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塘由小脚姑娘房中走出,听她直叫:“明儿可来,记住了,白天来!”
也不答言,自走到前楼,下了楼梯。楼下毛伙见下来客人,就开门向外让。柳塘反而站住道:“你们马掌班在家么?”
那毛伙听了一怔道:“你找我们掌班有什么事?”
柳塘就冒着说道:“我跟你们掌班是熟人,有事找他。”
那伙友上下打量他,似乎十分疑惑。倘然柳塘才从外面进来,便寻掌班,伙友儿还不甚疑惑。如今认识他是才挑识小脚美楼的客,从楼上打完茶围下来,又寻掌班,便觉可疑。虽然看他年纪已老,举止文雅,不像是个挑衅寻事的人,也生了防备的心,就向他说道:“您有什么事?只怕我们掌班不在家。”
柳塘笑道:“你少来这一套,瞧我是什么人?找你们掌班会有什么事?你就快叫去吧。”
那毛伙犹疑一下,才道:“你先请这屋里坐,我给看看去。”
说着,将柳塘让入一间空室之中,便自去了。过了一会儿,忽听外面有女人声问道:“就是这屋里么?”
遂见门帘一启,有位半老徐娘,走了进来。梳着盘头,脸上未施脂粉,天生的粉脸儿,虽然年将四旬,皮肤依然润腻,身上穿着青锻长马甲,露着两条紫花缎的短袄袖儿,脚下也是缠足,却走得很稳,像端着一碗水的走进来。柳塘一见,便知是个女掌班。
因为此中惯例,男掌班不大敢见生人,固然男掌班多是混混出身,仗着舍生卖命,造成市井英雄,博得妓女垂青,延揽入幕。入幕之后,就好似做官的得了肥缺,一面凛于独占春光,必受妒嫉,外间大有人图侬;一面再想到自己如何得来,恐怕再如何失去,大江后浪催前浪,催了前浪,后浪就变作前浪,难免没有后浪相催。于是因保盈持泰之故,而生出凭高临危之心。好比昔曰的草泽英雄,原以杀人越货为业,出生入死,不知畏惧。但一朝因时逢势,成为大官,立刻就护卫森严起来,把昔日匹马关山的勇气全消失了。于是虽名为给妓女撑门顶户,而实际却只仗着一般虚气儿,并不用真杀实砍,并且抱着得省事就省事主意。这三玲书寓的掌班,自然也是如此,突然听有生人来访,不愿自己露面,便先派女掌班来查看情形。好在自己这件交涉,并不需要秘密,只要是此中负责的人,都可以接头。
想着,见那女掌班已走至近前,含笑说道:“二爷,是您找我么?”
柳塘听她语声甚为柔媚,而又抛开了男掌班,径问是否找她,只这一句便听出是个老江湖,便笑道:“对了,你请坐。”
那女掌班坐在椅上,便问柳塘贵姓,恰巧柳塘也问她贵姓,二人同时开口,两句话碰在一处。那女掌班一笑道:“我姓马,您呢?”
柳塘回答:“姓张。”
望着她笑时嘴儿向旁一歪,露出几颗白牙,似乎由唇角往外流媚气,不由心中一动,再仔细端详,忽然叫道:“你不是五华班的绣文么?”
那女掌班闻言一怔,望着柳塘道:“您怎么认识……我瞧您也面熟,您是谁啊?”
柳塘叹道:“一恍儿二十年,怪不得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们眼力向来是好的,都想不起我是谁,怎么我倒能认识你?足见我是老迈不堪,完全变了样儿,你却保养得好,和当初没差大格儿。”
那女掌班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呀?”
柳塘笑道:“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往二十年头里想吧。你初混时开过几回苞?”
女掌班假装不好意思地道:“呦,什么话,哪还有几回?只一回呀。”
柳塘摇头道:“不然,你不只一回。”
那女掌班听了,似乎猛有所意,立刻红了脸,叫道:“呦,你是张二爷呀?”
柳塘道:“你的记性还不错,居然还想得起我来。”
女掌班道:“你可太老了,若不提起,我简直认不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柳塘道:“我何尝知道你在这里?并且找的也不是你。只因有点事情想跟你们亲家儿商量,你既替他来了,就跟你说也好。”
女掌班道:“什么事呢,哦,我明白了,必是为我们小老九来的。”
柳塘道:“老九是谁?我还不知道。”
女掌班道:“不是有位王大爷,要弄小老九从良,我要了三千,他只给一千六,把事情冷下去了。今儿你不是给王大爷打圆盘来的么?”
柳塘知道她误会了。心想,今日遇见这个旧交,璞玉的事,或可容易商办。但是她却深知我是财主,恐怕要起价来,格外凶狠,自己且试探试探再说。就道:“你猜错了,我并不为这个。今儿晚上有处应酬,吃完饭出来,走到这溜儿,忽然犯了烟瘾,就走进你们这班子,想挑个人坐会儿,顺便抽顿烟,就随便挑了个人儿……”
女掌班道:“你已挑过人儿了?挑的是谁?”
柳塘道:“就是那个小脚儿叫美楼的。”
女掌班噗昧一笑道:“好,你怎单挑上她?那是我们打更的高三的老婆。去年有一回夜里丢了许多东西,我叫高三赔出来,他赔不起,就央告把他老婆送进来混,赚钱慢慢赔补,我答应了。等他把老婆送进来,那份模样,简直差着八等,半个月只开了两回张。我说别白占屋子了,趁早滚吧,哪知她倒混上了瘾,说什么也不听,一撵她就扑通跪下,闹的我也没法儿,只好给她一间下房,两顿下饭。你怎么看上这扔货了?大概一挑上就让进本屋,得优待了一气吧?”
柳塘笑道:“那就不用提了,咱们先说正经的。我在美楼房里,听见后院有人啼哭,问了美楼,才知道你们接进个新人儿,还带着两个孩子,有一个孩子病得快死了,听着觉得可怜,想做回好事,就托美楼请掌班商量。美楼不敢管这闲事,我只可下楼来自己办,想不到你是这里的掌班,事情就好办了。我且问你,这个新人儿是买的,还是租的?花过多少本儿?”
那女掌班沉吟道:“她是……是柜上买的,花了不少钱呢,你说这个打算怎样?”
柳塘道:“我想仗着我的老面子,咱们的老交情,请你怎样想个法儿,把璞玉放出去,她实在太可怜了,又有两个孩子……”
说到这里,女掌班已愕然问道:“怎么……你怎么知道她叫璞玉?这碴儿不对。她在我们这儿叫做宝珠,没一个人知道她的本名,这绝不是美楼告诉你的。张二爷,这是怎么回事?”
柳塘知道自己把话说漏了,暗叫糟糕,只可实说道:“实告诉你吧,你不用乱猜,请想,我是什么样人,还会安着不好的心,来图谋你院里的人儿?我倒是有心来访这璞玉的,可是跟她并不认识,只为我新近恋了个饭馆女招待,和璞玉同过事,现在知道璞玉落到这里,就求我想法救她。我今儿到这里看看,果然有这么个人,所以请出你来商量。你不用嘀咕,我绝不会明夺暗诱,把你们的人儿弄走,也没那种能力,既然出头,自然要讲交易,拼着洋钱倒霉。可是你得明白,我的家境已不是当初了,这件事又不关我自己,只为行好。再说,那璞玉也不是什么红姑娘,你们也未必是贩本来的,你若是不即不离的要价儿,咱们就把这件事凑合着办了;若是老虎大张嘴,我也没有法儿。现在把话都说完了,你去商量商量吧。”
那女掌班听着,寻思半晌道:“原来这么回事。不过那个璞玉,并不是我们本柜上的人,你知道我们这行向来乱七八糟,一个孩子就许有三层领家。那璞玉应名儿是我们柜上的人,实在她还有正式领家儿。要是我的孩子,立刻就叫出来给你领走,还提得到钱哪?谁叫隔着手儿,我只能做个中间人替你去问问。”
柳塘情知她借词推托,先把自己抛清,以为讹索之计。但也不说破,只点头道:“不管是谁的孩子,你就给办去吧。好在咱们是老交情,我也不说客气话了。”
那掌班道:“你得明儿来听信。”
柳塘道:“不成,我现在就要听回信。”
女掌班道:“瞧你这性急,也得容我找她的领家去呀。”
柳塘道:“她的领家又不是住在山南海北,左不过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你就快去吧,我在这屋里等候。劳驾叫伙计再送份烟具来,可替我弄点儿好烟,别再给那臭泥抽了。”
女掌班明白,柳塘已知她的隐意,就立起笑道:“好,我去找着看,若是找不着,你可别怨我。”
柳塘摆手道:“去吧,去吧,何苦费这些唾沫,给你们亲家儿留着好不好?”
女掌班笑道:“缺德,你快白了胡子,还这么缺呢!”
柳塘拍手笑道:“请你再骂一句,我就是爱听你骂缺德,二十年来,我把什么都忘了,只有你那次骂的缺德,至今还像在我耳边晃悠呢。”
说着,又低声道:“你出去见了亲家儿,可别告诉他说二十年头里在你身上缺过德的张二又来了,他一吃陈醋,就来揍我一顿,那可受不了。”
女掌班听着并没说话,只笑得咯咯的,走出去了。
柳塘听她的笑声,似乎蕴有许多回忆,不由也想起这绣文昔日当年,头戴窝兔皮帽,身穿银灰摹本缎长袍,外套巴图噜式青绒小坎肩,站在台上唱大鼓时的翩翩风貌,真是令人爱而忘死,使人没法不对她做出所谓缺德的事。这就和新近一位女伶故事一样,唱旦角的女伶,被她唱丑角的舅父巴结长大,渐至唱红,追求的人日见其多。那位舅舅见情势急迫,恐怕他人捷足先登,就借着近水楼台的方便,尝了甥女的鲜。那甥女骂他没出息,那位舅舅作着汤勤式的念白道:“不怨舅舅没出息,怨外甥女你生得太好了。”
这乱伦的事固不足传,但这有趣的话,却己寿世,常常被人套了使用,藉以取笑。当日自己对这绣文,也真有不怨我只怨她之感。只是到了今日,她已虎狼芳纪,我也风烛残年,欢场绮梦,渐灭如烟,青春不留,黄金将尽,过去的情味,只能追想,不可复得了。柳塘正在感慨,便有毛伙又送进烟具来,柳塘急忙烧吸,觉得比在楼上吸的强了许多,连吸了几口。有个伙计进来换茶,问柳塘可仍要美楼来伺候,柳塘惊得没口拦阻道:“得得,让我清静会儿,别惊动她吧。”
那毛伙一笑而出。
又等了半天,那女掌班方才进来,坐在床上,不言不语,彳以乎为难,又似出神。柳塘瞧着,已知其意,就笑道:“怎样,你见着那位领家没有?”
女掌班点头道:“倒是很巧,居然见着了,她正在对门闲坐呢。”
柳塘道:“你既见着,那件事说的怎样了?为什么不言语?哦,我明白了,哦,我明白了,必是她那领家要价太大,你觉得不好跟我说,对不对?”
那女掌班哧的声笑道:“你真是能掐会算的机灵鬼儿,可不是这么回事?”
柳塘道:“既是这么回事,你就说吧。有他漫天要价,就许我就地还钱,至不济我可以不管了呢。他倒是要多少?”
女掌班伸出四个指头。柳塘道:“哦,四万?”
女掌班笑道:“德行,四千还不够受,还说四万!”
柳塘笑道:“四千么?要的未免太少,他别喝醉了吧?还有两个孩子,该怎样算法?是归里包堆,还是另外算钱?”
女掌班道:“孩子都是男的,算什么钱?买了娘去,就带着儿子,作为白饶。”
柳塘道:“买一个饶俩,真比大赠彩还便宜,这一来。倒弄得我不好还价儿了。”
女掌班道:“你怎么这么贫哪?敢是大烟抽足了,若是进来不给你拿烟具,大概你没这许多废话。该怎样,快说真个的吧。”
柳塘道:“哦,忙什么?敢是你那亲家忙着听回信儿么?老相好的,今天你别尽为你亲家儿打算,也得瞧着老交情,在一万分之中偏向我一两分,我就感激不尽。咱们凭良心说,这个璞玉既不是红姑娘,又有两个孩子,就按她十六岁生头胎,现在也二十多了,又不是正当年正红的宝贝,你们就好意思要四千?请问,娶个十八岁的压码头唱手,得多少钱?那还不要几十万哪。当初我弄来凤院的宜春从良,出了破格儿的大价。才花去二千多银子,把整个天津卫都震动了,你总知道宜春是什么样姑娘啊?”
女掌班道:“你不能拿康熙年间的事作比。万人迷说道,那年头儿下雪下白面,下雨下香油,穷光棍在家里坐着,还从天上往下掉小脚娘儿们呢。”
柳塘道:“是啊,我并不敢拿那年头儿比。再说,你们这里是上等班子,也不能把你跟大冶县的姑娘比。”
女掌班道:“什么叫大冶县?”
柳塘道:“你不知道啊?大冶有个歌儿,是,兴国大冶县,麻皮实在贱,打泡三文钱,还饶一碗面,你瞧这够多么贱?”
女掌班笑得前仰后合,直骂缺德。柳塘笑道:“不错,这本是我们朋友缺德先生告诉我的,你骂他吧。现在一碗鸡丝汤面,就得三四角钱,三文钱当然不成了,我怎能将今比古?不过你们讨的价也太大了些。”
女掌班道:“你别你们你们的,这里面没我的事。若是我的人儿,早送给你了,这不是她领家的价儿么?你嫌多可以少给,我替你说去。说不成,她有她的人,你有你的钱,碍我什么?”
柳塘道:“相好的,别来这一套,我说句肺腑的话,你也老大不小了,在这里混了二十多年,方才你骂缺德,谁缺德啊?只有你们这种人才算把各式各样的德,全缺到了。你先别着急,听我说,说不对再骂我。你混了这些年,迷惑了成千万的人,里面有多少为你倾家败产,多少为你气死爹娘,多少为你拆散夫妇,多少在你这儿传染梅毒,回去着上老婆,断宗绝后,就是生下一个,也得看着粉雕玉琢的婴儿生生烂死的?这还可以说他们自投罗网,找了你来,你没上他们家里拉去。可是买孩子,卖孩子,虐待孩子,那却是你们自己作的孽啊!人家好好的孩子,叫你们弄到宇k,像畜类一样虐待,造出种种非刑毒打。到稍长大时,又凿丧她们的天真本性,强造成个淫贱的人,跟你们同流合污,永远不知道学好上进,好好的女孩子都给毁死为止,这要损多大阴骘?你不要看天宝班李老婆儿,居然混得有财有势,大官儿都拜她作干娘,此只哄吓了一时,到现在也完上来了。再说,像她的又有几个?我亲眼儿见着当过台柱、开过班子、很阔了一阵、结果病死在落马湖、倒卧在三不管的多了。你别觉着现在不错,干你们这行,还有积成富翁的么?也不过左手来,右手去,没有真财真产,只支着空架子,混个外面热闹。就按你说,现在有伙计、老妈捧架子,亲家儿哄着伺候着,觉得乐子不小,其实也就因为你有这个生意,有几个孩子,能够生财,所以人们都蜜蜂似的把你当蜜盆抱着罢了。倘若有朝一日,你的孩子走的走了,跑的跑了,生意赔钱,把班子叠了,那时,请问你那亲家儿可肯把你当作结发夫妻,接到家里养着么?只怕还不用到那时候,只要你的生意萧条,他花着不顺手,你就难免要受气,连个狗也不对你摇尾巴了。相好的,我因为跟你是老交情,才说这话,你自己往后想想,若是害怕,就在这时候积点儿德,给人道儿走,就是给自己开路儿,将来遇着马高镫短,也有人给你路儿。我这话可迷信点儿,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说到这儿,再告诉我的意思,我近来家境并非往日,敷衍外面,都很吃力,况且为这件不干己的事,也犯不上当住宅,卖祖坟。说句痛快话,我只能拿八百块钱,你若答应,我就谢谢,不答应,这就叫她认命,我也没法了。”
女掌班听着笑道:“难为你连说带比划,成本大套的,比串巷子妞儿唱的妓女自叹还有劲,还是真有新词儿。”
柳塘听了,知道自己这一套苦口婆心的话,算白说了,就也笑道:“这只算给你醒脾,你当时调大鼓听就对了。”
女掌班道:“你的话句句都剌我的心,可是没用。告诉你吧,面人儿在这里面混三年,也把心变铁了,何况我混了二三十年?我什么都明白,你说的实在不错,我将来不定落到什么份儿,反正有坏没好。我从前十年就想到了,可是也想开了,管她怎样,只要目前玩玩乐乐,乐一天算一天,将来包埋席卷,那也活该。别说我这样的,就是下等地方,有时候去了,背着弦子打茶围的脚行客人,故意发坏,唱什么姐姐挨饿,叉杆淘粥,诚心拿穷姑娘开心。那些姑娘听对了景,都难过得眼泪汪汪的,等到唱完,立刻就忘了这回事,又小张小王的乱打乱闹,姐姐妹妹乱骂乱卷,该抽签的抽签,该吸白面的吸白面去了,哪一个曾受了警教学好呀?”
柳塘心想,我说了半天,她不只当作耳旁风,居然还抬出一篇道理,证明我说了废话,不由笑道:“这样说我也是对牛弹琴了?”
女掌班呸了声道:“你才是牛呢。我也不是不信你的话,也不是不懂你的话,只是你的话对我说不着,因为璞玉不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做主,想积德也不成,想损德也没用。现在你不是出了八百块么?我就对她那领家去商量,成了最好,不成我也没法再管了。”
柳塘道:“你别不管啊,你不管,我还托谁去呀?”
女掌班道:“凭你张二爷,还不是用人有人,用钱有钱,我又算什么?”
说着,就走了出去。
柳塘知道今天算失败了,自己作得章法大乱,还不如在访知璞玉在此以后,就悄然走去,另想办法。如今既已打草惊蛇,把事闹明了,对方讨这样大价,自己固然可以拿得出来,但恐大为吃力。为陌生人,如此受累,未免犯不上,而且即使我现在就肯拿出三千,只怕对方把事更看易了,还要有许多需索,越发纠纷。反正这事大概是不成了,只好另外想法,可是另外有什么法儿呢?柳塘沉吟半晌,仍打不定主意。那女掌班少时回来,果然不出所料,她说:“璞玉领家开头咬定三千,经我从中说和,才肯让了三百,并且说这是到头的价儿,再少一个大也不成。”
柳塘听了笑道:“难得他还肯让,这也不错。我就回去查点査点家产,若是凑得出这个数儿,明儿就给送来,若是凑不成,我还得另外张罗去。”
女掌班笑道:“你太客气了,这点小款,凭张二爷还不是手到擒来?回家扫扫地就够了。”
柳塘道:“对了,我家里满地都铺着金子呢。你们是只看见大爷逛窑子花钱,没见过大爷上当铺变钱。我说你不信,得,明儿再见,我走了。”
说着,立起戴上帽子,又取了一张钞票丢在床上。女掌班看见叫道:“你这算什么呀?”
柳塘笑道:“你爱算什么算什么,反正我是按着老规矩,进了这门儿就得留下钱。你现时不接客了,若算盘资,怕落你们亲家的包涵,那就赏伙计吧。”
那女掌班果然叫进伙计,请安谢了。
柳塘出至门外,见已落灯。心想,今日竟耽搁了许多工夫,由华灯初上,以至落灯,可谓极打腻之能事。旁人看着,定以为我在这里面享了无限艳福,又岂知我倒受了许多罪孽,无数气恼。营救璞玉的事,算已九成失败,改日见着雪蓉,将要作何答复?想着怅怅惘惘,就向前走。忽见由一家班子门内,走出两个人,一个是蓝灰缎子长袍,青缎马褂,年只二十多岁,是翩翩公子样儿。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胖子,穿着平常,随着那少年胁肩讥笑,像是帮闲的样儿。这二人正走在柳塘前面,只听那胖子说道:“二弟,你真是福气不小,这个老六,又热上你了,你瞧这个劲儿。”
那少年道:“什么劲?我觉她还没有云香院老四有劲儿呢。你看她不大说话,哪及老四缠脖上腿的?”
那胖子哂着嘴道:“啧啧,你这一说就雏儿了。她不说话,是心里使劲儿呀,你没见她只不错眼珠的瞧你,又赖在屋内不出去,这才是真劲儿。到咱们临走时,她不是跟在你后面打体己么?打了什么体己?快告诉我。”
那少年道:“你怎么知道?”
胖子道:“我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些年真白逛了,你就快招吧。”
那少年很得意地道:“她拧了我一下,又踢了我一下。”
胖子道:“就这两下儿,里面藏着有两万句话,这才叫千金难买。”
那少年道:“藏着什么话呢?”
胖子道:“话可多了。往近处说,是叫你少时回去住夜;往远处说,是叫你弄她从良。二弟,这事要叫我遇见,我早就晕了。”
那少年道:“依你看,她跟我真好?”
胖子道:“当然真好,差点儿就敷不下我的眼去呀。”
少年道:“我该怎么办?一会儿再回去一趟好么?”
胖子道:“你别这么热气,也得沉住些儿,好叫她看得起你呀。”
少年道:“怎么叫她看得起呢?”
胖子道:“明儿邀几个人捧她桌牌,捧完了,她准得死乞白赖地留你,那时住下才够谱儿。”
少年似乎为难道:“我哪儿邀人去?同学们都不干这个,我又怕他们知道。”
胖子道:“人我可以替你邀,你只预备钱得了。我邀朋友,跟你是生人,不能出钱打真的,只能给你摆个样儿。等着打完了,你一开发,再请他们吃顿饭就完了。”
少年沉吟着道:“不瞒你说,我这些日子花亏了,老头儿那里再要不出钱来,柜上也至多能支几块,这可怎么办?”
胖子哈哈笑道:“二弟,你真是傻子。凭你那等人家,哪儿不是钱?上回我上你家去,小客厅里那只博古架子上的古董,哪件儿也值几十,你拿出两件来,我就可以给你变钱。”
那少年道:“拿倒好拿,只是若被老头儿看出来呢?”
胖子道:“那些东西就会看出来了?就是看出来,也只能追问下人,怎会疑惑你这大少爷呢?”
那少年想了想,道:“我拿出来,你可准替我换钱?”
胖子道:“那是自然,你放心。可是得记住,拿那只雨过天晴的大肚子瓶,还有那只玛瑙荷叶碗,还有顶上那只小金佛,这几件能够立时变钱,若是别的,就怕不易出手,耽误日子,你也是着急。”
那少年点头道:“好吧,明天你在哪儿等我?”
胖子道:“还是晌午在饭馆见吧。”
少年道:“明天我家有事,怕得过午才能出来,咱们还是午后,在澡塘见。”
胖子道:“午后见面,早饭我吃哪一方呢?要是那样,我可要上北仓我们亲戚家去拜寿,叫他们留住,就许三五天回不来了。那么,咱们方才提的事,等我回来再办吧。”
那少年道:“你这是……明天早饭没人管?你不许回家吃饭去,干嘛非得上北仓,你家里没有饭么?”
胖子道:“家里倒是有饭,只是没有做饭的人。我们老伴儿住娘家去了,若是她在家呀,给我包个饺子,抻个面条,贴个饽饽,熬个鱼嘛的,那就美死我了。别说是你,不过请我吃个五芳斋、洪宾楼,就是有人用汽车接我上聚和成,我也不去。吃燕窝银耳,也没有老伴儿陪着吃窝头儿美啊。”
那少年道:“在家里陪着老伴儿有什么美?”
胖子道:“你不知道啊,你是没尝过那种滋味。比如说吧,你明儿给老六打了牌,她留下你了,朋友们全滚了蛋,只剩下你们小两口儿坐在床上,横坐竖坐,挨着坐,叠着坐,不管怎样坐吧,床前面放只小桌儿,把你们的夜宵儿摆上。人家戏里是五鼓才吃战饭,你们的战饭当然得早点儿吃。她这么把小酒儿一斟,小手儿一端,要不然再用小嘴儿喂你一口,你再来个回敬,就这样交杯换盏的喝着吃着。吃完了,伙计把残席撤去,老妈子铺好了床,带上门出去,老六似笑不笑,似羞非羞的向你说,天不早了,睡吧。说完就一把推你倒在床上,她一溜烟跑进帐子后面去了。”
胖子说着,故作筋软骨酥,前仰后合的样儿,叫道:“哎呦,哎呦,我说着都有点受不住了。”
那少年似乎被他说迷了心,有些摇摇不能自持,就道:“喂,胖子,你明儿务必等我,别上北仓。”
胖子道:“我去不去倒是两可,就是明儿早饭没人管。”
少年道:“我管,你一顿饭要多少钱?”
胖子道:“那还能讹人?一块,两块,随便你。”
那少年从袋中取出皮夹,打开拿出两张钞票,道:“剩两张都是五块的,上哪儿去破开?”
那胖子伸手抓过一张道:“破什么?五块的更好,我也该买双鞋了,要不然穿着瞪大眼的破鞋,怎么陪您大少爷逛呀?”
那少年无可奈何,只得叮嘱他明日务到约定地点相会,不可失信。那胖子还懒洋洋的应着,大有自重的样儿。出至街上,二人才各自东西。
柳塘听了个满耳,心中十分气愤,自思这是谁家大好子弟,相貌堂堂,举止翩翩,很好的一块材料,怎的结识上这种游手匪类,既受胺削,又被诱惑,简直调唆从家中偷盗东西了,一个极有望的少年,从一个损友身上,这就算堕落下去,好比跳到河里一样,没能力的,就要很快惨遭灭顶,永无踪迹,稍能挣扎的,也不知要挣扎多少时候,才有登岸之望。这少年一经堕落,若能在十年内觉悟过来,还算他祖德深厚,否则要愈陷愈深,直至身败名裂,产覆家亡为止。无论父母怎样慈爱,妻子怎么恩情,师友怎样厚望,但那总是要他学好向上,却抵不住损友一言一事的引诱,都是叫他向下学坏。因为人性本恶,如水性的常向下流,真真危险到不可思议。
本来蔑片帮闲,古已有之,说书唱戏,永远少不了贺世赖一流人物。就是自己当年,初出马作荒唐事业,也会养着一两个帮闲,借他们作奔走随侍之人,开心解闷之具,日久也很受不了把持操纵,欺蒙哄骗。自己却离开他们便寻不着快乐,不但饮食症逐,少了他们的帮腔凑趣,便觉寂寞寡欢,即使相与个娼妓歌姬,本是幽秘的事,可以自得其乐,但是若没有他们的批评讲解,就好似外行买着古董,不知真赝,必得待名家鉴定,方能懂信而生美感。
其实名家自己,是否心里有准,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帮闲的人,更是只为自己喜怒利害而下批评,姑娘给他们好处,便对我说她情义深厚,把打骂也说成恩爱,轻狂说成活泼,卑污说成风流,竭力使我入迷花钱,他们好去分肥;若是姑娘不给好处,他们就反其道而行之,把真情说成假意,端庄说成麻木,体贴认为轻藐,诸如此类,非得叫我断道跳槽不止。只是虽然如此奸狡,但却还自知身份低微,任我呼来叱去,.有如奴仆,而且他们也不敢说过分的话,作错格的事。方才这个胖子,却和我当日所见.不同,不但态度骄狂,处处露出挟制那少年的意思,把他摆弄于股掌之上,而且教唆偷盗,当面抢钱,那少年直如受了他的催眠,宛转服从,甘落陷阱。这胖子真真混账王八蛋,可杀不可留。可惜我不认得那个少年,只有看着他堕落,不能拯救,否则定要告诉他的父兄,既做件好事,也可乘机惩治这胖子一下。解我的恨,就枪毙了他也不为过分。但是看他的手段,却也令人佩服,一切都用宛转曲折的笔法加以诱惑,使对方自入壳中。只看他为敲一顿饭钱,竟奇峰突起的造出北仓一事,说明三五日才能回来,针对那少年的明日紧急邀约,一面又清讥徐引的,由自己老婆身上,提到那妓女老六,由老六再描摹出明晚对方的兴趣,说得绘声绘影,恍如身临其境,便那少年神驰心醉,暗示以若肯出一顿饭钱,明朝便得享此乐,否则渺茫无期。那少年到这时候,又怎能再吝惜微资?然而饭钱到手以后,他的鞋立刻又发生问题了。由此看来,现今世界百事进化,帮闲似乎也成了一种高深技术,这胖子虽然万恶,却是才具优长,只可惜大才小用,费了偌大心机,如许技巧,也只能在这小胡同里骗上几块钱,我倒替他抱英雄不遇之憾了。柳塘想着好笑,就坐车回家,和玉枝又谈了一会儿,父女二人才各自睡下。
自此之后,柳塘虽未忘却雪蓉的托付,那璞玉的苦情,但苦于一筹莫展。既因家境关系,舍不得平空花去许多金钱,又料到即使如数付钱,也未必真能救出璞玉,便能救出,也仍将有大纠葛。于是,竭力搜索枯肠,想寻个快刀斩丝的爽快方法,无奈连过几天,仍是毫无主意,而雪蓉的吉期也就到了。柳塘只得先办自己的事,太太更是热心主持一切,把前院东西厢房,整理得富丽堂皇,而且陈设器具,完全一样,表示对二位姨太太毫无偏倚。到了喜期前夕,先把玉枝移入厢房,又把至近亲友请了几十位,虽然不要大肆铺张,却也得小具仪式。依太太的主意,玉枝虽早几天进门,却未曾稍有举动,有些委屈她,所以预备在雪蓉进门之日,要玉枝一同行礼致贺,在亲友面前,就算她俩一同进门。柳塘别有会心,一则和玉枝己成父女,不愿再在人前落这一层痕迹,二则玉枝的事还未曾与雪蓉说明,她进门时看见又多一人,成了双份,必然大为不悦。固然事后可解释,但当时究竟难堪,就对太太设词反对。但太太却似偏袒玉枝,定要她和雪蓉一同风光,反问柳塘何以如此偏心?把雪蓉捧诸天上,将玉枝置于冷宫。柳塘无可分辩,只得拉个皮子,改口附议。心里却暗怨太太,你自觉是给玉枝争面子,却不知反给她添麻烦,我们这是父女,你何必叫她多受一回羞辱呢?但这话既不能实说,只暗自抑郁。
随后又提到名次问题。柳塘公然在袒护雪蓉,言说应以年龄序,雪蓉比玉枝大两三岁,当然她是大姨太;太太却说向来的妾,都以入门先后为名次标准,走遍天下,都是如此。这就和官场中以作事年数甄定资格一样,当然资格老的先行提升,若按年岁分别高下,难道大总统该由全国最老的人作么?再说,家中比如有了八位姨太,年纪从二十一到十八,次序早己排好,忽然又娶进个二十六岁的来,难道原有的都挨次降下一名,让她作老大么?若是这样,姨太太就都没了准号儿,来一个就重排一回,这是你们张家的规矩呀?柳塘所以要雪蓉为大,只是因为玉枝徒拥虚名,并无实位,把她排在第二,日后或是出嫁,或是正名定分改称小姐,这二姨太就可以泯然无迹的取消。若是把玉枝作为第一,雪蓉作为第二,将来玉枝资格转变,就没了第一个姨太太,那时,雪蓉若仍称二姨太太,好似她前面还有一个,使玉枝的痕迹永难消失,若把雪蓉提升一步,更改名称,又是一回麻烦。柳塘这理由仍不能明说,只能甘受袒护雪蓉之名,和太太辩论。无奈太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柳塘竟又失败了。
当时,一切计议妥当,柳塘要回前院睡觉,太太又出了题目,问他回哪里去。柳塘一时忘记玉枝已移入新房,就说仍回老地方睡去。太太道:“什么话?玉枝今天才移到新屋,怎能叫她空房?我不是偏向她,只是主持公道,非要叫她占先不可,你今儿得老实陪玉枝去。”
柳塘听了,只可连应说好。太太还不放心,把他押解着送到玉枝房中,坐了一下,方才回去。柳塘把烟具取来,在玉枝床上吸着,一面悄悄告诉她和太太商定的事,以及自己不能力争的苦衷。玉枝听了,很不好意思地道:“太太也太爱操心了,何必这样照顾我?”
柳塘道:“她因为你是她的私人,所以特别向着你,哪知倒引你的怨恨,我也是没法儿。咱们只当唱戏,把这场敷衍过去吧。明儿你就给她一个满不在乎,随班行礼,好在不论怎样,咱们父女终是父女,现在咱们为着种种顾忌,不好说明,等将来我给你找好了主儿,自然还得请来亲友,诉说咱们的隐情。”
玉枝听了,半晌无言,忽然凄然欲泪地道:“爹爹,在您初认我作女儿的那天,我心里倒真想借着您的力量,赶快寻个终身着落。现在伺候您这几天,觉着您待我比亲儿女还好,我已经把爹当作生身的亲爹,您的恩义我永远感激不尽,己不想嫁人了,只求服伺您到百年以后。”
柳塘笑道:“傻孩子,别胡说了,你嫁人不嫁,本没问题,服侍我一世,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我太老了,不能管你一世,所以应该趁着我在世给你找个婆家,就算是托个别人替我管你,将来我死时也可以放心。若是我能够长生不老,那就用不着托人了。”
说着,又叮嘱明日雪蓉进门时,她看见有你,就许神色不对,你只不要理会,随人摆布,到夜间我和她说明,咱们三个就结为一党了。
玉枝应着,又谈了半天闲话,柳塘叫玉枝出去,看看太太房里是否已经熄灯。玉枝问:“作什么?”
柳塘道:“她睡了,我好溜回书房去。”
玉枝道:“您就在这屋里睡吧,省得太太知道了,又起疑心。您每天起得那么晚,怎能瞒得住她?就在这屋睡又怕什么?倘然我是您的亲女儿,难道也有这些顾忌?”
柳塘想了想,道:“就是亲女儿,也不该跟父亲在一房。其实,我倒不只为这个,你说太太那里要防,我说雪蓉这面也得小心。第一得叫她信我们父女的关系,若是不然,以后就讨厌了,你快去看看吧。”
玉枝出去,须臾回报,太太房内灯光己熄。柳塘心中暗想,大约王厨已然入幕了。太太住在正房,堂屋本有穿堂可通前面中院和后面小院,到夜间她把堂屋前后门俱都关上,断绝交通,好像十分妥靠。其实她只关上前面的,后门依然开放,王厨可以出入无阻,前面的人却谁也不能进去。明日等雪蓉进门之后,我索性再给太太一种方便,设词每夜把前院、中院间的屏门也关闭了,叫她加倍放心,连偷听窗根的顾虑也免去了;我也藉此保住和玉枝的秘密。想着,就立起走出,自回书房安歇。玉枝送他到书房门口,方归己室。
一夜晚景无话。次日便是吉期。太太早晨起来,便把玉枝唤入内宅,暗地教给她许多迷信的妈妈例儿,和对付雪蓉的计划。例如无论行坐,都要撵在上首,若是并坐,务要等她坐下,自己再坐,好使衣襟压在她的衣服上面,这样便可永远压制她而不受她的欺侮。在她进门,一同谒见行礼以后,有仆妈呈上一盘苹果,你务要捷手先抓,把顶上那只苹果捻着,咬上一口,这样你便可比她平安。在第一次同桌吃饭时,你千万不要客气,撵先举箸,撵先吃头一口菜,这样你便永远比她先享口福,多吃美味。在你和她对拜时,头儿不要俯得太低,总要比她抬高一点,这样你便可以长久扬眉吐气。太太这样教导,可谓竭智尽忠,但玉枝听来却如东风过耳,满不承情,只口中唯唯诺诺。受完了锦囊秘计,才回前院服侍柳塘起床,暗地里把太太的话说了。柳塘大笑,心想,太太千伶百俐,这回可枉费心机了。当时吃过午饭,玉枝又被召到上房,在太太监察指导之下,大加修饰,又换上新制的华丽衣服,才回到自己房中,静候行礼。过了一会儿,被请的亲友已陆续到来,男客让在客厅,女客请至上房。三点钟后,雪蓉的车子,已由柳塘的心腹仆人护送到门,柳塘夫妇自然不能出去迎接,家中又没有小辈可以代劳。但太太早已想到,雇了两个惯走大家,久经世面的媒婆,作为女茶房兼招待员。雪蓉的车子到门,就由这个女茶房迎接揽扶,先悄悄的进新房去,稍作休息,柳塘也就被请到上房。这时,上房的房门隔扇,都已敞开,红烛高烧,彩绸双挂。这种旧式厅堂,虽然起居并不舒适,但在观瞻上却比西式楼房显得气魄阔大,尤其宜于办事,巍峨的房舍,宽阔的院落,以及其他种种,都易于引起富丽堂皇之感。柳塘家中在这次并未陈设,毫无铺张,只上房这一敞开,就另成个局面。男亲友都由客厅出来,站在院中观看;女宾却都藏在上房东西里间,由帘缝和“婆婆眼”中向外偷瞧。
这“婆婆眼”三字需要解释,就是旧式房舍,在里间屋内,因为凑近阳光,以便于作活计的原故,大都把炕安在前檐,坐在炕上,便可由窗户看到院中。但是遇着精细好察的婆婆,若和儿媳住连房,就嫌坐在炕上对堂屋有些耳目隔绝,若要观察,必须下地,由门口看出去。旧式老媪又都善于坐功,不愿常常上下,就设法在板墙上开个窗子,安上玻璃,这样便可兼顾院中与堂屋,儿媳的出入行动,便一目了然,无所逃于窗户之间。然而婆婆虽觉快意,儿媳却感到种种不便,只一看那窗眼,就觉有婆婆鉴临在上,怨恨之余就名之为“婆婆眼”,恨不得把这眼用瓦泥封闭,用利箭射瞎。但到她多年大水熬成河,多年媳妇熬成婆之后,她也就以婆婆资格,安坐在婆婆眼儿之下,来折磨儿媳了。记得有个笑话,一位婆婆,在婆婆眼上不安玻璃,只糊花纸,却在纸上挖个小孔,趁儿媳不防加以偷瞧。儿媳每次吃体己东西,都要泄露,情知受了婆婆眼的病,就用厚纸和布重给糊严。婆婆挖扎不破,心中郁闷,竟害了暴发火眼。恰巧她的丈夫看袁子才作的“子不语”,里面有一段牛卑山守岁,说是广东某县有座牛卑山,山根有穴,形如女子之阴,每到除夕夜中,若有人向穴内投以柴棒,则次年县中妇女无不淫奔。后来有位县太爷嫌其妖言惑众,用泥土把穴封闭,哪知县中妇女,又都患了小水不通,许多胀塞致命,只得又重新挖开。因为这般很为离奇,就对老伴儿讲说,婆婆把这故事和自己的病一加参证,明白了害眼必因窗眼堵塞之故,儿媳封闭婆婆眼儿,简直要弄婆婆的眼,于是把儿媳大骂一顿,又将婆婆眼用刀割破,从此害眼的病,竟渐渐好了。以后凡是当婆婆的,都知道这故事,患思预防,对婆婆眼儿,十分经心,即使新经裱糊,也必扎个破孔,或是安上玻璃,令其豁然贯通,以免婆婆害眼。
这且不提。当时,筹备完毕,太太一声号令,就见前院东西厢房门内,各有一个女茶房,扶出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来,走到出院门口,遇到一处,相并而行,再进中院入上房。玉枝心中一切都清清楚楚,只含着万分羞涩,任那女茶房摆布。雪蓉却是初次入门,心里迷迷糊糊,由房中走出,便见对面房中也走出一个少女,和自己一样的装饰艳丽,一样的被个戴红花的妇人扶着,不由心中大为诧异。及至相并而行,就不住偷眼瞧看玉枝,玉枝又偷眼瞧她。雪蓉心里没想到柳塘另娶了一位,只纳闷这是什么礼教,怎还扮出一个来陪着我?及至扶入上房,地下已铺好红毯,女茶房把玉枝领在上首,雪蓉领在下首,对着上面双双拜了下去。雪蓉只听女茶房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道她念的什么,而且自己和旁边的女子,都一起一跪的,拜了三次,也不知拜的都是什么。拜完了,只听柳塘说了几句以后需要服从太太,和睦度日的话,太太也说了几句老爷是一家之主,你们用心伺候老爷,使他身体康健,就是张氏功臣的话。说完了,太太又赏了两只红封,由女茶房接过,又由茶房递上两份见面礼,玉枝一份是太太代备的,雪蓉一份却是柳塘令心腹仆人替她备的。
这时,雪蓉见旁边女子,和自己同起同跪,同领红封,同献礼物,心中已明白她和自己是同等身份了,不由心中在惊疑中又添了气恼,但还不敢十分决定。及至太太由座上立起,领她二人进了里间,给亲戚内眷引见,指着玉枝说道:“这是我们大姨娘。”
指着雪蓉说:“这是我们二姨娘。”
论理该一一拜见。幸而有位年高德劭的老太太,出头主张,只叫她俩行一回公礼,就是对着门内下拜一次,便算给大家都行过礼了。雪蓉听了太太的称呼,才知柳塘确是同时娶进两妾,并且把自己排在后面,这一气非同小可,若不是当着众人,勉强自制,几乎就要哭起来。心中只想柳塘以前对自己的表示,全是虚的,他说怎样爱上自己,怎样甘为自己牺牲,自己因感他特别知遇,才慨允下嫁。既说专心爱我,怎么同时又娶别人?只由此一事,便可见他口是心非,说的话全不可靠,以后恐怕也没好结果,我算上了当了。但心中虽然悲愤,却终因少女羞怯,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得忍耐着。到行完了礼,便又被女茶房扶回房中休息。雪蓉自己坐着,瞧着房中陈设华美,虽觉惬心,却终抵不过被骗的气恼,忍不住暗自落泪。
须臾,家中和亲眷的仆妇,陆续到来,给新姨太叩喜,接着又有亲眷派仆妇送来见面礼。雪蓉只得打起精神,叫女茶房把备好的封赏,一一分发,过一会儿亲眷又过来参观新房,瞧看新人。作新姨太可比不得作新媳妇,能够坐在床上概不应酬,雪蓉却得按着规矩,一一致敬,一一献茶,伺候完了,还得侍立在侧。直乱到黄昏,摆上筵席,雪蓉、玉枝又得换上衣服,挨席致谢,又都斟了一巡酒,方才退下各归己室。饭后亲眷纷纷告辞,她俩还得跟着欢送,有住下的也打上了牌,她们也还得去伺候,过一会儿,经太太吩咐,回房休息,不用再出来了。二人退下,这一天的累工戏才算演完。
歇了会儿,女茶房向雪蓉说,请她到玉枝房中去走走,雪蓉问:“去作什么?”
女茶房也没讲出道理,只说这是个礼。雪蓉明白是因为自己是二姨太太,所以先去拜大姨太太,心中甚为不忿,更引起对柳塘的怨恨,但也不好说不去,只拖延着说:“等会儿。”
哪知不大工夫,玉枝倒来瞧她。雪蓉自不好不加招待,但神情终冷冷的,倒不是对玉枝有所嫉妒,只是因柳塘而迁怒到她罢了。玉枝见雪蓉冷淡,虽不介意,却因在说明实情之前,既不好称呼,也不好深谈,就只敷衍了两句闲话,便自退去。柳塘自在前院客厅,招待几位迟去的来宾,到夜半时客人也全走了。柳塘自己正在吸烟,忽然太太派人传命,请柳塘到二姨太房中安歇。柳塘本想待人静时再入雪蓉房中,顺便把玉枝给她重行介绍,说明一切原委,就拖延不动。过一会儿,太太又派人来催,柳塘想了想,便自己端着烟具,反去到玉枝房中。
雪蓉在房中,由窗内望见烟灯的微光,注目一瞧,见柳塘进玉枝房中去了。心想,今日柳塘定在大姨太房中安歇,自己恐不能见他的面,腹中气愤,最早也得明天对他发泄了。想着,更为气苦,就拉过床被子,躺倒而睡。因为心中有事,转侧不能入梦,直过了很大工夫,才觉神思一阵朦胧,却忽觉床下步履声音,似乎有人走入。急忙翻身看时,却是柳塘来了,笑嘻嘻地向她点头道:“对不起,你来了一天,我还没得照应你,你怎么这样早就睡了?”
雪蓉把脸沉得阴云冷水似的,望着他一语不发。柳塘笑着坐在床上道:“你怎么不理我?难道有什么不高兴?”
雪蓉才哼了一声道:“高兴?我太高兴了!”
柳塘摇头道:“这碴儿不对,腔儿不亮,你这是……谁惹着你了?”
雪蓉冷笑道:“谁也没惹我,我只有一件事不大明白,要请问你。你娶了那么漂亮的一位姨太太,何必还把我骗了来跟着陪绑?当初你对我说的什么话?现在作的什么事?我才算认识了你!可是认识也晚了,我怎么好啊!”
柳塘又笑道:“你到底为什么?这样……今日是什么日子啊?”
雪蓉撅着嘴儿道:“什么日子?是我上当的日子!”
柳塘道:“你上当?怎么上当?我倒不明白了雪蓉道:“你就装糊涂吧,我也不用……”
说完,就倒在床上,面向床内,再不理睬。柳塘望着她,忽耸肩笑道:“我倒明白了。”
说完,就走了出去。雪蓉听他走了,心中更气,不由珠泪直流,却忽又闻有脚步响走到床前,方要偷拭泪痕,坐起瞧看,却听又是柳塘说话道:“你起来看看,这是谁?”
雪蓉听是柳塘,仍负气不语。
柳塘又叫了一声,雪蓉才徐徐坐起,转身向外一看,只见床前立着玉枝。玉枝一见雪蓉坐起,就双膝一屈,跪到床下。雪蓉不由愕然一惊,瞠目叫道:“这……这……”
柳塘已含笑说道:“这是女儿给姨娘磕头。”
雪蓉闻言,便把惊慌的目光,射到柳塘面上,吃吃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塘笑着不语。眼瞧着玉枝磕完了头,才把她拉起。雪蓉这才觉悟自己只坐在床上发怔,未免失礼,就跳到床下,望着柳塘和玉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可把我糊涂死了!”
柳塘便拉雪蓉、玉枝一同坐下,向雪蓉道:“你方才生气的缘故,我很明白,当然是为着今天又多了一个人。可是这个人跟你并不是平辈,你别听外面称呼她跟你一样,实际却差得多。”
说着,就把太太怎样要替他纳妾,他因恋着雪蓉,屡次拖延,最后对雪蓉绝望,方才依从太太,随意挑下一个,就是玉枝。却不料就在这一天,竟与雪蓉相遇,成立婚约。他回家之后,就想把玉枝打退,又不料次日玉枝来了,因为受养母虐待,立志不归,哀求收留,闹得他无可如何,只得收下。本想收作义女,却因太太作梗,定要收房,他才和玉枝暗地认作父女,表面仍作夫妾,以避太太耳目。这次雪蓉进门,他本不愿玉枝参加行礼,也因拗不过太太,方才无奈依从;却和玉枝商量好,等人静后对雪蓉说明真相,就这样从头至尾说了。雪蓉听着,似乎半信半疑,但也不好细问,只可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直纳闷了这半天。”
又瞧着玉枝道:“往后我们可怎么称呼呢?”
柳塘道:“玉枝比你小,不论人前人后,你只叫她名字好了。玉枝当着人叫你作姐姐,背着人自然还叫姨娘。”
雪蓉道:“呦,我可不敢当,请她也叫我的名儿吧。”
柳塘听了这一句,便知她仍不甚相信,但当着玉枝,不便深说,就道:“没有这样叫的,差着辈儿呢。你们可都记住,不要露出破绽。”
雪蓉信口漫应着,玉枝却凑到雪蓉跟前,十分亲热地叫着姨娘,说长问短。大家谈了一会儿,玉枝见时已不早,就搭讪着出去,走到外面,把门带上,自回房去了。
这里雪蓉见玉枝出去不回,便问:“她哪里去了?”
柳塘道:“她自然回房安歇去了,怎能总在这屋打搅?”
雪蓉道:“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塘拍着大腿道:“怎么样,你还不信不是?我方才跟你说的话,实是真情,若有一字骗你,我就不是人类。”
雪蓉道:“不用赌誓,我倒并非不信,只是还不大明白。你既起头儿就选定了她,太太又那样撺掇,你就收下不完了?为什么又作女儿呢?”
柳塘道:“是为你啊!我本同你说过,起初我有好几位姨太太,都打发走了,可见己没再娶的心,若想再娶,何不把旧的留着呢?只为我的元配太太年前去世,这个家不能没人主持,所以又续了现在这位太太。这位贤慧得太过分,因为她自己不能生孩子,就拼命叫我娶妾。我本不愿意,所以领来许多女子,我都不肯认可,恰巧这时在外面遇见你,我才想藉着机会,娶你进家,倘若不遇见你,我根本不会有这一举。只是因为要娶你,我才答应了太太纳妾的要求,及至你叫我绝望之后,本不想再娶别人了。无奈太太却因我曾经答应,势必娶上一位,得不着你,也要另寻别人,反正这位子是不能空的。我拗不过她,这才把玉枝选定了。不料又突然见着你,婚约一完,我就要打退玉枝,哪知玉枝又誓死不走,我想收了她便不能对你,就想认作义女,太太却自认是玉枝恩人,要收她作心腹,放在我身边埋伏,好扩张势力,所以竭力反对,定要我收她作妾。我表面既争不过来,只可暗地跟玉枝商量。玉枝自然愿意作我的女儿,将来由我主持,嫁个年当貌对的人,所以就作成这种局面。总而言之,这都是太太把我挤兑得无可奈何,才想出这稀奇古怪的道儿,你明白了?”
雪蓉这时方才相信,笑道:“真是稀奇古怪,本来你娶姨太太,怎么会想到认干女儿呢?”
柳塘道:“也是因为玉枝年岁太小,跟我老幼过于悬殊,而且我向来有种意思,一个女子嫁给男子,无论作妻作妾,总是要男子作终身依靠,这就是‘良人者仰望终身’那句话。男女年纪虽然不能完全般配,但也须差不太多,譬如男的三十,女的二十,两人都活到六十岁,男子死时,女的也已五十岁,剩下十年倒还易过。倘然男子已然五六十岁,娶个十五岁的作姨太太,男子即使能再活十年,女的也只二十五岁,后面还有三四十年,将要作何归宿?若要再嫁别人,青春恰恰已经过去,也得不到很好结果,那不是缺德害人么?所以,我对玉枝就是这样想法,她太小了,我偌大年纪,何必误她终身?不如作些好事,认作干女儿。我现在既得享些天伦之乐,将来寻个好主儿,把她嫁出去,不但得一门亲戚,还可以活着有惦念我的人,死了有哭我的人,你说对不对呢?”
柳塘说完,见雪蓉默不作声,而且面容萧瑟,疑眸斜视,似有所思。柳塘瞧着她的神色,再回思方才所说的话,心中突有所悟,方在暗叫“糟糕”。雪蓉己悄然说道:“你的心眼儿真好,玉枝的运气更好,居然遇见你这样好人,替她想得这样周到。”
柳塘听了更暗自叫苦,痛恨自己糊涂,只顾觉着认下玉枝是一件义举,竟得意洋洋的信口乱说,却忘了这话对任何人都可说得,只有对雪蓉万万说不得。因为她与玉枝是同等地位,年岁相差无几,两样待遇自有偏重不公之感。但若不说破内情,雪蓉还可能认为我情有独钟,另有新欢。如今这一说破,可就凿开她的混沌天真,又对我心灰意冷了。她听了自己的话,第一先要想到她和玉枝身份相同,年纪相近,却受了差别待遇;第二我既自知老迈,为何对于玉枝就老,对她就不觉老?第三我自觉不能管玉枝的终身,就认作女儿,遣之别嫁,难道收她作妾,便能管到她的终身?这些还不要紧,最可怕的是我说出男女应该年貌相当,就无异告诉她和我年貌太不相当。而且我对玉枝,是为玉枝着想,所以不愿损坏她的幸福,我对雪蓉,是只为自己着想,却不顾她的终身,这样可能把她的感情完全闹坏。我真太欠思索,说出这莽撞话,想收回也难了。想着,就含糊其词的道:“我也不是好心,只因有了你,我就一切满足,绝不再需要他人,就在对你绝望的时候,我也不想再娶别人,只为太太不依,我才故意选了年纪极小的玉枝,起首就打算叫她有名无实,日后得机会就打发出去。我若真心要娶姨太太,又何必选这样小孩子,挑个岁数大的,不更能体贴么?”
雪蓉听了,似乎对他的话很能接受,脸上渐生笑容,遂把玉枝抛开,说起别的闲话了。
柳塘知道越描越黑,也不再提玉枝了。又闲谈了一会儿,雪蓉神色之间,已变得十分和悦,以为她终是年轻,也许把方才的话未加深思,就混了过去,心中方觉安稳。却不料雪蓉当时固然未加深思,不久就抛开了,但是一种痕迹,已深印在她脑中,将来有触即发,更难消灭。日后雪蓉与柳塘不能共全始终,闹出许多风波,以致落得一个晚景凄凉,一个风尘落魄,都是起因于此啊!当时二人说了一会儿,便自就寝。
一夜无话,次日早晨,雪蓉方才起床,玉枝便入房伺候,替雪蓉料理一切。雪蓉见她这样殷勤,情知是对自己以庶母相待,想到她若是个姨太太,身份相等,何能相下?自此更可看出柳塘的话绝非虚伪了。因而尽祛妒心,跟玉枝十分亲热。等到梳洗已毕,玉枝领着雪蓉,到太太房中伺候,太太房中还有几位留住的亲眷,周旋一会儿,时候不早,才一同回房,照顾柳塘起床。柳塘起身之后,雪蓉又在玉枝教导之下,学着给柳塘烧烟。柳塘在两美中间,一面领略旖旎风光,一面享受天伦乐境,倒也觉奇境独辟。午后柳塘出去闲走,雪蓉、玉枝除去在太太跟前,常是一室相守,说说笑笑,感情越发浓厚。晚间柳塘归来,夜晚无事,便又作起闺房清课,雪蓉自也随着玉枝加入受教。两人俱都聪明,柳塘在青灯课字、红袖添香的境界中,颇能自得其乐。这样一直过了个月有余,柳塘和她们二人打成一片。有时俨然正坐的自居严师,也有时返老还童,和她们嬉戏,渐渐好像在身体中注入年青的血,不再感觉颓唐了。而且雪蓉尚是处女,未经沧海易为水,就是勺水滴涔,也觉得满意,便走在沙漠中,不能见水,也不以干渴为意。柳塘见她易于应付,反而自觉英雄,以前本是见大敌怯,如今竟变为见小敌勇了,因此房帏间肆应从容,毫无痛苦,自喜娶雪蓉的得计,以为柔乡终老,晚境足娱了。
一日,雪蓉忽问起璞玉,柳塘把那次到三玲书寓失败而归的情形说了。雪蓉只有替璞玉叹息,觉得三四千金,为数太巨,绝没有叫柳塘为个陌生人破耗重资的道理,何况花了钱还未必成功,就也不向柳塘催促。大凡人都是自顾自的居多,很少视人如己。雪蓉既得了安身立命之所,快乐度日,也就不大以璞玉为念了。又过了两三个月,柳塘家中妻妾相处颇安,玉枝的事也并未泄露,大家过着很舒服的日子。但只太太却把雪蓉、玉枝二人看做长成了的母鸡,认为进门就该下蛋,在一月之后,就时常背地询问她们,月信是否照常,生理是否变态。雪蓉从柳塘枕席之间,还能得些知识,容易答复太太的问句,可怜玉枝还在混沌之天,听了太太的话,只有红脸不语。
又过些日,太太见她们还毫无喜信,就把背地询问,改为当面嘲笑,常在人前指着雪蓉、玉枝,说我家娶来一对废物鸡,连一个下蛋的没有,如此多次。偶然遇有亲眷在座,反驳她说,才娶了几天,就跟她们要孩子,未免太心急些,再说,不下蛋也未必只怨母鸡,还许公鸡是废物呢。也有人取笑太太,说你这母鸡,比她们来的还早,也照样没下过蛋,还有脸说别人!太太却反驳说,正妻责任首在持家,生子只是附带的小部分,若是替丈夫纳妾,就把这一小部分的责任移转到妾的身上了;妾却是专为生子的,若不生子,难道用她们作摆设?雪蓉听了这种话,不胜烦恼,忧闷。玉枝却是羞愤难堪,有冤无处诉。雪蓉还可以背地向柳塘诉说。
柳塘很坦白地安慰她说:“太太真是无理取闹,莫说现在对你谈这问题,还嫌太早,即使再过些年,还没有子息,你也不担责任。因为我年纪已老,又有很大烟瘾,本身就没有生育的能力,怎能怨到女人身上?只为我国数千年来,习惯重男轻女,发生了许多没道理的事,例如女子愿为男子守贞,男子却无须为女子守义;女子从一而终,是人间大道理,所以死了丈夫,还不许改嫁;男子不但死了老婆,能够续娶,并且同时有三妻四妾,也是应该的。就因为这种道理,所以女子就单独一身,担起生育责任,不但本身生理上有了缺陷,不能生子,要自己负责任,就是丈夫生理有缺陷而不能种子,也要女子负责任。自古来只听见妻子不育,犯了七出之条,给休出去,没听见男子不能生子,被老婆给赶走。因为向来就没人怀疑到男子的能力,只就女子身上注意,好像男子都是上帝精选的生育专家,无可疑议,女子却似成色甚差,必须详察细检。古今来不知有多少女子,本身生理健全,只为嫁了不健全的丈夫,反倒代丈夫担了不育的责任,受到虐待,丧失幸福。我很明白这种道理,绝不能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反而应抱歉自己老弱无能,连累你膝下凄凉,得不到儿女之乐。至于太太那面,她因为自幼在旧式家庭长大,一肚婆婆经妈妈例儿,受病已深,我实没法对她讲得明白。你也不必理会她的话,只给个左耳入右耳出罢了。”
雪蓉听了只笑,说:“你倒想得开,可是若真像你说的一样,往后就没有生养的指望了?你虽不理会,太太可极关心,往后怎么办呢?”
柳塘道:“慢慢再说,我也许拖别人家个孩子养着,解解寂寞。”
雪蓉听了,似乎有所感触,低头深思。.柳塘问她想什么。雪蓉道:“我又想起璞玉,她本有两个男孩子,我都见过几次,兄弟俩全长得很好,又伶俐可爱,不像穷人家的儿子。上次你去三玲书寓,听见她那大孩子病重,现在也许没有了,小的总还活着,我想,倘然……倘然……”
柳塘见她吞吞吐吐,就问倘然怎样。雪蓉笑道:“我在胡思乱想。倘然你能把璞玉救出来,收下了她,可以落个现存儿子。”
柳塘哈哈大笑道:“你真奇想天开。若照你说,我的儿子可太多了,街上讨饭的女化子很多抱着小孩,我若都收留下,儿子岂不成千论百了?”
雪蓉道:“你是没见过璞玉和她的孩子,才这样说,璞玉的人品,恐怕在大家户里也寻不着几个。那孩子更是谁见谁爱,只为命苦,才落到这个份儿。可是,现在也许作践得不成样儿了。”
柳塘听着,心中微动,忽地笑道:“笑话,我难道还娶位姨太?人家看着不笑我老不知死么?”
雪蓉道:“这又怕什么?你本来有两位姨太,内中有个假的,再娶个真的补上,岂不正好?”
柳塘听着只笑,也没再说什么,便把这篇儿揭过去了。
但柳塘心中却有些被雪蓉说动,重提起对璞玉的热心,想要到三玲书寓再行探访,却恐自己一露面,事情仍是难办,要想转托个人,却又难得其选。过了几天,忽然心腹老仆张福气喘吁吁,眼泪汪汪的,走进雪蓉房中,向柳塘下跪,言说自己遭了件事,求主人给搭把手儿。柳塘愕然问他何事。张福就说自己祖上无德,本身没福,自从伺候老爷,一晃儿二十多年,混得家道小康,妻子都饱衣足食,哪知他们无福享受,折腾得胡作非为。我只有一个儿子,已经二十一岁,往常还很规矩,今年忽然变坏,结交无赖,在外狂嫖滥赌,不知怎么姘上了个班子姑娘,打得火热,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我近日才犯了疑心,暗地考查,原来他跟那姑娘姘了己经半年多,据说那姑娘倒贴他吃穿花用,费了不少的钱。我本没有家产,也不怕儿子破败,只是担心他的小命儿,恐怕叫姑娘毁了,就把儿子抓回家来,打了一顿,锁在家里,不放出门。满打算可以没事了,谁想那个姑娘舍不了他,上门来找,我出去一问,那姑娘竟央告我把儿子放出去,和她团圆,或者把她留在家中,当作儿媳妇也成,看那意思是太舍不了我儿子了。我一时气恼,把她骂了一顿,赶了出去。过一天她又来了,我又赶走。这样四五次,那姑娘竟改了法儿,向我讨债,说她在我儿子身上用过两千多块钱,若不放儿子给她,就把这笔账了清,她再不上门搅扰。我知道这是诚心拿我的短儿,本意仍是要人,就又骂着赶她,哪知这回她不走了,在我门口闹着要寻死上吊,把我也吓住了。还是我儿子,见事不祥,出来解劝,叫她回去,过几天再来,自有办法。她见了我儿子,才不再闹,抱着哭了一阵,就走了,临走说,三天后再来,若还不依她,定死在我家门口,这是昨天的事。大约明后天她就要来,我那儿子倒不跟我争吵,只说倘若那姑娘死了,他也不活了。我实在没法办了,跟朋友商量,有人劝我先预备几百块钱,等那姑娘来时,朋友们出头跟她说话。拼着花钱了结。我想,也只可这么办,无奈手中没有现钱,所以来求老爷借给几百,将来在工薪内陆续扣还。”
柳塘原是风月场中的过来人,听了张福的话,很感兴味。又想,一个仆人的儿子,有什么好处,会使妓女为他这样拼命?而且这妓女行为也太奇怪,于是动了好奇之心,便问张福的儿子名叫什么,那班子姑娘名叫什么,在何处搭住。张福回答儿子名叫宝山,姑娘名叫雪雁,在群英部玉芳班搭住。柳塘道:“听你所说,那姑娘是恋上你儿子了,口说要银,实际还是藉题逼你,好把你儿子要去。所以据我看,你就花几百块钱,也了不了这场事。我问你,那姑娘可知道你儿子的身份?”
张福道:“以前我不知宝山对她说过没有,只在她到我家寻找时候,我曾对她实说,我是作下人的,宝山是下人的儿子,他不配去嫖你这样的阔姑娘,你要他这样客人,难道不怕丢脸?无奈我说破了嘴,她也不理会。”
柳塘道:“这样说,她倒是真爱上你儿子了,既然倒贴,便不是为钱,既然知道你儿子出身低贱,便没有别的贪图,单只爱上一个人儿,这倒难得。那姑娘曾说要嫁你儿子,你自己本心可愿意她作儿媳么?”
张福道:“凭我那等人家,如何能娶班子姑娘作儿媳?她们那样浮华,一件旗袍,就许破了我的家。”
柳塘道:“那倒未必,只要她真心,也许进门就不再浮华,甘愿过苦日子。随后你先把儿子领来,我看看,问个明白,再想办法。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管。”
张福谢了下去,过一会儿把他儿子宝山带来,恰值柳塘仍在雪蓉房中,就叫他带来。
张福领儿子走入,拜见主人和姨太太,侍立在侧。柳塘看那宝山,不由吃惊,想不到一个猥琐的老仆,竟能生出这样的好儿子。他生得粉面朱唇,眉清目朗,看着就好似在锦绣丛中长大,绝不是蓬门萎巷的人物。而且身体健全,赳赳的带着英武之气,但只缺少一种华贵气和书卷气,这当然是血统关系和教育问题,有着缺陷。但只这样已经足够个美少年资格,足以驰骋情场,所向无敌,莫怪会有妓女为他舍死拼活了。柳塘看了看,就令雪蓉和张福各自退去,才向宝山询问细情。宝山初不敢直说,经不住柳塘婉言开导,他才把自己和那妓女的事情说了。
柳塘听他述说那妓女相待情形,也有自己昔年在风月场中经历过的,也有未经历c过的,但就他说的,加以阅历的判断,那雪雁实是真情。作者在本书中曾屡次说过,妓女并非是真情,所谓青楼非言情之地那句话,也是观察未深之言,而且说那句话的,必然是个书呆穷酸,或是好色登徒,仅能与黄脸婆连生三子,而至死不解风流的人物,根本没有言情的资格。若说妓女没有真情,何以倒贴受累的事儿,时闻于曲卷?热客后悔的小曲,流传于歌场?以及情死同逃的新闻,常见于报纸呢?由此可见,妓女对于年貌相当,心思相投的人,真情时复流露,并非草木无知。不过她们的真情,最易转移变化,今天给张三垫了一场牌局,当然对张三有着真情;明天赠李四一只戒指,当然也有真情,但当对李四发生真情之际,张三再去,就要被摈出情界之外了。因为这种道理,所以雪雁对于张宝山的历久不变,百折不回,便是个中罕见的事。
柳塘不由大为赞赏,就问宝山道:“这不但看出雪雁的真心,也可看出你的魔力,要不然何致惹她这样迷恋?我倒不像你父亲那样固执,很想成全你们,但是那雪雁可愿意嫁你么?”
宝山道:“据她自己说,只要嫁我,穷苦甘心。”
柳塘道:“你呢?”
宝山红着脸道:“我也叫她缠的没法儿了。”
柳塘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事我一定替你办。可是得先去看看那个雪雁,倘然她是个胡调姑娘,将来会搅得你骨肉成仇,家宅不安,还许把你害了,我也犯不上作那种损德的事。如说她是安分的人,你就等好音吧。”
柳塘是从看见宝山,知他必是个浪子,但听他说话,看他行止,更明白他心中有些分寸,并非荒唐无识之流,就想起一件事,又向他说道:“我替你办这件事,你也得替我办一件。我替你出钱,你替我出人力,可以成么?”
宝山正在感激柳塘,闻言便道:“老爷有事,只管吩咐,你可是受了谁的气,要用人打架么?”
柳塘听了一怔,心想,他原来是混混一流,怎开口就想到打架。便道:“你怎么想到打架?可常常打架么?”
宝山道:“我还没打过架,不过有那种朋友。老爷要用,我一邀就来。”
柳塘心想,他准是在外结交匪类,才弄得这样嚣张。但也难怪,一个没教育的孩子,落到下流,还能学得高尚么?但能这样大体不错,也就罢了。我现在的+事,用这样的人,正为合适。就道:“我不是为打架,是为另一种事。有一个女子,被卖到三玲书寓,我因为有些关系,去打听了一回,确知是在那里,只是那班子知道我是财主,就老虎大张嘴,所以没能救出来。如今又过了许多日,不知她是否还在那里,也不知落到什么样儿。现在请你去给探一探,最好能假装嫖客,不露形迹,等探明了再行商量。”
宝山道:“这事我能办,明天就去,最好约几个朋友一同去。叫一个人先随便挑一个姑娘,我慢慢打听,若是有说的那个人,我就挑上,跟她透了意思,再想法弄出来。”
柳塘喜道:“这样很好,你去办吧。可是不要莽撞,宁可多耽误几天,也别闹得露了形迹。”
遂又把璞玉的年貌说了,又道:“她还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你也得留心打听,到底落在哪里。”
宝山一一答应,柳塘又给了一百元钱,作为嫖资,才打发他走了。
须臾,雪蓉进来,柳塘告诉她已派宝山去打探璞玉,这次定要尽力救她出来,雪蓉甚喜。到了晚晌,柳塘又扶条手杖出门,到了平康曲巷,寻着了张福所说的那家班子,见门旁贴着院内妓女的名字,最近门首而字又写得最大的,就是“雪雁”二字。心想,这雪雁竟是很红的姑娘,居然不爱富翁大贾,反要嫁奴仆之子,总算打破阶级观念,情有独钟。像我当年翩翩求木马,濯濯风神,以佳公子的资格,征逐花间,所遇真心相爱的姑娘,也不过三五,誓死相从的,也不过一二个,比较起来,张宝山真足以自豪了。但是自己当年,比张宝山举止既极豪华,又较为文雅温柔。张宝山虽然可爱,但终嫌粗野鄙俗,不上台盘,何以他倒能得到我所未得的成绩?想着,忽然悟到张宝山所以制胜就在他的粗野鄙俗,没有雅气,倘然把三十年前的自己,放在今日,去和张宝山逐鹿情场,一定处处失败给他。因为无论何人,都对同等而常见的人感觉亲密,倘若叫个车夫,去和官僚同席,一定气味不投。即使官僚愿意俯就,车夫也要自觉跛踏,不敢高攀,宁愿去和同等人笑谑吵骂,较为舒服。妓女倘然都是大家闺秀,那自然只有上等人吃香,无奈实际不然,妓女都是蓬门碧玉,素日和下等社会接触已惯,见着上等人,一则因隔膜而感生疏,一则因矜持而苦局促,但遇着下等人,却是气味相投,如逢亲故,说话粗俚,却觉入耳,行动伧俗,却觉顺眼,程度既然相近,接待自能相安,由此便可情意亲密了。
举个例说,三合县的小老妈,因为家道贫苦,上京作活,被大爷赏识,陪着吃肥鸡大肉,睡绣榻锦衾,生活程度,自九渊升至九天。再把大爷和她丈夫傻柱子比较,一个华贵雍容,一个粗糙臭恶,论起女人水性杨花,自应该改变心肠,永远乐不思蜀了。然而这小老妈找完了浮乐,结果仍得狠狠讹大爷一水,饱载而归,回家去和傻柱子过后半辈。试看社会之中,大爷和老妈发生关系的多了,但谁会听说有老妈跟大爷白头到老?谁曾听说大爷玩上老妈不受讹索?这就是阶级相差,气味难投之故。所以乡下成千上万的傻柱子,把他所谓一朵鲜花的小媳妇,送入繁华都市,都放心大胆,不愁走失。若是听说女的挨上本家大爷,更要额手称庆,回乡去先上坟祭告祖宗,报告后辈将要腾达,发财有望,亲友闻知,全来置酒相贺,称羡不已。这就是因为知道媳妇伺候大爷,绝不会残破损伤,反而能养得肥肥白白,手携家私,腹怀各种回来,不特可以光耀邻里,而且可以改换门庭,至于恋着大爷不肯回家,却是古今绝无的事。但老妈改变心肠,抛得傻柱子人财两空的,却也不是没有,那可跟大爷毫无关系,必是拼上了厨子听差,或是车夫等人,就很容易相携潜逃,赁房同住。这种事报上时常发见,所以傻柱子若接媳妇接不回去,又知道宅里主人并不爱好野味,知道是便宜了同事,这媳妇就要难保了。她们所以宁和厨仆奔波苦难,却不肯随大爷安富遵荣,这就是先入为主的根性,和气味的原故。妓女也是如此。她们在班子里,放着许多公子王孙、富商大贾,内中有钱的、有势的、外美的、内秀的、文雅的、武健的、长矛善舞的、长舌善卓的,什么样儿的人才都有,然而她们都不肯真心亲近,只爱作些抱壶眠琴的雅事。及至从良,放着可儿夫婿、玉貌郎君不去温存,反去唱盗马偷鸡的喜剧,全是一样道理。某个笔记上说,昔日欧洲有位君王,未即位前,时常混迹市井,学得一口下等人的谈吐,及至即位,深苦无法发展天才,因为满朝文武多是出身阀阅,不解市井俚言。有一日,一位外国使臣觐见,君王知道他曾在本国留学,有着同样嗜好,就闭门和使臣对谈了一半天,脱略形迹,嬉笑怒骂,大畅所怀。以后三天两曰,便约使臣进宫畅谈,所以终王之世,和那使臣代表的国家,长维持友好的关系。这君王为何不和文武议论朝政,反以共话市井为乐?这自然仍是根性习气的原故。当日自己以为华贵文雅,能胜过张宝山,却不知就因为华贵文雅,才失败给张宝山。妓女看惯的,不是华贵文雅,而是粗豪伧俗啊!
柳塘想着一面好笑,一面向里走,有伙计开门迎入,让进房中。柳塘不等他问,就直说来访雪雁。伙计怔了一怔,才说:“大姑娘被人请出去吃饭。”
柳塘道:“好,你给拿副烟具来,我抽着等她吧。”
伙计出去了半天,才拿进茶和烟具,跟着又进来个女仆,向柳塘问了贵姓,就递茶点烟的张罗。柳塘只顾自己吸烟,那女仆出来进去几次,柳塘也未理她。那女仆忍不住,搭讪着先问了二爷贵姓,又问:“您是我们大姑娘的老客吧?我新来没多日子,全不认识,二爷你多担待。”
柳塘笑道:“我并不是老客,今日是初次来访。”
那女仆沉了沉,陪笑说道:“二爷,我们大姑娘倒是已经从饭局上回来,不知怎么喝醉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劲儿。本屋有跟回家的客人,旁屋里还有好几拨儿呢。”
柳塘听了,知道她言中暗示,雪雁已经喝醉,不能出来,只可把客人让到她屋里,然而客人尚多,你却挨不上个儿,不如快走。柳塘明知是逐客令,却不着急,只笑着道:“那倒没关系,我只想跟她说两句话,不管她醉不醉,你只去告诉她,我是宝山县的人,姓张,要见她个面儿。”
那女仆听着怔了怔道:“你跟我们大姑娘是乡亲啊?这宝山在哪块儿?”
柳塘道:“对了,我们在一个村里住。宝山在盐山的西边,房山的东边,唐山的北边,汤山的南边。”
那女仆也听出来了,笑道:“哪儿来的这许多山啊,我们大姑娘的说话是北京口音,怎又跑到唐山那溜儿去了?”
柳塘道:“你问你们姑娘去吧,我也弄不清楚。”
那女仆才走出去。柳塘心想,雪雁听了女仆传话,必然立刻赶来。哪知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伙计进来,说二爷请本屋里坐,随将门帘打起。柳塘暗笑,宝山乡谊的力量果然发动了,就出门上楼。那女仆将他接入一间房内。柳塘见房内宽敞华丽,知道是红妓妆阁。那女仆让他坐在床边的椅上,说了声:“这位张二爷。”
遂闻床上有人说:“二爷请坐,担待我不舒服,不能起来。”
柳塘向床上一看,只见睡着个美貌佳人,年在二十上下,身材俏皮,丰神秀丽,却在额角贴着鸦片烟抹成的小膏药,两眉间挤着一串红点。柳塘看着,便知这人有着旧日勾栏中的风流余韵,受过名妓的熏陶,是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因为在数十年前,勾栏未曾兴盛,个中人大都是门里出身,有些妙出的心传的法术,和深切含蓄的风情,历代相传,加以互相熏染。所以当时的妓女,迷人能迷个死,害人能害个死,即便热上客人,也能热出个道理,热出个结果,所以当时有人被妓女害得倾家败产,也是出于情愿,不觉冤枉。有人得到妓女优待,更是快若登仙,不知死所。而且当时妓女比较有心,比较负气,常能作出人所难能的事。到如今虽然时移世换,但由这种妓女系统传下来的支派,因为受过调理,看过榜样,所以还能迥异流俗。
不比近年因为民生凋敝,习俗浮华,许多贫家小户,都为贫寒所迫,或为虚荣所诱,全把女儿送入妓院挣钱。昨天还在街上捡煤渣儿,今天已然用锦衣包住瘦骨,用白粉盖住泥皮,周旋于贵人宴席之上,把烧鱼翅认作煮粉条,把鲍鱼丝当作豆腐块,见全鸭而呼好大的母鸡,见海参而呼没毛的老鼠。这还不算,有的竟因为心穷眼浅,全无规矩,客人拍下十元大洋,立即宽衣上床;客人给了一块哑板洋钱,便要擦拳比武;张三打过一场牌,就给他到处颂扬;李四请看一回大戏,便不惜以身相报;若是三五个人来借干铺,夜间有朋友偷递三角小洋,便来个移樽就教。诸如此类,都是半道出家,根底太差,又无传授之故,即使爱上某个客人,那客人也不会好过,受优待比虐待差不多。所以有些花间旧客,因为勾栏中流风日下,不愿看那恶薄情形,竟而绝迹平康。但一般初观色界的小荒唐鬼儿,本不懂怎么花钱,遇上这种没根基的妓女,也不懂怎么挣钱,双方都是无板无眼,无规无矩,倒可以胡调到一处,各得其意。譬如姑娘因为急需赚个局钱,给他妈贴姘头,就拼命留初识的客人住夜,客人推辞,她可以叩头挽留,客人也不想她是为钱情急,还道她相爱心切。若是遇着有传头、有身份的姑娘,客人若不作情面,不得她心许,便要住夜,恐怕反过来给她叩头,也是不成。因为现在嫖道之不讲久矣,胡调客人正需胡调妓女,不懂人事的反能大红。所以有许多老鸨,也就不愿徒劳无功,再把心得传授养女了。就是已得心传的妓女,也只好把本来面目藏起,同流合污,以应时变。这就好似梨园行生角,本以嗓音高朗为正宗,但如今马调盛行,“扒”字调才能赚大钱,唱“乙”字调反而连作配角都没人要,于是那些天生好嗓的,只得学古时豫让,连吞几百斤的炭,或是跟着街上乞丐,叫若干年的街,竭力作践声带,以求适时生存。因此,妓女能保持旧日流风余韵的,日见其少。
柳塘以前曾经过花国盛世,前尘影事,尚复历历在心,久有不堪回首的感慨。自从得知这雪雁对张宝山的情形,就觉得不是现时妓女所能作得出的,如今亲见其人,凭着看花老眼,略一审视,便更觉自己所料不差。当时便望着她笑了笑道:“不要客气,咱们都是自己人。”
那雪雁听了,忙使个眼色,叫他不要再说。等伙计把茶具烟具都送过来,房中无人,雪雁便让柳塘躺下吸烟,她一面给烧着,一面问道:“张二爷,你跟宝山是熟人么?”
柳塘点头道:“不错,我们很熟。”
雪雁道:“这样,我们可不是外人了。二爷必然全知道我们的事?”
柳塘道:“我今儿才听他说。”
雪雁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您是受宝山托付来的。自从宝山被他母亲关在家里,一晃十多天,跟我音信不通,前日见了一次面,也没说话,真把我急死了。现在宝山托您来,他什么话?”
柳塘道:“倒不是他托我,是我自己来的,我想成全你们,所以先来瞧瞧你。”
雪雁闻言愕然,望着柳塘道:“二爷您也……也姓张?您是宝山的什么人?”
柳塘道:“我先问你,你可知道宝山的底细?他是干什么的?他父亲又是干什么的?”
雪雁点头道:“我知道。他父亲在一个老财主家当差。”
柳塘欠身抬头地道:“不敢当。我虽不配称老财主,宝山父亲却是在我家当差。”
雪雁听了,知道他是宝山父子的主人,一时错愕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柳塘摇手道:“你不必理会,我跟他们虽然名分上是主仆,可是办起这件事,就不能再论那些。今天宝山的父亲,因为受你逼迫,没法对付,就去求我帮忙。我把事情问明白了,又从宝山口里知道你的情形。据他父亲的意思,把姑娘儿当作毒物,好像一沾惹就不得活。我却知道,你们里面很有些懂世故有情义的,所以稳住了他父亲,自己先来跟你商议。你是什么意思,尽管跟我说。我很明白宝山花过你不少的钱,现在他父亲既要儿子和你断绝,你要他们赔偿损失,自是应该。”
雪雁听着,忙接口道:“二爷,我不是想要钱。宝山花过我的,就是再多些,也是我自己本心乐意,是我们俩交情过得着,哪有把这个当债讨的?我所以要钱,就为逼他^^亲把宝山还给我。”
柳塘大笑道:“人家的儿子,怎能还给你呢?”
雪雁脸上一红,叹口气道:“二爷别笑话,我和宝山也是前世缘分,一时也离不开他。他被家里监禁,我就急疯了,明知既跟他儿子要好,不该逼他的父亲,可是没有法儿。现在我也明白过来了,我在前日曾去他家,说过三天再不给准实回复,就死在他家。回来一想,觉得太不像话,我还想跟宝山长久,怎能先把他爹逼死?所以我已决计不再去了。可是又想不出别的圆全办法,愁得我这两天水米不沾牙,比害病还难过。现在二爷出头,也许是我的好运到了,您就多费心吧。”
柳塘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来就为这个。现在听你的意思,是嫁定宝山了。可是他家道寒苦,身份低微,你不嫌么?”
雪雁道:“二爷,什么话?我们正门当户对。”
柳塘道:“还有,你们作姑娘的,都是吃用惯了,嫁人以后,更要舒舒服服,风风流流的过些年。只是宝山家里的情形,绝不容你那样,你去了就得像女仆一样,守着锅台做饭,抱着大盆洗衣,折磨劳碌,只怕不到几年,就把你作践得不成人形。到那时再说后悔,青春已经过去,红颜也己消磨了。你可要仔细想想。”
雪雁道:“不用想,我早知道。本来嫁人就该这样,要享福不会跟阔人作小婆去?您要明白,我嫁宝山是一夫一妻啊。”
柳塘拍手道:“好,你有志气,我佩服。这件事算成了,你且等十天半月,我准叫你进宝山的家。”
雪雁欣然欲语,柳塘又道:“你得安心等着,听我的信儿。至于你本身有多少账,有什么连手,现在都告诉我,我好去预备。”
雪雁摇头道:“我也没有账,也没有连手的事,只要缓我三天,我就可以拍拍屁股离开这儿。”
柳塘道:“不对吧,你别客气,像你这样爱花钱,怎会没一点账?”
雪雁笑道:“我怎会没有账?不过跟宝山说过没有账,就是不用他管。其实我现在身上背着毛二千呢。”
柳塘一听,这数目不小,心想自己原想不过几百元钱,不料如此之多,但已把话说出,反悔不得。就道:“好吧,你说实数儿一共要多少?我好送过来。”
雪雁笑道:“二爷,用不着你送,我嫁宝山,说过不费他一个钱,您给不是跟他给一样?”
柳塘道:“那么,你总不能背着账从良啊?”
雪雁笑道:“对了,我把账带过去,给他们添罪孽,世上有这种事么?二爷,你没听过俗语说,穷汉吃药,富人还钱,我可以在别的客人身上想法儿啊。寻四个有钱的,每人开五百块钱的小方子,就凑齐了。”
柳塘道:“你有这些好客么?”
雪雁道:“有的是。我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到,真白混这些年了。”
柳塘道:“这当然是你对宝山的一片好心,不过总觉不大在理。你向客人要钱,当然说出点花样,他们也为有着贪图,才给你钱,可是,才给完钱你就走了,这不有点儿……”
雪雁接口道:“您说这样办有点亏心似的,是不是?其实不然。二爷您是玩老了的人,总该知道有一种可恨的嫖客,不倾他,就有伤天理。告诉你吧,我有几个客,都是这样人。一位赵大爷,是土财主,进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挑的满不在过节上,花钱比谁都冲,挨骂比谁都多。遇上班里有事,或是进新人儿,一跟她邀牌他就火儿了,硬说是敲竹杠,对于伙计老妈,永也不懂赏一块下钱。遇到年节,他一定躲到场,十天半月不见面,再来就自己说上北京了。真也奇怪,凡是客人躲年躲节,躲牌躲戳活,都说上北京,没一个上保府,上唐山的,好像一个师傅的传授。像赵大爷逢年过节,必上北京,倒是有话可说,人家在北京有买卖,年节得去查账啊。可是他虽这样啬刻,每逢一到住下时候,我给他个半夜不说话,自己撅嘴出神。他就会自磨刀的问上来,我还不理。他就不待吩咐,一把一把往外掏钞票,等掏空了皮夹,我才跟他上床。半夜下来,把钞票拾起锁好,次日他起来看见全没有了,也就忍个肚子疼滚蛋。可是若不先拾起来,他次日色心一退,悔心一起,就要厚着脸皮重行带走。二爷,您看这种人该倾不该?”
柳塘道:“该,该得很!”
雪雁又道:“还有位尤二爷,更没人味儿。他是大商店的东家,有个外号,是把他的称呼颠倒过来,叫做二尤。”
柳塘愕然道:“什么,二尤?可是荀慧生唱的红楼二尤?”
雪雁笑道:“他也配!我听他的朋友讲过,二尤一个是犹大,犹大天生啬刻,他比犹大还啬,所以称他犹大;一个是英文的,‘尤配’,翻成中国话‘尤’就是你,‘配’就是给。因为他和朋友在一处玩乐,无论是吃饭看戏,就连他自己挑人儿打茶围,临走时他还怕被姑娘听见丢脸,必用英文对朋友说句‘尤配’,朋友没奈何只得替他付了,日久天长,‘尤配’就成为口头语。犹大加上‘尤配’,正是‘二尤’,恰巧他又姓尤行二,人们就越叫越响了。这位尤二爷,可是喜欢打牌,打起来不是偷牌,就是码牌。有一次把三张白板两张财神,都码好了,哪知骰子打错,都落在对门手里,他一看大事不好,立刻犯了羊角风,滚到地下把桌子撞歪了。对门那家好容易得着好牌,被他搅局,这个气自不用提,只好大家把钱收起,先照顾尤二爷吧。哪知一看桌面上,尤二爷的钱竟没剩一个,再瞧他两手都紧紧握着,露出钞票的角儿,原来他是先拿起桌上的钱,才犯羊角风的。他啬刻无耻,省下的钱也存不住,全给姑娘进贡。可是他也不好生出手,必得有两三个姑娘,跟他滚蛋,一个压在他身上,一个按住他的手,一个去解他的中衣。”
柳塘听着“咦”了一声,雪雁笑道:“您听着新鲜么?其实是因为他的钱袋,虽然也在裤带紧着,却不像人家把口儿挂在外面,伸手可以取钱,他是把钱袋翻身向里,口儿朝着肚皮,除非肚里伸出小手,才能拿钱。总而言之,他是永不叫钱过风儿,所以非得解裤,才取得出钱袋。不管多少,完全扣留,他只嘟囔一阵,也就认了。我以前不知道,还是现在跟我这个妈妈,以前在福海班跟王月卿,尤二是月卿的客,每隔十天半月,月卿就收拾他一回,落个千儿八百。妈妈劝我照方吃炒肉,我还不好意思,这哪是我们作的事呀?可是后来看尤二太嫌可恨,有一天,他有个穷朋友找了他来,因为老子死了,借钱买棺材,他一文不借,又托他代卖几件玉器,他从中赚了许多钱,还对人讲说,自觉得意。我气极了,就留他住夜,约好了妈妈,一齐动手,弄了他七百多块钱,送妈妈三百,剩下全给宝山花了。现在我用钱,再照样来一下,也不算太过。”
柳塘道:“不太过,不太过,这种人该收拾。”
雪雁又道:“有位牛五爷,这个人倒没别的毛病,只是好吹,一张口就是昨儿跟张督军赌钱,输了七万,前儿给那个姑娘捧牌,打了五千块头儿。只为好吹,时常把自己吹进圈里,没法脱逃。我趁他吹得髙兴时候,就开个小方子,比如他正说花八千块,给太太买了只戒指,我就叫他给打副金镯,只几百块的事,比八千差多了,他自然没法说办不到,只好咬着牙给买来。而且这个人是吃善会的,家里的房产地业,都是从灾民身上剥层皮而来。近日他想谋干‘孤寒存恤会’的会长,天天陪着几位有势力的官儿绅士,到我这儿来,暗地还托我给他帮腔。在这时候,我若向他要几百,敢保手到擒来。只这几个人已经很够给我还账的了。若还不够,我另外有个做保险的人,是六十多岁的房大爷,从我卖清倌时就招呼我,一晃十多年,总不断来,简直把客人变成朋友了。他总劝我从良,还说若是用钱,可以同他商量。我知道老头儿并不富裕,所以但分能从别人身上弄出来,绝不连累他。”
柳塘听了,指着墙上一副对联道:“你说的房大爷,就是写这对子的房广陵吧?”
雪雁点头。柳塘立刻恍然大悟,望着她笑道:“你跟他有十几年的老交情了,我可就完全明白。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你当然也跟他一样有趣。”
说着哈哈大笑,雪雁听了这几句隐语,不由红了脸。至于因为什么,二木都未说明,只得姑且存疑。柳塘见她不好意思,就用话岔开,归入正文道:“这样说,债是不用我管了,另外还有什么用度,我总得尽点儿心。”
雪雁道:“我本身什么都用不着。您有好意,就请帮补宝山他家里,或者给宝山找点儿正经事,教他上进,比还几千银子的账,我还知情。”
柳塘道:“好,我一定依你的办。从今以后,每月给你公公把工钱加倍,我的房租也归他收,另外弄点进项,明儿先给他三百块钱,安置你的新房。等过几天,宝山把我的事办完了,跟着就操持你的喜事。”
雪雁道:“我谢谢二爷,这不但怜恤张家爷儿俩,简直是成全我,将来我们该怎么报答你老?”
柳塘笑道:“不用将来,只现时宝山能替我把那件事办成,就算报答我了。”
雪雁道:“宝山替您办什么事?他年轻莽撞,能给办得好么?不要弄砸了,倒给您抹脸。”
柳塘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想,他人很机灵,就是办不成,也办不砸。不过这件事,不好告诉你。”
雪雁道:“怎么呢?”
柳塘道:“你知道了就得吃醋。我是叫他去嫖窑子,跟姑娘去打交道。”
雪雁纳闷道:“您不是说叫他办事么?”
柳塘道:“不错,这就是办事。”
说着,便把璞玉落在三玲书寓,自己想拯救她却未成功,故而托宝山前去打探的详情说了。雪雁听了,低首沉吟,半晌才道:“他只是去探听啊?若是探明那位璞玉还在三玲,您又该怎么办?”
柳塘道:“我还没想出正经主意,只等宝山有了详细报告,再定办法。也许璞玉混了这些日,事由儿不好,三玲掌班不愿养赔钱货,我托人转个面儿,花钱赎出来。若是事由儿很好,三玲不肯松手,就只可用势力强压,或是托宝山邀他那一面的朋友,来个不讲理的。”
雪雁想了想道:“那都太没把握了,您若能花钱赎出来,自然简爽。若是不能,弄得动势力强压,只怕三玲把璞玉藏起来,硬说没这个人,您这边既不是他的一家,也不是她的本夫,难道还能告他藏匿拐带?再说,这也不是动打架、动抢夺的事,您别听宝山的热气话。依我说,不如……”
说到这里,又沉吟起来。柳塘忙问:“依你怎样?”
雪雁沉了沉道:“二爷对我既这样热心,我也跟二爷告回夺勇,可是不定能办得成。我进张家不是还得等些日子么?我在这些日里也闲着没事,就给您帮回忙,明儿挪到‘三玲’去搭住。恰巧三玲上月托出人来接我,许着给我楼下三间大屋子,满堂新家具,重换新地皮,电灯二三十盏,随我的便儿要,另外还搭体己,许着我带一拨儿免开免过的客过去。大概他们知道我有热挡儿,可不知道是宝山。当时我因为懒得挪动,就给推了;现在叫人给他们个信儿,一定巴不得的赶着来接。”
柳塘听着,明白她所谓免开免过,就是客人住夜茶叙,全归免费。凡妓女热上一个客人,为表示无金钱臭味的纯洁爱情,就不许他花钱。但娼窑方面都要照例收费,起初就由妓女垫付全数,以后再分回一半。真正懂事而又有钱的妓女,为着保护爱人的声名面目,或是自己不愿担热客名声,就永久无限期的代垫下去。但有一种妓女,为着长久打算,避免麻烦,就直和窑主说明,特许这个客人免费,使娼窑方面共同担负损失。但也有窑主看出姑娘与某客情热,为着表示笼络,或者为着预防变故,竟由娼窑方面自动的向妓女声明,特许她那热客以免费优待。但非极红的姑娘得不到这样待遇。若是十天不开两回笔的黑姑娘,本身便没有热客的资格。自己连双囫囵鞋都没有,娼窑方面每天从她身上得不到两角钱,还得供她上捐,供她住室,供她两顿四个碟儿的饭,已经十二分的不愿意,这姑娘若再仿效红妓的行为,窑主的小刀子就要拿出来了。由此可见任何场合,也是势利。雪雁必然很红,所以不但可以公然热客,本班许她热客,而且别家班子竟以此为条件来诱致她,真是不能讲理。
柳塘想着就道:“这么说,你要挪到三玲去?去了怎样呢?”
雪雁道:“我现在不能说准怎样,不过随机应变,看事做事,若能见着那个璞玉,我暗地把意思透过去,跟宝山里应外合,也许能把璞玉给偷出来,那就不用您破费钱了。再说,我过去还可以借着进班儿,多邀几桌牌,也很便宜。”
柳塘听了,想不到会在无意中得到这样一位女性侠士,要出力相助,不由大喜道:“谢谢你,这可是天助我成功。我一见你,就知道是个有心计、有能为的人,这一去,准有把握。不过太麻烦你了,好在来日方长,说句不客气的话,宝山本可以算我的侄子,如今经了这件事,以后更成了一家人,我将来自有人心,现在也不客气了。”
雪雁道:“本来是么,我给您效力还不是应该的?不过事情还没影儿,谁能料到成不成?您先不必管了,只交给我跟宝山去办,最好能叫宝山出来见我个面儿。办得到么?”
柳塘道:“成成,我回去就对宝山说,叫他到这里来,你就多费心受累吧。”
雪雁道:“二爷,咱们提不到这个,我们办这件事,也不敢说准成,不过办成了不算功劳,办不成您也别怨我不尽心。”
柳塘道:“那是自然,你们没个不尽心。倘若事情扎手,那也没法。”
说着,又谈了一会儿,柳塘就告辞回家。把张福唤来,告诉原委,又说:“已经见着那个雪雁,确是个懂事的姑娘,又跟宝山真心相爱,我已经答应给他们撮合。你也就由着他们去吧,儿女的事,哪管得许多!”
张福听主人这样说,只得答应。柳塘又叫他给宝山传话。
这且不提。且说雪雁那里,自柳塘走后,自己思索了半晌,便把心腹老妈叫入,商议挪班之计。老妈说:“这里掌班恐怕不肯放咱们走。再说,素常待我很好,又怎好说出挪班的话?除非挑个岔儿。今天姑娘不舒服,连自己的客都不大往屋里让,方才楼上各屋都满了,小红又来了一拨老客。没地方让,那个新来的伙计,也不问一声儿,硬进来拉帐子,把客让进来。我拦他,他还不听。咱们就借这个岔儿翻了吧!”
雪雁摇头道:“这样不好。一闹起来,掌班准进来央告,还得把那个伙计歇了,结果还是走不了。好,我有主意,我说我这些日病总不好,想出去住几天,掌班自然不好阻拦。好在我的账并不跟班子连手,咱们带着东西出去,上旅馆住一天,转开面儿,就可以挪到三玲去了。不过上回三玲接我,是李秃子来说的,你先去告诉他个信儿。”
那老妈出去一会儿,回说秃子已给三玲打电话,那边十分欢迎,并且说,即时预备一二间大房,连夜收拾,姑娘随时可搬过去。雪雁无话,就令女仆悄悄置理东西。
到半夜时,她的客人全都走了,雪雁正要去和掌班说话,忽然宝山来了。雪雁自是欢喜,搂抱着倒在床上,细叙别情。过了半天,才谈到柳塘嘱托的事。雪雁就问:“今日可曾到三玲去?”
宝山说:“陪着朋友去过了,叫朋友挑了个名叫笑梅的搭住唱手,坐了一会儿,并没探听出什么来。”
雪雁就把自己应允柳塘预备移入三玲的话说了。又道:“三玲跟我约定,许着带一拨全兑的客,我己经快到你家去了,犯不上落这个点子,就算个普通客人,将来帮我办事,也免得他们起疑。我大概是后天进班,自然有倒霉的捧场,你只去坐一会儿,我替你开一桌牌底就完了。一挪过去,我得连留四五天住客,好弄钱还账,我已说过不用你们那位张二爷替还了。我在这四五天里,总可以打听出那个璞玉的下落。若是还在那里,我就暗地跟她透过意思,预备好了,.捡一个合适的日子,留你住下,咱们俩想法把她弄出去,你再临时叫个人在外面等着,把她送到张二爷家里。”
宝山道:“只要她在三玲,我看不难弄出。只是那璞玉还有个男孩子,张二爷很注意,只怕班子里未必肯容她带孩子,也许早给弄走。”
雪雁道:“那可说不定,只好到那里打听明白再说。”
二人又唧唧哝哝地说了半晌。这一夜,宝山虽未住下,却是直到天亮才走。雪雁也未睡觉,等着掌班早晨起床,便去说明近日身体多病,不能支持,想暂时移到旅馆静养的话。掌班听了,料到她或有移挪之意,说了许多好话,无奈雪雁一口咬定有病,并且赌咒说现在我出去养病,你也别管我住在哪里,反正至多半月以后,我若重进班子混事,一定在你这里,若是病不好,不能再混,那就没法儿。只要混,就不离开你。那掌班没法,但还不肯放她,便说:“你上哪家旅馆?我去给赁房,请哪位医生诊治,从这里柜上开发费用。”
雪雁竭力辞谢,又费许多话,才说好了,回房收拾了应用的东西,把用不着的仍旧存放,就和掌班告别,带老妈子走了。
到一家饭店开了房间,休息一会儿,便把方略告诉老妈,令其代为办理,才自己上床睡觉。那老妈也是能手,守着电话机,直工作了半点多钟,打电话给雪雁的每个客人,报告今晚我入三玲。那些客人久受雪雁笼络,无不自告奋勇,急着捧场,由那老妈替他们排定日子,每天三桌牌,连打五天,办得井井有条,记得头头有绪,并且对甲客不谈乙客,叫对方听着,好像只对他一人打体己,感觉十分_意。其实,全落在她安排调度之中,这就是妓馆女仆的出手能为。别看不起三合县老妈,她们也颇有磐磐大才,受过专门传授。所以,若到平康里巷中,细加打听,十家班子总有三四家是老妈升为老鸨,拥资极富的,不比现在由大水冲来的灾妇,硬进班子当老妈儿,有生以来,没看见三次整块洋钱,时时瞪圆双眼,赏下几文,就眉开眼笑,三天不见外快,就咳声叹气,这样的也只配跟着没人理的_姑娘,一同“扛刀”,永莫想到好处。且说这老妈约好客人,才又给三玲打电话,告诉说:“雪雁今晚就要进班,并且由今晚起,一连五日,都要留三间大屋子。”
三玲那边听了,好像接着财神,不知怎样巴结才好,连说:“姑娘房间已经收拾停妥,等姑娘过来,看哪儿不顺心,咱们再添再改。”
又问:“几时到饭店去接?用几辆汽车?”
老妈答说:“姑娘正睡着,你们听信儿吧。”
随即挂了电话,回房也休息了一会儿。雪雁直到天夕才起,吃了些东西,才慢条斯理的洗漱妆梳。天到上灯,三玲的电话来了,催雪雁快去。雪雁回说不忙,听信儿再派车来接。又过了一会儿,三玲又来电话,说有位赵大爷已经同着朋友来到,拉桌子打上牌了,现在班子己经派汽车来接。电话方才放下,茶房进来说有两部汽车在楼下等候,雪雁还是不慌不忙,收拾完了,又坐着吸了支烟。三玲又来电话,报告又有位尤二爷到了,请姑娘快去调动,我们班子里不知细底,怕给姑娘办错了事,得罪了人。雪雁作足了红姑娘身份,才叫老妈带着东西,先坐一辆车去,等她走后,才算清店账,自己下楼,坐车到了三玲。
一下车,男女掌班都接了出来,巴结一阵,雪雁才进到给她预备的本屋,女掌班在旁陪着。雪雁见房间收拾得很是讲究,颇为满意,但还故意挑了些岔儿,什么灯安的不合适,桌子式样太旧,等等。女掌班一叠声叫打电话唤电灯房、家具店。雪雁客气了两句,才去应酬客人。随后,另一拨打牌的客也到了,班子惯例,每有新人进来,原有的姑娘也得邀客打牌,以资庆祝而表欢迎。等到半夜之后,雪雁把别的客人全打发走了,只留下那位赵大爷,预备给他第一竹杠。但留下之后,却对他说:“今日初进班中,要去拜望同院姐妹。”
便把赵大爷蹲在房里,自己出来,叫老妈请来女掌班,对她说明此意。
女掌班还暗赞,雪雁真是名妓,过节儿一点不差,知雪雁是另有用意呢。当时,就领她到各搭住的姑娘处走了一圈,在介绍时只称呼排行,并不说出名字。随后又到一间房中,把柜上的孩子全唤来拜见雪雁,一共有五六个,女掌班指着说,这个老二,那个老三,以至四五六七,又叫她们称雪雁大姑。雪雁瞧着这几个孩子,年岁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小的只有八九岁。有两个细皮嫩肉,好像自来水、机器面的精制品,有两个却是乌黑苍老,污浊丑陋,瞧不出是什么原料所成,好像从小儿吃果根树皮和尘土长的,大约是什么穷山恶水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被掌班用贱价整打买来的。人们常说班子里的老鸨,有改头换相的奇术,能把粗制品改为精制品,但对于这样的人胚,也恐回天无力。就只看她们自幼里的一双畸形小脚,说三角不三角,说圆锥不圆锥,若是切下悬诸国门,招人辨认,恐怕便有博学好物之士,也不能看出那是一双什么脚,反许以为是什么初次发现的深海动物。这样的人,养在这里,岂不白费食粮?但雪雁也无心思索掌班买这村女的原故,只注意自己要寻的璞玉。但是看这一群人中,年岁状貌都不相符,就向掌班询问,班里连搭住带柜上的共有多少姑娘?掌班答,一共有十三个。雪雁故意问道:“我只看到十一二位,别是有出门的吧?”
掌班掐指给她计算:一号里宝红,二号里翠喜,这个老三,那个老六,算起来恰好十三人,都是雪雁才见过的。雪雁心里纳闷,暗自寻思,这院里竟没有璞玉这个人,我岂不白来一趟?但终须打听清楚,好去回复张二爷,但是不能再问掌班,只好慢慢地向同院姐妹探听。想着,便回到自己房中陪伴那赵大爷。一夜成绩,落了不少的钱,存在一边。
次曰,赵大爷走后,白天较为清闲,雪雁暗使老妈打听,同院姐妹有几个久在此班,几个新来不久。老妈回报有月琴、宝红、小凤、美楼四人,都已搭住一年以上;别人只有三五月不等。雪雁便先去到月琴房里,联络感情,叙说闲话。那月琴是个二十岁的少女,素以好热客著名,外号叫内火外寒。因为她有一次热上个小拆白,把衣服首饰,全给倒贴出去,到了秋末冬初,天降微雪,旁人都穿上小毛皮衣,或是棉衣,她竟仍穿着一身雪白的纺绸单裤褂。客人瞧着就替她发冷,她却自称心有内热,烦躁不堪,所以穿单衣取凉。如此倒霉多次,弄得焦头烂额,还是不肯悔改。最近又和一个年轻的光蛋情热,茶饭无心,神不守舍,把两拨常捧场的好客,都给得罪了。男掌班大怒,就趁那光蛋来时,堵着房门大骂,并且拿刀动杖的恫吓,把那光蛋吓跑,再不敢来。月琴失去情人,对掌班怨恨万分,虽不敢明说,但背地不免咒骂。这时,雪雁和她闲谈,不由便谈到这里掌班。雪雁留着心眼儿,便称扬道:“这里掌班,倒是很懂面儿,人也不错,我看跟咱们都很好啊。”
月琴哼了一声道:“好啊,那看跟谁。你新来,事由儿又好,她自然另眼看待。我也曾从这种日子过来,请看现在是什么样儿?”
雪雁故作醒悟道:“呦,原来这样,我倒把她错当好人了。其实也难怪,开班子的有几个不势利眼?”
月琴道:“她岂止势利?又奸又滑,又狠又贼,简直是个毒的。你没见她怎样待柜上孩子,打骂先不用提,只说饭食,每日蒸一锅玉米面饼子,给那倒运的吃。六个孩子,有四个红倌,两个跑茶客的,永远吃玉米面饼子。四个大的,吃饭另有规矩,若是头一天能上三拨茶客,第二天就吃两顿精米白面;若是有一拨住客,就给两样菜吃,若是有牌局,就可以随着搭住的一块儿吃四个碟儿;若是不开业,第二天就不给饭吃。有一回,那个老四,三天没吃饭,饿得上土堆里吃了许多烧乏的煤球儿,你看多么万恶!好在她的孩子,大半是拐来骗来的,就是买来的,也花钱有限,所以作践死几个,也不在乎。我来了一年多,亲眼见打死一个,饿死一个,卖到关外一个,送到四五等窑子一个,真不把人当人。”
雪雁心中一转,就问道:“她为什么把孩子轻易转手?是长得难看,还是没出息呢?”
月琴道:“咳,有什么提头儿?反正不是前世作孽的,绝落不到她手里。那个卖到关外的,方才九岁,被她打得吐了血,跟着又得肺病,她赶忙请医生调治,暂时稍为见好,她知道那孩子再活不长,就趁着没死,卖了出去。在那人贩子来_时,她给孩子打了几针吗啡,弄得精精神神,欢欢跳跳的。到领走那天,又给打了几针,人贩子领着孩子,一直上了火车,到半路上,吗啡劲儿一懈,才看出是个病人,却是没法儿回来了。你看她够多么坏!”
雪雁点点头道:“还有那个送到四五等的,又是为什么呢?”
月琴道:“别提了,那更叫人惨得慌!在前一个月光景,这院里马掌班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女子,约摸二十多岁,长得还是很好,顶可怜的是带着两个孩子,全是男的,一个五六岁,一个三四岁。那女子大概是受了骗,一进门儿,女掌班叫她收拾头面,更换衣服,预备接客,那女子不知为什么跟她冲撞,当时就挨了一顿狠打。可怜那两个孩子,在旁边看见他娘挨打,都往娘身上爬,女掌班一棍子,把那大孩子的肋骨打折了。敢情那孩子原就有病,这一受伤受怕,当天晚上就大口吐血,折腾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死了,立刻用破席卷了,抛到河里。女掌班接着逼那女子。到底打服了,答应接客,可是因为糟践得不成样儿,只好叫她先养几天。哪知在这时候,竟有人来打听,要把那女子弄出去。掌班恐怕有事,就把她藏了起来,送到宝德里三凤班去混,因为三凤是三玲的联号啊。但是那女子好像得了神经病,见人不会说话,动不动就哭起来,再打也没有用,那样怎能应酬客人呢?依着男掌班,还想将养她,说很好的材料,糟蹋了可惜。女掌班却犯了心思,觉得那女子是男掌班勾来的,疑惑他存着别的意思,就下狠手把那女子卖给赵家窑了。”
雪雁听了一怔,心想,这可糟糕,璞玉虽已有了下落,但她已落到下等地方。听张二爷的意思,像要把她救出收在家中。现在她落到那种地方,一定作践得不成人样儿,而且也把人污秽了,张二爷又怎能要她?但转想,那张二爷还屡次谈到她的孩子,也许别有用意,并不专注她的本身,就说道:“真是太狠了!那个女子送出去有日子了?”
月琴道:“我倒记不清,大约不够半月,也有十天。”
雪雁道:“她不是还有一个孩子,难道也跟着上那地方去了?”
月琴道:“并没跟着,在送她出去以前,掌班早就把那孩子送到别处去了。”
雪雁道:“带到哪里去了呢?”
月琴道:“我可不知道,只在那天,我听见那女子哭号着要她的孩子,又被女掌班打了一顿,方才住了,我才知道他们把孩子给弄走了。”
雪雁心想,事情已然大致明白,若再絮叨,恐怕惹她疑惑,就岔开了,说些闲话,方才回到自己房中。
天夕时张宝山来了,雪雁把所打听的情形诉说,叫宝山赶快去报告给柳塘,并且请示该如何办法。宝山急忙出了班子,赶回柳塘家中请见。柳塘唤他进去,问有何事。宝山把雪雁告诉的话一一转述,柳塘不胜叹息,遂把雪蓉叫来也告诉了她。雪蓉听璞玉苦中加苦,想起同事照拂之情,十分凄惨,就央告柳塘务必快去救她。不知柳塘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