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绅董听得暗号,立刻动手,把房中桌上床上,一切遮盖的东西,完全揭起,露出许多光光华华,红红绿绿的物件。璞玉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得茫然失措,同时又见房中从各方面都射出耀目的光彩。床上叠着很高的绸缎被祷,床单揭去一层布的,现出底下粉红绣花软锻的;梳妆台上的揭去遮蔽,露出各种装潢华丽的化妆品;桌案上也露出许多华贵的陈设,金银珠玉,满目琳琅,玉瓶上插着红花,银屏上刻着红字。璞玉目不暇给,只觉眼花缭乱,神智迷茫。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老婆儿忽然忙些什么?这屋里怎竟这样风光?老尼姑师父怎给我弄了这样一间房子,好像新房一样,她是什么意思?方欲要向老绅董询问,不料忽闻门外一阵步履杂沓,老绅董忙把手中所揭的遮蔽物件,卷起来向门外一掷,随即退到璞玉跟前,口中说道:“他们来了!”
璞玉以为是庙中尼姑回来,却不料门帘一启,从外面进来三四个人都是男子,好似包围搀架着一个人,向床边走去。璞玉大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忙要瞧个明白,无奈老绅董站的位置,十分讨厌,不但遮住璞玉的视线,还紧挡着桌上烛光,给遮黑了半间屋子。璞玉侧身由她腋下瞧过去,只在阴影中见几个人挡在床前,面向床内,不知干什么。正要立起再看清楚,却见那几个人忽又离开床前向外走去。同时听得身旁“噗”的一声响,眼中突变黑暗,原来老绅董把蜡烛吹灭了。璞玉不知何故,更觉吃惊,耳中只闻步履匆促,似乎那几个男子都走出去。璞玉“呀”了一声,叫道:“你为什么吹灭了灯?这是怎么回事?”
她这话是.跟香火婆儿说的,却不闻有人答应,她在黑暗中也感觉到面前空虚,用手一摸,果然那香火婆已没有了,只听房门“哑”%—响,“砰”的关上,跟着戛然作声,似乎又上了锁。
璞玉吓得通身出了冷汗,心想怎么把我锁了起来,莫非有什么歹意?正在害怕万分,在黑暗中手足蜷缩,不敢动弹。却又听得身旁不远,发生了怪响,似乎有人吧哒嘴儿,又作很粗重的喘息。璞玉乍到新地,又目睹了许多怪事,神经已紧张到极点,这时又连遭意外惊吓,可再禁受不住,猛然叫了一声,跳起便向房门奔去。好在她原本对门而坐,方向并没弄错,直扑到门上,用手摸着门钮,拼命拉动。那门已然上锁,当然不能拉开。她惊急欲狂,好像身后有鬼追来,就把身体向门上乱撞。哪知方撞了一下,猛觉眼中豁然开朗,景象大变。原来房中灯光大明,亮如白昼。她虽又吃一惊,但见着光明,心神稍定,她“嗳哟”一声,便觉通身无力的倚在门上。闭了闭眼,才转身向房中瞧看,但身体重量,仍紧贴门上,藉以支持,否则便要瘫倒地下,因为她已气力全无,而且心跳口喘,仅只未曾晕倒。到转身举目一看,只见房中各处的电灯都已明亮,各式各样的灯罩,映出不同的光。有的紫色,有的黄色,有的浅碧,有的深红,把房中照得五光十色,而且各样陈设,都有着不同的色彩。在繁灯照耀之下,更显得鲜明艳丽。璞玉眼光一瞥,已看清全室景象,只觉头脑发昏,疑是入了梦境。但心中忽而一转,想到方才所闻的怪声,立刻把眼光转到床上。猛见在这镌花嵌镜的古典式的大铜床上面,有个人赫然仰卧于桃红被单之上,杂色被叠之前,头儿枕在大红缎绣花枕,却把一只臂儿搁在额际,所以看不见面目。璞玉猛的用手掩目,吸口冷气,暗叫:“天呀,我竟和男子同关到一间房里了!这房子完全是新房样儿,如今又有了男子,恐怕我已落进人家圈套了。听人说南方某省的尼庵,便做着和妓院一样的生意,莫非这里便是那样?但我投进这庙,是柳塘一手承办,难道说他成心害我?他万不是这样人,也许连他都受了欺骗,我可怎么好呢?”
想着忽闻怪声又起,似乎哼咳呻吟,随见床上男子身体移动,知道声音发在他的口里,不由更为诧异,难道他是个病人?把病人送进房里,是什么意思?正在这时,又见那男子在床上转侧,璞玉猛然一惊,以为他要起来,吓得又向后退,但已退无可退,只得用肘部撞着门。但那男子只转身换了个方向,就又寂然不动,把放在额上的手移开,却把身体转向床外,由璞玉立的地方看去,只能看到他耳朵以后的部分。
璞玉见他不再动了,方才心中稍定,但无意中抬起眼光,由床角望过去,猛觉赫然又有一人发现。大惊之下立刻看明白那不是真的人,而是一只极大的红木衣橱,镶着一汪似水的大玻璃镜,斜放在对面墙角,把床上的人照在里面,因为角度适宜,恰好映到璞玉眼前。璞玉看见镜中影子,一眨眼儿,照得那镜中人面,正向自己,不由略一注目,想要看看是什么人。哪知道一看不打紧,立刻使她好像童话中漫游奇境的阿丽思一样,全神跃入镜中,直忘却镜外的一切,连床上的真人都出了视界和意念以外,只瞪目痴视镜里,因为镜里的人正是她所思想的。但这时乍睹之下,她神经刺激太甚,竟尔麻木得不会思想了,只瞪着眼儿,向镜中直望,也不知道诧异。好似一个对于远离或死亡的骨肉朋友,结想成痴,忽然入梦,看见所想的人。在梦中就只有梦中的意识,梦中的感情,支配着作梦中的行动,绝不会有清醒的头脑,会诧异这人何以忽然归来,忽然复活?她这时只冲着镜中人影,呆了一下,那镜中发出绝大吸力,使她下意识的向前行去,脚步轻飘,却又迟钝,宛如害梦游病的夜行状况。她向前转动着,渐近镜前,更看得清楚,心中只想他怎么睡着了?我得叫醒他。想着更伸长了脖颈向前,似要先坐在床边,然后推他,不料头额忽然撞着冰冷挺硬的平面,“砰”的一响,觉得生疼。这一撞使她恢复了意智,再看镜中的人,仍隔着数尺,同时也由镜旁墙壁看出眼前是一面大镜,她的灵魂才脱离镜内的幻觉,重归身上,也悟到镜中只是虚影,实物必在对面。她就飞快转身瞧看,果见警予睡在床上,那锦衾绣枕之上确是个真实的人。立刻由床上东西,想起这里是座庙宇,再想到所谓老师父、香火婆,以及方才种种经过,而眼睛正望着天外飞来的警予,她明知内中必有个原故,但她的脑筋,却不能应付了,一阵发晕,手抚着头额,就向后仰倒。幸而身后便是床,正坐在床角,靠着床栏,未致跌倒,但已把警予的腿砸了一下。警予似乎觉得疼痛,把腿蜷回去,同时举手摇了两摇,口中说了句睡语,就又睡着了。
璞玉倚着床栏,晕了半晌,方才清醒。睁眼看见警予,又发了半天怔,心中虽仍迷惑,但渐渐觉得安稳了,因为她所悬想挂念的人,已近在身边。好比一个人久苦饥寒,忽然从天上落下一身棉衣,一盘食物,虽因不知来由,感觉纳闷,但衣服穿在身上,食物吃在肚里,先已温饱,心中也有了准儿,可以有心绪有力量追究一切了。当时璞玉看看警予,又伸手摸摸他的衣服,确认是实质形体,再咬咬自己手指,知道不是做梦,才转眼浏览室中各种陈设,渐渐有些明白。再看到对面桌上有几件礼物,颇为眼熟,走过去一看,认识是当初自己和警予议婚之时,督署同人所送,并且曾给自己过目,以后因丈夫出现,婚事停顿,这些东西一直存在玉枝房里,现在如何到了此间?想着不由恍然大悟,明白这必是柳塘从中闹鬼。怪不得他以前不赞成我出家,以后忽又变计允许,而且尽力代为张罗。又想到柳塘叫自己改穿喜服进庙,及在三天前沐浴,说出许多规矩,许多俗例儿,原来都是没影儿的事,只为骗我打扮成新娘,好送到庙里和警予见面。看这里的新房光景,明是他故意安排这个局面,今天就是洞房花烛了,但是为什么在庙里呢?又一寻思,自己自进这个门儿,一直两眼漆黑,何尝看见庙是什么模样?大概压根儿就没有庙,什么白云庵,什么老师父,都是他嘴里说,我心里想罢了。看来哪里是送我出家,简直送我出嫁!不过他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现在我丈夫已死,我和警予己重定白头之约,他很可以顺水推舟,把事办了,何许多玄虚。想着忽悟柳塘并不知自己曾和警予在墓地相见,定过约会,我又从丈—后,便要求出家,以后虽然后悔,也没法改口。所以柳塘认我仍一直抱着原来宗旨,不好用言语相劝,就给来个霸道的办法,暗地安排下洞房,硬送来跟警予成亲。这事可真作得厉害,倘若我实是不愿嫁人,遇到这个阵仗,岂不要说柳塘未免太荒唐了!但我正盼望这样,还有何话可说,柳塘成全了我还不知道,也许正在担着心怕我不肯依从呢。
璞玉想得明白,心中立觉爽豁,说不出的欢喜,好似一个穷困的人,生活无路,只得跳河自杀,却不料一跳跳进龙宫,看见珍宝如山,任凭取携一样。她这时已把柳塘的行事寻思明白,渐渐减去惊疑,发生欣慰。但是对于警予还是纳闷,不解他何以在此安睡。柳塘的计划,是否已给他知道?若是知道,他很可以把真情说出,省得柳塘费这些周折,想必柳塘没告诉他。但警予一直恋着我,几年以来,毫无改变,这次也只我这面弄成僵局,警予仍是希望重圆的,柳塘瞒我原在情理之中,但何必瞒他呢?现在他昏然大醉,临时给抬送过来,当然必有个道理,我一问警予便知道了,想着才伸手去推撼他。
璞玉久已苦想警予,形于魂梦,现在忽然意外到了一处,居然没有扑过去抱着他哭一顿,还能望着他呆了这么半天,似乎太已沉静了!其实并非璞玉沉静,而是因为她今晚经历的事,太已离奇变幻,神经过受激刺,已经麻木,所以见着警予,反不能立时发动感情。这时神经渐得弛放,才觉得心头一缕热气,脊背一股凉气,同时直向上冲,也不辨是欢喜是凄惶,只觉心痛鼻酸,热泪狂涌,用手推着警予,泪珠全落到他身上。但推了半晌,只不见醒,又闻酒气扑鼻,知道他醉得不轻。暗想柳塘作事荒唐,你灌醉他也不打紧,何苦叫他醉到这样?醒时一定很难过,以后我可不许他再这样傻喝了。但是警予一直不醒,璞玉只得离开床边,去寻觅醒酒之物。她知道这间房内所有,都已属于自己,尽可随意动用,就向各处巡视。只见应用东西,都预备齐全,巨大的玻璃盘内放着各种新鲜的水果,漆果盘放着蜜饯的零食,银匣贮着各样点心,还有两只暖瓶藏着热水,一只大水罐,存着冷开水。璞玉看着,心中十分快适,感觉柳塘办得过于周到,这种生活,直是自己向未享受过的。于是先把暖瓶的水,放入脸盘,拧了把手巾,去替警予拭面,但他还是不醒。璞玉又改用冷水蘸了手巾,敷在他面上,警予才因刺激稍为清醒,口中含糊说了句睡语,睁开了眼。明是看着璞玉,却是视如不见,随又闭拢要睡。璞玉忙趁势摇撼着叫道:“你别睡了,快看看出了什么事情!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警予似被她娇柔的声音惊回了迷醉的心灵,猛然张大了眼,对她瞧着,这回似乎看见了,愕然叫了一声,立刻翻身坐起,才说出个“你”字,忽又将手抚着额头,发出呻吟声音。
璞玉知道他是醉得头疼,忙推他睡倒,低声说道:“你躺着别动,先醒醒,等我慢慢跟你说,咱们今儿遇到奇怪的事情了。”
璞玉把警予按倒,随即低声说道:“你不要着急,也别纳闷,先要静躺会儿,定住了心,慢慢的说。你还醉着呢,等我给你治治。”
说着先蘸了冷水毛巾敷在他头上,又取了一盘水果和一柄小刀,端来放在床边,才自己坐在床边和警予对面,先伸纤手剥开一个大蜜柑,除去丝络,一片片的向警予口中喂着。警予竭力张着醉眼,望着璞玉,见她这样殷勤服侍,似乎不敢承当,就摇着头口中哽哽作声。璞玉见他在昏醉中还如此客气,就弯腰凑近前些,柔声说道:“你就老实吃点儿吧!等解了酒气儿,咱们好说话,你知道这是哪儿?我现在变成什么人,伺候伺候你还跟我客气!要明白往后我尽剩下伺候你了。”
警予听了,忽然又睁开眼,舌头僵直的说道:“怎……怎么……我这是做梦,我只记……记得喝醉了……”
璞玉笑着按他的头道:“不许动,闭了眼歇着!我告诉你不是做梦,喝醉了倒是真的,快吃些水果,清醒了好说话。”
瞥予呻吟道:“你告诉我吧,可闷死我了。”
璞玉笑着道:“警予,你不是想带我上南边去结婚么?现在己经结婚了,这屋子就是洞房,咱们的心愿可得偿了。我的傻大爷,你为我这几年……到今儿才不枉……”
璞玉说着倒不由得伤心起来,急忙忍住,见警予又要将头抬起说话,就把橘片塞入他口里道:“你快吃完了,要不然我可不许你说一句话。”
警予望着璞玉,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服从她的命令,就把橘子一片片吃下去。吃完又削了一只梨,也切成片。警予吃完头脑已清醒多了,摆手道:“谢谢你,我已经很好了。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璞玉道:“你不难过么?头还疼不?”
警予点点头,又摇摇头。璞玉道:“那么你先看看这是哪里,可认得么?”
警予仍倚在枕上,侧着脸儿向房中瞧看,因为陈设完全改变,竟不认识自己每日居住的房间,才瞪目说声:“这是哪里,我没来过,是谁家的内室,这样华美……”
说着忽见在和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三尺的小立幅,两旁配了一副三尺珊瑚洒金笺小对联,装裱得十分古雅,位置摆得也非常好看。那立幅上画的是翠盖鸳鸯,彩色鲜艳,笔意灵活,一看便认识出于本地第一花卉名家闻子野的手笔。旁边的对联,却是一笔由赵入欧的秀俏字体,认识是柳塘的笔迹,上面的词句也关合着立幅上的鸳鸯。上句是“从此梦圆宁待阙”,下句是“有人情重不知仙”。上句用鸳鸯待阙的典,下句是用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古句,倒是颇为工妙。警予由这一联一幅,更看出洞房风味,再由柳塘的笔迹上,越发明白这里面必有作用。又看那对联上还有上下款,因字小看不清楚,就想看个明白,挣扎着坐起,跨足下床,便要向对面走去。
璞玉见他摇摇晃晃的样儿,恐怕跌倒,急要拦阻,但一把没按住,警予已立起来。璞玉恰巧倒在他腋下,张臂抱持,一面叫道:“你要干什么?这不成,这不成!”
警予方指着对面墙上,说声:“我只要看看对联上的字,不要紧的。”
却不料门外忽然有了声音,猛听那关闭的房门,“砰砰”响了两下,好像有人在外拦着。随闻好似半大公鸡鸣的劈裂哑涩声音叫道:“我说璞玉,你别想不开,放着福不会享,自己钻牛犄角!人家赵秘书长对你还要怎样?凭人家身份,招驸马都招得,偏为你下这好几年工夫,受气伤心,都不在乎,世上哪儿再寻这样好男人去!还有我兄弟张二爷,为你费钱费力,从火坑里救出来,从阎王手里挽回来,人家是为什么?不是为成全你么!
如今他又用尽心思,摆出这个阵势,借着送你出家,给办了喜事,叫你跟赵秘书长成其好事。你应该明白,人们为你不易,就是我老婆子也不易!张二爷为这件事,就恐怕你出什蘑菇,很不放心,是我老婆子自告奋勇出头帮忙,明着装作香火婆儿接你过来,暗地我当的陪房差使,这洞房里的事,全是我一个人担着。告诉你璞玉,你不要装蒜拿糖,人家赵秘书长为你可算为过了头儿了,你但分有点良心渣儿,也得对得起人家。怎还这样别别扭扭,吵吵闹闹,不顺南不顺北的,可真叫我老婆子看不下去!当初赵秘书长跟张二爷若不救你出来,在黑心疔窑子里,一顿皮鞭子蘸水,就是挑水拾粪的,你也得认头伺候!怎现在人们把你从十八层地狱捧上三十三天,天外有天,简直上了玉皇冲天冠上那根旗竿。这样房屋,这样待承,今儿进了门,明日就是秘书长夫人是也,你还什么不知道,倒又端起来!这可不怨我揭你的根,你实在叫我看不下去!依我劝你,趁好痛痛快快,欢欢喜喜的跟人家睡觉,要不然我也就要打个抱不平,给你点厉害的瞧瞧!我自己跟张二爷讨的这陪房差使,曾许着他准保平安无事,你这样抹我的老脸,叫我明天不能道喜交差,可别怨我不顾面子!”
说着又“通通”敲门,高叫:“你到底怎样?快说痛快话!”
房里的璞玉和警予,听着全吓得怔了,一点摸不着头脑,只剩下对瞪眼儿。他俩梦想不到老绅董许着柳塘来当陪房差使,是预备有所作为的。因为她和柳塘一样不知璞玉和警予曾经晤面,曾定约会,早已孟光接了梁鸿案。也不了解璞玉心中所抱苦衷和惧怯羞涩的特性,只认为她是故意装蒜,要作出贞女,所以坚持出家。柳塘既要成全她和警予的姻缘,定下计策,以出家为出嫁,藉题送到赵宅,先全大礼,还未免带有强迫和欺瞒的意味,恐怕璞玉一心出家,鉴别发现被骗,竟不肯随遇而安,反倒不依起来,弄成僵局,岂不惹老大笑话。而且将要无法善后,所以踌躇未决。老绅董倒很赞成这样办法,劝他放手作去,并且自告奋勇,到时担当陪房差使。这陪房本有很大责任,在平常人家嫁女,必要寻个精干内行的冰人,去给陪房。换句话说,就是新人的保镖兼管理员,无论宾客如何恶哄,新郎如何刁钻,新妇如何拗性,陪房都得施展能力,保护调和,使其一切圆满。例如照规矩新人在首次归宁之前,必得夫妇经过好合,变作妇人之身。若仍以闺体归见父母,就算大大不吉,但房帏隐秘,他人无法干预,就只仗陪房在中间代负一切责任,设种种方法完成这个目的。若是新人中有一个智识未开,或是技术欠佳,她要加以诱导指正,若有特别情形,她还可展延归宁的期限。今日老绅董就是干这任大责重的差使,并且曾对柳塘夸口。她虽知璞玉到发现真相之时,或者要有什么反抗表示,但她绝对可以有法制服,使结果归于圆满。柳塘以为她真有什么髙妙的招数,就转拜托她。却不料老绅董所抱的只有一种观念,认为世上女子,无不希望享受荣华,得人怜惜,若有人不是这样,那便是故意矫恃,成心装蒜。装蒜的人必有贱气,应该用强迫手段压制,任何自命清高的女子,也经不住一顿皮鞭,三天饥饿,她以为对璞玉就该如此做法。柳塘梦想不到她的高招,这样简便干脆,若知道万万不敢奉烦。
其实老绅董也没打算取什太野蛮的手段,只想用口舌震吓,便足可使璞玉屈服,所以在将警予送入房中以后,她便在门外倾耳偷听动静。起先听房中有了语声,却因房门紧闭,听不出是谁说话。及至警予看见对联,想要走过细瞧,璞玉怕他跌倒,不由高声劝阻。老绅董在外面听出是她连叫:“你要千什么,不成不成”,语气又十分促急,这明是拒绝口吻,她以为必是警予醒后,看到璞玉,有了什么爱情的动作,而璞玉竟对他格拒。老绅董本来早已跃跃欲试,取着时机态度,觉得自己施展能力的机会到了,就敲着房门,说出这一套话。她的得意之事,便是揭出璞玉在黑心疔娼窑的诸事,和现在作一对比,叫她知道在当日若无人相救,她对贩夫走卒的凌辱,也无可避免,照样得低头忍受。如今许多人抬举,使她得到这样地位,这样风光,竟还矫情装蒜,未免不知好歹。希望璞玉听了这话,能够因惭愧而爽然自失,这样抓破她的脸,便再也装不起来,只有对警予帖服了。她不知自己完全弄错。
璞玉真是好事多磨,偏在喜气充盈的洞房初成,挨了这一顿意外的骂,可谓无妄之灾。但她还一时摸不着头脑,望着警予,瞠目如痴。警予也莫明其妙,二人都像木雕泥塑似的给定在床前。直到老绅董说完,警予酒气惊得消了多半,才由声音上听出是老绅董,略微有些明白,就挽着璞玉坐在床上,低声道:“疼是老绅董啊,你明白她说的什么?”
璞玉道:“哦,老绅董,她为什么?……我明白了,你不听她说是和二爷商量好,来当陪房么?”
警予道:“我还不明白陪房是什么意思。”
璞玉道:“我等等再告诉你,你先打发开她,别叫再吵。”
璞玉见警予尚在迷惑,就又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曾求二爷给寻庙出家,大概二爷认我是决计走那条路。他既不好相劝也不知道咱俩有过约会,所以暗地便这么样儿了假说送我进庙,却给送进洞房里来。你呢,你大半也不知道吧?”
警予点头道:“他今天在家请客,把我灌醉。我一直不知道影儿,醒来睁眼就看见你。”
璞玉道:“这样他连你瞒了。不过他知道你是专心爱我的,在这里遇到我正合心意,总不会出什岔头。对我却不放心,恐怕我犯死心眼,定要出家,到看出受骗,要有什么不招不备,所以派老绅董来当陪房,在外面听气儿。你从她的话里还听不出来,方才必是你站起来,我一喊叫,她听见就当我跟你闹什么……”
说着脸上一红,又道:“你瞧我多冤,无故挨这一顿骂,她还要进来揍我呢!我明白她是好心,可是怎么跟她说?你快给拦两句,请她老人家放心安歇去吧”
警予听着点头,方要对外面说话,但外面的敲声喊叫,巳渐渐停止了。原来老绅董听里面璞玉叫过之后,便又寂静,随到起了喁喁之声,她不由生出疑惑,觉得璞玉和警予争吵,便被自己震住,也该闭口无声,却怎么又长谈起来?也许璞玉见着警予,已然心肯,只于表面还撒娇作态?女人的事,本来难测,何况又和男人同关在门内,自己或者太莽撞了。这时警予已开口道:“外面的老太太,请你安歇去吧,我们都很好,不用你惦记。”
老绅董一听警予说话,便道:“方才她喊什么?”
警予道:“是我要站起来,她因为我醉着还没清醒,恐怕跌倒,所以拦着。”
老绅董听了,明白自己误会,平白地把璞玉骂了一顿,这算什么,不由深觉惶愧,就搭讪说道:“原来这么回事,我给弄错了,无故发疯,叫人家多么不好意思,真该打这老脸!……”
说着就听“拍拍”之声。警予知道是老绅董自行惩罚,忙道:“得,得,这又何必!你的好心,我们很明白,改日一定道谢。”
老绅董道:“谢我不敢当,说我好心,我可真是好心,只盼你们欢欢喜喜到一块儿。夫荣妻贵,福寿绵长,共枕同床,子孙满堂,也不枉相交一场。”
说着忽觉自己居然出口成章,合辙押韵,就笑道:“这就算我给唱的喜歌儿吧!可惜我不是全人,不能进去给你们一面铺床,一面唱这歌儿。明儿再见,我走了!你们再告诉我一句放心的,我可以见张二爷道喜,说你们……说你们怎样?我来句大鼓词儿吧,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地久天长,人家两口儿和和美美,再用不着我这陪房。我可以这样说么?”
警予听了,向璞玉看看,见她玉颊潮红,春光喜气,都凝于眉目之间,羞容笑靥,又争欢于腮唇之态。警予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动人情欲,忍不住把她拥到怀里,才向外说道:“好,就这样给二爷道喜去吧!”
老绅董道:“这是你老说的,我还得要太太一句话儿,才好交代。”
警予向璞玉笑着低语道:“她还要你说话。”
璞玉忸怩着道:“这老东西真讨厌,叫我说什么?”
警予道:“你就随便说一句,好叫她走呀!”
这时老绅董又敲着门叫:“太太你可说话啊!”
璞玉只得含羞说道:“你快安歇去吧,见了张二爷替我道谢。”
老绅董哈哈笑道:“当得谢的,当得谢的!好,好,我走。你把媒都谢了,我可放心给张二爷道喜去了。”
笑着就离开门口走去。
璞玉红着脸,骂声:“瞧这老东西”,但脸儿却再绷不住,跟着就绽唇笑了。警予望着她道:“我被老绅董闹得酒也醒了,现在已明白是柳塘弄的圈套,他真费心不小,可是怎这么巧呢?咱们本约定明天一同回南方去,他在今天先给作出这样事来,倒省了我们落个私逃的名儿。”
璞玉道:“二爷这样费心,自然可感,不过把我害个不轻。因为出家的话,是我先提起的,咱们见面以后,我只等到日子一同走了。哪知道他偏在这时告诉寻着了庙,风雷火急的要我预备出家,我既说不出反悔的话,又没法找你商量,差点儿急死。”
警予笑道:“现在你还急什么,咱们已经到了一处,以后尽是乐境了。可是这是哪儿,难道是柳塘家里么?”
璞玉道:“我认识二爷宅里式样,这里绝不是的。我想也不会真个是庙,也许是他别处的房产,临时布置出来,给咱们用。”
警予道:“等我看看,院里什么情形。”
说着就走到窗前,掀开粉色窗帘,向外瞧看。
璞玉道:“我进来时院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警予应声道:“怎么会黑,这不是点着许多灯?”
璞玉听了诧异,急忙凑过去向外瞧看。只见眼前一片红光明亮,原来院中三面房屋,每面都在柱上挂了两对红道胶纸的灯,才知不但屋内布置得富丽鲜华,连外面也全是办喜事的模样,柳塘真太费心了。想着才要告诉警予这些灯都是自己入室后才点起来,不料那警予已先叫起来道:“我真糊涂,怎会一点没看出来,这就是我的住宅呀!经他一改变,居然认不出了。”
说着又回头瞧着房内,不由“啧啧”称异道:“你看,这就是我每天住的房间,他把原来家具都搬出去,完全换了新的。最可怪的是我晌午才出门,到现在只十几小时,把屋子全给变了样儿,这墙壁和屋顶都重用花纸裱糊了,又新安了许多电灯,不知怎样赶得及。我想柳塘必是久己预备停妥,只等今天动手,造出个奇境,叫我吃惊一下。”
璞玉道:“二爷真是有趣的人,作出事来,这么各别各样。”
警予道:“只可惜他这些心思,费得有些多余,我们已经暗地有了约会,就是他不这样做,到明天我们也能到一处的。他却认为你决意出家,我也对你完全绝望,竟从中弄来这样撮合的把戏。在我们自然是固所愿也,但他却是劳而无功了。”
璞玉道:“也不能说劳而无功,对我们并非没有好处,最少能叫我免受私逃的恶名,并且你也可仍旧留在这里,照样做官儿。”
警予道:“可是这一来把我原来家山偕隐计划破坏了。不过慢慢还可以……”
说着忽然“哦”了一声,转脸向璞玉说道:‘‘听你的口气,好像还愿意我在这里做官,是不是?”
璞玉道:“大主意全在你拿,你要怎样,我都随着。不过我想,咱们因为在这里不能成就咱们的婚姻,才要同到南方去。现在既被二爷成全,咱们本来害怕犯愁的难题,都给解决了,以后很可以安心住下去,何必还忙着走?再说王督军也未必肯放你。咱们也不忍离开二爷啊!”
警予听了,明白璞玉的意思,她最大希望,是和自己到了一处,任向天涯海角,跋涉奔波,全愿相随。但如今局面突然转变,在当地当时,已把婚姻成就,她就又动了和普通妇女同具的虚荣心,舍不得叫自己抛弃功名,希望安富尊荣的享受作太太的权利了。想着就握着她的手道:“亲爱的,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不必管我什么主张,我只要你快乐。本来这几年你所受的贫寒苦恼,也该补偿一下。我虽不愿做官,可是为着你,也要照旧干下去,叫你也过些年扬眉吐气的日子。几时你享受够了,咱们再另打主意。”
璞玉听着,倚在他胸前,泪眼盈盈,似乎说不出的感激,凄然说道:“我能有今日,已经万分知足。有了你就够了,还贪图什么?不过……”
说着忽“哧”的破颜一笑,别过脸去,发着低颤声音道:“我在当初,就有一件眼热的事,便是在当女招待的时候,天天伺候客人,常看着人家一对对的夫妇,受人尊敬的情形。我常常想,几时能叫别人也招呼我一声太太。及当你一连跟了我好几年,我虽然因为自己的境遇,不能跟你怎样亲近,可是我的心……这也不用说了,我就想着谁能给你作太太,跟你坐在一块儿,叫别人指点着说这是赵某人的太太,那是多大福气!现在我居然熬到这地步,你也多少叫我得意两天儿。”
警予哈哈大笑,抱住她道:“当然,当然,我一定叫你得意,尽我的能力,叫你成为大家尊敬的太太。你这些年的积郁委曲,也该舒展舒展了。”
璞玉摇头道:“不,你别当我是爱出风头,叫我去跟那些阔太太来往,我可不干。我只守在你身边,叫人指着说这是赵秘书长的太太,每天你出去办公,我在家里做着和人家太大一样的事,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也像人家太太那样,一心一计伺候着男人,自己没有事闲着想起,我居然也有了这一天,这就太知足了。我用不着上人前显耀。”
璞玉这番话,.似乎有些费解,但警予听着,却已明白她是太看重自己,很得意现在作了赵秘书长太太,只在她自己日常生活和旁人的眼目歆羡中,便可得到满足,为要尽量享受这种得意,所以希望保有现在的环境。然而她的享受,.仍要从安静中取得,并不想出去作豪华的交际。想着就笑道:“亲爱的,我的好太太,你想怎样,我必然叫你快乐满意。不过你虽然只要安安静静过你的太太生活,可是暂时却不能不破一回例,现在咱们大愿遂了,大局已定,暂且不想离开天津,我还得给王督军作事,可就不能不敷衍他的面子。当初在咱们初提婚事时候,王督军和他们老太太与太太,以及署中同事,大家全都十分热心。”
说着指点桌上陈设道:“你看这些礼物,都是他们送的,柳塘都给搬过来了。只王督军一家礼物,就值一两万。他太太送的那对戒指,据说是一个税局长进献的,当初买价就是九千多。还有督军给的那座楼房,有二十多间房子,还带着一片花园,本来是督军新置的别业,建筑十分讲究,家具也全齐备,连花园也常雇用着两个花匠修理,他整个送给我,作咱们的新房,这在他自然是笼络的手段,然而在友谊上却是可感激的。所以咱们结婚以后,总得正式请一回客,答谢朋友们的盛意。跟着你还进署里去周旋周旋,你记得督军老太太,曾说要认你作干女儿,你不能不拾这碴儿啊。而且那位老太太,还是十分热肠,在这一个月里,见了我就问她的干女儿病好了没有,几时结婚。我心里本知道跟你没希望重圆了,无奈又不好把实情告诉她,你想难过到什么程度,所以我为怕受这种痛苦,也不能不有着逃跑的心。现在是转过来了,好似从黑地狱出来,看见鸟语花香的好天晴日。你要叫我照旧做官,就脱不开这点当尽的人情。当然你一进督署,就好像成了公主,立刻巴结的人全拥上来,只应酬便把你闹晕了头,但也只得打起精神,敷衍几天,以后再慢慢想法儿谢绝。”
璞玉听着,知道自己直是一跤跌入青云里,荣华富贵便要相逼而来,心里也觉欣悦。但想自己以寒微之身,要和许多贵妇名媛接触,又觉发怵。但虽发怵,还是想尝尝那种滋味,就摇头道:“我真害怕,见了人家,我能说什么?”
警予道:“她们也全是和你一样的人,有什么可怕!至多比你会打腔花的麻符,会讲究穿戴。你既是我的太太,守着咱们的寒儒家风,根本不必跟她们在奢华上面争胜。再说王督军本是出身行伍,他的部下也多半起自寒微。他们在发达以后,新娶的太太,自然多么漂亮的都有,可是那班原配太太,差不多跟老妈子一样,给你提鞋你也不要。就说王督军的大太太,去年招待几位路过天津的外国公使夫人,这本是四姨太太的差使,但这次大太太不知受了谁的挑拨,以为只叫四姨太太出头,自己这正室夫人脸面太过难堪,日久天长,外面将要把四姨太太当作夫人,无异夺了自己地位。就向督军交涉,定要自行出马,督军也没法拦她。她实行应酬以后,出了不少笑话,所好全是里面的人,还没什么。这次招待外宾,王督军很不放心,特请出成局长太太和高秘书太太,给她帮忙。这二位都是留学生,十分漂亮,在前些日便尽力教导,又演了许多次的礼。哪知大太太并没入心,到了日子,和外国女宾见面,这种会见,本不一定要说国家大事,谈谈闲话也可以的,但她谈得都太随便了。先问某公使夫人可会打四个财神八个听用的麻将,又拉住某女宾的手,问人家戒指在哪里买的,值多少钱,是她丈夫所赠,还是自己所买?又告诉人家,自己也有这样一只,被督军要去,转送四姨太太。那二位太太因她的话不好翻译,已经急出了汗,正费尽心思,替她变通着翻译,哪知她又作了实地表演,指着一个参赞夫人的肚子,问人家有几个月孕。偏巧那位夫人是好喝啤酒的民族,腰身较粗,实际并没有孕。那二位翻译知道这种问句,过于失礼,不能出口,就胡乱问了句别的话。等那夫人答回,便对大太太说,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大太太一听,立刻要显露能为和表示亲热,对那夫人说,我摸摸你的肚子可以知道是男是女,说着就揭开那位夫人的外衣,伸手摸索起来。摸完了向人家道喜,说准是个大小子。又自己叹息,说生在你们外国,多么福气,就是一世不开怀儿,或是只添闺女,男人也不会弄小老婆。我们可不成,我只为缺了个儿子,督军把小老婆弄够了一打,闹了个乌烟捧气,也只四姨太生了个男的,还不知是不是本种!那二位翻译急得直跟她使眼色,她也不理,还说个不住。两位翻译直没法替她遮盖,而且她们的脑力,也来不及想别的词儿,当时的窘可想而知。事后高秘书太太对人说她有生以来,再没遇着比那时候难过的事,若不是旁边还有个一同遭难的,她准得急晕过去。你想想,这一省里第一位的太太,竟是这样,还有什么可发怵的!你只大大方方对付她们好了。”
说着立起走到对面,看柳塘那副对联。只见上款写着“警予仁弟花烛之喜”,下款写着“愚兄张柳塘拜贺”。又看了旁边墙上,还有几张字画,也都是洞房中的语气,便向璞玉道:“看来柳塘为咱们的事用心不是一天了,难为他筹备得这样妥帖仔细,我真不知怎样谢他。”
璞玉笑道:“还谢他呢,我这儿正不知怎么恨他!只为他这样弄鬼,害得我肠子都转细了。若不是想着还有跟你见面的指望,我就许……”
说着猛觉底下的话太不吉祥,不是在洞房中所该说的,就急忙咽住。警予答道:“你也别怨他,他怎能知你的心思和咱们的秘密呢?”
璞玉道:“我不过这么说,真实心里……他这样成全我们,空说感激也没有用,能怎么报答他才好?”
警予道:“他是不希望报答的,这完全出于友情,而且也用不着我们报答。现在我们只把暗地约会回南的一段事,永远隐藏起来,不要泄露,叫他只当你己决心出家,我也早就绝望,这次局面的转变,婚姻的成就,完全由于他旋转乾坤的手段。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得意,只要一天看着咱们,他就想这段好事全是他所成就,全是他的功劳,越想越有趣,得到精神上的愉快,就算咱们报答他了。倘若把咱们实情说出,他觉得多此一举,爽然自失,虽然也有留住我们的好处,但总减去不少高兴,又何必煞风景呢!”
璞玉笑道:“当然我也不愿泄露咱们的秘密,叫人们知道我明着喊叫出家,暗地竟跟你约会逃跑,多么不好意思!可是若照他的话,又好像我白喊半天出家,一见着你,立刻就满没那回事,甘心嫁人了。”
警予道:“咦,你不甘心又怎样?”
璞玉扑在他怀中道:“别说傻话,我是猜他们这样说,我自己……我盼的是什么啊!”
说着眼圈一红叹道:“你该明白,我这会儿是什么心思,我想世界上的人,谁也没我快乐!我若把心里的高兴,分给世界上的人,世上就没有一个不是笑脸了。”
警予看着她道:“是么?亲爱的,你真会说话。我是旧式的人,向来不懂得接吻,可是现在看着你这会说话的嘴,叫我除了……”
说着低头吻了她一下,才接着道:“没有别的法儿。”
璞玉脸上微红,用手指抵住警予下颊,似乎防他再有同样举动,微笑说道:“我向来拙口笨腮,你也知道。现在也许福至心灵了。”
警予道:“你以为嫁我是福分么?我还不知咱俩谁的福大。”
璞玉摇头道:“你这话若指着别的事,我不敢说。若指着我,那可不敢承当,我能叫你有什么福呢?”
警予道:“你怎么忽然又不会说话了,这是该打的!我得到你,还要多么幸福?你要知道,我已过了中年,并不像年轻人有着各种希望,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在四五年前没认识你的时候,我己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心里也没了什么希望。以后忽然又有了一线希望,也教我的生命有意义,就因遇着了你,盼着有一日能和你同度时光,我就可以变成平常人、年轻人,把原来消极和厌世的观念改变,对世界上的一切重新发生兴趣。如今居然有了这一天,好像觉得重换了一个人,重换了一颗心,站在你旁边看出去,这世界上都有了趣儿。我不会说甜蜜的话,只能这样告诉你。”
璞玉点头道:“我知道你是多么爱我,把我太看重了。可惜我……”
警予拦住她道:“你还跟我说这客气话,就对不住咱们以前所受的折磨了。现在咱们应该尽情快乐,补补当初的缺欠。”
说着又搬过她的脸儿,瞧着道:“我现在恨不得立刻把四五年的相思,都跟你算了清账!”
璞玉笑道:“你算吧,我很知道欠你的太多了。”
警予耸耸肩道:“可惜我没有法儿,除非一口把你吃了。”
璞玉道:“你怎么尽说小孩子话。”
警予道:“不错的,你知道我现时心里的情绪,并不止于快乐,似乎有许多说不出的情感,快把肚子胀破了,我倘若是个胖子,恐怕要得脑充血。我得想法把情感发泄发泄。”
璞玉秋波盈盈的望着他,赧然说道:“我不是已经在你跟前了。”
警予道:“当然,当然,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了。可是我的情感若在你身上发泄,恐怕越发泄越要增多。还是你不懂得的,我必得把这得意的心情,用文字发泄出来,也许要作几百首诗,方才心平气和。”
璞玉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懂。”
警予道:“本来不好解释,我只能作个比喻。有种人遇到生气的事,必得喊叫,遇到高兴的事,必得歌唱。若是不叫他唱,不叫他喊,可以憋出病来。我用文字发泄情感,久已习惯,一遇动情的事,还是非走这条路不可。而且你还不知道,在这几年里,我为你作的诗,出部诗集也足够了。在失望时候,既有那些纪念,现在得意时候,更要有所需,叫人看着知道我以前的血泪文章,并没枉费,到底有了酬报。”
璞玉道:“怎么你弄这些东西,还叫人看?”
警予道:“若没有现在这美满的结果,我以前写的东西,自然要淹没了。如今我可不能再叫它淹没,日后定要把全部关于你的文字,都集在一起,印了出来,送给朋友,他们好比看见一出先苦后甜的戏,咱们也算留一段佳话。”
璞玉道:“我不知道你写的什么,既都是关着我的,那多么不好意思。我现在想到明儿跟二爷见面,己经够不好意思了。说真格的,明儿我见二爷说什么呢?”
警予道:“依我看,什么也不用说,也不必害羞,只向他深深鞠躬,来个尽在不言中。叫他自己寻思去,算是谢他也好,算是骂他也好。”
璞玉道:“你这主意不错。”
警予道:“明儿的事归明儿办,现在我们可以安歇了吧?”
璞玉瞟了他一眼,赧然道:“你忙什么?”
警予道:“我还不够沉重大方?!你倒说我忙。咱们在这种情形之下,忽然得到一处,换个别人,已经等了四五年,现在还能等四五分钟么?可是我居然只像遇见老朋友一样,直谈了半夜,抛句文说,实是养到功深,若再迟延,我的涵养功夫可来不及了。”
璞玉低语道:“只怕那老绅董还没走开,也许还有别人。”
警予道:“任凭外面还有多少人,我也不管。这是人之大伦,我是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完就伸手去寻电门熄灯。璞玉道:“你等着,我还有事。”
警予道:“你还有什么事?”
璞玉不语,把警予推开,便拉下床上的被褥,把多余的移到大沙发上,然后铺床。警予看着,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想到《西厢记》张生对红娘说:“我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对红娘都舍不得干这差使,何况那端端正正姐姐莺莺!似乎我不该叫她操此贱役,但是男女房室,恩爱夫妻,倒谈不到谁伺候谁,反而由她的叠被铺床,悟到《诗经》上那句“甘与子同梦”的话。这个“甘”字,最是令人销魂,后世任有多少好词妙句,对于形容女子一心情愿,觉转随郎的意致,总不及那一个“甘”字写得酣足。现在由璞玉的叠被铺床,可见她心中怎样的甘,只这一刹那的旖旎风光,已可烘暖我十年的凄冷情怀了。想着见璞玉己把被铺好,就笑道:“你受累了,现在没有什么可等了吧?”
璞玉秋波一转,就指着屋隅的一只长榻道:“等着你,去那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叠好了。”
警予道:“何必叠好,就挂在衣架上不成么?”
璞玉摇头道:“不成。这是我的规矩,现在不比以前,你再那样邋邋遢遢,就有人笑话我了。”
警予笑着,就到那长榻旁,脱叠衣服。璞玉抽冷子自转入床后,去寻自己要用的东西,却是一寻即得,不由暗夸办差的人细心,理应犒赏。警予在长榻上叠着衣服,回头见璞玉失踪,才明白她是调虎离山之计,而且含有君子远庖厨的道理。到得警予把衣服折叠好了,璞玉己从床后转出来,对他笑了笑,又走到一座衣橱前面,开了门儿,见里面挂着十多件旗袍,颜色花样,各不相同,但都是正合这季节穿用的。另外还有许多短衣和内衣,都搭在旁面,最下层一只大抽屉里,放满了各式鞋子。璞玉知道,都是给自己预备的,便选了一身,借那橱门遮掩,脱下身上礼服,换了件紫色小花绸袄,外罩浅碧旗袍。又脱了原穿绣履,换上拖鞋,这才回身离开衣橱。
警予见她忽然改了装束,似觉越发秀美,就走过来端详着笑道:“亲爱的,你今天太美丽了。”
璞玉摇头道:“我还美?别挖苦人,原来我就是平常人儿,经过这几年折磨,哪还有人样儿。”
警予道:“你跟我还说这客气话,难道我没有眼睛?”
璞玉笑道:“你也许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不抬杠。可是千万别跟外人这样说,叫人家呕心。”
警予道:“我跟外人说什么,现在只对你说。你也许不知道自己美到什么程度。”
璞玉道:“得了,再说我也要红脸。我真不知自己哪点儿美,何况现在是二十多岁的人。”
警予道:“岁数没有关系,自古的美人,像飞燕、玉环,最盛时代都在三十以后。你的美点,完全是蕴藏在内,平常因为抑郁不舒,所以很少流露,错非我这一双法眼,不能看出。今天你可得意气发舒,把蕴藏的美,全发现出来。你不信就对着镜子照一下,看看可还是以前的自己。”
璞玉笑着“呸”了一声,但也不由得向镜中瞟了一眼,暗地也吃了一惊。只见镜中人影,好似不是自己,向来没有见过自己这等模样。往日因心境关系,已自觉是个中年人,而且愁眉苦脸,一副孤孀面相,和美字永远绝缘了,怎今日竟变得这样?不特骤然年轻了许多,好似回到二十岁以内。而且脸上容光焕发,一团珠光宝气,和灯光相映,好像原来瘦皱干燥的皮肤,突然丰满光润起来。再加春风喜气,浪漫面上,舒眉展眼,别成一副新嫁娘气色。尤其眼珠也似由快乐的泉源增加了水分,显得水汪汪分外黑亮,射出的光都带着笑音。口辅也松弛了,笑口常开,想要闭拢而不可得。除了这天然变化以外,还有人工化妆。眉儿描得弯如柳叶,颊儿涂得艳似朝霞,朱唇更涂成一撮鲜红,因为手法精妙,竟微见凸起,好像撮着唇儿,等待接吻似的。璞玉自有生一来,还未见过自己竟有如此姿色,心里惊讶:这是我么?我怎会这样好看?但我并没刻意修饰,怎忽然变成大美人似的?想着忽然忆起在起身以前,曾由玉枝代为涂饰,满腹心事,也未注意,现在可明白那孩子诚心把我打扮成新娘子。同时又看衣服,不但颜色娇艳,式样时新,并且使自己初次认识自己身材,竟有这样丰满的曲线。璞玉本来只向镜中略作流盼,但这一盼竟盼住了,凝眸注视,不禁顾影自怜起来。心里暗叫着:璞玉,璞玉,敢情你竟是这样风姿!我怎到今天才看出来?幸而没委屈了你,多谢老天,我居然把这样的人嫁给警予,在先还只当自己是老丑不堪,除了情义以外,没什么可以给他呢!想着不由又向镜中盯了两眼,直好似自己爱上自己了。
忽听旁边警予笑道:“怎样?我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璞玉既发现自己的如花容貌,心里也好似开了朵花,不由得作出个向来未有的娇态,伸了个懒腰,撇着嘴儿道:“我看不出来。”
警予道:“本来用不着你看,这是我自己看的。”
璞玉向后退一步,手扶床柱,亮了个相儿,嫣然说道:“看呢,由你看。有能为看个通宵,别眨眼儿。”
警予摇头道:“我没能为,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样虚度了,找谁赔我?再说我也不能专叫眼睛独享权利,现在该它歇歇儿了。”
璞玉道:“那你就闭上眼。”
警予道:“叫它闭上是不肯的,只有……”
说着就立起瞧看,见房中约亮着五六盏灯,就各处寻觅电门。台上的、壁上的,全找着了,随手捻灭,只屋顶的两盏吊灯,和床顶的一盏紫色小灯,寻不着电门在何处,最后才在床边镜台后面寻着,急忙捻灭。恰巧璞玉也在这时在床栏上寻着一个吊电门,她要试试是否和床顶的灯有关,就用手一按,果然床顶的灯熄了,同时屋顶的灯也被瞀予熄灭,房中立刻变得漆黑。警予忙摸到床前,璞玉被他的手触着面部,不由“咯”的一笑。
就在这时,猛听窗外有人说道:“不许灭灯!这是子孙灯,不能灭的……”
这一声出于不意,吓得璞玉心中乱跳,腿下发软,连警予也惊得神魂出窍,手足无措。这倒并非他二人小胆,凡人在心情荡漾之际,最怕意外受惊,何况他二人都料着老绅董已走,外面没人,才说了许多儿女狎昵的言语。如今想不到外面竟还有人,知道私语必然都被听去,又加了一层羞愧。于是好像胆小的人听到打雷一样,都给吓得神智昏惑,呆住了不知怎好。但外面儿又跟着说道:“你们可快把灯捻起来呀!反正总得留一盏,这是关着子孙的。”
警予这才心神稍定,听出说话的仍是老绅董,就低声说道:“你快把床上灯开了,这位老奶奶,只顾了子孙,也不管把养子孙的人吓死。”
璞玉听着低呵了一声:“别乱说!这叫什么话。”
说着就把床上灯开了,二人对望着,大有哭笑不得之慨。对怔了半晌,警予才坐在床边,低声道:“老绅董不是走了,怎么还在这里?”
璞玉指着胸口道:“她这一喊,我差点掉了魂儿。这位老奶奶诚心跟我们玩笑,我万没想到她还守在外面。”
说着又指着警予道:“都是你,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话,叫她听去,够多不好意思。”
警予道:“我也没想到她还在外面啊。咱们不管她,还是睡吧。”
璞玉看了看床顶的灯,摇头悄语道:“你自己睡,我坐会儿。”
警予道:“那为什么?”
璞玉指指灯,悄声道:“你别当外面只有耳朵,说不定窗缝门缝还有眼睛呢!又不许熄这子孙灯。得,你陪我坐一宵吧。”
警予道:“你怎这小心眼儿?”
璞玉推了他一下道:“就算我小心眼儿。你不知道,现在咱们这一成亲,已经成了人们的话柄,外面除了老绅董,还许有人,何必给他们嚼说!”
警予道:“我想不会再有别人,就有人我也不怕。咱们这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璞玉笑道:“我不懂什么大轮小轮,你只陪我坐一夜。难道四五年都等了,今儿倒……”
警予笑道:“好吧,反正这次总不会再有四五年的等头儿了。不过咱们也得歇会儿,不能总这样直挺挺的坐着。”
璞玉道:“那是自然,尽坐着也冷啊。”
说着便叫警予爬上床去,倚栏而坐,掀开被子替他将下身盖上,把一叠软枕放在他身后,然后自己也在对面照样坐好,相对倚枕拥衾,半躺半坐,说些闲话,都已拼着把这夜虚度了。
但是谈了一会儿,觉得非常不便。因为相隔太远,低声说话听不清楚,高声又怕外面听见。警予受不住这别扭,就移到对面,和璞玉并肩而坐,共拥一衾。果然谈话方便多了。但在衾底的部分,也得了方便,愈移愈近,渐渐那一幅香衾,变成玩戏法人的搭裉,在底下变起戏法来。藉这一衾之隔,莫说窗外的人,便是人在房中,也瞧不透里面。于是二人藉着遮蔽,变了几次手彩,过一会儿竟愈变愈妙,爽性大变活人。不知怎的,只见被子向上提升,身体向下降落,渐渐头儿落到枕上,被子边沿也升到枕上,最后竟连两张人面也隐匿不见。在床顶红灯照耀之下,只见床上铺着两幅大红锻被子,却是铺得不平,高低起伏,恰像李易安那句“被翻红浪”的词,被底有人从上面看去,自然成为一片红浪,再于上面的“翻”字,却下得过于香艳。《笑林广记》上那段“被窝风大”的笑话,或即脱胎于这个“翻”字,而李易安之所以恋爱失败,也许就因为有怕风的原故。但这时床上的红浪,却是很平静的,因为被底的人,占据了那狭小的世界,已经十分得趣而又满足了。至于璞玉的谨防耳目,是否过虑,却可由窗外的一只眼证明。那只眼睛是在窗帘所不能遮的形胜地方,由一条微隙向里面偷觑着,直到床上二人隐身不见,这眼睛才徐徐离开窗户缝隙,回到老绅董欣悦的面上。她也不顾腰酸腿疼,只自欣然而笑,觉得自己的陪房差使,才算圆满完成,可以正式报功去,就蹑步离开窗下,直奔外院。
她已是第二次出去了。方才和屋内答话,警予许她可以给柳塘道了喜,她真个出去给柳塘道了喜,又自己夸了功,但还不放心,跟着又溜回来。这次收获特别丰富,又得着确实把握,好比送礼物的人,亲见受者把礼物享用无余。因为柳塘今夜住在这里,正在外院客室里吸烟,玉枝也随同前来作伴。柳塘此来却没有取笑的意思,而且一半行人情,一半代为照料。尤其因为不放心璞玉,恐怕出什么笑话,万一老绅董不能应付,好作她后援,带玉枝同来,也为着她是女性,较便于和璞玉去说话。其实柳塘也料着不致出什么问题,不过由责任心驱使,觉得自己所布置的这幕戏剧,在公演之时,总得在场照料一切。否则出了什么意外,负责人不在跟前,必致大起纷乱。所以他从送警予入洞房之后,便未回家,只退到前院休息。跟着玉枝到来,伺候他吸烟,谈论着方才情形和明日的事。因为柳塘早已写好请帖,当警予在张宅宴饮之际,已有许多临时邮差,忙着上各处分送请帖。这时大概凡是警予朋友,都已接到一份。故而柳塘预备住在这里,等明天还要代办宴客事宜。玉棱也得带回璞玉去招待女客,而且柳塘还要等明天给警予夫妇作第一个揖,贺第一声喜,这和迷信人上庙赶烧头股香是有同样意思的。
他和玉枝正在说着,老绅董第一次跑来,报告洞房中发生的事和她自己的作为,很得意地说:“先听璞玉在叫,不成,不成,我只当吵起来,就隔着窗户把她数说一顿,立刻把她管教过来。她居然也跟着赵老爷叫给你道喜来。”
柳塘听着,觉得老绅董未免鲁莽,人家洞房的交涉,怎能胡乱干预?原来你所夸说自有高招,准保平安无事的高招便是这样,我早若知道,真不敢有劳。璞玉无端在这大喜日子,受她一顿排揎,多么窝心!倘若璞玉真个反对此事,又岂是她几句恶话所能压服。这情形很容易明白,警予送进洞房,已有两点多点,璞玉若是反对,在初一发现警予时,必然就叫闹起来。既过了这半天,没有声息,当然她是愿意了。所以我所担心的只在最初一点时候,到现在无须老绅董报告,早已认为大局全定,只等明日喝喜酒了。至于老绅董说璞玉在警予醒来,说了半天话以后,忽然吵着“不成,不成”,这里面也许别有道理。反正她所说的“不成”,绝不是老绅董所想的“不成”。因为璞玉在洞房中和警予同关了两点多钟,才忽然想起不成,那是不能想象的。这倒许是警予醒后,情形或者有甚于画眉者,璞玉犯了女人的娇羞常态,假惺惺的说出这话,老绅董竟信以为真,弄得大煞风景,未免岂有此理!又转想这倒不怪老绅董脑筋简单,实因为没有这种阅历。她一生对于男子,只能据实说理,实事求是,在她的风月生活中,总用不着对车夫小贩,作假惺惺的挑逗,那样反许把我花钱的给惹恼了。想着不由暗笑,就向老绅董说:“现在你的差使已经当完了,就在这儿歇着,不必再管他们了。”
老绅董却说:“不成。这陪房差使,八字还没一撇儿,还得回去照料。”
柳塘拦她不住,心想这倒添了麻烦,但也不好太打她的高兴,说道:“你再去可别像方才那样了,人家两口儿的事,你可以少管。不比一个十三,一个十四,还怕说翻了打起来,得时时耵着。再说你的本意,只是恐怕璞玉要反对这桩婚姻,负责任给拨转劝说的,现在旣然璞玉都应着你给我道喜来了,当然事情完全停妥,你以后的差事,只剩了作陪房。陪房可没有胡乱吵嚷的,你千万不要听见风就是雨,闹得人家不安。”
老绅董道:“我也不是成心吵闹,只是心里火儿压不住。赵老爷对璞玉那样情义,璞玉但有人心,到这时候也不该再别扭人家。我若不说话,尽叫她欺负老好子,赵老爷不太窝襄了!”
柳塘听着,忍不住要笑出来。心想果然不错,她的脑中,绝没有一点女人情致,只用她向来的粗陋经验,来判断这件世间少有的高韵姻缘。在她的意思,好比警子是个花大钱的嫖客,璞玉既受了人家好处,到了夜阑烛施的时候,应该一秒钟也不能耽误,立刻玉体横陈,才算报恩。要不然怎会说出别扭二字,大概她把那些风情月态,都归入别扭之列,无怪要抱打不平了。璞玉真是倒运,在这好日子还遇着这么一位情场谬种,风月外行,闹得不得安静!我自己也怪对不住璞玉,无端把她安置在这里,不止小题大作,而且弄得文戏武唱了。想着便又劝了老绅董几句,请她不必再到后院去了。无奈老绅董责任心太重,以为这桩婚姻,她担着一半主持的责任。柳塘料理外事,做得条条是道,她主持内务也必得有个结果,总要亲眼看见她认为圆满的圆满状态,才算不负职责。
柳塘对她简直没法,只得重复叮嘱一番,老绅董很忙迫的道:“我都明白,你不用多说。现在不早了,他们还剩不大时候,我不能耽误,得去看着,万一他们不明白例儿,或是璞玉还那么别扭,错过了日子,那就不吉样了。”
柳塘听着愕然道:“你说什么例儿?我不明白。”
老绅董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柳塘顿足道:“糟糕!怪不得你那样着忙,我才明白这么回事。我的大姐,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完全错了!按本地规矩,都是在回门以先,不许仍把女孩子身体见娘家的人,并没听说当夜得如此,不然都不吉利的。好,幸亏我问你一声,若是嘴懒,你必然像戏台上场面似的,用锣鼓紧催他们上场,那就笑话了。”
老绅董道:“怎么,我错了?不错,不错!我记得是不许隔夜。在我当初头一次接客,我那娘就嘱咐我,不许耽误工夫,得赶着人家,早一时便多一分福,迟一时便多一分灾殃。若是定妥了日子,到时候给耽误了,女的便一世没有好运,你难道没听说过?”
柳塘心想,这才叫闻所未闻,料想必是她在初落风尘时候,领家给寻着梳拢客人,举行成人大礼,却恐她未开知识,不肯逢迎,失了贵客的欢心,就这样神道设教的给假造个妈妈例儿,叫她由被动变成自动。好比俎上屠羊,不只要静候宰割,还要进一步投颈就刃,这是多么可惨的事。但她竟深深印入脑中,隔了几十年,还把这条传奉的典则,列用到璞玉身上,未免太侮辱人了。然而却不能不说她是出于好意,只可惜万行不通。就把老绅董拉到一旁,切实讲说一阵,告诉在平常人家,绝对没这种规矩,请她不要多于操心。老绅董似乎还不以为然,回驳着说:“我记得是不许隔夜。就说我当初干的那行,凡是孩子打头客,不管是领家是亲娘,都在当夜要听个准信儿,知道没挑出毛病,才放心,走开去睡。若是尽自延迟,还不把人揪心死呀。再说我还听人说,有个什么地方,闺女出嫁,娘家的人得熬个通宵,等着婆家给送烧猪肉来,才算一块石头落地。那也是在头一夜,没听说有连等两三天。”
柳塘听着,真被她搅缠得头昏,就正色说道:“你说的那是娼家的事,烧猪肉也是极南边的风俗。这地方的正经人家,可没这个规矩,你只听我的话好了。”
老绅董经柳塘切实的解释,方才不再固执己见。回到后宅,果然改取稳健步骤。
由窗孔中窥视了一会儿,才明白柳塘说的不错,自己确是莽撞了。房中的两位新人,情意亲密,细语喁喁,正在互谈心事,已赋同心,只待同梦了。老绅董听了许多有趣的话。过一会儿忽听房中熄灯,她又想起例儿,但也知道他们将要安歇,本不愿惊动,以为璞玉必然知道规则,会留下一盏。却不料竟完全黑暗,才忍不住发声警告。到灯复亮起来,房中的人也给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竟不再上床了。老绅董很为懊悔,想不到倒把他们弄僵了。幸而不大工夫,两人又上床拥衾对坐,又渐渐移到一顺边,最后竟都缩入衾底。老绅董眼中没什可看,心里也感到满足了,就跑了出去,把第二幕的情景仔细报与柳塘。
这时玉枝已因夜深体倦,伏在桌上睡了。柳塘听着笑了一会儿,便向老绅董道:“你这可算送佛送到西天,现在没你的事,快歇着吧。”
老绅董也觉倦了,柳塘便送她到旁室安歇,然后自己回来,躺在榻上,寻思警予和璞玉,经过如许波折,今天到底完成姻眷,真是一粧快事。我能把他们成全,也是毕生得意之事。警予从此可以享有美满家庭,璞玉也从此辞苦就甘,托身得所,我为他们总算办得周到了。但是回看我自己,却是晚年凄凉。太太是那样行为,岂特不足为暮年伴侣,反倒是我一块病。雪蓉原来很好,不料中途变心,又抛我而去。等到玉枝嫁后,跟前便没有一个可以为伴的人,看看警予,真有些羡慕。想着不由百感纷来,自己独对烟灯,一时犯了诗兴,就哼出四首绝句。诗内意思,是对警予调笑而兼祝贺,但在第四首内,无意中发泄了一些感慨,末二句是:“辛苦系绳怜月老,一龛孤守对西湖。”
意思说西湖的月老祠甚为灵应,据说成就了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而月老本身,却还孤孤零零,独在西湖受冷清呢。写完看看,觉得不大好,想要抹去重改,但想不起说什么,就把笔放下了。一会儿便给玉枝盖上被子,自己熄了烟灯,拥衾而卧,不久就睡着了。
到了次日,早晨十点多钟,饭庄的人己然到来,把柳塘吵醒,知道不能再睡,就把玉枝叫醒,一同梳洗完毕。仆人张福也进来伺候,柳塘便问后院的女仆,可曾到来。原来柳塘因璞玉需人伺候,就由本宅拨过一个女仆,又另雇了一个,都吩咐在今晨前来,所以这时向张福问问。张福回答早就来了。柳塘叫他去跟后院女仆打听,赵秘书长可曾起床?柳塘就叫张福把桌上那张诗柬,送到后院,交女仆递给赵秘书长。张福应声走出,就送到后院去了。
再说洞房中警予和璞玉,自从用隐身法,藏入衾中,真没再出来,就那样睡着了。至于如何入睡,几时入睡,似已无从稽考。不过在这一夜里,世界上每一个睡觉的人,也比不上他们睡得安稳。大凡世上最安适的,无过于成功以后的休息。他俩是己经成功了,两个人都好似万里归来,饱经风险的航海家,互相把对方看做故乡的港岸。警予把船泊在璞玉的玉臂弯头,知道已得到了永远安身圣地,再不作启碇之想。璞玉这时更不止和他同样感想,因为以前所经折磨太多,这些年来都过着孤零岁月,惨淡光阴,好似一团柳絮,起落因风,不知所止,这滋味的痛苦,就是男子也不容易煎熬,何况一个弱女?昔时有个才士,因为身世孤飘,遭逢不遇,感慨作诗,也以柳塘自况,有两句是:“飘茵落溷都无恨,恨是飘零未定时。”
凡是失路的人,看了都觉同此感慨。如今璞玉在飘零之后,居然得了着落,而且是飘在茵席之上,她怎能不欢欣得意,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偎在警予身旁,只想我可到了家,可得了命,这里就是我后半世的地方了。他俩都是这样感觉,两颗心不止好似合而为一,而且好似一同向下沉,沉到最安帖的地方,就静止不动。同时全部神经都松弛下来,只剩下灵魂的融合,精神的交流,虽都不作声,然而每人心里的思想,都能使对方感觉,好似中间有一只电机,作着按摩脏腑的工作。于是不大工夫,两人都在似乎春困,又似乎酒醉的意境中,甜然入梦。虽然肉体只有两只手互相把握,但灵魂却紧紧搂在一处了。
这一觉直到早晨十点,璞玉首先醒来,睁开了眼,觉得很黑暗,她忘了蒙头被底,以为尚在夜中,猛一翻身躯,看了警予,便朦朦胧胧投入他的怀抱。警予也遽然觉醒,觉得怀中腻然有人,也把她紧紧拥住。二人都在半睡半醒,但昨夜临睡的情绪,尚在脑中留着,这时猛相接触,他们的理智尚未全醒,而情感已在昏迷中得势,都觉心中一股热气冲起,倏的布满全身。警予喃喃的叫了声:“亲爱的,我可得到你了!”
璞玉“嚶嚶”一声,把头儿抵在他肩际,只顾揉搓,大有婴儿在母怀索乳情致。二人的热度,都升到极点。璞玉猛觉警予的手,到了自己腋下,两个钮扣开了,他的手又移到颈下。璞玉怕痒,“咯”的一笑,身体不由的一窜,哪知竟把头都探出被外,她那眯缝着的眼儿,立觉被光刺得难过,连忙闭上。心想怎这样亮,就又把眼睁开,才觉日光已照到枕上了。璞玉大吃一惊,急忙挣扎着向旁边躲。但警予还抱住不放,璞玉急得低声说道:“你看都什么时候了?”
警予喁喁的道:“天还没亮呢!你快……”
璞玉也不回言,只把被子掀开。警予猛把嘴闭住了,却睁开了眼,看看房中景象,才知自己忘了时候,迷春洞内,昏晓难分,竟把日上三竿的白昼,误当了千金一刻的春宵,不由爽然若失,但回思方才情景,却觉余味犹浓,就望着璞玉一笑。
璞玉红着脸儿坐起,就要下床,警予拉住她道:“你忙什么?再躺躺儿。”
璞玉白了他一眼道:“还躺呢,都是你睡不醒,现在已经什么时候了,也许过了晌午,叫人看着,多么不好意思!”
警予就转脸去看钟。
这房里墙头桌上,大小共有三只钟,但时刻全不相同,警予初见最远的长几上所放座钟,正指着四点二十分,这当然是午后四点,不由惊讶怎么睡到这时候。但再看对面墙上的电钟,却指着七点半,他更诧异,难道还是早晨?忽听璞玉叫道:“怎么才六点?是早晨还是天夕?呀,呦!你看这上面还有个条儿。”
警予闻事回头,随f璞玉的手看时,敢情床旁的小便柜上,还有只很华丽的新式小闹钟,钟针正指六点,在
钟上贴着一张小红纸条儿,隐约写有字迹,就拿过钟瞧看,不由笑了起来。原来上面写着一首五言小诗,是“定情四五载,相思十二时。从今绮阁里,昏晓不须知。”
警予看着笑道:“柳塘偌大的人,怎像小孩子似的,总忘不了好弄呢!”
璞玉问道:“这是谁写的?二爷么,写的什么?”
警予道:“不是他还有谁!你看多么坏。”
璞玉道:“劳驾你给讲讲吧,我看不懂。”
警予就低低念了一遍,又道:“他说咱们发生爱情,已经有四五年了,可是总不能到一处,两下相思,一天十二个时辰,四五年是多少时辰,真够长久,真够可怜了!如今好容易遂了心愿,可得着厮守。后两句是他劝我们的话,说从今咱们在洞房里,不用管昼夜,不用看时刻,只……”
璞玉接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警予道:“你还不懂?他是说咱们可到了一处,再没有波折,从此可以捞本儿了。”
璞玉道:“捞什么本儿?”
警予道:“就是前面说的四五载十二时的本儿呀!”
璞玉想了想,才寻过味来,不由红晕双颊,连骂缺德。警予道:“你明白了,因为他主张咱们不用管时刻,所以把钟都给拨得七乱八糟,叫它们等于虚设。”
璞玉道:“对了,他这样玩笑,我们就好像遵他的命,真个就不管钟点,直睡到这早晚,更叫他有得啰唣?”
警予答道:“不要紧,咱已经很算克己。若依他的意思,应该直睡下去,过三五年再开这个房门。”
璞玉道:“若是那样,爽性把门永远锁上,我还有脸儿出去见人吗!你快着开了吧,别等那老绅董又来叫唤。说不定她正在外面呢!”
说着又道:“等等儿,我还揉头撒脚的,得先梳洗一下,再开门。”
警予道,“你要梳洗,也得开门唤人打水,这房里没有水管,再说也未必有梳洗用的家具。”
璞玉走过去拉开妆台的抽屉道:“怎么没有?你看,预备得还多么齐全。”
警予过去看看,只见抽屉里,不特放着梳笛拢刷,而且各有几套,还有什么烫发的,刷眉的,修指甲的,各种精致器具,无不齐备。再看妆台表面,只各种香水便有三四十瓶,此外如雪花膏、扑粉、胭脂、口红等,每种也全有许多种,把台面都摆满了,五光十色,璀燦夺目,直好似进了百货公司化妆品柜橱。璞玉道:“二爷真太费心,你看他弄了这许多,我一世也不用再买了。”
警予道:“这倒未必全是他给预备的,大概有别人送的礼物在内。我记得王督军姨太太送过两瓶香水,还有一大匣最新式的化妆器具。据说那香水是法国最出名的高档货,按分量说也不是比金子贵多少倍。那套化妆用小器具也值上万法郎,是一个工程师谋千修河工程,送给姨太太的,她居然舍得转送你,真是面子不小。”
璞玉听了警予的话,再看着那满目琳琅的妆台,心想只这一点东西,恐怕不止十户中人之产,我璞玉居然也有了这一天,不由就回忆到当初负苦光景。但她想起别事,还在小可,却不料竟因眼前这些名贵化妆品的价值,引她想到最苦的一个阶段o就是盲夫走后,她携子住到贫民窟中,受收房租过铁引诱,因他约于夜间来访,自己想要为悦己者容,稍为修饰,无奈穷得久己没有心绪,膏泽不施,只得临时用几分钱
买了像石灰似的粉,猪血似的胭脂,泥汤似的头油,就着一块破玻璃片,半只破木梳,便上了妆台,连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但当夜过铁失约未去,次日一觉睡醒,被自己孩子看见吓得直叫,好似见着妖怪一样,自己再在日光下用玻璃片照照,几乎羞死。璞玉这时虽自悔今追昔,而想起当时情景,但万事一上心头,便再顾不得感慨,也不觉得欣荣,被羞愧支配了全部感情,猛觉自己太已污秽了,对不住眼前的富丽环境,对不起眼前警予的纯洁爱情,脸上“轰”的通红,低头向着地下,眼泪直涌出来。
警予正在旁笑嘻嘻对她望着,忽见她神色变异,大为诧怪,忙伸手扳着她肩头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璞玉这时心情,直如一个泥污满身,虮虱遍体的乞丐,因为受伤被送入医院,有清洁的雪白床褥供她睡卧,有玉洁冰清的白衣天使含笑伺候,她看着不但不感快乐,反而忐忑难安,自觉不配住在里面,恨不得回到路旁沟畔去过污秽生活,倒可安心。璞玉此际也是这样心情,但经警予一问,悚然自惊,又忍住了。自思现在心绪,万不能对警予泄漏,就用手揩揩眼睛,才抬头笑了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只是想起当初的苦情,这里的一瓶香水,一盒扑粉,也许够我当初一年的用度。天啊,这太……我怎么配这样享受了!”
警予听着,知道她是书生得第,想起十载寒窗,感怀今昔,不喜而悲,但悲极也正是喜极,就道:“亲爱的,你不配还有谁配?快不要想这个了,你不是要洗脸么?”
璞玉道:“没有水怎么洗?”
警予道:“我来替你去打。”
璞玉道:“你去不是也得开门么?”
警予道:“我知道厨房就在旁边小院里,开门溜出去,打了水回来,再把门关上。等你梳洗完了,咱们再正式开门。”
璞玉笑道:“那么就劳驾你跑一趟吧。”
警‘予从屋角拿起脸盆说声你等着,便去开门。才拉门向外迈了一步,猛然吓了一跳,急忙缩身退回。璞玉见他开着门逡巡不进,就叫道:“你可快去呀!”
话未说完,见警予已退入房内,手里的盆已不见了。方在诧异,警予已跳到她身旁,又见随着他走进来的原来是张宅女仆石妈。璞玉在张宅时,常常和她见面,十分厮熟,此际在洞房中重遇旧人,不由大为羞窘。那石妈走入房中,先向警予请安道喜,又走到璞玉面前请安,说道:“给太太道喜!我们老爷太太怕您这边儿没人伺候,已经给找了一个妈妈。又怕她新来,摸不着门,所以把我也拨过来。现在那个伙伴打水去了,您有什么吩咐?”
璞玉听着,方知两个女仆一直在门外候着,方才警予一推门出去,脸盆就被她们接过去了,想着便赧赧的说声:“没什么事,你歇着吧。”
那石妈怎能歇着,便先收拾床榻。须臾那女仆端着盆进来,也道了喜,随即伺候璞玉梳洗。石妈立在璞玉背后,忙得随手儿转,新来的女仆,却奔走打着杂差。璞玉坐在妆台前面,想要什么,不待说话,就有人递过来了。她这才享到作太太滋味。过了一会儿,梳洗完毕,警予也过来就着她剩水洗脸。女仆献殷勤忙要倒去重换,警予把手浸入盆中,连忙说:“这很好,不用换,不用换。”
女仆都以为主人脾气太好,体贴奴仆,宁可自己将就,不愿多令奔走,但哪知洞房之中,男子用太太剩水洗脸,本是一种特权,一种享受。他知道这种女子洗脸剩水,是最有价值的,杜牧《阿房宫赋》上,那句“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便说阿房宫女人众多,大家把含有残脂剩粉的洗脸水倾倒,循着御沟,流入渭河,使河中水全都香温脂腻。据说渭水再流入黄河,河中的鱼,因饮了脂水的原故,就产生了著名的赤腮的黄河金鲤,可见这洗脸水多么宝贵!尤其作丈夫的,用妻子的剩水洗脸,便如就浴于爱情的源泉,可以因着一种神秘的灵感,增加爱的浓度,并且使丈夫粗糙的皮肤,一变为柔润可爱,或竟返老还童,比单独用化妆品还强得多。所以凡是知趣的丈夫,都不肯放弃这应得的权利。
警予洗着脸,只觉那盆中水,滑笏轻柔,好似绝不是平常所用的自来水,而是由江南故乡湖山胜处的杨柳池塘中打来的如油春水,而且还多了一种莫名的香气,不由笑着看了璞玉一眼。璞玉正对镜涂唇,由镜中看见他的笑容,就也回了他一个会意的笑,但在笑时嘴儿一撇,竟把唇膏涂得出了范围,便又娇嗔的白了他一眼。二人这时都会意无言,说不出的温馨滋味。警予洗完脸,把房中收拾整洁。那石妈是个老手,较为晓事,把预备好的茶送入,放在桌上,就向那伙伴递个眼色,一同出来,不在房中伺候。警予和璞玉对坐吃着点心,互相看着,都觉心中畅满,却无话可说,只有互视而笑。
过了一会儿,璞玉才说:“这里房子很好,又经二爷一番整理,住着太舒适了。”
警予道:“舒适也未必能住得长,咱们还要走呢。你忘了王督军送的那座楼房,咱们既然结婚,就不能不领他的情。今天见着柳塘就要和他商量,过几日搬到新楼去住,还得正式请一回客。”
说着忽见石妈走入,拿了张纸儿递过说道:“这是张二老爷叫送来的。”
警予接过看见柳塘笔迹,一怔说道:“怎么,张二爷这样早就送信来,他在家里还没睡么?”
石妈道:“张老爷已经起身了。他没回家,就在咱们前院住的。连我们姨太太也就住在这里。”
警予听了大为惊诧,璞玉虽也惊异,但心里却发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女子出嫁以后,乍入到陌生环境,正在心意茫乱,忽见母家人前来探看一样亲热滋味。她这时直已把柳塘看做母家的一位老长兄,好似这场终身大事,全是这位长兄料理,而且十分关心,一直在场照料,这情分怎不叫人感激,不由红了眼圈,怔怔的望着警予道:“纸儿上写的什么?”
警予看着道:“还不是跟我取笑!他可说是祝贺,就算祝贺也好!”
说着又“咦”了一声道:“这第四首我不大懂,好像很伤感似的。他有妻有妾,不许说这样话啊。”
璞玉道:“他说什么?”
警予道:“他说月下老人只替世人成就婚姻,自己却孤孤单单独守西湖,这意思就是抱怨人们不给配个月下老婆。西湖确有座月老祠,据说签很灵的,可是我虽去过,却未留神有没有月下老婆,大概是没有,因为向来没听说有月下老婆这个名儿。柳塘这句诗,未免可怪,他不该有这词言。”
璞玉接口道:“我却明白了,不怪他有这伤心话。你知道他家出了事情吗?”
警予愕然道:“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璞玉就把雪蓉脱离的事说了,又道:“雪蓉在前一天去看我,我己瞧出她神色不对,言语支离,那时她已失踪了一天,家里人各处乱找。我忙催她回家,她到家不知跟二爷闹了什么吵子。第二天早晨,就听老妈子说雪蓉回娘家去了,二爷还派人把她的箱笼全给送去,又另给了三千块钱,大概就那样断绝关系了。”
警予叹息道:“雪蓉不是柳塘最得意的人么,怎会轻易下堂?我想必是她身上出了什么事故,柳塘绝不是薄幸的人。咳!我们老哥竟遇上这样拂逆的事,老境太不好了。可是他还有太太和玉枝呢?”
璞玉笑道:“太太和玉枝么,这里面有好些事,等闲着再告诉你,现在且不管他。咱们应该怎样?”
警予道:“什么怎样?”
璞玉道:“你忘了这是在咱们家里,既知道二爷在前面,你不得尽些作主人的礼么?再说咱们受他这些好处,也该见他道谢。”
警予点头道:“这是当然应该的。你不是梳洗完了,咱们上前院去见他。”
璞玉犹疑着道:“本来该上前院去见他,可是前院还不知有谁,只这些下人瞧着,也怪不得劲儿,我真怕上前院去。得了,谢谢你,你去请他到后面来吧。好在今天是第二天,还可以赖词儿,新娘不出洞房。”
警予道:“你的脸皮也太薄了。前院不会有别人的,你既懒得去,我就请他进来。”
说着向外便走。璞玉又拉住他道:“等等儿,我这会儿心里发慌,见了他说什么呢?”
警予道:“谢谢他好了,这有什么为难!”
璞玉道:“这还不为难?我以前跟他说过什么,现在再反过口来谢他,话打哪儿说?”
警予道:“你何必还管那些,难道他会问你不成?璞玉摇头道:“他怎会问我,是我自己不得劲儿。你想想,我本该骂他骗我,怎好……哦,有主意了,不用说话,只求你给帮帮忙就成。”
警予问怎样帮忙,璞玉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警予笑道:“你倒聪明,遇着窄题,会往宽处作,倘然作文章也是好手,这样含蓄全在不言中,比说许多话还有力量。好吧,你等着,我就回来。”
说着便走了出去。
璞玉自己坐在房中,只觉心神忐忑,坐立不安。立起走了两步,觉得将要以新妇之身,第一次和人见面,应该修饰仪容,就走到镜面前,意识是拿起粉扑,要向面上拍,但忽而念头一转,镜中的脸儿轰地红了。因为看见自己粉光脂腻的春风娇艳,而想起以前住在张宅的朴素打扮,今儿忽然把这副脸儿对着柳塘,尤其玉枝那个孩子,我素常跟她充惯了老太婆,不用说别的,只被她看一眼,我这脸儿往哪儿搁?想着又恨不得把面上粉全抹下去,就放下粉扑,去拿毛巾。但冰冷的湿毛巾才挨到脸上,又悚然住手,知道自己在这日子万万不许胡来,弄成素脸儿,多么不吉祥。她正犹疑之间,已听见院中有了脚步声音,似乎警予和柳塘说笑而来。璞玉张皇无措,忙把手巾抛下,再看看镜中,见面上已被湿巾擦落一部,急忙又抓起粉扑,拍了两下,就转身向外。只见警予已走进来,口中叫着:“二哥来了。”
柳塘和玉枝随后走入,玉枝叫喊着直奔到璞玉跟前,柳塘大作其揖,高叫:“大喜,大喜!”
璞玉低着头,红脸不语,只拉住玉枝的手,警予就让柳塘坐下。柳塘道:“我还没跟嫂夫人请罪,昨天的事,也没预先通知一声,我自己实在荒唐,请嫂夫人随便责罚。”
警予接口道:“老兄你还说这话,我们现在感激不过来,咳!真没法可说,世界上所有的文字言语,都拢在一处,也不许表出我感激的心,只好拉着你笑一阵。她更是……”
说着见璞玉徐徐走过来,就“哦”了一声,很快的跳到柳塘身旁,用力把他按在座上。
柳塘“呀”的一叫,还没说出话来,已见璞玉到了跟前,盈盈拜了下去。柳塘大惊叫道:“这是怎么着?不要胡闹,我可不敢当!我也磕头。”
但他空自喊叫,身体被按住不能移动,只急得连连跺脚,不住把头儿前后俯仰,代表所说的磕头。这时玉枝在旁也只剩了发怔,看璞玉恭恭敬敬的叩头,叩到第三个,柳塘喊叫玉枝:“你还不拉着!他按住我不能动了。”
玉枝听了,忙伸手去拉璞玉,哪知璞玉那里已然礼毕,若有赞礼的司仪在侧,便该要叫出兴字了。璞玉叩完头,口中低低叫了一声,才立起来,警予也把柳塘放开。柳塘大瞪两眼,摇头着急道:“这太胡闹了,岂有此理!警予你真不应该,这又算什么?”
警予笑道:“你说算什么,当她谢你呢?不是的,咱们中间,无论谁对谁,全谈不到谢字,她这是行她应行的礼。”
柳塘道:“怎么该……该行?”
警予道:“我替她把心意说出来吧。她自从被你从地狱救出的那天,就觉着一种骨肉似的感情,恨不能跪在你面前,作你的女儿……”
柳塘叫道:“你这不是胡说,我可要发火了!”
警予道:“别火,别火,听我往下说。她觉着受你再造之恩,早存了这心思,只苦说不出口,现在你又成全她一次,她可再忍不住,就跟我说出这意思,我当然赞成。”
柳塘跳脚叫道:“你还赞成?你发昏了!”
警予道:“我一点不发昏,很明白,以你我的关系,她绝不能这样办,可是提升一辈,认你作老哥哥,总可以的,你没听见她方才怎样称呼么?”
柳塘听了,才不喊叫,只摇头发怔,半晌才道:**你们还是胡闹,何必这样。”
警予道:“难道你不愿认这妹妹么?”
柳塘道:“不是不愿意,只是……咳,叫你们把我闹糊涂了。这样嫂夫人未免屈尊,我怎敢妄自尊大?”
璞玉这时走到近前,眼含着泪叫道:“您就把我当个小妹妹看吧!我也知道不该这样髙攀,只是您待我恩德太重了,我想作不了您的儿女,就作您的妹妹,也得容易孝顺。”
柳塘道:“你说得我更不敢当了。好,我就是你老大哥,你就是我们姑奶奶,可是再别说这叫我受不住的话。”
警予笑道:“你只要答应,她还说什么!哈哈,你还不明白,她只为缺个母家,没人照应,没人应酬,才非认你不可。你答应了,她就只等充姑奶奶,享受各种权利,还有什么可说!”
璞玉听着,虽知警予这是解嘲之语,却不能不故作娇嗔,瞪了他一眼。柳塘已点头道:“别说笑话,其实我也巴不得这样,嫂夫人原没娘家,现在有了娘家,我没妹妹亦有了妹妹,这够多么称心。何况老弟跟我又多了一层关系,往后更亲热了。”
说着就指着玉枝道:“你也该给姑奶奶、姑爷行个礼儿。”
玉枝就要向警予、璞玉行礼。警予忙道+:“如嫂夫人,我可不敢当,你快拉着。”
璞玉一手拉着玉枝,一手推了警予一下,低声道:“什么如嫂夫人,你别乱叫!”
警予一怔,才问道:“怎么……”
玉枝已跳到门口,把门关上,才转身向着警予叫声:“姑父”,向璞玉叫声“姑母”,随即叩下头去。警予不好拉她,只诧异得瞪眼,连叫道:“这……这……”
璞玉却拉住玉枝,叫着:“好孩子,一说就是了。”
此际柳塘也看着纳闷,等玉枝拜罢立起,就望着她怔怔的道:“你是怎么……为什么叫姑父,姑母?”
璞玉接口笑道:“您不用瞒着了,吾早己知道她的细情。在您院里养病时候,玉枝就把实话告诉我了。玉枝方才办得很对,认亲还能不把身份弄明白了?”
柳塘听着,方悟玉枝已把她和自己的实在关系,告诉璞玉,只可笑着说了句小孩子真是嘴快。璞玉笑道:“您别怨她,还有别人也跟我说过。您想,我若不是知道内情,就肯在玉枝屋里住那些日子么?”
柳塘听了,明白雪蓉必也曾告诉过她,这一想起雪蓉,不由又发生对比感觉,看人得意,倍增自己伤心,就强笑着说道:“好,你知道最好。可是请你保守秘密,暂时别对旁人说。”
璞玉道:“那是当然,现在若不为我和玉枝的辈分,也不会露出来。”
玉枝在旁道:“您放心吧!我们很留神,没瞧我先关上门么。”
警予纳闷,半晌忍不住问璞玉道:“你们怎么回事?告诉我成么?”
璞玉道:“等闲着再跟你细说。你若知道这里面的事,就该更佩服我哥哥了。他生在世上,简直只为别人活着,遇着人就帮助成全,可是他自己倒……”
说着眼望柳塘,忽地眼圈一红,微微叹息一声,把底下的话便咽住了。
柳塘看着,心坎中立刻感到一阵温暖,觉得自己这妹妹没有白认,方才正名定分,她便以骨肉情分,心疼老哥哥了,不由也暗自凄感。但不愿璞玉这时候,说出自己的伤心事,损伤洞房的快乐氛围,就笑着道:“别瞎说了,什么叫成全,我只因本身不会寻乐,所以必得叫眼前的人都有快乐,好再把你们的乐分给我,哈哈!今儿可是该乐的日子,你们一对新人预备着点儿,少时就有客人到了。”
警予愕然问哪儿来的客人,柳塘笑道:“这样喜事,不得热闹热闹么!只是咱们这是倒装法,别人都是先招待宾客,闹完了喜,再行洞房花烛。咱是先行洞房花烛,然后请客道喜,这不过前后颠倒一下,并没什过异。只对于新人不大……”
说着恐觉下面的话有些碍口,忙又咽住。他本要说这样于新人不大方便,若是先请客闹喜,再入洞房,新人可以先劳后逸,一入洞房,便没了事,可以尽情欢娱,尽情休息,或是寓欢娱于休息之中,都无不可。但像这样先入洞房,后再请客,新人也许要以倦乏之身,于理宜休息之时,如今来服应酬之劳,未免有些疲于奔命了。但想想现在自己和璞玉已有兄妹之分,不能信口玩笑,惹妹妹揪掉胡子,就急忙咽住,改口说道:“只于没先告诉你们,未免仓促。可是我没机会告诉你们啊,倘若在昨天说了,岂不戏法全漏?若是夜里通知,也要叫你们不安,只可候至现在发表。好在都不用你们操心,我全预备了。”
警予道:“我的爷,你请的客人都是谁?什么时候请的?”
柳塘道:“凡是关心你们婚姻的人,全请到了。这样说吧,我是按着上次受礼的单子发帖,另外就不多了。”
警予道:“那么督署里面……岂止督署,连当地各机关里都惊动了,我怎……昨儿下午,我还在署里,怎没听一个人提起?”
柳塘笑道:“你在署里时候,请帖还在我家里。等你到了我家,帖子才出去了。我叫张福多预备下几个人,分头一送,两点钟就送齐了,而且都是送到住宅的。”
警予咳咳了两声道:“可是你帖上怎么写的呢?”
柳塘道:“自然是你夫妇出名,却并没提什么结婚,只写谨具喜酌恭候台光。”
瞥予道:“那还不是一样!你真会捣乱,办得这么急凑。我也本想请客,不过要延迟几天,因为王督军送给我一座楼,好比皇上赐食,不许不吃,赏黄马褂,不许不穿一样,所以想先搬过去,再请他们。”
柳塘道:“你搬过去尽可以再请,吃两次岂不更好?我所以这样忙,就因为这件事注意的人太多,既然成功,应该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警予想了想道:“这碴儿不对,你帖儿虽没结婚字样,可是今天当然这一请客,人们看着我们怎悄不声的已经到了一处,岂不要猜疑么?”
柳塘道:“我早想好了。昨夜的事,只咱们几个人知道,对外就作为没有。等客人来齐,我替你宣布,就说你们不愿作无味铺张,所以要按最简单,最朴实,最大方,最新式的办法,男的也不装新郎,女的也不装新娘,照常周旋宾客,到入席以后,就在来宾面前举行婚礼,只要一鞠三躬,再对来客鞠上三躬,作为请大家全作证婚人,以外多一点礼节也没有了,一句话也不用说,你看好不好。”
警予想想,觉得这是应该的,就道:“这样也好,我正要和你商量,怎样举行一回仪式,虽是虚文,却不可免。现在依你这样办去,自然简单,可是……”
说着看看璞玉,又向柳塘笑道:“只要你们姑奶奶不嫌简亵,我倒无可无不可。”
柳塘笑道:“我替我们姑奶奶……主张了。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夫妇只在心意投合,爱情坚固,至于结婚形式,虽然不可没有,却也无须过于重视。你们看,世界上那些仳离的怨偶,在结婚时,哪个不是礼节周全,证据齐备,到头儿也是毫无用处!至于你们两人,我敢担保,就是不举行一点仪式,不通知一个亲友,不交换一字证据,也照样坚如金石,终身无改的。妹妹,你说对不对?”
璞玉并不回答,只哏着嘴儿笑。她这时心里已是安如磐石,对于虚文自不在乎,不过为着旁人起见,觉得应该行一回婚礼,以符俗例。否则自己虽深知警予万分可靠,但旁人看着自己悄不声的就成了赵太太,势必胡乱猜测,所以还是得有回仪式,才能压下口音,表明身份。但却从着在大庭广众之间,行这新式礼节,不能像普通新娘那样无言端坐,还得作主人应酬,不知要被人们怎样调笑,那滋味怕不好受。而且所来的那些太太小姐,未必不知我的底细,更觉难以为情。想着有些不得主意,但转想这是自己最紧要的关键,也只好挺着干去。而且警予是什么身份?我为他的脸面,也得大大方方的作出太太样儿,若忸忸怩怩露出小家气来,岂不给他丢脸?我就豁出去吧!想着不由增出勇气,向柳塘道:“哥哥,你说的对,这样太好了!可是请客的事,您办得怎样?我们也该跟着张罗张罗,您已经够费心了,难道我们尽等着承现成?”
警予也跟着道:“对,对,这是我们的事,不能尽劳动大哥啊!”
柳塘笑道:“我已经全安排停当了。从昨夜你们入了洞房,我就在外面调度一切,现在算是万事俱备,你们无须操心,只养足精神,招待客人好了。”
警予又问筵席和其他执事。柳塘道:“你不必细问,大概落不了包涵。这样告诉你吧,只烟具就预备了十五份,烟膏就预备了六十两,雪茄和纸烟预备了四十多种。这里房屋虽不算多,可是二十多间,全收拾得可坐可卧,就是客人全住下,也能舒服。”
警予道:“这太费事了!”
璞玉道:“哥哥大概舒服惯了,所以也要旁人舒服。自己喜欢抽烟,所以特别对烟上注意。”
柳塘道:“不然。你想督署的人有几个不是我的同道?这上面怎能马虎,怎能不预备齐全!而且我向来主张,无论办事或是请客,总得叫宾至如归,才可以大家痛快,要不然根本不必惊动人。像那种飞帖打网的不用说了,最无聊的是只应个名儿,摆个样儿,酒席凑凑合合,地方紧紧窄窄,叫客人吃不饱,坐不住,一出大门就骂了大街。可是他却以为反正事已办了,客已请了,礼已受了,面子已作了,虽然吃燕翅席和吃窝头不同,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请客’字样来,才犯不上多花钱多劳神呢。若是这样,倒不如压根儿全免了。再说今儿我是替警予办事,请的又是顶阔的人,怎能叫他落了包涵。”
警予道:“你这一说,倒提了醒儿,哎呀!王督军就许撞了来。”
璞玉道:“那可怎么好?”
警予道:“他来就来,只不过多添点麻烦。最叫我头疼的,是他的老太太,一高兴跑了来……”
璞玉道:“怎么就惊动老太太了?我想未必。”
警予道:“你不知道,她对你这没见过面的干女儿,很是挂念,看见我就问,我又没法回答,这些日我直躲着不敢见她。你看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她就许凑凑热闹,难道还能挡驾?”
柳塘道:“若是这样,倒得预备几个人陪她。”
警予道:“那只得求嫂夫人了。”
柳塘道:“内人当然要来的。不过还得有……哦,那老太太不会来得太早,到时候准可以有你们同事的内眷在着,就烦两位够身份的陪陪好了。这倒好办,我现在已想起个难题来。”
璞玉问什么难题。柳塘道:“我的姑奶奶,你当我只你一位姑奶奶么,还有一位呢!我可把她怎么办?”
警予道:“是哪位?也是你的亲妹妹?那就和璞玉也是姐妹了,自然应该请来,可是别叫人家送礼。”
柳塘笑道:“对对,这位还是你的千大姨子呢!请自然应该请,可是我说的不是要请,她不用请已经住在这里。我为难的是怎么安排她?”
警予忽恍醒悟:“你说的是老绅董么?”
柳塘道:“是啊!”
璞玉道:“哦,我也想起来了,雪蓉跟我说过,她跟你拜了盟兄弟,充了老大姐。不过这有什么为难?”
柳塘道:“好,我的姑奶奶,你想想吧,今儿满堂宾客,还有督军老太太要来,加上这位老绅董,要闹成什么样儿!”
警予笑道:“这成了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
柳塘道:“她和刘姥姥不是一派。刘姥姥多么心灵,嘴甜,专能哄人高兴,世上作帮闲的应该供她作祖师,比什么应伯爵、贺世赖高得多。她若和刘姥姥一样,只当邀了场相声,还犯什么愁。我也并非说她不好,她那天真烂漫的一冲性子和那不懂眉眼高低的直率作风,本是好处,可是到这场合,谁能拦得住她不向人前摇摆,大概越是督军老太太,她越要去递递和气,论个老姐妹什么的。这没要紧,最怕她三句不离本行,万一在许多太太跟前,来一套稀罕的新鲜词儿,或者拉着人家太太,问当初在哪院混事,岂不糟了!就是先嘱咐一下,教她闭嘴不说,她也未必忍得住。就是看了她那种作派,也够要命。警予曾跟她同过座,大概就因为嫌脏,没有吃饱。警予还不是拐古人,都受不住,何况那些娇气的太太们呢!”
璞玉听了道:“可不是,这倒得想想。论我自己,可是一点不嫌她,何况她对我有好处,又这么热心,实在应该请她上座,恭恭敬敬磕几个头才对。无奈有着别人,这……怎么办呢?”
警予道:“其实也没什么,我跟大家说明,她曾救过璞玉,是我们的恩人,大家也不好意思挑眼。”
柳塘道:“你怎保得住都不挑眼?何况说明了,大家知道她是最下等的土娼,你却拉来跟官太太一同款待,这不是诚心藐视人!难免有人不快,再加上她说些难听话,又像那回似的,来个席上生风,放屁打嗝,外带抓痒,从袖口里乱洒芝麻盐儿,闹得大家坐不住,就许有个全体起堂的行市,你这主人把脸儿往哪儿搁!得了,还是请她回避一下的好。哪怕过了今天,再单独请她呢!”
璞玉道:“那可不好意思。她不是还在前面,怎好让她走?”
柳塘道:“我只好打个谎话,对她说今天请男客,叫她回去休息,明儿再来。”
璞玉想想,也只可如此,警予虽觉这样有些抱歉,但想起前次同席情形,也觉不好将就,倘若闹出什么笑话,反而失了爱护她的原意,就道:“这也没法,你看着办好了。”
璞玉道:“哥哥你千万婉转着说,别叫她不高兴。”
柳塘道:“我懂得,你放心吧!”
说着就立起道:“玉枝跟我上前边去,我一会儿打发你和老绅董一块儿走。你回家就跟太太说明这里情形,再带她一同回来,早饭在这边吃。”
又向璞玉道:“你们也该歇歇儿,我上前边去了。”
玉枝笑道:“说了半天,您干什么来了?”
柳塘道:“哟,可不是,我还忘了正事!”
说着就由玉枝手中取过一只小厘道:“姑奶奶,这几件首饰,算哥哥添箱的。”
璞玉道:“您怎还这样费心!”
柳塘道:“不算什么。我也知道你用不着,只人家送的礼物,就很富裕了。不过我想你们仓促办事,警予没得替你预备什么,在这个日子,你又不能不戴首饰,若是用那些礼物,一会儿送礼的本主儿来了,看着不大合适,所以我替你预备了几样。”
璞玉听了,又添了一层感激,很难过的说道:“您太……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柳塘笑道:“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早已自居是你娘家人了,这回算我聘出你的,自然该给你弄齐全了,谁叫你娘家没人呢!”
警予笑道:“这样说璞玉的头还叩晚了,敢情老大哥早已给妹妹打点了妆奁。这也没法客气,只好老实收下。
璞玉看看那厘里,是一副金镯,一副金镶翠镯,一串珠链,一对珠花,还有四只戒指,两对耳环,不由叫道:“呀!您还给这么些,叫我更不安了。还是没法道谢,因为这东西无论值多少,也抵不上你待我的好处!救我的命,成全我这人,都没有谢,为这东西……咳,哥哥,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只想寻个清静地方痛快哭一阵。”
玉枝插口道:“大好日子不许说这话,何况也说不着。谢不谢得碍哭什么事。”
警予道:“你不懂啊,她这是感激极了,心里憋得难过,只有哭一场才能发泄。不但是她,连我也有同感,这半天鼻头一直发酸呢。”
柳塘道:“别胡扯了,你说小孩子话,怎对得住嘴上两撇小胡!”
警予道:“这话不通,难道有胡子的人,就没有良心么?”
柳塘捻髯笑道:“此所以为老奸巨猾也!”
璞玉道:“怎么叫老奸巨猾?凭您还……”
柳塘摆摆手,指着首饰匣低声说道:“你看这个,就是我奸猾的证据,这是你元配嫂嫂留下的东西,本该归你现在这位嫂子承受。可是我因为她……不用提你也许明白,我就剥夺了她的权利,直自己收藏了几年,到如今才算拿来转送我所喜欢的人。”
璞玉道:“就是这样,您也不该全给我。还得留给玉枝妹妹。”
柳塘道:“她的份儿,我早已留出来了,不用你操心。”
说着就扶着玉枝走出,到了前院。只见老绅董好似方才睡醒,蓬头撒脚的立在院中,正看着众人忙乱。这时许多仆役,还有外雇的茶房,正在收拾房间。饭庄来人,也在厨房整理炉灶,要安排材料,都在奔走工作。老绅董看着他们,又犯了老毛病,作出主人样儿,胡乱指挥。一会儿跑到这边,说这样不对,一会儿走到那边,说那个应该怎样,人们不知她是谁,只得听着。老绅董正在兴高采烈。忽见柳塘由后院出来,就迎着问道:“敢情你上后院去了,他们起来了么?还没去道喜呢!”
柳塘道:“他们才醒,等会再去吧。”
老绅董又道:“这里收拾屋子干什么?还有饭馆子抬了这些东西,是要请客吧?”
柳塘只得点头。老绅董道:“这馆子是哪一家,是咱们常吃那家儿么?”
柳塘道:“对了,就是第一春。”
老绅董眉开眼笑的道:“第一春的菜可真好,我就爱吃他们的菜。那样……”
说着,似乎想起某种的美味,但又叫不上名儿,只得含混着道:“什么都是得味儿的,今天我该痛快喝一顿,给他们两口儿闹闹喜。”
柳塘见她如此兴会,直觉不忍再叫她走,但为顾全大局,又不得不照原议办,他就乘机说道:“喜酒自然得请你喝,可不是今夭,还得过过儿。”
老绅董愕然道:“怎么不是今天?这不都预备好了吗?”
柳塘道:“因为警予同事朋友太多,这里地方又小,所以分作两天。今儿先请男客,女客过几天再定规日子。我看你也够乏了,就回去歇歇去吧。到时候我给送菜去。”
说着又向玉枝道:“你也回家去吧,宝山在这儿给烧烟就成了。你回去告诉太太,今天这边尽是男客,她不必过来道喜,等明儿再说。我却得晚饭后才能回去。”
玉枝唯唯答应。老绅董见柳塘连玉枝一齐开遣,并不觉疑惑,认为真是单请男宾。但心里也有些怅惘,倒并非只为吃喝,她却有些老小孩的脾气,喜好热闹。方才柳塘这样铺排,以为必有非常盛况,可以大开其眼,却不料被列局外,不由面上现出消消的神气,好似小孩被人抢去糖果似的。但仍搭讪着道:“只请男客么?那我得走。可是……还没道喜呢,我先上后院去趟。”
柳塘道:“不必了,你改天不是还来么,何必忙在一时!”
说着就叫下人出去雇车,老绅董才不说话。过一会儿车已雇来,便和玉枝出门走了。
她自然回到雪蓉旧住宅了,玉枝却回家去接太太,在午饭前便又来了。好在客人没有早来的,只赵、张的家人,同吃了一桌。到饭后宾客才陆续到来。三点钟时,督军署副官长到来,言说少时督军老太太、督军本人和姨太太全要前来。璞玉听着颇觉受宠若惊,虽然非常荣幸,却又不免心慌。回想自己以当炉之贱,落溷之污,又加居孀之不样,可算世上最低微的人,本应该填沟壑,不料竟会一步升天,到了这步田地,自己真不知运气从何而来,也许前生注定,该有这样福分。在四五年前,老天爷便给安排下个警予,等在那里,预备今日夫荣妻贵了,只是我怎担承得起!虽然人们都是为着警予才看重我,但督军老太太这样贵人,也会认我作千女儿,这不和《法门寺》老太后认孙、宋二女作义女一样,我的命苦担不住,就得折去不少福分。不过这还是后事,只少时老太太来到,我……干女儿跟她说什么?那样阔的老太太,必有脾气,万一应承不好,惹她不喜欢,可怎么好?璞玉想着,比当日草莽小臣觐见君王,还觉悚惧,背上驶着一片冷汗,手里攒着两把冷汗,但还得应酬已来的宾客。那男客们都已各执其事,或是抽烟,或是打牌,女客却都聚在一起,围着璞玉和她说长说短,暗地评头论足。
璞玉见着她们,才知警予的话不错,真正漂亮的为数很少,而丑陋拙劣的,却触目皆是。由此可见这些阔人,大半起于寒微,除了已经富贵易妻的不算,大多村俗不堪,真是吃不得味,穿不得样。一位师长太太,身似皮缸,横竖一般宽,却在尚未甚冷的时候,穿了一件阔得出奇的大衣。这大衣是里外发烧,里子是金丝猴,外面是海龙,论起价值,总得过万,只是向来没见过这样穿的。何况那金丝猴的毛,总有三寸长,海龙也有一寸厚,合在一起,将近半尺,她那皮缸身体再加上这件衣服,横下又涨出一尺,简直像个吃饱的臭虫,跌了个肚皮朝天,只见手足蠕动,很难移挪。还有一位军需长的太太,直带了一座金店出来,一嘴大包牙全露在外面吸收空气,却有多半是金镶的。而且每个上面,都嵌红宝石或翡翠,有的扇形,有的棋子形,有的月牙形,有的花朵形,全不雷同。至于十个手指上,全带着戒指,还不奇怪,最惊人的是两只胳膊上,带有十多副金镯子,从肘际直到手腕,完全带满,不露肌肉,以致她的肘弯不能伸缩自由,只可带了个贴身女婢伺候,无论烟茶,都得递到口里,大约吃饭也得有人喂了。人们看着全都好笑,尤其她本身丈夫,很知道太太这样全副金装太不成样,更恐被人发觉自己富厚,因而考究来源,惹出祸患。无奈他向来惧内,主不了太太的事,只可听其所为。所以夫妇虽然同来,那丈夫却躲得老远,任太太在人群中独中眼毒,独出风头。
柳塘在周旋中间,也看见这两位奇阔的太太,不由想起一件旧事。在民国元年,正月中旬,袁世凯南下未成,引起兵变,京津保全遭焚掠。天津发动是正月十四,河北估衣街一带,多被焚烧,火光烛天,当地一班匪棍贫民,也都随着抢掠。直乱了一夜,才有警厅中人出头弹压,捉住了几十个遭劫在数的抢犯,枭首示众。到第三天,有一种石印的《醒华画报》,登载兵匪焚掠新闻,有一幅画是匪人抢当铺的情形,画的是警士队伍已来到当铺门外,抢犯纷纷奔逃,有几个人被践踏而死。内中一个妇人,大概曾进入皮衣库房,把各种皮衣都穿在身上,约有七八层,最外面一层是玄狐外套,头上还戴貂帽。因为穿得太多,跌倒爬不起来,才被人踏毙。还有一个也是妇人,只穿一件紧身小祆,却在臂上带了无数镯子,也倒毙在地。这妇人是进入首饰库房,抢了镯子,全套在臂上,向外走时,被别个匪人看见,向前掠夺,把她拉倒地上,恰值瞀队到来,众人由她身上向外逃窜,她就永远不能再起来了。柳塘看这幅画已有很多年头,但印象留得极深,所以这时一见这二位贵妇,立刻想起当初两个抢当铺妇人的模样,觉得十分相似,不由好笑:自己想入非非,怎把两位贵妇,和两个抢犯,连类而及呢。但再一转想,这两位贵妇的派头,明明告诉人以出身寒贱,这些东西,如何能到她身上?那来历恐怕和抢当铺差不多。不过她们并非单抢一家当铺,而且也非直接亲自行抢,可以保险不致被人践踏而死。除此以外,其实和报上画的妇人并没什么两样,自己连类而及,倒并非拟于不伦呢。
柳塘正在想着,外面忽报督军老太太和姨太太同到,大家一阵嘈乱,都迎了出去,接入上房。柳塘遥望这位老太太身材,颇为魁梧,满面的精神,带着福相,俨然是位起居八座,多福多寿的太夫人。那位姨太太年已中旬,貌不甚美,却是丰容盛窬,态度厚重。柳塘知道王督军是行伍出身,早年甚为寒微,太夫人曾为村中富户佣工,这位姨太太又是出身风尘,如今竟都变得这样气度高华,风仪凝重,简直是大家风范,可见居移气,养移体,是不错的。柳塘这里陪着男客,不大工夫,就有消息从上房传出,说老太太受了璞玉的大礼,实行认作义女,赏了四样贵重首饰。璞玉又拜见姨太太,认作嫂嫂,那姨太太因她把自己当正室夫人一样恭敬,十分欢喜,立时就从腕上剥下白金表和钻镯,当作见面礼。
柳塘听着暗替璞玉欣幸,在她可谓人生难得的际遇,可抵消多年所受苦况了。过了一会儿,又有耳报神到来,说老太太已和几位太太凑了一桌十胡,要璞玉坐在身旁替她照看,母女二人十分投缘,旁观者都十分艳羡。消息立刻传了出去,外面都纷纷议论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