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雪蓉在家害病,有人送来许多东西,跟着又有一位大夫登门造访,自称前来看病。雪蓉的母亲大为惊异,因听那大夫自言是被人请来,就怔怔地道:“是谁……谁替我们请的?”
那大夫笑道:“等我看了病,再告诉你吧。”
说着,不待相让,直入房中,坐在床边椅上,端详着雪蓉的脸儿,就叫她母亲拉出病人的手,以便诊脉。雪蓉此间正在清醒,见进来个面生的老头儿。雪蓉望望大夫,又望望母亲,脸上现出迷惘之色,似乎询问这面生的老头儿是谁。
她母亲却不知这大夫是何居心,只看他的派头儿甚大,想到,自己手中只有少许的钱,倘然他诊完脉,要起诊费来,可怎么应付?于是迟疑着不肯把女儿的手拉出来叫他诊视,只望着那大夫道:“我们可没有请你啊,你是谁……”
那大夫接口笑道:“不错,你们没请我。你们就是请,我也未必来。”
说着,转向雪蓉道:“我是张二爷请的,来给韩小姐看病。”
雪蓉听了,面上现出惊疑之色,随又颊上泛红,低下头去。她母亲在旁仍摸不着头脑,向那大夫问:“张二爷是谁呀?”
但是话未说完,只见雪蓉的手已由衾底伸出,放在一只小枕之上,那大夫也己伸指在脉上了。她母亲就不再言语,只把诧异目光望着雪蓉。那大夫诊完左右手的脉,说了两句病缘,和需要安心保养的话,便用自带的笔墨,坐到桌前开方。
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叩门。她母亲出去,须臾,怔怔地回来,向雪蓉说:“是一家水果店伙计,送来许多东西,一问明这里姓韩,放下就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雪蓉尚未答言,那大夫已开口道:“我知道,这也是张二爷叫送的,快取进来吧。”
她母亲越发诧异,但看雪蓉似乎霞然正有所思,并无反对表示,只得出去,把那许多包水果罐头之类,分三次运了进来。那大夫已开完方,立起向雪蓉道:“你母亲若出去买药,便没人陪伴你,还是我把方子带走,交给张二爷,叫他给代买代煎,再送了来。昨天张二爷还托我转达,凡是韩小姐病中用的东西,他都要派人送来,请你们千万不要客气。”
说着,笑了笑,就要告辞。她母亲听着,更为纳闷,心想,这张二爷是谁?向来没听女儿说过。怎么这人竟如此关切?荐医生,送东西,还有别的厚情,这是应该受的么?想着眼望着雪蓉。因为自己不知这张二爷的底细,以及和雪蓉有何关系,只得听她主张。哪知雪蓉一直低着头儿,一声不哼。那大夫说完话,就向外走,她母亲只得送了出去,说了两句道谢的话,便看着大夫上车走了。
方要回房向雪蓉询问,不料又有人来了,是南味坊的伙计,送来许多种精美的食物,以及糖果之类。她母亲看见这些东西,装满了一辆洋车,还不算那伙计手中提包里的,不由咋舌。这许多大约足够十余壮汉的经月之食,那位张二爷,莫非把带病的雪蓉,当作饕餮专家了?心想,雪蓉方才对水果店送的东西,既不反对,这次当然也可以领受的,就没进去询问,自作主张收下了。及至陆续运入房中,雪蓉看着,似乎早知就里,并没说一句话。她母亲本来想问雪蓉,但想了想,觉得这张二爷,必是女儿在外面结识的情人,而且料到,必是个年轻貌美的阔少,绝想不到是个老人,所以有些话不好直问。何况女儿又在病中,于是便改用旁敲侧击的办法,对雪蓉称赞这位张二爷热心眼儿,又把所送的大量东西,当作笑柄,说给雪蓉开心,但说了没三两句,雪蓉只低着头不作一声。
须臾,外面门又响了,这次来的是百货店伙计,送来许多应用什物,还有若干件新奇玩具。她母亲仍然收下,心想,这倒有趣,方才是把雪蓉当作健饭的大汉,这回又当作好玩的小孩儿了。心中正在好笑,外面又来人了。这人却没带什么东西,问明尊姓,便把一个纸包交过,自称是银号的同人,奉东家张二爷之命,送来一个取钱折子,和二百元现款,若用完了,还可持折到柜上来取。她母亲一听,才知这张二爷果是富人,但送来这许多钱,觉得关系重大,不敢径自收受,就拿着进房去问雪蓉。雪蓉闻言也自愕然,说道:“他送那些东西,已经太……怎又送来了这些钱?我们也用不着,还是退回去吧。”
她母亲听了女儿的话,急忙走出,想把钱和折子还给来人,不料到门口一看,那人早已走得没了影儿,只得回房告诉。雪蓉怔了半晌,才道:“人既走了,还有什么法儿?您且收起来吧。”
她母亲便依言藏入箱中。但因大夫既然是义务,一切食用之物又都齐全,这笔钱简直没有用处了。
到了天夕,又有人送来只封盖甚严的瓷罐,言说是煮好的药。她母亲便知是张二爷派来的人,当时收下,按着大夫的吩咐,分两次温热给雪蓉吃下。自此以后,那大夫每日必来,雪蓉不知是因为心怀舒畅,还是药力见功,病竟渐见痊可。大夫每来说及雪蓉应吃什么补养东西,或是雪蓉偶然想吃什么新鲜食品,被大夫听见,他走后不须多大工夫,那要吃的东西便送到了。雪蓉在这舒适的供养之下,病体自然好得更快,过了半月工夫,便已完全复原,那大夫也不再来了。但她母亲看着经过情形,断定那位张二爷,必然对雪蓉钟情已久。而且由雪蓉素日的孤介脾气看来,若非是对心思有感情的人,绝不肯滥受他的好处,可见雪蓉和那张二爷当然是情投意合,到了相当程度。她母亲为雪蓉终身着想,已无形中,把那张二爷当作乘龙快婿,因而常有个华贵风流的美少年的幻影,存于她的想象之中。但只奇怪那张二爷如此尽心,料理医药,馈赠财物,而他本身竟未来探视一次。更奇怪雪蓉接受那张二爷的盛情,好似视为当然,并没说过一句感激的话,也未对母亲谈过一句关于张二爷的话。她母亲起初尚不好意思询问,以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和女儿闲谈中提起。雪蓉一听她说到张二爷,总是用话岔开,要不然就装着头又晕了,心又跳了,倒下便睡。她母亲以为女儿害羞,只可暂且抛开。
又过两日,雪蓉身体已壮,就要出去到月宫销假上班。她母亲说:“病体初愈,何必着忙?家中颇有余资,并不急于工作,乐得多养几日。”
雪蓉回说:“箱中的钱是人家的,得退回去,咱们哪儿有富余钱?再说我已经好了,出去也不劳累,还得开心。”
她母亲不好拦阻,只得依她。到次日午前,雪蓉将出门上月宫时,她母亲拿出箱中的钱,叫她带去还给张二爷。雪蓉又说:“不忙,等见着了再说。”
便自出去了。
她到了月宫,见着久别的同人,自有一番亲热,暂不必提。且说柳塘自从雪蓉得病之后,便不大上月宫去,及至听大夫说雪蓉病已痊愈,即日到餐馆上班了。在这时候,若是换个少年人,和雪蓉睽违多日,积得万种相思,怎能忍得一天半日?定要在雪蓉初次上工那天,就去看她,何况还对她有种种恩德。以前费尽耕耨之力,这时怎能不忙着收获去呢?然而柳塘却是养到功深,大有定力,深知欲取先予,欲擒故纵的道理。以为那时去月宫和雪蓉见面,固然也能受到美人青眼,建立交谊的始基,但自己终是立于主动地位,好似一直向她追求,容易被她把事情看成平淡,把身份看得低下了。不如在这紧要时候,来个悬崖勒马,暂且不去月宫,使她出于意料之外,因而发生猜疑揣测,日子越久,她把我看得越高不可攀,把事情越看得神秘莫测。大凡女子性情,多是一样,她心中的男子,对她追求越甚,她的架子端得越高,外面装得越冷。但男子若不去追求她,她倒立刻把架子降下,热情外露,反而去追求男子。譬如男女二个朋友,男的每日到女友家去献殷勤承色笑,那女友一直淡淡的不大理他,好似毫无情意;但那男的倘若失望,知难而退,再不到女友家去,过些日子,那女友就许找了男的来,固然外面不会露出特来俯就之意,只是随便借个题目,或是来还一本借看的书,或是故作恼怒,向男的表示绝交。其实,那都是假话,或是反话,男子若是深知女子心理,就可以抱住她接吻了。柳塘深知这种道理,明白自己既把情感种在雪蓉心中,自己越不见她,情感长得越快,结果可以使雪蓉变为主动。主客之势一变,好事自然容易成就了。柳塘主意打定,居然又迟了三四天,才到月宫去。
上楼之时,恰值雪蓉在雅座招待别的客人,小雏鸡先看见柳塘,便一面让他进单间去,一面喊叫雪蓉。雪蓉在一间雅座中,闻声探出头儿,瞧见柳塘,猛然红了脸,似乎感到非常羞涩,竟缩身退入房内。柳塘和小雏鸡都未看见她,及至进入单间,那大金牙忽然来了,见面就叫:“二爷,怎么这些日没来呀?”
柳塘对她点点头。那小雏鸡似乎知道柳塘对雪蓉的种种情形,想要叫雪蓉来招待他。但一看见大金牙,想到柳塘在名义上,是她的客人,若明说叫雪蓉来,未免招大金牙妒恨。其实,大金牙也未尝不知柳塘对雪蓉的心思,论理应该她自行退让,然而她贪着柳塘每来必有一元厚赐,竟装傻作呆,不拾这个碴儿,只按规矩执行她的招待任务。小雏鸡看着她心中有气,就向柳塘说了声:“二爷,您坐着。”
底下似乎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就转身出去了。柳塘也明知大金牙的意思,只是为钱,她这时若做出漂亮事,就要失却一笔进项,这进项虽微,但在她却很难数觏,因此不得不故作痴呆,心中倒有些可怜她。但料到小雏鸡必是报告雪蓉去了,雪蓉一闻自己来了,必然到这房里来道谢。她既承受了我的恩惠,照情理定有此举。等她来时,我绝不能以女招待待她,应该结为朋友,深定交谊。以后或是到她家拜访,或是在外面约会,万无要她伺候之理,所以这大金牙也无须摈绝,再用她一两天,只要和雪蓉说了私话,以后便无再到月宫来的必要了。柳塘这样想着,便向大金牙说了所要的菜,挥她出去,只等雪蓉进来。
哪知过了半晌,大金牙把菜都送进来了,雪蓉却一直不见影儿,连小雏鸡也没再进来。柳塘不由暗自诧异,直到把饭吃完,付过了账,出房下楼,在楼梯上又遇见小雏鸡。她向柳塘笑道:“这个小气丫头,竟这么害羞。我叫她去谢你,她直不去。我说人家张二爷待你多好,你不但没个谢字,连面儿都不见,太不懂人事了。空这样劝了半天,她还是不去。张二爷,您可别跟她生气,我知道她是害臊,本来脸皮就薄,再加众人一起哄,她就更不敢见您了。”
柳塘听了笑说:“这算什么?本来值不得谢。我绝不在乎这个,你不用再麻烦她吧。”
说着,就出门自去。到次日又到月宫,仍没见着雪蓉的面,在大金牙的招待之下,吃完一顿冷冷淡淡、麻麻木木、厌厌烦烦的饭,便又走了。
第三日又去,一上楼恰见雪蓉,由对面循甬路走来,正打个照面。这时甬道上并无他人,柳塘心想,这次相逢狭路,四顾无人,她总该向自己开口说话了。想着,心中忍不住有些跳动,便迎着走去。不料雪蓉瞧见他,立刻脸儿一红,头儿一低,便加快脚步,走到柳塘近前,猛把身儿一闪,来个交臂而过,一声未哼,匆匆下楼而去。柳塘大出意外,回头望了望她,暗叫奇怪,惘惘的进了单间。大金牙很快的便走进来,柳塘挥手说来份例菜,外带一瓶啤酒,把她打发出去,便自思索雪蓉的态度。她既承受了我的恩惠,自当见面道谢。若说因为害羞,不肯相见,固是女孩子的常态,
但在闺秀可以这样说,她做女招待,日常和男子打交道,并不害羞,怎单对我害羞?但我还可以特别原谅,因女子对不相干的男子,常能淡然处之,而对于意中男人,却有时反而害羞。所以我可以不害羞地说,她的对我害羞,是因为芳心已有了我了。但是她当着众人,因为害羞而躲避我,自然情有可原,而像方才这种境地,既没有旁人看着,她又何必畏避?即使因为害羞,不敢和我说话,可是心中若能有我,那眉目之间,总该有些表示,怎竟这样的生疏冷淡,没一点温暖气儿呢?柳塘想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悟,拍手说道;“呀,莫非我一直在自己哄着自己,完全把事情看错了吧?明明女方没有意思,而自己认为她己经钟情,这在俗语中,名为疑惑面子。少年人最容易犯这毛病,那原因是自命年少风流,觉得女人不会不爱他。我现在大约也是犯了疑惑面子,虽然不像少年人,以年轻貌美当作被爱的把握,然而我却把对雪蓉的恩惠,看得太重了。雪蓉本是韶龄少女,她的思想,当然和我这老年人不同。大概少女在情窦初开之时,眼光完全是审美的,她的心情,也未受世故熏染,幼稚而又清洁。倘然有一个美少年的乞丐,和一个老而丑的国王,同立在面前,请她选择,她或竟毫不踌躇地选择了乞丐。由此看来,雪蓉当然无意于我,我所施的恩惠,只能叫她生感,而不能叫她生爱。倘然我对她的恩惠,只是出于无心,并不望报,她还$坦白的以友情待我,作个老年之交;但是我的野心,已在最初时表露了,以致一切恩惠,全被她看做有意而为。现在她知道仅以友情相报,我必不能满意,若以爱情相报,她又有所不愿,因此她没了法儿,才不得不躲着我了。”
柳塘这样一想,觉得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越想越认定是这道理,不由爽然自失。心想,这件事已经失败,自己的一切图谋,都归枉费,一阵嗒然若丧,几乎要哭出来。又想自己既然白费心机,落了这么个笑话,以后应该怎样,难道还继续追求么?那未免太已无聊,而且也不会转败为胜,结果只多落些伤心,不如用快刀斩乱丝手段,从此忘却她吧。我向来最恶知其不可而强为之的人,一个人既不能得到女子的爱情,就应该及早罢休,若仍纠缠不已,只于加深她的厌恶。我这件事,只错在“不服老”三字,明知自己老了,绝不能得着少女的心,却以为另有办法,可以弥补老的缺陷,现在才知道这缺陷是不能补的。虽然广有钱财,厚施恩惠,也挡不住自己的鹤发鸡皮,使人不敢承教。世上的少女,都是宁受贫苦,也要嫁个年当貌对的人。只有少数为虚荣所麻木,或是别有用心的女子,才肯嫁给老翁。雪蓉是个好女孩子,又怎肯看重我的恩惠,羡慕我的富厚?所以她的冷淡无情,未尝不可原谅,而我也大可歇心了。柳塘虽然想得颇为解脱,但心中仍是惆怅难堪,及至大金牙送上菜来,他勉强像咽药似的,吃了两道,便吩咐撤下,随即付了账,匆匆逃出月宫的门。
走在街上,只觉满腹悲凉,恨不得痛哭一顿才好。论他的年纪,本不该有此情形,但因他自爱上雪蓉,好像通体都换了少年的热血,因之造成了青春的热情。如今陡然失望,他的涵养,尚可自制懊恼,自解悲酸,但那蕴积的热情,却是无法消释的,才想要痛哭一阵,把心中一切发泄出来。然而在这地狭人稠的地方,若有个人在街上放声大哭,不知引多少人围观,警察也要干涉;若要寻清静地方,起码得出去五六里路,未免太嫌奔波。何况天也晚了,只可回家去,作诗替代痛哭吧。这次因感情迸发,所以诗作得更有劲儿,信笔就写了二三十首,内中还颇有好句,如“解脱未能真解脱,缠绵却是枉缠绵”,“阆苑依然春九十,逢山忽已略三千”,“白头尚有情为累,青鸟今无信可通”等等绮丽哀艳的悲感文章。
自这日后,柳塘虽仍不能忘情于雪蓉,但因自知无望,就懒怠再上月宫去了。又加意兴萧条,有几天并没出门,只在房中和烟灯厮守。他的太太常到外室陪伴,不免又提起娶妾问题,问他对那女招待追求的成绩如何,又说她已把新姨太的房间器物,都已预备停当,只等新人进门。柳塘听着,只有苦笑,心想,若不把实情告诉她,以后仍要催促询问。她每提一次,自己精神就受一次打击,长此一往,真有些承受不住。不如实说了,只求堵住她的嘴,也顾不得被她暗笑了。想着,就把追求雪蓉失败的话说了,但为掩饰自己的羞耻,并没照事直述,掩瞒了为雪蓉排难解纷,荐医赠资种种事实,只说雪蓉近来忽然态度冷淡,因为新结识了一班淫浪少年,行动变坏,我因看出她不大可靠,所以也就灰心了。柳塘这样说法,并非有心毁谤雪蓉,因为太太和她既不相识,也永远不会接近,就是在太太面前说几句坏话,于雪蓉并无所损,却可以保全自己的面皮。绝想不到由这几句话,又给自己种下日后的困难。
当时太太听着,并没露出讥笑之意,倒只同情柳塘,向他说道:“本来么,我虽没见过,也听人说过,女招待没几个好人,这号东西,天生是奔波劳碌的下贱命,叫她进这深宅大院,使奴唤婢的享福,她哪里承受得住啊?就去她的吧,我看还是从坐家女儿里挑选,明儿还叫媒婆带人来。”
柳塘道:“得,得,咱们暂且抛开这个,缓一缓再提成不成?”
太太径直答道:“不成。”
又说许多理由,定要即日举办,柳塘也只得笑而听之。
过了两日,就有媒婆陆续上门,柳塘又继续选择起来。他最初本无意纳妾,但自经倾心雪蓉,才起了因人设职之意。及至失望之后,他的纳妾念头,随而消释,绝不想另用他人填限。但太太却把雪蓉的事当作口实,认为他既有意娶雪蓉,便是决心纳妾,如今雪蓉事已不成,当然得另选替人,绝不能因此作罢。意思好似既因雪蓉而允许设了这个缺分,现在若再因雪蓉辞职,仍把这缺分裁撤,未免颠倒反覆,不成公事。柳塘禁不住太太的缠扰,只得依她。心中虽知太太这样热心,只是一种手段,她私交了王厨,觉得对不住我,只怕我对她有所妨害,所以要替我弄一个人,好安我的心,塞我的口。现在我虽明知是圈套,也不好驳她,而且为我本身着想,太太既已被王厨占去,内宅中,己是她二人的天下,我一人独守外院,形影相吊,寂寞寡欢,也应得个添香捧砚之侣,稍慰孤凄。这次所以对雪蓉动了爱情,生了希望,就是打算娶她进来,和我成为一体,与太太那个集团对峙。如今她既使我失望,我虽然不愿另作他图,月没叫星替,那够多么无聊?然而细想起来,我既因太太久与王厨奸通,沾染了煤炭烟火之气,灌注了油盐酱醋之精,比西子蒙不洁还为可恼,所以决意不入内宅。然而在这外院独居,总也得有人伺候,不如依着太太,胡乱选个人吧。但这次却得稍为慎重,挑个年纪小的,求其不解风情,无需于男女之大欲,一来免得我疲于奔命,二则少出事端。即使她长大时,仍难避免人生公例,我到那时,再行遣嫁,也比娶个成年的,立时便出毛病的好。
柳塘打定主意,便在媒婆送来的女孩中,仔细寻找,居然找到个十三四岁的幼女,眉目平整,态度羞涩,瞧着尚不讨厌,但也没什么动人。柳塘觉得这女子,正是最适宜的人才,就选定了。太太因她以前千挑万择,迄无中意,好似眼力高到极点,如今到底竟选了这样一个平庸人物,不由暗自好笑,但也不好多说,就和媒婆说定,次日就领这女子的父母,来商议身价条件,再行择日进门。那媒婆喜出望外的,带那女子走了。
到次日下午,柳塘知道媒婆将要同那女子父母到来,举行买卖会议。他很讨厌这种事情,就托太太全权办理,自己出门游散,太太也没拦他。柳塘茫无目的的,在外面走着,串了几家娱乐场所,都觉心神历乱,坐立不安。渐渐将到日暮,他从一家杂耍馆子出来,身上有些倦乏,想要回家,在街上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见一座百货公司的大楼,猛想起,这里离月宫不远,遂觉雪蓉的倩影涌上心头,自思美人虽然近在咫尺,但已渺若天涯。回想自己所以忽兴纳宠之念,只是为着雪蓉,如今事机变幻,意中人既不可得,反而要弄个不相干的女子来补缺,真是可笑可叹。而且我现在,既因太太的逼迫,甘作违心之事,今日太太和那女子家人说妥,三数日内,便要小星入户,同时对雪蓉,也就真正绝望了,以后万不能再上月宫去重留笑柄,再讨伤心。可以说从此缘尽,今生未必再见,再见也是无聊了。现在我何不顺路在月宫门前一走,并不要进去,只在门外看看,暗地对她作个精神上的辞别,便可把这段镜花水月的空虚因缘,告一段落,这样才算我这老书呆子,痴得全始全终,有头有尾,也不枉为她作了许多诗。想着,便转向街角徐徐走去。
将到月宫,便走上对面便道,仰首向楼窗眺望。他并没打算看见什么,实际也不能看见什么,只瞧瞧月宫的楼,就算满意。随即微叹一声,举步便走,心里却还难免有些思量。毕竟一直走下去,忘了坐车,渐渐转入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行人少了,耳目稍为清静,隐约听得身后,有高跟鞋踏在洋灰道上的清脆响声。柳塘以为是走路行人,也没注意。又走了一会儿,那步履声,似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保持着相当距离,只在后面跟随。柳塘因心有所思,仍没理会。再走了一程,忽觉身体倦乏难支,恰见路旁停着辆洋车,便招呼过来,也没说价儿,便要坐上去。正在这时,后面的步履声,突然加了速度,似乎奔了过来,同时又发出一声低呼,却是有音无字。柳塘听着,猛觉心中一跳,好似这声音,比巨雷还能引起他的注意,这大约是精神感应的力量。他虽然从这声低呼,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不能决定是否稔熟,但他却悟到这呼声是为自己而发,立刻缩住将迈上车的腿,很快的回头一看。
只见身后三四尺外,涌现了一个安琪儿的化身,正是他久已魂牵梦绕,近方望断心灰的雪蓉。这时她身上,穿着一件很朴素的青色旗袍,脚下穿的是黑皮鞋,亭亭净雅,悄立无言。柳塘这吋,见美人仿佛从天而落,可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了,急忙向她跟前奔去,举手要拉她,却把手伸出又缩回来,口中叫着你你……底下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心中虽能确定,雪蓉此来,必非无因,准是自己的苦心,己得到上天矜怜,把她给催促来了。但因事情太出意外,猛然间惊喜交进,倒弄得他张皇失措,不知该如何应付了。正在这时,雪蓉忽轻轻撩起那低垂的眼皮,向他望望,脸上现出浅浅的笑容,低声地道:“你现在不是忙着回家么?洋车还等着呢。”
柳塘连忙摇头道:“不,不,我不忙回家。”
雪蓉道:“你不是雇好车子,要回家么?请上去吧。”
柳塘怔了一怔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雪蓉低声道:“我要回月宫去。”
柳塘听了,不由纳闷,她明明从月宫那边走过来,怎又说回月宫去?便又问道:“你方才从哪儿来呢?”
雪蓉淡淡地答道:“我才从月宫来。”
她这句话,虽然说得十分冷静,但入到柳塘耳里,立刻变成一团烈火,燃起了心中的情焰。因为由她话中明白了,她必是由月宫跟踪而来。以前她那样矜持,今日竟肯屈意相从,当然大有原故。柳塘想到这里,已悟好事近了,就取出一点钱,抛给车夫,叫他走去,随即转身望着雪蓉,欣然而笑。雪蓉一见他笑,立刻红了脸,低下头,举步就走,隹走的方向,却与来路相反,显见不是要回月宫。柳塘更得了主意,就随在她身旁,同向前走。走了十余步,才想出一句切要的话,向她问道:“韩小姐,你的病可大好了?”
雪蓉听了,一翻妙目,斜溜了他一下,鼓着小嘴,现出娇嗔样儿道:“这不是多问?病没好,就能出来满街跑?哦,我明白了,你问这话暗含着点我,嗔着我还没谢你呢!”
柳塘听她这样说,倒觉不好意思,忙摇头道:“没……没有的话,我只是问候一声,并没别的意思。”
雪蓉嘴儿一撇道:“还说没别的意思,你就因为我没谢,气得永久不上月宫去了。”
柳塘道:“你这话可冤枉煞我,我怎会……”
雪蓉接口道:“你还喊冤,请问你,以前每天都上月宫去,自从我病好以后,忽然断了道儿,不是跟我生气,是为什么?”
柳塘被她问得大瞪白眼,虽然知道她是故意搅嘴,逼自己说话,这正是诉明心情的机会。但说起来,话儿太长,在街上却是不便。“你要问我,得……你可以随我到个清静地方谈谈。现在天已不早,咱们吃饭去好么?”
雪蓉微微摇头道:“我不去吃饭。”
柳塘道:“我也不是请吃饭,只为谈谈。”
雪蓉才赧然不语,似乎已然允了。柳塘走着道:“咱们上哪儿去吃呢?”
雪蓉低着头说道:“还回月宫去吧。”
柳塘听着诧异,心想,她向来面嫩善羞,在月宫当着人,尚不敢跟我说话,今日由月宫追踪前来,离开两条马路,才敢开口唤我,可见她是多么怕被同事姐妹看见。但是现在,怎么倒要同着我回月宫去呢?这未免太已离奇。好在我老脸皮厚,并不怕人讥笑,就随她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着就欣然应道:“好,咱们就去。”
说着转身向原路走回。
走了几步,雪蓉看看柳塘,抿着嘴儿,似乎要笑,却没笑出来,只向前望着道:“呦,来时并没觉出走许多路,怎竟到了这儿,离月宫还有两条街呢?你可走得了?”
柳塘方才本己倦不可支,但自见着雪蓉,喜得神充体健,兴致勃发,好似再徒步上趟蒙古,也有余力。这时听雪蓉的话,以为她关切自己,但言中微带着怜其老迈之意,不由挂了倒劲,露出不含糊的态度道:“这点路怎还不能走?可是你病体才好,倒得留神过力,要不,咱们就雇洋车去吧。”
雪蓉闻言无语,柳塘以为她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就招手呼唤洋车,立刻有几辆车子跑到近前。柳塘方说出月宫地名,雪蓉忽拦住他问道:“上哪儿?”
柳塘道:“不是上月宫么?”
雪蓉笑着一溜秋波,现出娇痴的神气道:“月宫?你自己去,我不去。”
柳塘才说出一句:“方才不是你说的。”
立刻悟到自己问得太笨了,她本来不会同着我上月宫,方才只是故意作耍。我原己料到她是假惺惺,怎这时又问起她来?于是就只笑了一笑,向她说道:“那么,咱们换换口味,上玉楼春吃去吧。”
说完,见雪蓉无话,就吩咐车夫改拉到玉楼春。雪蓉被他让着,才懒懒的上了车,柳塘也随着上去。车子走起来,不大工夫,便已到了玉楼春饭庄,二人下车进去。
这饭庄主人,原是柳塘亲戚家的旧厨司,开张时,还借过柳塘一笔钱,隐然有东家身份。所以一进门,从掌柜到堂倌,都迎头巴结,一片“二爷”呼声,叫得震耳,由掌柜亲自陪进一间最精致的雅座。大凡饭馆子、戏园子、澡塘子、窑子等,所谓带“子”字的地方,对于花钱的阔客人,常使出精心细意的巴结,摆出各式各样的排场,令受者心痒神迷,流连忘返。个中技术,都是经过训练的。此际,玉楼春的掌柜,一则要巴结股东,二则见柳塘带了个少女同来,料定必是风流伴侣,就更加陪贴金,衬托柳塘的高贵身份,把一切优待客人的排场,都摆了出来,做得好似这饭馆是柳塘开的。掌柜奔走伺候,一呼百诺,而且把这雅座,变成家庭风味,先在短榻上替摆上精美烟具,桌上陈列五六种香烟,随后又送上一只大水碗,里面都是削好瓜果梨藕之类,和一盘杂样的细点心。那掌柜陪着谈了几句话,又替烧了一筒烟,便很知趣的说了句“二爷请先抽烟,等会儿再听吩咐”。随即退了出去。
雪蓉同柳塘承受这样招待,先见堂倌们跋来报往,真有些眼花缭乱。她虽然也在饭馆做事,但西餐馆和旧式大饭庄,风气迥不相同。她今日初次观光,才晓得在富贵人家的享受中,有这样一种境界D又见饭庄中人对柳塘的恭敬情形,虽料到柳塘和这饭庄必有特殊关系,所以如此逢迎,但由柳塘的态度上,也看出他是久惯这样享受的。回想自己对他的冷淡待遇,恐怕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到的虐待,不由心中好生不得劲儿。及至掌柜出去,房中更无他人,柳塘就让她到榻上对面坐,雪蓉赧然的挪了过来。柳塘笑道:“这可太不恭敬,我抽烟得躺下。要不然,你也歪在枕上歇歇儿吧。”
雪蓉摇头笑道:“哪有这些客气?你就抽吧,我不躺。”
柳塘就先吸了两口,长了精神,便坐起望着雪蓉道:“你病了几天,脸上还不觉清减,只是气色差了些。”
说着,似有所感地道:“咳,凭你这样的人,天天和小雏鸡、大金牙等人一样的吃苦受累,怎会不病?我自从听见你害病的消息,别提多么惦念。直到我荐的那位大夫看过回来,告诉我说,你的病情不重,才放了心。”
雪蓉听着,忽然立起身,低头说道:“你待我太好了,我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从我病好,回月宫上班那一天,就打算见面道谢。可是见着时,我倒不好意思开口,又想,你的好处太大,空口谢一声,也没用处,所以……”
说着,眼儿向柳塘一瞟,微笑着说道:“所以惹得你二爷恼了,再也不上月宫。若不是今儿我在月宫楼上,看见你从下面路过,追了下来,大概永远也见不着了。”
随又嫣然一笑,微弯柳腰,做个鞠躬的姿势道:“我现在补着谢你吧。可是这样道谢,怪没意思的。你治好我的病,又费了许多心,我只一鞠躬,就算报答了么?”
柳塘听她的话,表面虽然平淡,但内里却含着无限深情,不由心花怒放,就拉着她的手儿,然后直抒胸臆地道:“你不要冤枉我,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谢,我也没指望你谢。不过……现在痛快地告诉你吧,我天天上月宫去,就是为你。你却一直不肯理我,我怎会不难过?所以不愿去了。至于谢不谢的话,我向来没有想到,你别错会意,把我看成小孩子行事。”
雪蓉听了不语,半晌才红着脸说道:“你说天天上月宫是为着我,到底为我的什么呢?”
柳塘听到这里,知道已逼到分际,自己正可乘此畅述衷曲,并且阐明恋爱原理,给她以深切的印象。但是柳塘口中已有二十年没有谈情说爱了,不但心思不能灵活的创造香艳的词句,而且喉咙中一条谈情的道路,也因久断行迹,似以荆棘丛生,有些梗塞不通。方才想起两句甜蜜的言语,想向外说,竟在喉咙内涩住。同时又想这种话,好似宜于一对少年男女,同坐在公园草地上,男子苍绿年华,西装笔挺,分头倍儿亮,吻着艳装少女的红唇,说出这样的活,方才合乎人情天理。若是从自己这样老头儿胡子嘴里,放出少年情话,未免糟践了美丽的字眼,而且比郝寿臣反串《双摇会》的花旦,哇呀呀的嗓音,勉强唱着娇滴滴的腔调,还要滑稽可笑。犹疑一下,才直爽的说出朴实话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觉着你是我向来没见过的好女子,再也忘不下。现在讲究女子职业,做女招待原是凭能力挣钱,并没什么不好,只是被一般下流妇女弄糟了。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所以,我看在这样的地方,会有你这样的人,已然非常诧异。再看,凭你这样的人会落到这样地方,更是说不出的怜惜,所以我就忍不住天天往月宫去,想要向你谈谈,明白底细,也许能给你想个办法。无奈你这人,太清高了,我千方百计买通你那位同事小雏鸡,请你进房说话,不料你竟错会了意。也许把我当了坏人,没说两句话,就借词儿躲出去,再不理我。可是你别当我为这个生气,我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敬重了你,只等机会再同你亲近。以后遇着那流氓搅闹,我恰巧认识地面上官人,轻描淡写的了结了,这并用不着你感激,我还嫌没有替你出力。倘若我不认识官人,也要拼着这条命保护你,那时倒可以叫你明白我心……”
雪蓉听到这里,樱唇忽然动了几动,似乎要说话,却只说出个“我”字,便又咽住了。柳塘看着.,明白她要说什么,便笑道:“我还得谢谢你。在我被流氓们震吓,将要挨打的时节,你曾十分关心我。倘然他们真打我,你一定要救我的,只这一点意思,已值得我为你拼命了。”
雪蓉听着,脸儿又红了,摇了摇头,冲口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
说着,沉了一沉,面上微现笑影,又摇头道:“那时我自个儿都顾不过来,还会救你?你别尽说好听的了。”
柳塘哈哈笑道:“就算我说错了。好,咱们书归正传。从那天你回家,就气病了,我得着消息,知道你家境不好,遇着灾病必然为难,就小小的尽了一点心。那也不过因为我既知道你害病,又想到你的穷境,就应该尽这责任,而且我多少是个有力量的人,花几个钱,并不在乎,更用不着你道谢。方才你的话,实在想左了。我所以多曰不上月宫去,绝不是嗔着你没谢我,只为看你的情形,似乎不愿意跟我接谈,又瞧着小雏鸡她们,每人都有个年当貌对的好朋友,我就有些觉悟,自己这年纪已过了时,不配再同你接近。只可自劝自的,趁早退开远远儿的,省得讨厌,所以不敢上月宫了。可是我心里仍放不下,每天出来,总是绕弯儿在月宫门外走过一次,瞧瞧那座楼面,想想你在里面,心里才好过些。今天想不到叫你看了,还是你追下来先开口叫我,我才敢答应你,否ij便在街上走个对面,我还是不敢跟你说话呢。”
柳塘发挥了这一大篇,暗含着是要感动雪蓉,把自己的深情都表白出来,口说并不要她感激,而处处都刺激她的感情。尤其后半段话,特别捉狭,隐隐指出雪蓉所以不理踩他,只是嫌他年老,竟连他的恩惠都视若无睹了。雪蓉听着,怎不刺心?立刻把脸儿赤如朝霞,眼中射出似嗔似怨的光,嘴儿鼓起,从鼻中发出不满的声音,口中说道:“好,好,我方才就是冤枉了你,你也不该反口就骂。你这是什么话?方才还说把我看得多高,现在竟把我看成与小雏鸡一样。哦,我也像她们一样没羞耻?没良心?那我现在为什么找着你来?大概我是来错了,不如走吧。”
说着,就立起来,要向外走。
柳塘听她说出这样的话,直是暗示芳心已归向自己,若不是这一激,她绝不好意思明说,不知得费多少周折,才肯显露,现在竟在无意中,反激出来,只消用话再一引逗,她的幽隐情绪,便可赤裸裸的现露了。
柳塘想着正要开口,外面轻轻一声咳嗽,那掌柜又走进来,向柳塘请示预备什么菜。柳塘眼望雪蓉,问她想吃什么,雪蓉摇头道:“不要问我,我不想吃什么……”
说着,似觉所言过于僵硬,忙又找补一句道:“什么都好。”
柳塘却很明白她所以不想吃的原故,就向掌柜道:“你随便预备吧。”
掌柜笑着,报了几种珍贵的时菜,道:“这都是二爷向来爱吃的时菜,不知这位小姐可也对口味?”
柳塘道^“好,你就捡我爱吃的预备,我们俩口味一样。”
掌柜应了一声,笑着出去。
柳塘望着他出门,才回过脸来,恰见雪蓉正撇着嘴儿,用白眼相视,就笑着学那掌柜的口气道:“这位小姐怎么又不乐意了?”
雪蓉绷着脸儿道:“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口味一样?”
柳塘笑道:“我只为打发他出去,才那么顺口一说。”
雪蓉道:“你顺口一说,叫人听着就好像,我跟你吃过多少回似的。……哦,我明白了。”
说到这里就住口不语了。雪蓉忍不住问道:“你明白什么?”
柳塘用手指挠着鼻尖,只不回答。雪蓉又问了一句,他才有气无力地答道:“这还用说,明摆着的理儿,也别说我不配,简直不般配啊!人家同吃饭的朋友,都是西装分发的俏皮小伙儿,凭你这样人才,竟陪着个老头儿,岂不……”
话未说完,己见雪蓉眼圈变红,泪光乍现,猛把手掩住脸儿,又将头儿低下。柳塘知道她是气哭了,颇悔这付药下得太重,急忙住口,凑过去拉住她的手儿,软语慰藉。雪蓉甩脱了他的手,扭过身去。柳塘自知出言唐突,只得央告道:“我说错了,罚我成不成,你何必这样生气?好人,回过脸儿来,骂我一顿吧!”
雪蓉只是不理。
柳塘屡央无效,实在没法,猛然想起一条苦肉计。这条计,本是他三十年前的老套儿,但只适用于少年时候,若在这时施展,就把调情变成作怪了。无奈,势逼处此,只得老着脸皮,姑且一试。就道:“你骂我打我,也比不理我好,你打啊!骂啊!哦,你是不好意思么?那么,我自己打,给你解气。”
说着,就举手打自己嘴巴。颊上才发出一声清脆的肉响,猛见雪蓉霍的转过身来,面色变为沉毅,双目犹溃泪痕,很快的用手将柳塘才扬起的手打落,同时含嗔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才把我骂得不成人,这时又弄这一套。打哭了,哄笑了,我说你又要被人抓住话柄。你还小么,放着正经的不说,倒弄这些下流玩艺。我在饭馆里,常见没品行的饭座儿,跟女招待这样耍骨头,敢情你这样年纪,也跟他们一样,我倒错敬了。”
柳塘梦想不到雪蓉这等老气横秋的横加排揎,不由面红过耳,越想自己行事越觉不够味儿,正在不知所可,忽见门帘一启,堂倌端着凉碟进来。忽闻雪蓉厉声喝道:“出去,等叫你再来。”
那堂倌吃了一惊,急忙应声而退。柳塘心想,雪蓉素日瞧着很是温柔腼腆,何以今天这样气粗?就是对我着恼,又何致跟堂倌闹脾气。看来,这姑娘好难测度,我今日也许要空欢喜一阵,她说不定骂完我就跑走了。
正在想着,忽然自己手腕突觉温柔滑腻,低头看时,只见一只春葱般的纤手,从旁边伸过来,抚在自己腕上。不由心中一跳,急忙循着那只手上的玉臂,抬头向旁边望去。见雪蓉脸儿绯红,眼睛发着晶莹的光,正向自己注视,似乎含情欲语。心中方惊讶变异,雪蓉已开口说道:“你尽自贫嘴滑舌,真对不过我这一来……我痛快地问你一句,以前别看我不言不语,其实心里什么者P月白。只是我的心思,不愿意叫她们看出来,所以始终不理你。你也不想想,我做女招待成天跟男饭座儿打交道,倘若见人就躲,掌柜早把我辞了,可见我对旁人不是这样。怎么对于最……最看重我的你,反倒特别冷淡,这是什么原故?我想,你这样与:纪,一定能明白。哪知你竟不明白,不但恼了我,方才还老呀少呀的挖苦我一顿,真叫人气破肚子。不瞒你说,你对我的情形,若出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我还当是荒唐鬼JL,勾搭女人的手法。只因你年纪大些,我仔细考量,才信你是真心……看重我。不过你在我病好后,不上月宫,我猜出是因为我冷淡的原故,觉得这才几日,你就把心冷了,一定从起初,便不是真心,自己别扭了好几天。直到今天,我在楼上看见你在楼张望,才明白你并没忘下我,我再也忍不住,就悄悄溜出,追下你来。到了这里,满指望你必有正经话对我说,我也有好些话告诉你,哪知你只是闲话淡舌,不知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柳塘听得早已心花怒放,正要开口分辩,雪蓉摆手道:“你不用说话,我且问句顶要紧的,你起初为我才到月宫,风雨无阻,天天上班。那次流氓搅闹,你拼着挨打去保护我。以后我病了,你又那样尽心。若只论你花的钱,虽然我是个穷.人,向来还没见过偌大数目,可是再多一百倍,也买不动我的心。只是你为我想得太细致,太周到了,这点心思,比钱却重得多,不由我不感激。现在我只问你,为什么对我用这样的心,费这样的力呢?”
柳塘听她说到这里,知道自己的心事,可以畅言无忌了,但喉咙中,才要把“我爱你”三字吐将出来,却在无意中将手抚颊,触着了嘴上的胡碴儿,不由就把原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你自己总想得出来,我是为什么。”
雪蓉这时倒不羞涩,点点头道:“我自然想得出来,不过还是从你嘴里说出的好。”
柳塘可再忍不住了,就厚着脸皮道:“我……我实在太……太爱你了!”
雪蓉听着,似乎这句话,早在她意料之中,并不惊异,只微微一红脸,便又问道:“你爱我……我早己知道了,只是你这样爱我,打算要怎么样呢?”
柳塘听她越发逼紧,心想,自己对她追求,原本想她作个添香捧砚之侣,但是现在初次接谈,怎好便径直说出,唐突玉人?万一闹僵了,弄得欲速则不达,岂不糟糕?还是宛转其辞,对她慢慢进言吧。想着,就现出诚恳颜色,郑重地说道:“我始终也没想要你怎样,只想该为你怎样。说句不怕你介意的话,你的命运实在太苦了,落到这种苦境,作了这种职业。你也许从小儿失去父亲,压根没享过女孩儿的幸福,你的母亲,既然仗着你养活,大约她也很软弱无能,没法儿怜惜你。你在苦境里处惯,自然心气馁了,并不知自己的好处,觉得和小雏鸡等人差不多少,作个女招待也认命了。可是我自从见你,却看出你是多么清高,多么美丽,有好些大家小姐,还跟不上你一半。凭你这样的人,竟作了伺候人的职业,未免太伤天理,叫人瞧着寒心,所以我早就打定主意,想要帮你个忙,逃出这个苦境。你是有志气的,一定不辜负我这片苦心,咱们商量怎么办吧。”
柳塘才说到这里,雪蓉忽插口说道:“你想帮我的忙?请问怎么帮法?”
柳塘道:“我想先叫你离开饭馆,抛弃女招待的职业。你家里的生活,我可以暂且维持。现在女子职业大都是骗人,正经些的,全是苦不堪言,又舒服又挣钱的,又多半不正经。我替:你打算,以后也不必再出来了,最好寻个合适的I男子,谋个终身归宿,你的母亲,也可以跟着你享些老福,你说好不好?”
雪蓉听到半截儿,己低下了头,到他说完,忽而转脸问道:“你真个替我这样打算么?”
柳塘点头道:“我自从认识你,就觉得我必须这样办,好像成了我的责任。”
雪蓉低语道:“你的心太好了,可是这样成全我,于你有什么好处呢?”
柳塘听了心中一跳,暗想,雪蓉似乎一点也没领悟自己的暗示。她竟把我当作局外的人,认为完全出于仗义心肠,要把她祓出泥涂,归于绣闼,另外给她寻个年当貌对的丈夫,造成人间一粧美满姻缘。她当然如此想法,不知我作这只有牺牲,并无报酬的事,是何命意,所以发出有何好处的疑问。诚然不错,我若这样作法,真个于自己有何好处呢?固然成全她这样一位妙丽女郎,是应该的,花上几个钱也没什么,并且在昔年,我也曾帮助一个妓女跟别人从良.,并非没作过侠举。只是这次,我因爱雪蓉太甚,只想据为己有,一直没生过拯拔出去,跟他人结合的思想。如今这种话从她口里说出,显见她并没想到我有娶她之意,换句话说,也就是认为我没娶她的可能,由此可见两方的意见距离太远。我若直说想要娶她,她不但当作笑话,还许吓跑了呢。柳塘想着,虽然有些失望,但因雪蓉所说的话直爽天真,再瞧她那娇花嫩蕊的玉貌,回想自己年衰身弱的情形,不由也生了惭愧,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只想需要她这美人,却没想她,并不需要St.这样一个老叟。她所要的是年貌相当的如意郎君,我与其对她辩明误会,吃个大没趣,又何如就将错就错,承认了她所问的话,把私欲改为侠肠,真个把她成全一下,侈j也是件风趣的事。虽然难免当时惆怅,却是可供长久思量呢。柳塘这一寻思,立将王意变了,就正色说道:“世上的人,难道每做一件事,都要为着自己有好处么?我自始并没想到这层,只是因为过分爱重你,想要把你从苦境提到乐境。只求能办到了,我瞧着你成了正果,想想这件好事,是我一人办理的,这个美人,是我一人成全的,我心里觉得快乐,也许那就是我的好处了。”
雪蓉听了,直着星眼,注定柳塘面上,目中现出惊异的光芒,似乎要在柳塘神色中寻觅什么,却把小嘴儿闭得紧紧的,半晌没有作声。
柳塘看她似乎有疑惑自己之意,方要开口问你不信我的话么?不料门外又有咳嗽声,接着似那掌柜的口音,在外面说道:“二爷,酒菜都预备好了,听您的信儿再开。”
柳塘就问雪蓉可要开饭。雪蓉明白时候已不早了,外面口说听信儿,其实暗有催促之意,就点头道:“早晚也得吃,就叫他们开吧。”
外面听了这一声,立刻进来三四人,调理桌案。掌柜特别体贴,把大圆桌撤去,只用方桌摆列酒肴,得使他二人的座位缩短距离,可以一切方便。及至把酒菜摆上,柳塘因只有两人,就让雪蓉在正面坐,自己侧坐相陪。但是雪蓉自己先已坐在侧面,再不肯动,柳塘只可和她相对而坐。堂倌已预备好柳塘素曰爱喝的茵陈酒,又问雪蓉要什么酒。雪蓉正瞧着桌上摆满的酒菜诧异。她自有生以来,还没进过饭庄,在西餐馆作事,也只瞧见客人要一份,上一份,要一样,上一样,十分简单。这时,见桌上竟摆了十多盘酒菜,内中多半叫不上名儿。不由心想,酒菜一定是下酒的菜,已经有这许多,少时下饭的菜,更不知有多少,简直是够十几个人吃的大桌酒席。现在只我们两人享用,我是不能多吃的,难道他是个大肚汉么?又一转想,忽悟到这是柳塘对自己特别恭敬,以整桌酒席款待,觉得他太靡费了,心中好生不安。
其实,雪蓉是误会了,这只是饭庄对阔饭座儿一种惯例,摆上许多品类,算是摆阔的款式,实际饭馆并未怎样盛设。只因雪蓉初历此间,竟把杂凑式的小吃,当作整桌酒席。原因是她生长蓬门,碧玉出自小家,向来没见过世面,偶然赶上街邻有什么喜寿大事,她母亲出上五百钱的份子,带着她去行人情,所吃的只是俗称直跑八大碗。所谓直跑八大碗者,就是只有八碗有名无实的菜,如害童子痨的鸡,吊汤煮过八次的肉,臭坑里捞出的虾仁,由淀粉和杂质起化学作用而成的丸子等等,既不备酒,自然也没有冷碟,坐下就端饭碗,故而名为直跑。若是偶尔赶上主家居然加上四个冷碟,那就值得令人诧愕相告,称为风光,赞为慷慨了。雪蓉由那种环境出来,怎能不触事生疑呢?她正在想着,忽听柳塘问喝什么酒,就摇头说:“我不喝。”
柳塘又让了一句,雪蓉好似不耐烦,皱着眉摇摇头。柳塘只疑她厌恶饮酒,就不再让。堂倌把茵陈送上,便出去了。
雪蓉望着柳塘,埋怨道:“你今儿是特意请我吃饭,还是借着吃饭说正经话呢?”
柳塘道:“这不成敬意的小东道,怎敢说请你吃饭?不过借这地方谈谈。”
雪蓉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又尽自让酒让菜的絮叨,早早把堂倌打发出去不就结了?”
柳塘听了,明白她是急于和自己说话,料到必是因为自己一力成全的许诺,使她想为千载一时的良机,故而急不可待的要向自己问个切实,要个把柄,这女子的心也太重了!想着就道:“你是有话忙着跟我说啊?现在他们都出去了,请你说吧。”
雪蓉点头道:“不错,我是忙着问你,方才你说的话,可是出于真心?”
柳塘道:“自然是真心,你怎么还不信我?”
雪蓉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说道:“我却是有点不大敢信。你和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现在无故的要成全我,不惜钱财,不避麻烦,把我拉扯上去。可是你本身并没一点贪图,只要我招夫嫁主,得到个好着落……”
说着,抿嘴一笑道:“这心眼好得出圈儿了,我想信也不敢信。”
柳塘方要分辩,雪蓉把手一摆,又接着道:“就算世上真有这样好人,好办这样善事,可是跟你的情形也不仿佛。你若真有这种心。从起首就该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对我鸣锣响鼓的说明了,要不然也可叫别人透意思给我,这本是露脸的事,可以说得讲得啊。只是请你想想,向来对我的情形,一直是迷迷惑惑,腼腼膜腆,和那般小荒唐鬼简直一样,不过稍为稳重些罢了。再说,你若真是这样存心,在我害病的时候,就该亲自到我家去,跟我母亲当面说出你的好处,何必弄那些花招儿呢?即便你是顾着身份,大神仙不肯进小庙宇,那么,到我病好时,还不该叫我过去,说个一明二白,怎么还装没事人儿,一直端着呢?我明白,你只等着我心里忍不住了,向你面前自行投靠。可是没想到我更有个老绷劲儿,只和你耗着,看你到底怎样。你到底沉不住气,早早的灰了心,居然一气就断道不上月宫了。亏你还有脸儿说好听的话!若真只想成全我,没有别的意思,怎会跟我这样容易生气,容易灰心呢?还有今天的事,你看我值得成全,就成全一下,看我不值得成全,就抛开不理也罢,怎么还藕断丝连的,尽在月宫楼下转弯?你也未免太形迹可疑了。”
说,着,咯儿的一笑,就轻伸玉腕,提起柳塘面前的酒壶,斟满一杯道:“你喝杯酒,壮壮胆子,把实话说了吧,你总能明白我并不是没心的人。自从病好以后,心里已经有个打算。你把实话说了,我也有好些话告诉你。”
柳塘听着,心中又惊又疑,亦喜亦惧,想不到向来娇羞腼腆的少年女郎,竟说出这样锋利老辣的话,简直把自己的心事,完全揭穿。但听她的口气,好像含着很深的情感,莫非她业已对我倾心?我方才这一遮饰,反而违了她的本愿,故而引逗我吐露实情么?但又怕她本心是希望我并无贪图,却又不敢深信,因而用话试探。倘然我说了实话,被她当面一阵奚落,岂不丑死了?想着,犹疑半晌,终于被希望战胜顾虑,就笑着用模棱口气说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以为我是别有私心,口说要成全你,实际也是为着自己,是么?”
雪蓉道:“你别这么含糊其辞,索性说实在些。”
柳塘道:“那我可怎么说呢?”
雪蓉道:“你就实说是不是……”
说着,似乎面上生羞,喉中发涩,略一迟顿,立时又绷住脸儿,低声说道:“你就说,是不是爱……爱上了我。”
柳塘听到这个“爱”字,好似身边响了一炮,震得三魂七魄都要飘飘上升,连忙定了定心,张了张胆,向她笑着说道:“噢,我爱上你,这不是癩蛤蟆想着天鹅么?”
雪蓉望着他秋波一转,忽然点头道:“哦,原来你并没有这种心,那倒是我看错了。好,就不谈这个吧。”
柳塘一听她的口气,心中复又一跳,暗想,自己只顾惺惺作态,可不要拿过了头。好容易天鹅飞得近了,我却只拉弓不放箭,让她再飞走了,那可糟到自己对不住自己了。想着,急忙把话收回,含笑柔声地道:“倘然我真有这种心,你该怎么想?大概难免不骂我老而无耻吧?”
雪蓉噗哧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有这么一句,可是说得太模糊了。不成,你得先痛快说是爱上我不是,再问我怎么想。”
说着,把酒杯端起,递到柳塘嘴边道:“你快喝了,稳稳心,壮壮胆,说句有劲的话。凭你张二爷,有名的人物,什么没经过没见过,今儿被我这样小姑娘逼得满嘴里跑舌头,不也太丢人么?”
柳塘听了她这刁钻尖酸的话,不由哈哈大笑,接过酒一饮而尽,挑起大拇指道:“可心,可心,真是美人词令比飞仙,我若能长久受你这样讥讽责骂,可算享尽别开生面的艳福。想不到你居然还是绝顶聪明,果然秀外者必兼慧中,我实在老眼不花,哈哈哈。”
雪_在旁把酒壶重重一顿道:“你说的什么?满嘴滴哩嘟噜,我一句也不懂。”
柳塘才悟出自己只顾一阵高兴,竟犯了书毒,顺嘴转起文来,就猛然伸过手去,握住她的玉腕笑道:“你不必问我说什么,方才你不是笑我丢人么?不错,我自从遇见你以后,接二连三,尽遇着丢人的事。现在你因为我不敢说实话,笑我丢人,可是我若说了实话,把你惹恼了,只怕人丢得更大。”
雪蓉接口道:“你尽管说,我不会恼。”
柳塘苦笑道:“就是你要恼,我这时也忍不住了,痛快说出来,随你怎么惩罚吧。”
说着,突现出庄重的颜色,徐徐说道:“韩小姐,我实在爱上了你。自从初见以至今日,没有一时能忘下你。明知我太老了,莫说对你这样少女发生爱情,就是起一点邪念,都是罪过。无奈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才做出这种没道理的事。有时心里清醒,也觉惭愧难过,可是一看见你,就又不能自制了。这些日你也许看着我好像发昏得可笑,却不知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呢。今天若不是你定要问我,我绝不敢对你实说,因为我自知糊涂颠倒的想头,说出来得挨嘴巴。不过现在既已说出来,请韩小姐千万别生气,我也决不敢有什么妄想。只要你知道我是最爱你的人,可是又不配爱你,不敢爱你,今天说明了以后,料想你也不会愿意再见我,我也没福再见你了。韩小姐,你只现时原谅我个老糊涂,往后再能偶尔记起有个不知羞的老头儿,曾发狂的爱过你,那就不枉我……”
柳塘说着故作格格难吐,却把眼偷瞧雪蓉,看她起何反应,那神情就好似一个赌徒,把最后一批财产下了孤注,望着将要揭开的宝盒子,判断命运的吉凶,决定本身的死活。
但是,雪蓉听了他的话,神色并无变异,只把眼儿直注对面墙壁,好似凝眸远望,并作深思,面上颜色白如石像,樱唇紧闭,颇有严冷之态。但是渐渐颊上生红,櫻唇渐绽,猛然向柳塘白了一眼,似笑不笑地道:“你不用尽这样昧着良心说话。既然爱上了我,又费了许多心机,花了许多钱财,请问所为何来?今儿见着我,又满口的不配咧,不敢咧。得了,我本来还有很多话问着你,可是既明知你是说谎,又何必问?现在我只要明白一件事,你得老实的回答我,不许闪转腾挪。”
柳塘道:“你问吧,我已说过拼着受你惩罚,问什么我说什么,绝不隐瞒。”
雪蓉点头道:“好,那么,你既爱上我,又千方百计的向我跟前凑合,请问,你有什么想望?你可不许再举出先前那一套成全的话搪塞,也别再说什么不敢不配。比如,在我病好以后,就对你道谢,跟你要好,你又有什么打算?”
说着,忽正色重言道:“张二爷,你得凭良心回答我,不要有一字虚假,这对我有很大关系。”
柳塘被她逼住了,心想事己至此,我就再冒险把心事和盘托出吧。这是最后的一局赌赛,倘然失败了,拼着挨她一顿讥骂,但若万一胜利,也许就酬了我的夙愿。想着,就也正色答道:“好吧,你既定要问我,我也不管你听了怎样生气,怎样恶心,从实供出来。我实在像你说的私心有着贪图,想要叫你离开这苦地方,到我家去享受……我不敢说叫你享福,不过能得着较比舒服的日月。只是我的年纪和你太不般配了,说着真是惭愧。”
雪蓉在他说话时,两目凝注,听他说完,忽然把嘴一鼓,娇嗔着道:“你别动不动的拿老字作鼻头,你当我爱听啊?我若有这意思,月宫里年轻的饭座儿多了,不全像小雏鸡她们一样胡闹,为什么单为你走了这些日的心呢?”
这几句话不啻把心绪完全描露出来。柳塘听着,直如贫汉突然得中头彩,喜得魂灵出窍,飘飘上升,若不是被房顶挡住,恐怕就一去不返,就向她道:“你不嫌我老啊?”
雪蓉道:“你还说这话。不瞒你说,我出来当女招待,也将有一年了。既干了这个,自然短不了和男子打交道。说也奇怪,好像真正上馆子吃饭的规矩人,都不肯上有女招待的地方,所有来的,不是浪荡公子,就是小流氓样儿的,自然全都年轻。可是这般人的行为,别提多么混账,来过几趟,就贫嘴淡舌,动手动脚,要不然就变着方法,想占便宜,甚至当着面就邀人上旅馆。除非小雏鸡那般烂货,才和他们混得上来,我却怕透了这些年轻人,而且对女招待这一行,皁己厌恶,恨不立时逃出去,无奈我……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儿便没了父亲,有个哥哥,也在十年前投军当兵去了,一直没有音信,只剩我和母亲苦熬岁月,仗着四只手做外活,赚钱度命。直到去年,我母亲年老眼花,做不了活计,我一个人累死也混不出浇裹,才没奈何干了女招待。虽然赚钱较多,可是受的气也不少。如今恨了这行,想要脱开,无奈又寻不着别的生路。想再做外活,我的心浮了,手也拙了,绝不能像当初整天坐在炕上,跟尺剪计线缠磨,只可暂且对付着吧,至于对付到何时是了,我简直不敢想。”
说着,她望望柳塘,脸上又现凄怆之色,叹道:“你爱我完全真心,我已经都明白,所以也不怕你笑话,把心事都告诉你。我敢说,往日在家里没一时离开母亲,到了月宫,也没跟他们一块儿胡闹过,直到如今,我还是……还是个好姑娘。”
说着,面色绯红,突然低头作了一声干嗽,又吐了口唾沫,才又抬头接着道:“你可不许心里笑我。”
柳塘忙道:“什么话,你这话对我掏心吐胆,我倒笑你,那成了什么东西?现在咱俩已是一个人了,你不要顾忌,尽管说吧。”
雪蓉咬着唇儿,望着他道:“底下的话我不用说,你也可以明白。我早想逃出这里,如今你要救我出去,我怎会不愿意呢?你还是别说自己年老,年轻的我倒见多了,哪有一个可靠?我并非说年轻的没有好人,只是年轻的好人,都不上这地方来,来的多是歪戴帽、斜瞪眼的,所以除了跟小雏鸡她们胡闹,没见过能长久的,反而是年纪大些的,常能落到个好结果。像以前在这里的谢璞玉,有位王小二先生,为她在天津连住了二年,放着大官都不去作,只每日来吃一顿饭,见她一回面儿。以后璞玉恋着丈夫、孩子,不肯跟他亲近,那先生才伤心地走了。可是璞玉的丈夫,已经生了疑心,竟也负气离家自去。璞玉得了神经病,到如今还不知落到什么光景了。这事虽然没有下场,可是那王小二先生的深情耐性,哪个年轻人做得出来?还有个在华丽电影院作女招待的张良玉,认识了个上年纪的老财主,平日很是花钱,良玉却嫌他老,一直没放在心上。赶上用钱,就给个火炉抱着,不用钱时,就抛在冰桶里,那老财主却始终爱她。
有一次良玉得罪了流氓,被抛了镪水瓶,把脸都烧烂了,送到小医院去治。医生说她容貌己不能保,好了也满脸疤痕。良玉知道容貌一坏,这一世就算完,正在想要跑出去跳河,哪知老财主听信儿赶来了,对她温存怜惜,并没一点厌恶的意思。良玉这才良心发现,哭了起来。那财主竟对她说,你现在受了这样的伤,以后自然不能再干旧营生了,倘然你愿意跟我,就上我家去吧。良玉在绝望的时候,听了这话,感激难言,一口应了,那老财主立刻把她送到北京协和医院,花了好几千块,把她伤痕治好,竟没落什么瘢痕,回来就娶她进家,作了太太。这是多么好的结果,那老财主心地真太好了。以后虽然也没落好下场,那却怨良玉自己不好,凭空的生了外心,放着太太不作,又出来干贱事。现在这个人己经得了报应,落到下等窑子里。那老财主还惦记她,常常派人送钱,不过再不肯弄她回去了。这不是自作自受么?所以我早已看开了,只有年纪大的人靠得住,年轻的不是荒唐鬼,就是拆白党。我听说很有几个女招待,被人骗到外乡,卖给娼窑,起初都是为爱年轻爱漂亮上的当。你明白我的心思,就不会老呀老的尽自讨厌了。”
柳塘笑道:“原来你有这么一篇大道理,这些件证据,替我这老头儿辩护。想不到老也会吃了香,这真是头一次。”
雪蓉正色道:“你不要尽说闲文,我这话也不是临时现编出来的,是从我害病以后,料到你对我的心意,就很费了几天寻思。可是我寻思得了主意,你竟不上月宫去了,叫我直盼了这些日,今日方才遇着。我再忍不住了,就厚着脸皮跟下来。”
柳塘听着十分感动,用力握着她的手道:“亲爱的,我真想不到居然能如了愿,得了你这样红颜知己。你太重看我,这番情义,我对你真觉爱而忘死了。现在咱们既然把本心都现出来,我也不再说无谓的谦辞,你愿意跟我,我更从早就想娶你,这都不用商议了。只把你家里情形,和你有什么要的,都告诉我,我一定都如你的意。”
雪蓉摇头微笑道:“我没什么要的,只要到了你家,自然短不了我的吃穿,现在要些东西,又交给谁?我家只有一位母亲,也不能把她抛在外边,总得跟我去养老。我就是这一件要求,没什么别的。你倒是把你家的情形也先告诉我,娶我去往哪儿搁?”
柳塘点头道:“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因为这种事不是可以马虎的。你既要上我家去,自然得先知道我家的景况,若是有不可意的地方,也好趁早……”
雪蓉听到这里,忽把牙箸敲他的手道:“什么话?我既然说定要嫁你了,就是你家有刀山油锅,我也拼着命去。你从此少说这来回话儿,叫人听着,倒好像我还犹疑不定似的。”
说着,又噗哧笑道:“可是我也太……太……太什么呢?简直想不起两个合适的字,给我自己下个批语。世上哪有像我这样莽撞,当面锣,当面鼓的,自己给自己说亲,己经够新鲜的了。何况我连你家情形一点都不知道,这不是厚脸皮,半疯儿么?你心里不定多么笑话我呢。”
说着,眼珠一转,忽又泫然欲泣地道:“我真是小孩子,没沉稳,没算计,只纵着一冲的性儿,一开头就做错了事,着你看不起,将来可怎么好?咳,我素日常劝小雏鸡她们,说我们女子应该自尊自贵,越在这下等地方,越别被人看轻,我只有说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雪蓉说着,似乎自言自语,神情非常懊悔,撇着小嘴儿,仿佛要哭。
柳塘瞧着,更看出她的烂漫天真,越觉怜爱,忙道:“你又犯疑心病,我也得跟你定个条约,你既不许我说老,我也不许你说这种话。我很明白你的心,论理说,像咱们这样面说面讲,固然好像有些冒昧,可是人家自由结合的男女,比咱们还简爽多多,你只是少见多怪。再说所以这样,绝不是厚脸皮,没心计,只因在你那纯洁的心里,有着太丰富的感情,又因你虽然干着这种下等营生,并没消磨了高尚的志气,时常想要逃了出去。现在遇着了我,正合了你的希望,又感激我的情意,所以竟不顾得仔细探听,就把心思先吐出来。这正是你高尚的地方,只抱感情为重,别的都没挂心。倘若换个别人,比如说那个大金牙吧,我若说要娶她,她一定不会像你这样莽撞,一定先要问我给多少聘礼,作什么待遇,说不定还许讲买卖似的说许多条件,那还有什么意味?惟其像你这样莽撞,才看出咱们这段姻缘,完全是从感情作成的,我怎么倒会轻看你?你方才的话,真该受罚啊!”
雪蓉听他不但提高了自己身份,而且把自己腹中含蕴而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意思,都给替说出来,不由满心感动,望着柳塘,脉脉含情地笑道:“你真会替我遮羞儿,可是难得,居然要……把我心里的话都给说出来。好,我认罚,怎么罚我?”
柳塘道:“先记着吧,等你到我家里再说。”
雪蓉红云上颊,低下头儿,悄然道:“你家里倒是怎样,还没告诉我呢。”
柳塘道:“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我可不能像那老财主似的,娶你作正室,因为我家里己有太太,得尊你作二房,你可乐意?”
雪蓉点头道:“我早料到嫁你就得作小,像你这样年纪,岂有家里没太太的?但是未必只有一位,我也未必作二房。”
柳塘道:“现在实是只剩一位正太太,并没别人。”
雪蓉作诧异声道:“现在……只剩……这是什么话?”
柳塘道:“实不相瞒,我以前曾有五六位姨太太。”
雪蓉一吐舌儿道:“五六位?真的么?她们现在都在哪里?”
柳塘道:“现在连我也不知她们在哪里,因为从前年遣散以后,都没有消息,只知道有两个嫁了人。”
雪蓉听了,突然颜色惨变,失声叫道:“呦,原来这么回事,我听说有钱的人,把小婆当玩艺儿,爱上就买到家里,玩腻了就打发出去。你既把原来有的都不要了,又何必要我?我将来不也是一样么?”
柳塘道:“你先别灰心,听我把细情告诉你。当初那几位姨太太,都是从窑子里娶来的,我对她们倒真有些当玩物看待,她们对我也没有真心,不过胡乱凑合罢了。到近年我常常害病身体不好,常年在书房独居静养,她们受不住冷淡,渐渐露出飞扬浮躁的样儿。我瞧着恐怕闹笑话,就对她们明说,我体弱多病,已经不能再进内宅,叫你们在此枉担虚名,未免太不人道。现在你们若有愿意走的,尽管说话,我可以给一笔钱,本屋里的衣服细软也可带走,只是不许在本地再落风尘,伤损我的脸面。若不愿走的,我也不强打发,可是得安静度日。她们听了我的话,大家一商量,竟全走了,一个也没留。”
说着,向雪蓉笑道:“你听了我的话,必然纳闷,我既自知年老体弱,连旧有的姨太太都不能留,怎么现在又想娶你呢?这实在是件没理的事,连我自己都不大说得明白。第一我从见到你,觉得是有生以来最可意的人,爱心一起,把本性都迷糊了,竟忘却自己能不能,配不配,只想跟你亲近。这就好似一个害胃病的人,也免不了嘴馋,看见美味,仍想到口,却忘了实际中未必能享受。”
柳塘说到这里,猛觉话儿太直率了,恐怕寒了雪蓉的心,就又加个注解道:“可是我近来身体已经保养得好多了,而且对你有着真爱情,和别人完全两样,也许……”
雪蓉听到这里,粉面通红,用手掩着耳朵。柳塘方要再说,雪蓉已转脸向外,扬声叫道:“外面有人么?”
柳塘不知她意欲何为,方在诧异,只见外面已走进一个堂倌,向下垂手请示。雪蓉似笑不笑地道:“去拿一杯漱口水来。”
堂倌听了,觉得漱口是饭后的事,莫说这样大的小姐,即便是个小孩,只要念过幼稚园读本中“吃饭前洗洗手,吃饭后漱漱口”那课书,也能晓得这个规矩。如今怎在饭菜未_上时就要漱口,莫非菜里吃出苍蝇,或是谁曾呕吐?可是时候不对,情形也不像啊。但是心虽疑惑,却因饭庄规矩,以官派为依归,堂倌习惯,以服从为天职,就也不敢动问,“樜”了一声,便要退去。但雪蓉已看出他的迟疑态度,恐怕他误会要半途罢宴,就又说道:“你只拿一碗干净白水来好了。”
堂倌这才明白并非要饭后的漱口水,而是别有用途,急忙跑出收拾。这里,柳塘才问:“你要漱口水作什么?”
雪蓉摇头不答。柳塘猛然想到莫非自己言语冒犯,或是什么地方叫她不满,因而忽变初心,大生悔意,竟而要水漱口,预备告辞?想着,忍不住说道:“你漱口是要走么?那……那可不成,请问我怎么得罪你了?”
雪蓉仍自不答。柳塘由她面上寻不出表情,心中更急,就道:“莫非我方才说的话,叫你不高兴了……”
才说到这里,猛见雪蓉小脸儿红涨起来,直连耳际,眉儿紧皱,妙目也射出火一般的光,分明羞怒并作。柳塘见她颜色突变,心中不知是何缘故,却没想到自己把话说缠夹了。柳塘所谓莫非方才说话叫雪蓉不高兴,是泛指相见后一切谈论而言,雪蓉却以为仍接着他衰弱无能的前碴儿说的,直是明言她因柳塘的衰弱而不高兴,怎会不视为侮骂,因而芳心恼怒呢!正在这时,堂倌由外面端了杯水进来,放在桌上,随即出去。柳塘搭讪着道:“水取来了,你作什么用啊?”
雪蓉把眼瞧瞧那杯水,仍绷着脸说道:“我要这水,本为给你漱口的。方才满嘴喷的什么?亏你也不害臊!现在我才明白,你是天生嘴里没有象牙,永远这么腌脏,漱也没用,我再不管你,只把这水自己洗洗耳朵吧。”
说着,伸手用小指向杯中蘸了一下,就装着向耳孔中揩抹。
柳塘这才明白她是借漱口水讽刺自己,先顾不得惭愧,只觉心中情波突涨,望着她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一口水吞入腹里。柳塘何以受了讥讽,反增爱惜?这道理若被往日提倡女权的人们听见,定要判他以侮辱的罪名。好在现时风气转变了,很有些当代伟人发出议论,认为女子应该回到床上去,或是归入厨房中,又认为女子的责任是给男子精神和肉体的安慰,这些话算又把女子降落在男子的享受之中。因此柳塘的思想,也可以放心写出来。
说实在了,他仍是存有以女子作玩物的思想。向来女子中间的关系,非常奥秘难言,“玩物”二字,并不能算是坏名词,或者反是男女间的一种需要。例如无论如何高尚的男女,在房帏之中,也不愿过着麻木的生活,只像古人的相敬如宾,动止以礼。即便遇着敦伦事宜,也得先递个河魁不曾在房为嗣续计,敢请入室的简帖,这又有什么意趣?所以男子都怕娶着性情呆板女人,女子也不愿接近麻木不仁的男子,而全希望对方能解情识趣。这四个字解释,就是能够把对方视作玩物,而使玩物感觉被弄得舒服适意,或者进一步把自身给对方作玩物,而使对方从这玩物发生美感。这倒不是专指房帏狎昵之私,即在平时相对,那一言一笑,都蕴机锋,转目颦眉,尽含心绪,一个人的面上,似有千邱万壑,动作非常幻妙,五花八门,能使人领略不尽,这就叫做情趣。而对方能够把这些好处领略出来,谓之解情识趣。所以一双有情男女的遇合,若求于琴瑟静好之外,还能自相知音,那就恐怕比英雄的风云际会还难。由此说来,玩物这名词,固然不好,但世上有几个人配作玩物?几个玩物能遇着会玩的人?有几个会玩的人,能够恰巧遇着玩物?可见玩物也够名贵的了。只可笑世上有些丑如鬼魅,蠢如鹿豕的人,居然不度德量力,也乱喊着反对作人玩物,却不想想本身是不是有作玩物的资格。譬如小孩要件玩具,起码也得把木头剜成人物鸟兽之形,稍加彩色,小孩才认作是可要之物,拿去玩耍。若只把一段朽木头丢给他,他根本就不肯玩,又何劳这朽木反对呢?
柳塘曾久阅情场,深享艳福,曾把女子作玩物,本身也作过女子玩物,故而深知女子的情趣,比容貌还加重要。自识雪蓉,见她容颜风韵,都是上选,但是出自小家,又少阅历,料想未必能有情趣。但只一副林下风姿,已足令人意远,也就无事苛求。如今想不到竟发现她不特秀外,而且慧中,天然有着动人的情趣,这由很小的地方,便可以看出来。就如方才自己说了触犯她的话,若在平常的人,不是生气不理,就是尽力辩白,那都不大得体,但她竟能别开生面,用一种意在言外的动作,轻轻把这难堪的局面改变,用一种出人意料的讽刺,把难答的问题了结,由此可知她的灵心慧质,必然超人一等。料想闺房之中,目听眉语,斗角钩心,定有许多难以言传的情趣,这种事只可为知音道,难为俗人言。自己数十年风月场中,所遇这等妙人,不过三两个,可见才难,却又悭于缘分,不得长久厮守,屡留遗恨,莫得补偿。岂料今曰居然在将近收场的晚年,竟又遇着一个,难得她还有心向我,我可再顾不得什么梨花海棠的讥诮,白发红颜的残忍,定要抓住她以娱老境,万万不能放手了。想着,眼望雪蓉,满心是爱,满脸是笑地道:“你真该洗洗耳朵,我的话说得太卑鄙了,S止卑鄙,简直混账。也许因为喝了几口酒,折腾得说胡话,你总得原谅我。”
雪蓉本来鼓着嘴儿,这时唇角向两旁舒展,抿着嘴笑道:“我有什么法儿不原谅?只求您二爷以后稍微把我当个人看,别这么作践就得。您请想想,现在我还没进您张府,您已经话应前言,把我抬举到这样儿了。”
柳塘听着,好似挨着两个嘴巴,感觉一向所未有之窘,只得立起作了个揖道:“好人,谢谢你,别再找补丁,你若气不出,我情愿自己打顿嘴巴,可再受不了你这挖苦。”
雪蓉才一笑按他坐下道:“得了,咱们掲过这篇儿去,你接着说正经的吧。”
柳塘沉吟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现在咱们既已定亲,只剩下瞧日子办事,接你进家了。”
雪蓉道:“你的太太脾气可好么?”
柳塘道:“我不敢准说好,不过敢保她能让咱们清清静静过日子,不会争风吃醋,给你气生。”
雪蓉道:“她年纪多么大了?柳塘道:“年纪倒不大,只有三十多岁。”
雪蓉叫道:“呦,只三十多岁,就这么好说话儿?我真不敢信。”
柳塘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一进家就信了。连我这次娶二房,还是她逼着办的,倘若你不嫁我,她也要另外替我讨一个。”
雪蓉纳闷道:“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明白,你给讲讲。”
柳塘听她这样相问,不由心中内愧。太太业已许身
王厨,所以要给丈夫另寻伴侣,以资抵补而免纠纷的道理,又怎能说出口来?只可把贤德的高帽给太太戴上,说她因为没有子嗣,十分着急,又经医生检验身体,验出她不能生育,故而忙着令我纳妾。雪蓉听她说得理由充足,也便信了,不住啧啧称赞太太贤惠,心中似乎甚喜。
柳塘也觉大局已定,心花都开,当时又商议进门日期,以及迎娶仪式。雪蓉以为给人作妾,并非什么荣耀的事,外面越弄得风光,实际越叫人看着没趣,还是悄不声的进门,免得张扬的好。柳塘却恐委屈了雪蓉,以为表面尽可从简,内容必须富丽。约定明日差人到雪蓉家送首饰、衣料等物,请她雇人赶制嫁衣,起码也要凑成八只皮箱,将来随带进门,也显得好看。雪蓉道:“我也不谦让了,好在东西还是回到你家,不过给我作个虚脸儿。这样你就再费些心,在接我进门的前一天,我先挪到别的地方,就是旅馆也好。我从那里上你家去,躲开我的家门口儿,省得到日子冷不丁的去车子接了我走,街坊们一定打听议论,怪不得劲儿。”
柳塘道:“好吧,你放心,一定可着你的心办。我本想把你母女先接出来,在南街有几所小三合房,是我的产业,你们先住进去。我从那里娶你进门以后,你母亲也不必再挪,拨过个女仆伺候着,就永远住在那儿养老了。无奈那房子久已租了出去,还得个把月才能腾出来,等不及,只可依你先搬到旅馆了。”
雪蓉听柳塘先已替她母亲打算了养老计划,深感他的体贴,就欣然颔首道:“我现在已是你的人了,今天回家以后,只有等着迎娶,别的事都听你安排吧。”
当下二人又娓娓小语了一会儿,直惹到掌柜的又在门外咳嗽了。
原本他们二人来得很早,正当上座的时候,但是谈的话太多,到入座饮酒时,旁的饭座多已吃罢走了。二人在座上这一接谈二本,便又耽搁了一点多钟。试想,一个心萦好梦,正作艳福的追求,一个意在终身,方待鸳牒的签定,在这销魂境地中,又怎能觉察时光消逝迅如过隙白驹,还只当不大工夫。但哪知这饭庄中,已只剩了这一拨座儿。满堂灯火,上下人工,都只伺候他们两个人,而且只上了冷荤,正菜还得听信儿。若依比例计算时间,这一席即使不连上明日午餐,起码也得吃到五鼓天明。掌柜虽然巴结柳塘,但是柜上灶上的人,都已啧有烦言。掌勺的大师傅,更宣言当不了这熬夜的差使,要丢下回家。掌柜好容易安抚住了,走到这边门外向里一看,见柳塘等谈得正在亲密,简直不动杯箸,好似把饭庄当作茶馆,忘却吃饭的事了,但又不敢惊动,只可咳嗽一声。柳塘听得一扬头儿,掌柜便走进去,仍装着献殷勤,问可要换酒。柳塘摇头说酒够了,掌柜便趁机报告预备了什么饭菜,问可合意,接着又说现在快十一点了,时候不早,就叫他们上吧,二爷吃完了也该抽烟。
柳塘二人听了,不由都自一惊,以为来时天方黄昏,只过了这么一会儿,怎就到半夜了?柳塘掏出表来看,果然长短两针都在十一点处叠着。雪蓉叫道:“怎么都这时候了?我可不能再吃,得回家了。”
柳塘也愕然地道:“怎么真十一点了?我还觉着……只是你总得吃了饭去,哪能空着肚子回家?”
雪蓉不肯,只是要走,柳塘就问可是要回月宫。雪蓉道:“不,我径直回家,明儿再上月宫辞事。”
柳塘留她不住,又恐她没吃晚饭,回去挨饿,就叫那掌柜给包了甜食门丁之类。雪蓉也不谦让,含笑向柳塘送了个尽在不言中的秋波,就自走了。
这里剩下柳塘一个人,立觉房间大了许多,比沙漠还要空阔寂寥,电灯也似乎由五十烛减为五烛,阴阴暗暗,好不闷人。掌柜又来张罗上菜,柳塘独自哪里还吃得下去,就吩咐:“免上菜吧,我也得回家看看。已经预备的菜,请你的柜上同人吃,该多少上我的账。”
那掌柜听了,就说:“二爷现在一点饭不用,那如何成?少时饿了,怕弄不着可心的东西,不如挑几样菜给您送到府上去。”
柳塘听这掌柜的巴结自己,颇有类乎自己的体贴雪蓉,在表面上几乎一样关心,所差的是他关心钱财,自己关心情爱罢了。想着,就一笑谢道:“不必费事,家里有厨房预备点心,再说,夜里我也不吃油腻。”
随即穿了外衣,走出饭庄,坐洋车回家。
途中见商店半已落灯,行人稀疏,市声渐寂,又加在车上摇簸,觉得身子发酸,腹中发空,知道是瘾饿交加,倒不由好笑。心想,今日直是外荡了半日,并未正式吸足一顿。而且天到这时候,竟提着饿肚子回家,真是前所未有!只为和爱人盘桓,竟什么都忘记了,都忍耐了,倘若我在家里,由午后到这时还未吸烟吃饭,那就不知难滋味?若是我,就得另打算一下。莫说赵秘书长对她的情义,惦记了五六年,当初肯为她抛弃前程,回南边去,到现在又为惦记着回北方来,简直心意比铁还坚,连说书唱戏都少见这样痴心的人。璞玉的心也不是石头的,如今眼看着将到一处,得如他的心愿,竟然又给拆开了,心里怎能不难过?只为璞玉性情刚强,不肯做没理的事。瞎子是她本夫,既然遇见,就得重跟他过,心里任怎么难过也得忍着。”
丁二羊道:“真也难为她能忍,眼睁睁的离开情人,去跟残废的堵心丸过日子,这跤真摔得够重。换个人准得摔死。”
宝山道:“是啊!璞玉也未必能活得长。你想想赵秘书长把婚礼预备得多么热闹,新房还是王督军送的,听说里面家具就值一两万。督军老太太又要认璞玉作为干女儿。到结婚那一天,大概连大总统也得来应酬,那是什么样的风光!璞玉能过那么一天,这一世就没白来。”
二羊接口道:“真是风光到一百成,谁看着不眼热?外面己经哄动了,都等看看这阔势派儿的大婚礼。这二来全完,不但眼前的人扫兴,就是王督军和他的太太,也大大的没趣儿。”
宝山道:“那还都不大相干。我只替赵秘书长发愁。连督军一家带同事属下的贺礼,他已收了几百份,足值几万,而且还都送到这边来,交给璞玉收管,把大姨太太的屋子全塞满了。如今事情一吹,这些礼物可怎么交代?”
二羊道:“真个的,这可不好办!反正收下的礼不能退回了,也许给我们分分。”
宝山道:“你犯财迷哪!没这种便宜事。我想早晚得原封儿退给人家。哦,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一档事。前几天我女人进来给咱们太太请安,见着璞玉,又给她道喜。璞玉大概因为我女人是新娶的,看见太太们赏见面礼,她也从她自己受的礼物里面,拿出了几件金首饰给我女人。我女人乐得什么似的,回家直夸璞玉大方,还想等她嫁过去以后,求她跟秘书长说句好话,给我谋个小官儿做。现在不但我的官儿飞了,只怕我女人得的首饰,也得退回。”
二羊道:“岂止你么,连我也指着给赵府帮忙喜事,落几个赏钱,也换换季呢!你说这瞎东西缺多大的德,害苦了我们了。”
宝山道:“这瞎子岂肯只害了我们,连他亲生自养的儿子也给害了。”
二羊道:“这我倒不明白。他那儿子不是丢了么?”
宝山道:“是啊。那个孩子虽然丢了,可是赵秘书长答应托地面上寻找。若找回来就跟他的娘到赵家去,立时变成少爷。凭赵秘书长那样心眼儿,还会待承错了?一定和自己儿女一样爱惜,供给念书上学,给成全出个样儿来。那孩子岂不一步升天了么?如今瞎子出世,赵秘书长这一伤心,连官儿都要不做,不久就离开天津,哪还顾得替他们找儿子?那孩子算是永远回不来了。就是他们自己能找回来,那孩子他仍旧是小叫化子,长大除拉车,还会有别的起色呀?”
宝山说到这里,算是己经把净莲所教给的重要纲目,都已说出来了,底下没什么可说,就又对了二羊让酒让菜,渐渐把谈锋,转到别处。又谈了一会儿,便打个呵欠说道:“我有些困了,咱们回门房躺会儿。”
二羊应着,二人便出了书房,回到门房。
宝山道:“我算把药给他下了,只看灵不灵吧。”
丁二羊道:“咱们瞧着,他一走就算灵了。”
二人就坐在榻上,凝神听着外面。过了半天,并不见动静。丁二羊低声道:“我看要糟。那瞎子好容易得着老婆。本来他才得着老婆,又知道咱们老爷帮助璞玉他也可以跟着沾光,怎样说比在救济院或是做叫化子舒服得多,当然宁死也算赖下去。怎能为听几句闲话,就走开?他若不走,我可就要干我的了。”
正在说着,忽被宝山掩住了嘴,又对他摆摆手。二羊连忙住口,屏息静听,果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由里面走出来。过了一会儿,就见那瞎子由里面摸墙扶壁,悄悄的溜出来。门房中本有灯光,瞧见他穿着柳塘给的破旧衣服,像做贼似的往外溜,但瞎子却不觉察,仍摸索着轻轻走出。到了街门,摸了半晌,才把门开了,直溜出去。宝山轻轻拍手道:“妙计成功了!净莲真不含糊!二哥你替我看会儿门,我回家报告一下,等我回来你再走。这一下你可放心了,你们老爷不会再走,你这副官也当下去了。”
说着就戴上帽子。丁二羊拦住道:“你不好动,得让我走。弟妹晚知道会儿又算什么?”
宝山道:“你是想回去报告你们老爷么?”
二羊道:“我不是报告。他那种脾气,若是现在报告他,就许立刻派人把瞎子给追回来,交还璞玉,那就更糟了。我只是回去看住他。他就许今天起五更上火车。万一走了,我们才保住了璞玉,又丢了他,那不更麻烦了。”
宝山道:“那么你就去吧。”
二羊点头道:“好,我走了。老弟你记住,咱们办的这件事,永远不能告诉人。就是往后,出了什么想不到的事,你也不能泄漏。还有咱们弟兄相好了一场,你……”
说着忽然把下面的话咽住,伸手拍拍宝山肩头,就向外走。宝山才说句:“你今儿真是醉了,满嘴胡说。”
二羊已走了出去。宝山就跟出去关门。
一到门口,二羊已跳到阶下,忽回头一扬手,把个纸包儿抛给宝山道:“这是我的一点体己。我喝醉醺了的,那边门房人又杂乱,劳驾你烦弟妹替我收着吧。你们用钱尽管花,我并没用。”
宝山道:“这是多少啊?”
二羊道:“我也没数儿。”
说着就匆匆走去。宝山看他走远,才关上门进了门房,把纸包儿打开,数数钞票,竟有将近二百元的数目。知道这是二羊做副官的官俸,和拉洋车的工钱,积攒而成。心想这笔钱交净莲存着,以后他再要交来,我还代存,可是不能再退还他。等存有成数,就给他娶个副官太太,从此立份家业,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又想今日他好像变了个人,居然会长篇大论的说话,却又说得支离糊涂不知什么原故,想是为着他主人要走,真动了心,又加酒喝多了。宝山想着,就也上床歇息。过一会倦意上来,竟呼呼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为沉酣。到了次日,太阳上来老高,才被敲门声惊醒。他出去开门,原来是他父亲张福来了。张福见他这时方才睡醒,没做一点事情,气得数落了一顿,叫他回家养福,自己拿着扫帚簸箕,打扫院子去了。宝山受了申斥,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犹疑半天,才决定回家把消息报告净莲,就洗了洗脸。方才要走,忽听外面又有人敲门。走出一看,却是赵宅管家宋升,忙让进门房,问他有什么事,宋升道:“我送信来了,你们老爷起床了么?”
宝山道:“他大概才睡下不大会儿。这封信要紧么?”
宋升道:“我们老爷倒说是要紧,可没提请你们老爷立刻拆看。大概不是忙事,要不然怎不叫早送来,直到上了火车,才交给我呢?”
宝山大惊道:“怎么,你们老爷上火车了,走了?”
宋升点头道:“可不是走了,我送到车站,眼见他买了到汉口的车票。”
宝山道:“到汉口怎在天津买票,不是得先上北京么?”
宋升道:“京奉京汉,正办着联运。大概我们老爷为着方便,从本地买通票,就可以把行李交给路上,不用多一回麻烦了。他的行李虽然不多,可单是破书烂帖,就装着四只箱子,也很够照管的。”
宝山瞪着眼道:“走了?真走了?这可怪。哦,丁二羊不是回去看住他么?”
宋升道:“你说什么?丁二羊从昨夜被老爷骂出去,一直没回去。”
宝山道:“直到早晨,你们老爷走的时候,他也没回去么?”
宝山瞪眼张嘴,半晌才道:“真是么,他怎会没回去?”
宋升道:“你看见他么?”
宝山不语摇头,忽见宋升手里的信,就道:“这信里不知说什么,我给交上去吧,大概不用听回信了。”
宋升苦笑道:“有回信又往哪儿交他?”
说着立起道:“我走了,改日再来瞧你。”
宝山心中惘惘然,虽然不在局中,也颇有树倒猢狲散,飞鸟如投林之感,就说了声几时走过这儿,进来坐坐,先送宋升出门,才自奔了内宅,直向雪蓉卧室窗前走去。方要捶打窗户,张福正在院中扫地,抬头看见,忙叫住道:“你要疯呀?老爷才睡下不大功夫,怎么吵他?”
宝山道:“有要紧的信。”
张福道:“要紧也不成。你快走开!”
宝山道:“一定要叫醒老爷。他若生气,我自己承担。”
张福呸道:“你是谁的儿子?什么东西?不走我揍你。”
宝山心想:我是谁的儿子,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也惟有你最清楚。任你打我,也非叫醒老爷不可,就举手在窗上捶两下。
里面柳塘因初入梦境,尚未睡酣,闻声便醒。张福正举扫帚跑过,要打宝山,柳塘已在窗内发了话,问了声谁,宝山忙对父亲摆手,答应着道:“老爷,是我。”
柳塘道:“有什么事?大清早吵我。”
宝山道:“赵秘书长有信来,宋升才送到的,他说秘书长已趁早车走了。”
柳塘大叫道:“是么?他竟走了?快拿信我看。”
宝山道:“我怎么递给您?”
话方说完,只听哗啦一声,玻璃窗已被柳塘从里面用烟枪打破一块,伸出手来,把信抓了进去。他睡眼模糊的,把信拆开,抽出一看,只见笺上写道:“弟行矣!辛酸衷曲,’谅都在洞照之中。事局至此,留也何堪?不行何待?今日束装,已上征途矣。此行心如槁木死灰,百无系恋。所深恋至歉而不能自己者,惟有我兄耳。与兄相交不过径月,而衷心之契,有逾总角交期,白头重过。弟为东西南北之人,半生交游,何止千百?至遇兄而始惊文章豪侠,并世无俦,刮目觉明,铭心难忘。不知兄见许何若,而弟对兄固已谓一人之交。然孰知判袂匆匆,临别竟不得登门一叩,自知疏慢万死。然兄亦知弟若造府辞行,适如自系,将永不得行矣。弟固非一别津门,竟尔终古。津内有兄,足以牵弟魂梦。兹后无论五年十年,以至念年,只有机缘,必当北上,与兄盘桓。不止为平原十日之饮,或且依兄不去,至于终老,白头两翁,战诗对酒,老来之乐,或逾少年。此事当必可期,惟须待伤心之迹稍陈耳。尤有所恳,敬祈拨冗代为料理。所受礼品,列有清单,可一一检还原主。督署中者,即总交军医长文公。兄既曾与一面,弟亦有函托之矣。附呈支票一纸,数共四千,系弟北来宦囊所积,祈以五百代致君家仆婢,偿其辛劳,慰其殷望,余者可转交璞玉,供他夫妇生计。惟请勿道弟名,作为我兄施与也可。已死春蚕,吐丝已为多事,况作茧乎?书不尽意,惟兄怜而谅之。嫂夫人及如嫂前祈代致意,附呈小诗三章,脑乱心枯,不成文理,聊代一笺涕泪,为故人留念而已。弟警予拜!”
下面另行写着诗句是:“春雨纤纤梦亦孤,风尘识面落花初。三生旧约疑仙石,十里眉山幻画图。前迹未随陵谷变,重来曾拟笑啼俱。早知终有分别日,争及当年不识渠。”
“欢情愁绪本如烟,何必追思始可怜。小苑只今春九十,蓬山终古路三千。桃花红忆当年笑,明月新成别处圆。他日异乡回首望,想到旧泪久应干。”
“解脱未能真解脱,缠绵却是枉缠绵。果应人面殊今昔,失悔花间竞后先。始识有情皆是累,可堪无路早寻仙。倚情合共樽前忏,雨散云飞更几年。”
柳塘看了拍着床叹道:“可怜可怜,他真是心碎肠断。这诗作得乱七八糟,可是真有眼泪。哎呀,他走了,我可怎么办哪!咳咳,不错,自古有情皆是累,我也被情累住了。对璞玉是一种怜恤的情,对警予是朋友的情,结果我受了罪。瞥予走得好叫我难过,才交上一好友,立时又失去了。”
柳塘叫着,把雪蓉惊醒,爬起来问什么事。柳塘叹道:“警予走了。我本想到这一着,可没想到这么早。”
雪蓉愕然道:“是真的么?他竟走了?这信里说什么?”
柳塘道:“他信里并没甚提璞玉,只说舍不得我,其实他是伤透心了。只有一句说到璞玉,是留下四千块钱,五百给咱家下人,三千五给璞玉夫妇。”
雪蓉道:“哦,他还留下许多钱么?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还……真是太爱璞玉!只可惜璞玉承受不着他的爱。在两年头里,他回南的时候,也曾给璞玉留过钱啊!”
柳塘道:“可不是?警予这是第二次离天津,两次都是为着璞玉。在他只算把旧事重演一回,前后简直一点不差。只是那瞎子好似对警予报了仇。以前他因璞玉结识了警予,气得离家走开。如今警予却因璞玉又重寻着瞎子,自己悄悄退让。二年多的时候,来了个循环往复。只是可伤心的,是警予并没得着璞玉。璞玉在这二年里也枉过着地狱生活,并未和瞥予有过一天的厮守,大家都只担了虚名。”
雪蓉道:“但是在璞玉一面,可就不一样了。当初警予走时,瞎子也走了,害得她两头不着,才落得神经错乱,受了无限罪苦。这次警予又走,她自然难免伤心。不过警予就是不走,也仍没计奈何。她已一心跟着瞎子,对警予的走也不致十分难过。和上次情形不同的,就是瞎子又回来,可以和他白头到老了。现在又有了警予留下的钱,她夫妇很可以饱暖无忧,真不知瞎子哪儿来的福气。”
柳塘摇头道:“且不要管他们,我还没睡觉呢,警予既己走了,追不回来,别的事都可缓办,我且睡觉要紧,睡够了才有精神办事。这回善后,很够麻烦的呢!”
雪蓉道:“闹了这么一阵,你还睡得着么?”
柳塘道:“我也怕犯了精神兴奋的老毛病。但也只可试着睡,要不然,就得带八成病。”
说着就喊道:“宝山,你们静些,暂且不姜打扫院子,也不要说话,有什么事下半天再说。”
宝山应了一声。柳塘又道:“你告诉他们,好生伺候书房里的那位,叫厨房给预备点心。”
宝山又应了声,方才和张福一同退出内院,回到门房。父子二人,讲论了一会儿警予的事。
过了半晌,张福忽向宝山道:“你去看看,书房那位瞎爷醒了没有?咱们别落包涵。”
宝山心想:“我上哪里去看他?”
就道:“没醒呢,现在才七点多钟。方才我在书房窗外走过,里面还没一点动静呢!”
张福道:“你别懒,等会儿差不离就去看看。主家那样好心,咱们当下人的,别落个势利眼。”
宝山心中盘算:瞎子已然走了,必得有个人去发现他失踪,好向主人报告去。但是谁去发现呢?一发现就得去吵醒老爷,还要费许多话。我既知道,绝不去自找麻烦。但也不愿叫父亲去,最好等门房里
别位同事到来,叫他们当这苦差。哪知等了半天,仍不见有人到来。
张福已抽完两袋旱烟,向宝山道:“你倒是去看看啊!你若不高兴问候瞎子,我就去伺候瞎子。我就去伺候!”
宝山心想:“我这不是劫数难逃了?”
宝山听着,只可立起说道:“我去我去。”
却又搔头皱眉,懒懒的一步挪不了二寸。张福以为他仍是脱滑躲懒,就又发怒叱骂,哪知宝山却是另有心意。
正在这时,忽然听着院内有人低声叫道:“门房有人么?”
宝山才走到门房门口,闻声走出去,却见是璞玉站在书房门旁的游廊尽端,己经装梳整齐,却是满面惊慌。宝山看着心中大悟,知道她已经先替自己发现了,就向她陪笑说道:“您早起来了?”
璞玉闻言张皇说道:“你可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宝山只可跟她装糊涂道:“你说什么?”
璞玉这时对瞎子的称呼,深觉困难,既不好称为我们先生,又不好称他的姓,因为别人还不知道,也不好单称他名字,只可改词儿道:“你上书房去了没有?人上哪儿去了?”
宝山也不知该称瞎子为什么,就道:“你说……不是在书房么?”
璞玉道:“没有啊!我才进去,房里是空的。”
宝山装作不信道:“不能,他能上哪儿去了?我并没离开门房,没见他出去。”
说着就跑进了书房,张望一下,又跑进厕所以及别的空屋,都细瞧了一遍,才又走到璞玉面前道:“这可奇怪,他怎会不见了?”
璜玉道:“你没见他出门么?”
宝山道:“没有呀!”
璞玉面色惨白,瞪目发怔。
正在这时,张福走过来看见二人对怔的情景,忙问有什么事。宝山道:“书房那位不见了,你看这不是新鲜事么?”
张福大惊道:“怎么会不见了?也许……你都找过了么?”
及至宝山说出书房的人失踪,张福也大惊欲绝的叫道:“不能够!好好的在书房,怎会不见了?”
说着又问宝山道:“你不是一直守在门房,没离开么?”
宝山道:“我从昨儿夜里从家里回来,就一直在门房,没离开一步。早晨您来,不是叫开的大门么?”
张福“是啊!若是这样,他绝不会出去。也许早起出屋上茅房,新来的人摸不着门,竟摸到后院去了,也未可知。”
宝山道:“不能啊!中院的门夜里关着,这才开了不大会儿,他怎会进去?”
张福道:“你不用管,快进去看看!”
宝山只得进了中院,由太太住的上房过堂,穿了进去,到了王厨独占区域的后院,各处看了一看。当然他知道没有,转个弯仍由过堂出来,心里只想:这一来瞎子的失踪,要闹成怪事。自己守在门房,得不如此设法,却难免把他们都闹糊涂了,只我一人心中明白。但自己所纳闷的,就是二羊曾说回赵宅去看守主人,何以宋升竟说他并未回去?他上哪里去了?难道醉得睡在路上?
正在想着,已走过上房堂屋。太太早已起床梳洗完毕,正在里间坐着,喝她的照例早茶。看见宝山来回经过,就叫住他询问,宝山只得把瞎子失踪的事说了。太太也十分诧异,走出来道:“我也去瞧瞧。一个大活人怎会丢了呢?可是若真丢了,倒是痛快事,只怕未必真丢得了。”
太太说着,就也跟宝山出来,见璞玉仍站在书房廊下。
宝山向她报告后院也无踪影,璞玉颜色灰败,颤声道:“他上哪儿去了?真真把人急死。”
太太上前拉住她,抚慰道:“妹妹先别着急,也许出门去了。一个大人还会丢了不成?你先回屋歇歇儿,叫他们找去。”
说着就拉她向里走。璞玉只不肯动,瞪目望着对面的墙,好似自言自语的道:“这事奇怪!他不会无故出门。现在……莫非……莫非……”
说着眼瞪得更大,转向张福父子身上一扫,又低下头去,自语道:“难道谁跟他说了什么?不能啊!”
宝山心中有病,听了这话,不由一惊,暗想璞玉竟已悟到了^随见璞玉拉住太太说道:“太太,我得求你。二爷还在睡觉,能不能惊动他,替我想法找找?”
太太道:“惊动他倒没什么,只是你何必这样着急?”
说着向张福道:“老爷今儿睡得早么?”
张福道:“睡得早晚我不知道,只是方才有人送信来,被吵醒了一回,现在还不知睡着没有。”
太太道:“谁送来的?什么要紧信,在清早吵醒他?”
张福道:“是赵宅人送来。赵秘书长已经离开天津回了南京,给老爷留下的信。”
宝山当他父亲说时,暗自着急,心想:瞎子失踪,已够璞玉消受,现在万别再说出赵秘书长的事,给她火上浇油了。但张福哪知就里,顺口说出来,宝山拦阻已来不及。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