面前掠过。她举手向花园内一指,说了句“明天再罚你!”
  便向西飞驶而去,须臾,转弯不见了。性扬被她闹得眼花缭乱,心意迷茫,怔了半晌,还希望她像方才那样,转个圈儿再来。哪知等了很久,仍自芳踪渺然,才明白她必是回家去了。但思索她临行的言语,似是约定明日仍在花园相见,可见她虽然口硬,却已心软,无形中接受自己的友谊了。他想,明日必有佳运落到自己头上,数月来牵魂挂梦的人,朝思暮盼的事,居然人儿有意相亲,事儿无形成就。性扬这一喜,好似要在街头唱一段“得胜歌”,跳一回“哒哒舞”,又乐得直想把行人都拉过来,每人吻他们一下。但看着行人碌碌忙忙,心想,这些人都是趋名求利,可怜的很,谁及我吕性扬幸福!便大有鄙而不屑之意。
  他在花园墙外,站着犯了半天神经病,才想起幸福的日子,并不是现在,还隔着二十四小时呢。这二十四小时可怎样消磨呢?最好是回家睡觉,头一着枕,便入梦乡,再一张眼,恰是明天的上午七时。立刻起身,理装修面完毕,恰在九点以前,一分钟也不虚度,便直奔花园赴约。一入园门,恰值意琴姗姗而来,这样便可免却许多悬盼,许多焦急,许多胡思乱想,许多抓耳挠腮。天下有情人,当着赴约以前,似乎都应该特蒙上帝矜怜,赐以这种幸福的美睡。然而上帝以为情人的滋味,已是太甜了,应该以微苦来作调剂。世人医身体的病,常吃糖衣的药饼,下咽便免得苦涩。若医爱情的病,应该吃黄连衣的朱古力糖,回味才更感甜蜜。若连这起头的一点苦味,都要避免,那就未免太那个了。而且根据成案,古人享受太平年代的人,遇到荒乱时光,竟妄想要造一种酒,吃醉了。可把乱世都在梦中度过,到太平时再醒。就是那“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的两句诗。上帝认为太取巧了,立予批驳,所以至今世上没有千日酒。
  性扬所希望的二十四小时安眠,也和千日醉一样,同为上帝所不许的。他很明白这层道理,料到回家也睡不着,白白自讨罪受,于是就在外面流荡。然而心神不定,无论到哪里,呆不到几分钟,便似心中长草,臀下生刺,立起来又得走。这样游魂似的,串了三座公园,却忘了吃饭,到午后又走了三处电影院,四家戏园。都是在初进去时,自知为着消磨时光,并非寻求娱乐,影片和戏码的好坏,毫无关系,但进去稍坐,便觉耳目对于生色,都似拒绝领略,心中更郁闷难过,只可走开,作迁地为良计。然而到了别处,依然如此。最后他把娱乐场都走遍了,精神身体,全已疲乏不堪,才没奈何回到家中。看书作画,也全沉不下心,只里出外进的乱踱。好容熬到夜间,上床睡觉。这时的睡觉,不但是避免展转之苦,而且另外还有需要,就是需要光泽的面容,去和情人晤对,需要焕发的精神,去和情人酬接,这都和睡眠有密切的关系。倘若终夜失眠,明日便要形容枯槁,精神颓靡,带着一副无精打采、吊儿郎当的神气,如何能使情人发生美感呢?因此,性扬当然着急要睡。然而,睡魔这别扭的天生谬种,想它,百请不来,厌它,千挥不去,世界上人没一个不受它欺侮的,性扬又何能独邀特赦?于是这一夜就太苦了,展转反侧,将到天明,方才一沉,睡魔这时竟然来了,使他睡得很为沉酣。但是,来了就不肯走,幸而性扬睡中虽然大脑休息,但小脑还替他记着要事,时时警告。
  性扬在梦中和睡魔作了多番战斗,方才醒来,一看钟己经八点半了。他得一跃而起,跳到地下,一溜烟跑进浴室,先把头儿浸到冷水中,使脑筋清醒。他本打算今曰费一番剥塔磨光的工夫,但这一耽误,原拟的加细工夫,已不能实行了,只得草草修饰一下。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豆青呢西服,而且带上雪白手套,挟起精美手杖,对镜一照,倒也风度翩翩,自觉很看得下去。而且这一改成绅士装束,分外于英俊之中,添了几成华贵,几成潇洒,和以前的学生派头,大不相同,即使设身处地,立在女子地位,替意琴着想,自己倘然是她,能有这样的美男子倾心见爱,就很足以自豪,又何忍硬着心肠,叫他失望呢?所以今日意琴若还不向我有所表示,那岂不有伤天理,不合人情了么?性扬想着,心中好似得了把握,便又对着镜子,作了许多由银幕上学来的表情。眯缝着一只眼,作丑脸儿,是威廉鲍华的调度式;嘴角儿那么向上一吊,颊上见个似隐似显的小酒涡,把自己的美点暴露出来,而装作一派正经,好像只叫女人受他诱惑,他却并不要引诱女人,那是克拉克的冷隽式;眼光时常不露神采,而到了感情激动之际,两只眼一发亮光,极有热力地随着女人的脸部动转,那是华纳伯士达的稳健式;用手来帮助表情,无论是在脸上抹一下,把下颊揪一下,或是搔搔头发,屈屈手指,都使人动心,尤其用在悲愁时候,即便狠心的女人儿也能回心,这是柯尔门的失望式。性扬把各式都表演过了,觉得姿势倒还美妙,只可惜嘴上缺少两撮小胡,却是一时无法弥补的缺憾。他方想要走,忽又生出一种妄想,今日和意琴的交际,倘蒙上天加护,得以达到自己理想的最高峰,而有了爱情的初步动作,那时不要仓促无以应付,也该预先练习才是。便又对着镜子,学了几样接吻的姿势。自觉准备业已充足,这才欣然出离家门。在附近大百货公司,买了包上等的口香糖,撕一条放在口中嚼着,便喊辆洋车坐上,直奔公园而去。
  一路上,又在心中摆布爱情阵式,回想昨天意思,抱着倨傲的态度,排着坚强的阵容,来对付我。我只怕把局面弄僵,故而以柔克刚,对她处处小心,时时尽礼,方使她芳心默许,定了今日之约。但是现代的摩登女郎,爱好已不同于昔日,何况意琴这样骑车蹴球时代的尖端女性?我若常像昆曲中风雅小生那样一味温柔软款,难免遭她厌弃。今天我就涨涨胆量,改变粗线条的硬性作风,给她来个耳目一新。这骤然的变换,刺激既重,印象必深,也许在我们爱的途程上,给慢车加了马力,成为特别快车。但是只怕万一她那骄傲的小姐气派,细腻的女儿心思,再加上难以捉摸的小姑娘脾气,莫说嫌我的作风太硬,线条太粗,竟而恼了,弄成绝望,即便一时的撒娇,硬说我侮慢她了,罚我个三天不见面,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狗啊!想着,踌躇半晌,由意琴的一切情形推想,认定她是个摩登而又知趣的人,自己宁可冒险,也要试一试幸运。
  及至到了花园,性扬下车,看表已九点半了,急忙付了车钱,奔入园门。两眼黧鸡似的,向四下寻觅,又给花园作了回义务巡回视察员,绕了三个圈儿,并没见意琴的影儿。性扬一半失望,一半庆幸,失望是美人芳躅,尚在迟迟未来;庆幸的是自己来得在先,显着志诚恭敬。若使意琴先来等候自己,岂不惹她着恼?当时就在近园门处,寻只座椅坐下休息。等了很久,还不见意琴到来,但是昨日意琴并没约定时刻,她将在什么时候来呢?莫非她已来过了,见我未在,己不悦而去?那倒未必,小姐和人约会,一向没有早去的,倒怕她故意姗姗迟来,害自己等个把钟头。这时的一分一秒,长如经月经年,那岂不是虐政么?性扬想着,眼光又向四下张望。偏生他又有点儿近视眼,二十步外的人面,看着便有些模糊,都觉大致相仿,于是凡由远处走来的女人,全好像是意琴,必等走到近前,方才给他个小小失望。这样疑似疑非的,经过许多次。自来少年等待情人,和病家盼望医生,与灾民盼望放赈人,是一样的苦事,性扬可深尝了这种滋味。直等了将近一点钟,看手表已近十点二十分了,他有些焦急难耐,再坐不住了,便立起去转弯儿。围着花畦水池,走了个周遭,又回至原坐之处,方要再行坐下,忽然看见椅后那一丛丁香树的后面,由枝叶隙间,隐隐露着杏黄的黑方格的旗袍衣角。性扬看着心中一跳,立刻叫了声:“梁小姐!”
  便奔了过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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