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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飞鸟有高心狂风吹落 全牛无近目妙绪偷传

  话说宝山因他父亲失口漏话,正在着急,只见璞玉听着已张开了口,似乎吸气,又似要喊,却并没有出声,只向后一退两退,扑的撞到墙上,身体又向旁一侧,似要跌倒,幸而她身旁就是栏杆,一把扶着,才立住了,随即伏身在栏杆上面,身体抖颤不己。张福看着,才知自己多嘴惹事,深为后悔。太太看着璞玉,张皇无计,眼望张福父子,似乎问他们该怎样是好。宝山举手作势,劝太太快把璞玉扶到房中休息。太太就挽着璞玉道:“咱们先上屋里歇会儿,我就去叫醒柳塘,跟他商量。”
  璞玉无言,恰巧有个女仆由外面进来,太太就叫住了,相帮扶璞玉进内宅去。
  到了玉枝房中歇息,璞玉坐在床上,双目直瞪,似入梦境,并无言语。太太知道不唤醒柳塘是不成了,就走出到雪蓉住室窗前,举手敲窗,只听房内雪蓉问道:“谁呀,又是什么事,你们不知道老爷才睡着,诚心搅呀?”
  太太说了声:“是我,你叫醒他,我有事。”
  雪蓉听是太太,吓了一跳道:“是太太叫,您等等儿。”
  话未说完,只听柳塘朦朦胧胧的道:“什么事,是太太么?”
  雪蓉道:“你醒了,太太在外面,等我去开门。”
  说着把门开了,太太走入,见柳塘已坐起来,却仍昏昏沉沉,像是半在睡中,只勉强睁开眼,又复闭上。太太推他躺倒,向雪蓉道:“你给他烧烟抽吧,叫他醒清楚了,我好跟他说话。”
  雪蓉急忙去取烟具。太太坐在床边,才把璞玉盲夫失踪的情形说了。柳塘听着,立刻被惊讶把睡魔赶走,瞪大了眼,默然无言。雪蓉听完叫道:“世上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把二年头里的老戏,重演一回么?瞎子跟警予又是一天走的,只剩下了璞玉。”
  柳塘想了想道:“可不是,怎凑得这么巧?我才寻思,上次是瞎子为躲警予,自己走开;这次是警予为让瞎子,自己走开,隔两三年互相报施一回。如今瞎子居然又走了,他走得怪呀?”
  说着自己沉吟思索。雪蓉却一直嗟嘘叹息,深以先后情形相同为异。太太道:“所差的上次璞玉还有两个孩子,可以稍微安慰,这次连孩子也没有了。”
  雪蓉道:“这次虽没孩子,可有了我们,可以倚靠。”
  柳塘道:“倚靠什么?只怕她这次伤心更甚,而且没有儿子牵挂,只怕并不想倚靠谁了。你们可要留神看住她,不要闹出意外的事。”
  说着就叫雪蓉不要睡了,快去伴着璞玉,对她解劝。又请太太分派女仆,无论何时,必有一人守在璞玉跟前。柳塘自己吸了几筒烟,便也穿好衣服,到前院去,召集男仆,分头出去寻觅瞎子;一面又给救济院长写封信去,报告昨日领出盲人,已又逃出失踪,如若回院,请即来函通知。柳塘心中,以为瞎子去必不远,容易找回,所以仍要代警予办理善后的事,便又写信给督署军医处长,约他一谈,商议代警予退还礼物的事,又把收礼清单检査一下,交给太太和玉枝,按单一一查出来。
  柳塘忙了半天,午时将到,方才又回雪蓉房中休息。雪蓉因去陪伴璞玉,就由玉枝给他烧烟,吸了一顿,身体反更疲倦难支,正在昏然欲睡,忽听门外似有哭声,柳塘心中一跳,以为是璞玉哭泣,急忙侧耳细听,才听出不是女人哭泣,却是有个男子在门外叫“老爷”,声音有如哭啼。柳塘大愕,心想璞玉遭到这样苦难,并没哭过一声,当然是她知礼,如今这是谁,竟跑来哭我,就翻身坐起,高声问:“谁?”
  门外的人应了声:“我。”
  柳塘因这声音,甚为奇怪,仍听不出是谁,就叫道:“你是谁?滚进来!”
  说完见一人掀帘走入,却是宝山,眼泪汪汪,好似发痴一样,进门就叫道:“老爷,瞎子死了。”
  柳塘大惊,没穿鞋就光脚跳在地下,揪住他问道:“你说……瞎子死了?”
  宝山点头应道:“死了,早就死了。”
  柳塘道:“在哪儿死的,你怎知道?”
  宝山道:“我出去找他,正走到明光寺南首,看见河边围着一堆人,凑过去看,原来是新从河里捞起的死尸,一个正是瞎子。”
  柳塘听了,颓然倒退,坐到床上,心想瞎子的死必有原因,但是他一死这局面就大变了,我可该怎样办法?柳塘正在精神疲困之际,方才受过刺激,还未恢复的脑筋,突又受到更大的激刺,觉脑中直麻木变成铅块,对于当前事变,竟无力思索,没法应付了。只看着宝山,反而起了不相干的疑惑,心想,宝山怎对瞎子有这样感情,听他死了,竟悲恸如此,口中却问道:“你……你看清是他么?他怎么死的?”
  柳塘说出这句,立刻悟到自己实是头脑昏乱,言语颠倒了,他已告诉是从河里捞出,怎还又问死法。宝山已哽咽答道:“是淹死的。”
  柳塘道:“他淹死……大概是不愿活了,自己投河。”
  柳塘这两句是自言自语,猜度瞎子投河,出于自尽。谁知宝山竟把他言中的“自己”二字,解释作不同的意义,摇头发出哭声道:“他不是自己投的。”
  柳塘大愕道:“怎么?难道是别人害他?”
  宝山仍播着头道:“我不知道谁害谁,丁二羊跟他脸对脸的互相抱着,四只胳膊抱得挺紧。”
  柳塘一下子又跳起来,好像中邪似的,张开大口,咳嗽两声,才叫出来道:“丁二羊?!丁二羊跟死尸抱到一处,为什么?他疯了!”
  宝山听着眼望柳塘,怔了一怔,若不是正在悲泣,直可以笑出来。想了想才明白老爷是误会得太离奇,就
  答道:“他死了,也死了。”
  柳塘眼睛几乎突出,高声叫道:“丁二羊也死了!跟瞎子一块儿死了,是真的么,你可看清楚了?”
  宝山道:“我看了半天,丁二羊跟瞎子互相抱着,两人却张牙咧嘴,十分难看。”
  柳塘搔着头,倒在床上道:“乱死了,糊涂死了,丁二羊怎会跟瞎子死在一处?他俩素不相识,又无冤仇,瞎子出去……为什么出去?出去又怎会和丁二羊遇上?”
  说着突又坐起,望着宝山道:“丁二羊昨儿夜里来过没有?”
  宝山想说“没有”,又怕被自己父亲给说出来,只得答道:“他倒是来过,坐了会儿又走了。”
  柳塘道:“什么时候走的?”
  宝山道:“赵秘书长派人送信的时候,他就走了。”
  柳塘想了想,只觉脑筋烦乱,什么道理也想不出,就问道:“你看见他俩尸首是什么情形?”
  宝山道:“没什么情形,只在河边上放着。地方守着。”
  柳塘方要再说,忽听窗外有人唧唧喳喳,似乎很急切的说话,又像拌嘴,不由侧耳细听。却见太太从外面掀帘而入,满面焦急的神色,皱眉咬牙,摆手低声说道:“你们还吵嚷,璞玉已经听见了,跑出在窗外站了半天,雪蓉拉她也拉不动,我劝……”
  话未说完,只听门外雪蓉的声音连叫:“姐姐。”
  同时璞玉厉声叫:“别管我。”
  随见门帘一启,璞玉直奔进来,雪蓉也紧跟在后面,连叫:“姐姐,你干什么?”
  璞玉似没听见,奔到柳塘跟前,“噗”地跪下。雪蓉忙去拉她,柳塘己惊得跳起避到一旁,惊愕万分的叫道:“嫂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璞玉悲声说道:“二爷你……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死了,死在哪里?求您派人带我去看看。”
  柳塘听了,才知她已闻瞎子死信,不由对宝山瞪了一眼,以为是宝山说话不慎,被她听见,却忘了髙喊“瞎子、丁二羊同死的”,是他自己,而且璞玉还确是听见他的喊叫,才跑了出来。
  当时柳塘又想起这噩耗被璞玉知道,颇有危险,仍要隐瞒,就装作不解道:“你说什么,谁死了?嫂夫……”
  柳塘才叫过一回嫂夫人,但这时想起警予己行,自己不该再称她“嫂夫人”了,就在半截儿咽住,随又想起瞎子已死,警予尚生,她还有作自己嫂夫人的可能,便又把底下的夫人两字找补出来。哪知璞玉不待他踌躇定名,已又说道:“二爷不用瞒我,我己听得明明白白。我跟他夫妻一场,一定得去看看。”
  说着一指宝山道:“你就派这位二爷带我去吧。”
  柳塘听着,情知再隐瞒不住,只有对他实说,但她要去看瞎子尸首,论理不该阻拦,只是在这情形之下,她去了是否不生意外,真不敢保。想着十分为难,就向雪蓉道:“你们先扶嫂夫人起来,慢慢商量,咱们逆事顺办,不要着急。”
  璞玉跪着不起,叫道:“二爷不用商量,就派人跟我去吧。”
  柳塘被逼无计,急得浑身出汗。幸而宝山在旁看着,知道主人为难,就道:“老爷,我们能去人看么?”
  柳塘还不明白他的意思,茫然问道:“你说……怎么不能去?”
  宝山道:“不是还有个死尸在一块儿,咱们一去人,不得跟着打牵连官司么?”
  柳塘道:“傻话,反正早晚总得领尸,麻烦是难免的,我们还得查问人是怎么死的呢。”
  说着向璞玉道:“嫂夫人,我一定叫人跟你去,你快起来。”
  璞玉这才立起哽咽着问道:“可是和丁二羊一块儿死的么?”
  柳塘道:“是呀,我正为这个纳闷,他们为何死到一块儿?”
  璞玉冲口叫道:“这有什么奇怪?我明白,丁二羊糊涂东西,太偏着他主人了,有这么办的么?可害死我了,我……我……”
  说着一头扑在桌上痛哭起来。柳塘听了她的话,才把糊涂半天的问题,忽然明白过来,知道丁二羊是舍命报答主人的知遇,不由又惊又怪,惊怪之中,还夹杂钦佩痛惜的念头,直欲大声赞美他,但当着璞玉,若如此表示,真是幸灾乐祸,只可缄默不言,不过眼中已流出了悲悼的泪。
  宝山听了璞玉的话,却是毛发悚然。丁二羊的行为被璞玉一语道破,已使他非常惊异,而且二羊与瞎子同死的动机,也由璞玉口中揭出,使他突然觉悟自己的愚蠢。丁二羊夜里在河边说的那些话,已经把意思露出来,自己却当他醉话,一点也没觉察。他明明是早已打定主意,要把瞎子弄死,好给主人除去障碍,和璞玉如愿成为夫妇,使璞玉也得脱离困难,长享荣华,他说一世只受主人和璞玉的重看,认为莫大恩德,就要这样报他们的恩。可是他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大合理,无故害人,对不住自己良心,因而又拼出自己的命,陪着瞎子同死,可算想得周全。我素日把他看成粗豪之人,实在错了,大约在河边相遇时候,他的主意已然打定,听我说出净莲的主意,他觉得多此一举,可是拦阻怕我疑心,就得将计就计的,依我的法儿实行,把瞎子气走,他跟着出去。不知是瞎子自己走到河边,还是被他诱到河边,他就抱着瞎子一块儿跳下去了。我真是混蛋,到现在方才明白,怎早不能看出来,任着他走上死路?还是好朋友呢,简直我把他害了。又想起夜中丁二羊最末随瞎子出门,对自己的言语神情,分明带着永诀的意思,我当时竟一点没有理会。宝山想着,自怨自艾,痛泪泉涌,直欲把丁二羊的侠烈心肠,对柳塘详细诉说。但又想人命关天,自己虽不知情,但在前半段却是同谋,拉扯进去却是麻烦,何况又当着璞玉,只可隐忍不言。
  璞玉哭了一会儿,被太太和雪蓉劝着,忽地抬头,擦泪说道:“我不哭了,在人家家里,太不应该。太太跟二爷别怪罪我。”
  太太扶她坐下,说道:“我倒没有那些例儿,不过你得自己保重身子,病体才好……”
  璞玉接口道:“到这时候我还保重什么?”
  太太一转眼儿,先挥手叫宝山出去,才向她说道:“妹妹,到这时候,你才正该保重,你知道昨天我们大伙却是什么心气儿?论理我可不该说,你那瞎男人死了,你还哭呢?也只有你哭吧,别人大概没有不可心的,谁不说他早就该死。你们是结发夫妻,就是他己经死了,我们也不该给你们掰生。不过你也得想想,你这半辈子毁在谁身上?一个残废人,受老婆养活,还不知老婆艰难,那样爱闹脾气。就说头一次吧,他知道你认识了赵警予,就气跑了,也不想既作女招待,就难免跟男子打交道。若是不愿老婆认识男子,就该压根儿别叫她干这一行,既千了就说不得。本来谁家不是老婆吃汉子,他既因为残废,反转来汉子吃老婆,已是不在理上,还有脸儿怄气呢。可是他就要怄气,只顾自己走了,把你害成什么样儿,你自己受的罪自己知道,他害的你还不够苦么?到你落到十八层地狱,赵警予回到天津,知道消息,就找了我们二爷来,尽力儿想法救你。到你出了火坑,跟着又给治病,莫说花了多少钱,只说用的那份儿心,已经够买你的了,何况他又把你敬到天上,当你是大家黄花女儿一样举行婚礼。他的上司督军省长,又全跟着起哄,把你捧得都出了圈儿。
  人生一世,不要说是你,就是真正大家小姐,得到这个份儿也算足矣。眼看着喜期将定,督军送的新房也收拾停妥,收的礼物更是金满箱银满箱了,人家赵警予还怕你惦记着儿子,不能安心结婚,拼命替你寻找。哪知好心倒得了恶报,没寻着你的儿子,倒把你的瞎男人弄回来,你倒真懂得三从四德,口口声声,跟定了前夫,对赵警予一字不提了。你自然落个贤德,人家赵警予可怎么活下去,怎样抬头见人呀?别说赵警予,实告诉你,就是我们旁不相干的人,也都气破了肚子。再说瞎东西跟你是几世冤家,头一次把你几乎害死,还不解恨,如今你好容易从火坑里熬出了头,眼看否极泰来,要过好日子了,他忽然又出来打搅,简直是非害死你不可。你就是贤慧,跟他过下去,也够活的。赵警予更不用提,一见他露面,立刻就死了八成。请问他出来得多么不是时候,多么损阴缺德呀!我就恨得牙痒。只可惜没有势力,若有势力,就不把他治死,也要充军到云南去。丁二羊必是这种心气儿,替他主人难过,又看着瞎子可气,就跟他拼了命。这事做得好,我赞成,这一来救了你们,真是替天行道。只是丁二羊怪可惜,那瞎子活着也不过苦害人,累赘人,死了一点也不可惜,你还哭他哪?!”
  璞玉听太太说话,惨淡的脸儿渐渐变成红色,似乎怒极难忍。柳塘初闻太太苦口开导,不顾璞玉难堪,本想拦阻,但转念在这时候,有个人对璞玉痛下针砭,都是于她有益,就只在旁静听。及见太太愈说愈甚,璞玉越听越怒,知道将要拌嘴,急忙要拦太太,不料璞玉已开口说道:“太太,您别这样说,不管他怎样残废,总是我丈夫。您别当着我骂他,您说他该死,他为什么该死?这次并不是他寻我来的,是我把他寻来的。我既是他的老婆,就该跟他过,难道有了赵警予,我就该不认本夫了么?再说当初我答应赵警予,是认定我丈夫死了,当初还跟二爷问过:倘若我丈夫没死,应该如何?二爷一口咬定死了。我也一时没有主意,才……如今我还没嫁赵警予呢,就是已经嫁过去,我本夫再露面,我也得重归旧主。您的意思,我就该水性杨花,一心去跟赵警予享福,把他的残废当作罪过,抛开不管么?太太,比如咱们换个地位,你落到我这光景,应该……”
  柳塘听到这里,知道璞玉神经过受激刺,有些错乱,竟已口不择言了,心想太太若落到你这光景,我岂不糟了?就急忙插口说道:“嫂夫人,你先听我说。你的理儿全对,我十分赞成,你这个人可敬就在这地方。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该商量的,不是过去的是非曲直,却是眼前该怎么办。当初做官的有句话,是‘救生不救死’,咱们现在也该先顾活的。你丈夫无论多么好,不是已经死了么?怎么死的还不知道,至大是丁二羊害的,可丁二羊已经给他抵命了。咱们既无须访拿凶手给他报仇了,也只剩下办理后事了。这一层可以安心,你觉得怎样才对得住他,要什么样儿的衣衾棺椁,出多么大的殡,我都尽力帮忙。至于出殡以后的事呢,你可得仔细替自己想想,仔细替警予想想。这屋里都是爱惜你的人,我从雪蓉身上,从警予身上,都可以算是你的老大哥,说话不用避忌。方才太太说的全是为你,不过她不会说话,实在你那丈夫一死,替你解决了很大问题,好像下棋一样,撤去这一个子儿,通盘全都活了。你也不必过于伤感,我这就出去托人把尸身领回来棺殓。一面预备殡葬,一面跟着想法寻警予回来,咱们还是依照原议办理,只当没有你丈夫出现这回事。”
  璞玉听到这里,忽然“扑”地又向柳塘跪下,叫道:“二爷,你千万不要这样办,千万别叫他回来,我实没脸儿见他,更不想再嫁他。我本来就不配给他作……如今经过这一水,更没脸面没意思了,他走了就叫他走吧。他的好处,我这一世不能报答,只好等来世,你千万可别……找回他来,就是害了我。你也别说他没我不能活的话,离开我倒是便宜,我知道我是个顶不吉祥的人,前世不知道是什么凶鬼托生的,所以今世挨着谁就害谁。现在我丈夫是被我害死了,两个孩子也害得一个死了,一个没有下落。瞀予在头一次,也被我害得不轻,好容易逃出去,他又回来自投罗网,落到这样结果。他又走了,走了正是他的好运气,难道你还定要他回来再叫我害死么?二爷你可万别这么办。”
  柳塘叫道:“你们别看着,快扶她起来,嫂夫人你说的都是伤心话,谁到了你这地步,都难免有这念头,其实是错的,过些日慢慢就回过味儿来了,现在咱们先不谈这个。”
  璞玉道:“不成,我一定得您答应,不再找他回来。因为我己然打定主意,先求您帮忙,把我丈夫棺殓埋葬,跟着我就出家当姑子去,省得在世上害人。你若把他找回来,可是逼着我死,你也自找为难。”
  柳塘一听她又要出家为尼,这问题越来越乱,事情越闹越难了,不由急得搔头。又寻思在现在对璞玉劝告辩论,只有更激她实行所言,不如且安抚住她,先尽要紧的事办理,等把两人尸身埋葬,自己也缓两天,清醒清醒脑筋,再作决定。想着就装作无可奈何的态度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儿了。嫂夫人自己的事,自己主张,我也不能强迫,以后只可随你怎样吧,我为朋友的心,算尽到了。现在且去领他们的尸身,回头再说别的。”
  说着就立起穿马褂。
  太太道:“你出去?今天觉也没睡,昏头昏脑的,可得留神,叫宝山伺候你去,先打电话叫汽车吧。”
  柳塘道:“别叫宝山跟着,他今儿比我还昏。”
  太太才说了要不要叫张福……却己听张福在门外叫道:“老爷,外面有人请见,是都署副官长,这儿有名片。”
  柳塘一怔道:“什么副官长?你快把名片拿进来。”
  张福应声而入,柳塘由他手内接过名片,只见上面印着“张行周,字竹坡”,官衔是“直隶省督军府副官处处长”,就道:“这人跟我素不相怎单在今天跟着捣乱?”
  雪蓉在旁道:“也许为着丁二羊的事,丁二羊不是督署副官,正归他管么?”
  柳塘点头道:“或者也许,我且去见见他。”
  说着就走出去,直奔前院客厅,见院中立了两个马弁,便知那位客人己进客厅了,就掀帘走入。见室内一位穿军装的魁梧大汉,满面连鬓胡子,却剃得精光,下半截脸全变了青色,上半截不长胡子的部分,也被烟气笼罩,一样的青,而且眼皮虚肿,嘴角歪斜,看样儿起码有一两五钱的老瘾。
  柳塘一看,知是位同道,急忙抱拳拱手,叫道:“张副官长,失迎失迎,有罪有罪。”
  那张副官长也不还礼,一把拉住柳塘道:“你是张柳塘先生呀?你是文明人,别跟我老粗儿动文墨词儿,咱们说真的,我有好些事跟你商量。我是督军派来的,也是军医处长老文托来的,跟你……”
  柳塘听他一气儿说出许多话,好像要把来意用连珠调快书唱出来,就拦住道:“老兄,我们一见如故,不要客气,先请……咱们抽着谈好不好?”
  说着就喊拿来烟具,和他同到烟榻上坐下。宝山送进茶来,就蹲在榻前烧烟。柳塘想和他先说说闲话,套套交情,然后再谈正事,那张副官长却等不得,坐下就开口问道:“我是为我们赵秘书长来的,你知道他开了小差了。”
  柳塘不好答言,只好“哦”了一声。那张副官长又道:“你知道么?”
  柳塘道:“我也是才知道。他留了一封信给我,不过我接到时,他已经上火车了。”
  张副官长道:“是呀,他给督军上的辞呈,也是今天早晨才递上去的,恰巧督军还没睡,一看就炸了,先派我到他府上去了一趟,早已走得没了影儿。我又回署报告,督军就把正在告病假的军医处长老文,从家里硬拉了去。因为赵秘书长正闹着娶亲的事,他的没过门太太在你张府上住着,老文为给他那太太治病,曾到你府上来过,所以督军跟老文商量。想叫他来跟你打听,赵秘书长为什么辞职?又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就是督军那边有什么礼貌不周,得罪了他,他难道连没过门的太太也抛下不要?又想莫非他把太太带着走了,所以非跟你张先生打听不成。可是老文正病得厉害,督军不忍再叫他跑,只可派兄弟来代表他。老文还托我问候你。”
  柳塘沉吟道:“文处长没提接到我的信么?”
  张副官长道:“没有听说,你给他去过信么?”
  柳塘点头道:“警予辞呈上也没提辞职原因么?”
  张副官长道:“他只打官话,说是身体多病,才力不济,早想退避贤路。现在又赶巧故乡家中有事,急电催他回去,所以连面辞都来不及。督军看了直骂,说:我跟你讲交情,你跟我打官话。”
  柳塘说道:“这倒不能怨他,他实有难言之隐,不能写在辞呈上。现在我把他的详情告诉老兄,转达督军,不过现在对于以外的人,最好秘密,警予很不愿把这种事传扬出去的。”
  张副官长道:“我一定除了督军不告诉别人,你就说吧。”
  柳塘就把警予和璞玉历来的悲欢离合,以至现时所发生的事,都全盘说出。
  张副官长听到丁二羊和瞎子同死,不由跳起来道:“真有这种事?真有这种人?丁副官会为人豁出了命,好汉子,好汉子,给我们副官处露脸,我回去跟督军说,给他出殡,给他老婆孩子办赡养。”
  柳塘道:“丁二羊孤身一人,并没妻子,倒无须你费心。我只求你跟地面上说句话,许我把丁二羊和瞎子的尸身领回,给棺殓埋葬。若由我自己办去,就麻烦了。”
  张副官长道:“那容易,我回去给蒈厅打电话,叫他们把尸首给你抬来。”
  柳塘忙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派人领去最好。因为得另处寻空房停放,现在还没定妥地方。”
  张副官长笑道:“不错,我糊涂了,怎能把尸身抬进你府上来呀,方才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丁副官拉那璞玉的本夫跳河,就为着叫赵秘书长补这个缺。可是现在缺出来,补缺的人又走了,可怎么好呢?这位没过门的太太可怎么好?再说督军的意思,万万不肯舍赵秘书长,叫我跟你打听他辞职的缘故,最要紧的是他去处,赶快请他回来。”
  柳塘想了想,忽拍手叫道:“有了,这倒是简捷的办法,督军的力量一定能办的到。你回去对督军说,警予是乘京汉路早车走的,督军可以打电话去,叫他们沿线截留,按时候计算,绝到不了汉口,就被截着了。”
  张副官长正抽着一口烟,闻言将烟枪敲着烟盘叫道:“对,对,对的很,就按通缉逃犯的法儿,通知沿路捉他,捉住就押解回来。”
  柳塘笑道:“就是这办法,我方才正发愁没法追他回来,现在借着督军和老兄的鼎力,一定可以成功。不过还要跟警予开回玩笑,最好在电报上说明情形,不要吓坏了他。”
  张副官长哈哈笑道:“没关系,捉他回来做新郎,就先受点惊怕什么?”
  说着就立起道:“老兄这办法很好,我去快回禀帅座,立刻办理。”
  柳塘道:“好,我也不留老兄长谈,改日等警予回来,再约您跟文处长聚一聚。还得拜托您跟文处长说一声,我给他信里所说的事,请先缓办,听警予的下文再作商量。”
  张副官长应着,便告辞走出,到门口又给柳塘行了个军礼,才在马弁拥护之下,出门上汽车走了。
  柳塘送他回来,自思眼前的事,都已着手办理,心中稍安,就又回到书房,想要歇息一会儿。哪知没过五分钟,太太过来,对柳塘说,璞玉在宅里啼哭,甚为不样,谁家将过着好好日子,叫外人闹丧,要求设法避免。柳塘道:“璞玉很知礼的,方才是一时忍耐不住,她已知道不该,以后当然尽力避忌。”
  太太道:“还有那瞎子的尸首,你也得另想地方停放,不能弄进家里。”
  柳塘笑道:“那是自然,请你放心。”
  太太道:“就进跨院偏院,也是不成。”
  柳塘道:“是,我已经打算借街南那所房子,现在正空着没人住,恰可用来做这件事。”
  太太道:“那么也好,我看索性把璞玉接过去守灵,省得在咱家里犯哭声。”
  柳塘方沉吟未语,忽然张福进来,送进一封信。柳塘接过一看,只见是一个很粗劣的贱价信封,初以为是女仆的家信,方要说谁的信给我,却见封面上写着“张二爷收启”,上方住址也写得很对,只是有着两个别字,下款却只有内详二字,才知道确是给自己的,只不知何人所发。不由诧异非常,本想丢在一边,但因一时好奇心盛,就拆开取出信纸,先看后面寄信人的署名,只见写着“老大姐老绅董谨禀”,旁边还有小字的注:“是王先生代笔”。柳塘看了,直觉哭笑不得。这位老绅董居然以绰号当作名字,并且对自己还真以老姐自居,又偏在这百忙中来信捣乱,真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若不看看皇历,设法破除,还不定出什么新鲜事儿。想着不由一声苦笑,便从头瞧看原文,只见上面写道:“张二老爷盟弟见字,套言不叙,谨问你贵体安好?!家中老少均好?!老大姐我也安好,今写此信,别无他故,你千万别疑我要璞玉的身价,那笔钱早跟黑心疔对抵了,你要疑心,今天晚上灯灭我也灭。我今写此信,只为想跟你谈谈,皆因有约在先,姐弟要常常来往之故耳,姐姐请你,没有好吃的,所以捎信叫你请我,你认的好馆子,花钱不在乎,顶好还派那个小当差的坐汽车来接我,叫我再美一回可也?可不必像上回那样举动,大折受我,只吃顿好的,姐弟说说道道,就是乐子。姐自从认你这个兄弟,也想开了,自家岁数不小,该着收了,别给兄弟抹脸,所以这程子每天只留一拨住客,拉铺赶早的都给驳出去,这总对得过兄弟你了。现在我很闲在,你哪时接我,哪时出去。姐早想去看你,伙计老崔说,婊子不许拜客,姐就不去,托人写信给你。那位赵官儿跟璞玉成亲没有?如有日子,告姐一声,姐要送礼。别事面谈。姐此信只为想与你见面,兄弟若错想,对不过姐。专此,敬请万福金安。”
  柳塘看着,更觉笑不出声,哭不出泪,这位老绅董居然认定了姐弟之谊,并且还要守着当日口示约会,要常常来往。自己这样年纪,还被个老婊子称做盟弟,这封信若被人看见,真可以笑死。但这信内有着一种亲切恳挚的情味,充溢在字里行间,又感觉老绅董的真诚朴实。虽然混了一世,依然天真未凿,既不懂阶级的差别,也不知世情的诈伪。别人称她声老大姐,她就以老大姐自居;别人说句日后常常来往,她就似实要常常来往。这真是今之古人,可惜出在下等娼窑里。自己当日亲口称她作老大姐,亲口许她常常来往,如今她依然实行,我反倒笑她嫌她,真是可愧。我还是个读书的人,若论心地光明,直不及她这老妓女了。而且这位代笔的王先生,不知何人,大概是老绅董口述,用他笔录的,居然写得这么诚恳动人,还没有许多别字,看来比《三疑计》的王先生,《杀子报》的王先生,学问不在以下。横街子一带老绅董管辖下的自治区中,居然有这样人才,可算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了。只是这位老大姐盛意约晤,我当然得应酬,不过在这当儿,我怎能抽出功夫,只可缓几天吧。
  这时太太在旁问是谁来的信,柳塘方要告诉,忽听宝山在门外说督署张副官长来电话,柳塘忙去接听。而张副官长在电话里说,督军因为从柳塘这边得知警予下落,现在己打电报沿京汉路査缉他了。督军很感谢柳塘,又早知他是有声名有学问的绅士,很想借这机会延揽,已经打算聘他作咨议,三两日就把聘书送过来。柳塘听了,辞谢不迭,说出许多自己不配做官,不敢接受的理由。张副官却说:“这事尚未发表,我不过听见帅座这样说,就快嘴告诉你。你若不愿干,现在也无从辞起,我也没法替你辞,只好等聘书送到再说:那时大约警予也递解回来了,咱们大家一块儿凑凑多好,你还辞什么。”
  柳塘知道对他说没用,只可应道:“那么就到时候再说吧。现在请问我奉烦的事怎样,可办到了?”
  张副官长道:“文处长那里,我已经把尊意代达了。那两个尸首我也已经给警厅打了电话,你可以随时派人去领,绝无阻碍。”
  柳塘谢了他,把电话挂断,就叫宝山和另一个仆人,带钱去买寿衣棺材,雇仵作同到河边,把两人尸身装殓起来,就抬到街南自家空房中暂停。
  宝山方才领命要走,太太又道:“我看既在河边成殓,就顺手儿择个地方埋了,岂不省事?何必还抬进抬出呢。”
  柳塘道:“我也想到这样简爽。只是一则关着璞玉,不能太委屈她的亡夫,二则丁二羊这回举动,虽然是愚忠愚孝,但总算难得,我要对他尽点儿敬意。而且警予回来,也必报答这个死友,我也应该替他留些尽心的地方。”
  太太道:“你说的全对,只是那瞎子是丁二羊害死的,两下生死冤家,怎能停在一处?叫璞玉也难堪呢。”
  柳塘道:“本来冤亲平等,何况丁二羊淹死瞎子,未尝不是替她解脱。瞎子死后有灵,很不必恨丁二羊。只是璞玉看着不像样,倒是可虑。”
  遂又道:宝山,那么只把瞎子灵柩抬回街南房里。丁二羊的棺材,另寻个地方……你再带我张片子,到大觉寺找庙住持恒通,提我的话,借他庙里停几天。”
  宝山领命去了,柳塘打个呵欠道:“这可该我歇会儿了,这半天真够我支持的。”
  太太道:“你安静睡一会儿吧,我叫人看着,有什么事也不惊动你。”
  柳塘道:“好吧,我还是上后边去。”
  说着就立起向后走,才到院里,又见张福过来,递上一封信。柳塘道:“今儿怎么了?乱事都堆在一块儿。”
  说着接过一看,只见仍是和方才老绅董来信一模一样,信封笔迹完全相同,不由纳闷道:“这真奇怪,怎么老绅董一天来两封信。”
  就拆开瞧看,上面仍是王先生代笔,虽只短短数行,但充满了责备的意思。大意说昨日给你去信以后,我就穿戴齐整,直等了一天,怎到今天还不来接我,莫非你不认我这老大姐了?现在又去信问你,快给回话。柳塘看了摇头道:“这位老大姐可真是心急,说什么就是什么,会在一点钟里来两封信,看情形再不接她,就要恼了。”
  想着再看看信上的邮戳,确是和前信相隔一天,却不知怎样耽搁,竟会差不多同时送到。柳塘虽觉老绅董过于麻烦,但他那带些书毒脑筋,却不愿落个炎凉反复,觉得对她应酬一下,是必须要办的,但今天却来不及。不过看老绅董的性急情形,恐怕再迟一天,她就许要写信来绝交了。而且由她信里可以想出,她自发信之后,必然立刻穿好她那身寿衣,拿好扇子手帕,在房中端坐老等。这样等上两天,也难怪她着急,就自语道:“好吧,反正今天我受定罪了,就拼着多受一点,陪她吃顿饭也罢,可是但盼别再有人搅我,若不睡一会儿,晚上就得进医院了。”
  说着到了雪蓉房里,见室内无人,知道她们必然陪着璞玉在玉枝房中,就自倒在床上,不多时便已入梦。
  这一次居然很好,太太派个仆妇在门外把守,任何人不许进房,柳塘竟得睡了四点多钟。但到下午日斜之后,终被人叫醒。原来是那位张副官长来电话,有要紧事对柳塘说。太太只得把柳塘叫醒,去接电话。那张副官长报告:“警予已被缉获,车才走到彰德车站,就被当地军警在二等车里把他找着。警予真是机灵,好像早已想到这层,竟改名叫赵文祥,假充商人,是军警在他小箱里寻出名片,上面印着赵静存字警予,他才没话说了。就被请到当地警署休息,等北上的车押送回津,跟着打电话过来,帅座很喜欢,就回电去道谢河南督军和彰德当地人员,又汇笔款去犒赏,大约明天警予就可以到了。我特为通知你一声。”
  柳塘听着,心中甚是高兴,就对他道谢,又客气两句,才挂了线。重回.内院,见宝山正在院内立着,柳塘问:“都办好了么?”
  宝山回答:“一切办妥。瞎子灵柩停在街南房里;丁二羊灵柩放在庙内空房。”
  跟着又交了账。柳塘道:“好,你先歇会儿,可不要走,我还有事。”
  宝山应声退下。
  柳塘进入房中,见雪蓉在床上坐着,就道:“你快给我烧口烟吧,一会儿我还得出门,那位老绅董非叫我请客不可。”
  雪蓉道:“你这一天还不够受,怎单赶今儿请客?再说家里还有麻烦事呢。”
  柳塘道:“什么事?”
  雪蓉道:“方才宝山回来,璞玉已经知道把尸身领回来了,就要去守灵。她对我说,要等你睡醒,见面告辞再走。”
  柳塘愕然道:“告辞!告什么辞?”
  雪蓉道:“她就这么说,我也不明白。”
  柳塘默默沉思:恐怕璞玉这句话大有深意。她也许因为丈夫死亡,起因全在自己身上,发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感想,再加警予己伤心远去,一切都陷入僵局,无论对人对己,都觉惭愧,活下去既感无趣,更难安排,想要以死自了,所以说起告辞的话。要不然她倚赖我的时候正多,她为丈夫守灵发丧,只是短期的事,又怎说得到告辞?但转想也许是她要实行做尼姑的话,发丧之后,便要投入尼庵,不再回这里了。不论她要想怎样,我都得阻止,因为警予就将回来,我终得竭尽智力,把他们成全I无奈璞玉这面很为难办,我已经费了许多心力,到如今越闹越是麻烦。固然她的性情有些固执,但这事赶得也巧,本来症结在她丈夫身上,起初不知生死,使她不敢别嫁。以后她丈夫发现,闹得事局全非。
  如今因着丁二羊的愚忠行为,把她丈夫消除了,在警予方面说,可谓断除障碍,全案尽翻,好像容易解决了,哪知反倒更成了难题,我既不能强制璞玉,趁这机会力祛故夫之痛,勉事新人。璞玉那边,对警予的情义自不会忘怀,只是在这时候,怎能反口表示愿嫁警予?因为她在重逢故夫之时,态度那样坚决,怎能在夫亡之后,突然反复,那就不啻表示正希望她丈夫死去,前日的坚决态度,岂不都是虚伪了么?若仍坚持不嫁,她也觉得对不住警予的情义,对不住我的好心,所以才逼得要死或做尼姑了。所以璞玉处境十分艰难,不知怎么才对,以致带累得我这管闲事的,也不知怎么是好。不过现在要不叫她守灵,在理上万说不下去;若叫她去,不但以后更难措手,还怕出什么意外。我也只可自尽其心,多派人去照管她,以后的事再缓一步商量吧,我还得先去应酬那麻烦人的老大姐呢。想着就吩咐雪蓉:“少时璞玉去街南房里守灵,你要跟去同住,还得多带几个仆妇,暗地叮嘱她们,分班伺候璞玉,留神她有什么意外举动。若是平安无事,一定有赏;若是疏忽出祸,就惟她们是问。”
  雪蓉听着害怕起来,又有些不愿离家,就向柳塘说:“我得陪她多少日子,你叫别人去不好么?”
  柳塘知她不愿意,就道:“你看在跟璞玉姐妹情分和我跟警予朋友情分,暂且委屈几日吧。我给他念两棚经,就赶着出殡,至多三五天。”
  雪蓉无奈,方才答应,又问:“璞玉要见你告辞,怎么样呢?”
  柳塘想了想道:“恐怕她见了我.又凿实要做尼姑的话,我很难回答。不如你且告诉她,说我身体不爽,你且陪她到街南房里去,我明天到那里去看她。”
  雪蓉答应着,便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回头叮嘱:“你可快办,别把我搁在那里。”
  柳塘点头,看她出去,又自吸了两口烟,便也溜出到外院书房,叫宝山叫来汽车,先坐着到了前次请老绅董吃饭的饭庄,进了雅座,才叫宝山坐车去接老绅董,柳塘自己休息吸烟。这一次却没在饭庄里摆那些排场,但是饭庄里己知柳塘仍是请那位女客,不敢错了规矩,又集齐前柜的人,在门上排班伺候。过了一会儿,老绅董就坐车来了。
  柳塘果然猜得不错,宝山到了横街子老绅董的娼窑,才在门外一喊,就见老绅董由房内出来,全身都已披挂齐整,只是空着手儿。一见宝山,便问:“你们二爷叫你接我来了?怎么今儿才来?”
  宝山看她说话的神气,似乎很有嗔意,想要沉着脸儿说话,但因见已来相接,心中高兴,就再绷不住盘儿,不自禁的咧嘴笑了。宝山才说出:“我们老爷今儿早晨才接到信,现在正在饭庄等候。”
  老绅董就笑道:“我说你们老爷不能忘了老姐姐呀,原来都是信局子耽误的。明儿见着送信的,不骂他才怪!”
  说着又提髙喉咙,问:“汽车可来了?你等着,我拿扇子去。”
  说着就扭进房中。宝山心想:我们老爷年过半百,向来顾惜声名,却想不到如今落得个姐姐在娼窑混事,真叫哭笑不得。遂见老绅董已拿着扇子手绢扭了出来,向宝山说:“搀着我走。”
  又高声吩咐毛伙道:“我走了,也许回来要晚点儿。若是昨儿定下的住客侯二秃子来了,就告诉他说,我被我兄弟张二老爷用汽车接出去吃饭……吃酒席回来也不能留客,叫他明儿再来。”
  宝山暗笑,就扶着她出门。到了巷外,上了汽车,便开回饭庄。
  饭庄同人已预备好了,一听车声,就涌出站班。老绅董得意洋洋的走进里面,见柳塘已在雅座门外迎候,就向他招手叫道:“二兄弟,你好呀?这得罚你,我在信里早跟你说不叫这么举动了,请我顿家常饭就满好哇。”
  说着到了近前,就把柳塘拉住,先问“我弟妹好,小弟妹好,家里都好”,最后询以赵官儿好。柳塘只得应声都好,但不知她说的小弟妹是继而明白,是指姨太太而言,但把赵警予给归入家人之外,并且放在小弟妹后头,却是有些欠妥。就笑着让她入室,老绅董这回绝不似上次那样局促客气了,大有宾至如归之概,并且竟以老姐自居。进门就坐在榻上,把扇子手絹放在一旁,接过堂倌送上的热手巾,揩了揩脸。柳塘这才看见这位老姐姐,居然老成多了,这次竟没擦脂抹粉,现出青水的鸡皮脸,倒觉顺眼得多。她这样不自刷色,就是给老弟留脸了,?不由更感到她一片纯恳之心。就此联想她信上所说力绝交游,每日接一客的话,虽然可笑,但在她却是把结识自己这件事看得万分郑重,直因此改变了人生观念和生活习惯,这并非自己有什么潜移默化之功,却是她勇于迁善,令人可敬。倘然自己能早几十年认识她,这花街柳巷之中,就许没有老绅董了。想着就径直的称呼她道:“老大姐,我真对不起你,这些日子未得跟你见面,莫怪惹你生气。只是今天我接着信,却没敢耽误,跟着就去接你。两封信是中午一同送到的,大约你寄信是隔了一天。”
  老绅董道:“我方才已经听你那小当差的说过,一听没有气了。可是昨儿直气了我一天,头封信是前儿晚上寄的,昨天一过晌午,我就像傻老婆等呆汉子似的等着,哪知越等越不见影儿,气得我直骂张老二,说完了不算,不认我这姐姐了,就叫王先生再给写封信,狠狠的骂你……”
  柳塘心想老大姐好大脾气,不由吸了口气道:“姐姐可错怪了我。”
  老绅董道:“是呀,幸亏王先生劝我,他说送信的有个送得到送不到,人家张二爷也有个有工夫没工夫,你别这么莽撞。我想想也对,可是心里忍不住火儿,仍叫他写信,问你还认我这老大姐不认?赶早说实话,我也不知他怎么写的。”
  说着忽然立起,向柳塘福了一福道:“我错怪了你,说话到不到的,你多担待,谁叫姐姐老悖悔了。”
  柳塘忙道:“没说的,咱们谁跟谁?你这样才是真把我当兄弟。”
  老绅董笑着,挽住柳塘低声道:“二兄弟,你不会笑话我,我才跟你说,实在不怨我生气,从前儿发了信,我就买了一付加料槟榔四消丸,把肚里东西全打干净了,等着装你的好酒好菜。再加从那时一直没敢吃饭,只偶尔垫个烧饼,喝口热水,所以这两天一阵犯头晕,还是每天一过晌午,就穿好衣服,坐在屋里望着外面,热得我一阵阵出白毛汗,你说能怨我着急么?”
  柳塘听着要笑不敢笑,只得连说“不怨,不怨”。又说:“大姐饿了,先来些儿点心垫垫,好不好?”
  老绅董摆手道:“不,不,不吃闲白儿。”
  柳塘明白她是怕被点心占了容纳鸭子鱼翅的地位,就叫进堂倌,吩咐快摆。立有数人走入,一阵张罗,把席面摆好。柳塘因恐老大姐挑过节儿,说自己礼意有差,早吩咐好仍按着上回的样儿。
  二人入座,送上酒来,柳塘斟上道:“老大姐,今儿可得多喝几杯,咱们一个多月不见了,我若不是穷忙,早就接你去了。”
  老绅董道:“我馋了好些日子,自然要喝。醉了有汽车送,怕什么?可是你也得喝呀。哦,今儿还短一个人,你怎不让赵官儿,他跟那璞玉成亲了么?没成亲这年头也不在乎,你叫车去接他们来多好,这大桌酒席咱俩也吃不完。”
  柳塘摇头道:“他们都不能来,赵秘书长不在天津,璞玉又正给她男人守灵。咳,我这些日子被他们闹得天昏地暗了。”
  老绅董听着,忽然眼珠突出,身体向前一探,撞得桌子摇动,叫道:“你说什么?璞玉给男人守灵,怎么又出来男人,她男人不是赵官儿吗?”
  柳塘摇头道:“自从你帮忙把璞玉救出来以后,这一两个月里,出的岔儿多了,到如今只人命就出了两条,开小差的也有一个,并且往上牵到本地督军,往下拉扯包月车夫,你想乱到什么份儿?这件事恰恰正正,把我挤在中间,没法可办,这两天真要愁白了头发。今儿若不是老大姐,我简直不能出门。”
  老绅董张嘴朝里吸气,接着向外一呼,才把话呼出来,夹着鼻音叫道:“怎么?怎么?你没喝醉呀?”
  柳塘道:“你听着离奇么?我本来也梦想不到。”
  老绅董双手扳着桌沿,身体向后一挺,道:“真的呀?那你快说说。”
  柳塘道:“你慢慢喝着,听我慢慢的说,我今天头脑昏乱,你一打岔,我就更摸不着头绪了。”
  老绅董点头无言,把酒杯端到嘴边,表示堵住了嘴,绝不出声,请他放心演说。柳塘就把接取璞玉到家发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说出来。
  老绅董的眼光随着柳塘的嘴乱动,却能守着约言,不来打岔,只在听见督军老太太要认璞玉做干女儿的时候,“咦”了一声;在听到璞玉到救济院寻孩子,反遇盲夫的时候,“呀”了一声;在听到赵警予留书远行的时候,忽然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一圈,重又坐下。举手狠搔她那梳得平板的花白头发,却因鬂角涂着黑色,竟弄了一手的黑,又染在颊上,成了个花脸儿。到柳塘说出璞玉的盲夫忽然失踪,她又立住变成石像;再听到宝山出去寻觅,发现那盲夫已被淹死,和丁二羊的死尸同在河岸陈列,她猛的跳起来,叫了声:“好!”
  遂又自己怔住,摇头说声“不好”,就向对面墙壁走去,撞在茶几上,才又翻身走回来,向柳塘直着眼说道:“我打句岔,这丁二羊可是把瞎子调出去,推到河里淹死的?”
  柳塘道:“我想是这样。丁二羊是个有肝胆的汉子,受过警予的恩。这次因为警予要娶璞玉,已经喜期临近了,偏巧瞎子露了面儿,璞玉仍得重归本夫,警予自然万分伤心,而且事情早已闹得通国皆知,他也没脸再在天津住下去了。丁二羊知道主人的心事和苦处,想把全局翻转过来,自己去把瞎子弄死,好叫璞玉还嫁给警予,所以干出这蠢事。”
  老绅董道:“哦,哦,他这样报主人的恩,真是英雄好汉!”
  柳塘接口道:“也是傻小子混蛋。”
  老绅董摇摇头又道:“可是把瞎子推进河里,也就算成功了,为什么把自己的命也饶上呢?”
  柳塘道:“他是什么念头,我也不能明白。不过就事猜想,他本和瞎子无冤无仇,凭空害死个人,自己良心太过不去,所以@命陪他;二则他陪着一死,叫人们猜疑他和瞎子有什么私仇,便可不去深究,而且‘别人解释许多嫌疑。他若不死,日后被人查出是他所作,定疑是警予主使,现在他一同死了,人们就可以知道他#自动的了。”
  老绅董点点头道:“你再往下说。”
  柳塘道:“往下就是难题了。”
  老绅董道:“那瞎子一死,警予和璞玉的婚姻,不就顺理成章了么,你为什么又难了?”
  柳塘接着就把警予已经南行,璞玉又定要在伴灵发丧之后,去当尼姑,现在警予虽已在河南地方截获,不日押解回津,只是璞玉好像心意已决,不易转圜,自己曾和太太费了许多口舌劝她,并无效果的话,全都说了。
  老绅董听着,“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把我糊涂死了,璞玉为什么要当尼姑?”
  柳塘道:“她大约是自觉对不住丈夫,又因为经过许多反复波折,没脸儿再嫁警予,……再说她也许因为这二年所经离奇的事情,所受种种的痛苦,看透了自己的命,所以要出家。她说过自己是不样的人,挨上谁害谁,不愿……”
  老绅董听着摆手道:“这全是废话,不用听她。她出了家,人家赵官儿怎么好呢?人家为她还含糊么?我还不明白,她究竟爱赵官儿不爱?”
  柳塘道:“爱当然爱的。”
  老绅董道:“既然爱他,现在本夫死了,不是正好嫁他?为什么又拿糖?”
  柳塘道:“不是拿糖。”
  老绅董道:“不是拿糖是什么?痛痛快快,嫁过去不完了。”
  柳塘道:“她自然有难处。”
  老绅董道:“咳,有什么难处?本夫在着,才有难处,死了还有难处?”
  柳塘道:“咳,你不明白。她既然遇见本夫,抛开警予。如今本夫死了,立刻又转回嫁警予,实在不好意思呀!再说她还许有说不出的苦处。”
  老绅董咂着嘴儿道:“啧,啧,得了,什么苦处?什么不好意思?你们一说话,就是这么蝎蝎螫螫,弯弯转转,其实满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叫我看,这事再爽快没有了,就是她本夫在着,赵官儿不论用势力,用洋钱,都可以打发他走开,用不着那丁二羊玩命。”
  柳塘道:“你说的真容易,可是凭什么硬拆开人家夫妇?这种缺德事,不是我们办的。”
  老绅董道:“对了,你们是好人,你们不办缺德事,只做积德事,才积出两条人命。若是早想法打发瞎子,会逼到这份儿?”
  柳塘听着,不由悚然出了冷汗。心想:对呀,不然若是早依着太太的主意,花钱买瞎子避开,就可以不出凶案。可是在当时我万不肯做这不道德的事,警予也不肯的,如今才明白我和警予的见识,不但不如太太,还远落老绅董之下。由此看来,古今以来的国事、家事、天下事,以及大大小小的事,不知被我们这种自以为读书明礼的人,误了多少!明是很简单的问题,平常人一看便明,一做便成,到我们手里,要引经据典,大绕圈子,结果误尽苍生,还不自悟。可是由理上看,我们是对的,由势上说,太太和老绅董是对的。到底应该重理还是重势呢?这当然不易断定,本来自古便没有真假是非。不过现在想来,若依他们重势的办法,便可少出两条人命,这叫我们读书明理的人,不能不承认失败了。想着又听老绅董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怎这样想不开,总放着近路不走,偏要出南门上西沽。”
  柳塘道:“也许是我错了,过去不用再说,现在你看怎样好呢?”
  老绅董道:“现在怎样?”
  柳塘道:“现在我自然想成全警予跟璞玉。可是我知道警予回来以后,绝不会从他口里再说娶璞玉的话;璞玉也做定了尼姑,不肯再嫁警予。我有什么法儿改变她的心呢?”
  老绅董“哦”了一声道:“赵官儿为什么不再娶璞玉,可是恼了她么?”
  柳塘道:“你怎想象得这么粗浅?一说就是这个,警予怎么恼她?”
  老绅董笑道:“我想得粗,你想得细,才尽钻牛犄角。赵官儿既那样爱她,又没恼她,为什么又变卦不娶了?”
  柳塘道:“咳,咳,你又来了,不是变卦,是因为……咳,咳,我也说不出来,这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大概其是因为璞玉有了旧夫,把他抛了,这时旧夫虽死,他急急忙忙要求补缺,未免太失身份,也不好意思。”
  老绅董道:“男女要好,怎还管失身份?还怕不好意思?难道他这官儿娶一个下过窑子的女招待,就不怕失身份?”
  柳塘道:“你这一问,我简直没法回答。警予做着官儿娶个女招待,在我们眼里看,不算失身份,而且很可佩服;若是在璞玉新丧丈夫的时候,并且不要嫁他的时候,再提娶她,就怪没趣儿的了。”
  老绅董道:“这叫做废话,我不明白。”
  柳塘道:“是啊,我也知道讲不明白。这种道理,对你更不好讲。”
  老绅董道:“本来你们糊涂蛮缠的想头,永远说不明白。我且问你,比如现在把璞玉送到赵官儿家里,给他当太太,赵官儿可还愿意?”
  柳塘道:“他自然愿意。”
  老绅董道:“愿意可不说愿意的话,装蒜呢?我不明白,怎么人一念书认字,就会装蒜?连守着你们的人,也学会了装蒜,叫我看着纳闷。就说璞玉,当初落在黑心疔手里,只为她害病,才没有接客。比如她没有病,或者黑心疔不听那一套,硬叫她接客,她有什么法儿?哭呀,闹呀,那叫没用。死呀,我见过多了,什么样的大家小姐,落到窑子里,一顿皮鞭子,叫千什么就千什么。我在里面混一辈子,看见有打死的,有病死的,就没见过一个自己死的,也没见过一个不听开窑子调动的。黑心疔叫她接个叫化子,她也得老老实实的伺候。如今逃了出去,有赵官儿的情义,你的恩德罩着,又叫她当太太享福儿,她倒端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像养骡养马,好草料喂出膘头,倒长了性子?还是守着你们,也学会装蒜了?”
  柳塘从老绅董说出第一句装蒜,就觉脑中“轰”的一声,似乎受着绝大刺激,由这刺激激动脑筋,觉到忽然遇到一种新的道理,为自己向未想象过的,但这道現十分繁杂,不是一时想得通的。就怔怔望着老绅董,等她说完,就道:“老大姐,你说的有理,我得仔细想想。你先吃着,我上烟铺上躺躺儿。”
  老绅董道:“你累了么?”
  柳塘道:“不是,我是要想想你的话,你的话叫我心里犯了多大怙惙,不能立时就回答,你得容我安心背地寻思寻思。这就好比戏台上的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得告便,打个背躬。”
  老绅董不懂“背躬”是什么意思,就道:“你要打个瞌睡啊?快躺会去吧。”
  柳塘也不和她再说,就替她斟了杯酒,就自倒在榻上,心中寻思,方才老绅董的话,是自己前所未闻,但想来极有道理。我们文质彬彬的人,自以为做事要面面顾到,有时是为给旁人看,有时是怕旁人说,常常矜持作态,把很简爽的事,都给变成麻烦,反不如下等没知识的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省了多少事情。替如璞玉的事,可不就像老绅董所说的,有点装蒜么?而且是跟我们装蒜,她的装蒜,也是跟我们学的,为我们装的。不止于她,警予想娶她而偏跑了,也是装蒜。我想成全他们,而左右顾忌,一定要维持我读书人的身份,也是装蒜。什么叫装蒜呢?就是本心愿做的事,偏不痛痛快快的做出来,偏要做许多张致。为什么做这许多张致呢?这就很难说了,有的因为别人;有的因为自己;有的因为思想复杂;有的因为环境逼迫;有的因为时候的不同,或处境的不同,而把同一样的事儿,分出两样的做法。
  譬如一个人受了刀伤,自许痛苦呻吟,但若做了三军司令的大帅,就是受了重伤,也得忍着给别人看,但若把他送到母亲跟前,也许就要变成婴儿般的啼哭了。他当着人不啼哭,就是装蒜。又如一个人本来爱财如命,但到什么时候,居然也慕义倾囊,心里本舍不得,而居然把钱牺牲,这也是装蒜。又如甲乙共争一女,甲居然退让了,问他本心是否舍得呢?他实在舍不得,舍不得为什么让呢?当然是由于一种高尚的心理,想要做成光荣的牺牲,叫旁人赞美,得到精神上的胜利,这也是装蒜。但若在下等社会中,两个流氓争一个妓女,双方都是既爱她便要得到,宁可拼个死活,?也不会有谁肯做高尚的逊让的。因为他们心中没有许多弯转,不会装蒜。这样想来,老绅董把我们一口抹煞,实在有理,我们真不及下等人的朴直。下等人所做的就是他们心中所想的,我们所做的常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这是对于警予的批评。至于璞玉,老绅董说的却是有理,她在黑心疔手里,叫接个乞丐,大约也得服服帖帖依从。即使进一步说,比如我们依了雪蓉最初的主意,救她出来,就收做我的妾小,她也必然允从,因为给人做妾,到底比在下等娼窑混事好得多。倘然嫁给我,她当然绝口不谈故夫,即使遇见,她也不敢相认了。只为警予归来,我们把她抬举到极高地位,比在黑心疔娼窑中和嫁到我家中,可以有了考虑的余地和自主的权利,于是她就考虑了,自主了,要寻着孩子才嫁警予了;接着遇到故夫又不嫁警予了,这在璞玉可谓得寸进尺,好像有点儿不知意味,但在我们却可以说是我们容许她如此,她才如此的,并不能算她不好。
  古今以来除了大圣大贤,遇事常能坚固不摇,平常人就很难说。一个有身份的人,被匪绑去,挨饿挨打,他可以宛转呻吟,叫土匪做祖宗,藉以求饶,或是痛苦叩首,求个馍馍充饥。但一朝被救回家,就又对家人端起架子,或是呵斥厨子做鱼翅太不得味。这也是人之常情,在环境不许他自行己意的时候,常能低头挨受,若到能行己意的时候,他绝不想我当日在匪窟怎样受罪来。现在吃着珍馐,还嗔责厨子不好,未免可笑吧。又如一个大将被人俘去,横遭侮辱以后,又被放回本国,只要皇帝仍叫他统兵,他立又全副戎装,发号施令,也绝不想在敌营曾被打得乱叫爹娘,如今还有脸儿管人么!璞玉也是如此,她当初遇见过铁,遇见马二成,遇见黑心疔,都叫没法儿,因为她不是圣贤,没受过教育。所以若没有人救她,她自己不会有很大抵抗力,必致同流合污下去,势之所迫,不得不然。古来每当改朝换代,国破家亡,有多少英雄豪杰,都因抵不住横暴,屈节受污,又何能责备一个没知识的弱女?但是璞玉被救出来,所遇的对象,是警予和我,我们是上等人,向来做事顾着情理,尊重她的人格和意见。她因为我们能容她自行己意,当然就不肯像在过铁、黑心疔手里那样,甘受无理压迫,也要照着自己意见行了。而且她也许因为以前横遭折磨,现在渐入佳境,回思旧事,因惭愧而发生一种特殊心理,要表示她本有着高尚人格,以前种种,只是被迫无奈,所以用事实做给我们看,以致明知受苦,而誓死必归旧夫,富贵当前,而不肯痛快嫁给瞥予。
  这也许是出于本心,也许有几成是老绅董所谓装蒜。不过与其说是我们的传染,还不如说因为我们而发生。向来许多忠臣义士的节烈行为,大半是做出给人看的。既是给人看,就需要有人懂得,譬如唱戏的卖力出汗,总得台下有着知音,若都是愚蠢无识的人,唱戏的有力卖不出,反要逼得洒狗血了。璞玉在黑心疔手里时,可以忍辱受污,一半由于压迫,一半也由于她便誓死全贞,旁边的窑主妓女,也不会说她好,懂得她好。如今出了地狱,遇到能知音的人,也就发挥本领作戏了,她觉得即使牺牲了荣华富贵,只要能使知音认识了她本来人格,喊声好儿,也就甘心。就和唱戏的在乡愚前洒狗血,到知音前拼命卖力,是一样未可厚非。不过人的本心,终是愿意享受荣华富贵,更是希望能和爱自己的人长久和好。璞玉不过被一种要好的志气,控制着心灵,就自己强忍要牺牲了,这就是老绅董说的装蒜。她对本来愿意的事,竟表示不愿意的态度,好比苦行教徒,为着清修,摈绝一切性欲,若问她本心对所摈绝的事物,馋不馋呢?恐怕是馋的,馋为什么还摈绝呢?这就是仗着自掣的能力,去做违心的举动了,说白就是装蒜。但教徒的苦行,自有其道理,旁人不容干预;璞玉的举动,却因为种种关系,必须设法纠正。论理叫一个人做他所愿意的事,当然不难。然而到璞玉的身上,似乎就难了,而要我和警予对付璞玉就更加倍难了。这还得问问老绅董,听她有什么办法,她的见识既比我高,想出的办法,也许是我这念书受病的脑子,所永不能想出的。西洋人常说笨拙人的智慧,常常有过于聪明人,就因为笨拙人心中,没有聪明人那些弯转,常能直捣问题的中心,不致迷入歧途。今日我已从老大姐处得到很深学问,也许还能从她身上得到解决的方法。
  想着就立起身来,回到座上,望望老绅董,见她正吃得别开生面,妙趣横生。这时桌上已新上了好几样菜,但有一样是柳塘所不识的。在老绅董面前,放着两长串白色圆珠,好像冰糖葫芦,但制糖葫芦的东西,有山里红、葡萄、山药、栗子等等,却都不是白色圆球,而且串糖葫芦向用竹签,这却是银箸。老绅董自己正拿着一把小刀,向她面前小怀碟里的黑色东西上面,着意削割,并没理会柳塘。柳塘端详半晌,才看明白老绅董有童心,自己玩起来了。原来她把一碗冰糖鸽蛋都用银箸串了起来,想是要当作糖葫芦吃。又看出她怀碟中是两片海参,却不知用刀削割什么,就开口问道:“老大姐,喝酒啊,你是干什么?”
  老绅董正在专心工作,并不抬头,笑道:“我喝不少了,这黑老鼠倒很好吃,只是上回我吃多了,回去心里有点不舒服,好像扎得慌,我就寻思是这小老鼠上的尖刺儿,扎了我的心,所以这回找他们借把刀子,把刺儿挖下去再吃,可是软滑滑的怪不得劲儿。”
  柳塘笑道:“你先吃别的,看都冷了,少时我叫饭庄做一盘没刺儿的海参,再配几样菜给你送去老绅董摆手道:“不用,我就带着这两串小圆鸡蛋,再包只鸭子就成了。”
  柳塘心想,今天饭庄还得损失一双银箸,就道:“老大姐,你多带点儿,不要紧的。咱们再接着说,方才我把事情全告诉你了,你说的实在有理,璞玉和赵警予都有点装蒜,明明本心愿意的事,竟不肯痛快的做。心在东面,反往西走,把事情给弄得别别扭扭,叫我也没法……”
  老绅董听到这里,忽插口说道:“你别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只看见别人,忘了自个儿。叫我说,你也一样的装蒜。你不是知道他俩心里都愿意么?这事还要多么好办,怎倒说没法?”
  柳塘道:“对了,我愁的就是这个。不错,我也装蒜,可是我怎么才不装蒜呢?他俩明明心里愿意,无奈一个远走高飞,做出对璞玉再不指望的样儿;璞玉更闹着当尼姑,做出对赵警予永断葛藤的意思,我有什么法儿叫他们都不装蒜。老老实实的点头答应结婚?你既说好办,就告诉我怎么对他们说,怎么叫他们点头。”
  老绅董这时正把一块鱼吞吃到嘴里,咽到嗓中,听了柳塘的话,似乎要笑,一口气冲出来,把鱼肉塞在喉咙口,憋得“咯喽”一声,又用力摇头,把颈后的手枪式的髻儿,摇得像小狗向主人摆动尾巴似的,才把东西咽下去。她挤了挤眼中憋出的泪水,又喘了口气,才道:“你真有趣儿,怎么还非得把他们劝得点了点头呀,他们本来愿意的事,怎还用劝?比方我这儿看着好菜,馋得流了哈拉子,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整桌的往腔子里倒,这还用你劝我吃呀?别糊涂了。”
  柳塘道:“我可不是糊涂,就按你说的,你心里本馋得要命,可是不好意思吃,我不劝岂不叫你僵住了,倒更不好意思动筷了?”
  老绅董道:“比方我脸皮薄,对你说正经吃过了,你就劝我也不好意思吃,就是吃也不能痛快。”
  柳塘道:“那么该怎么呢?”
  老绅董道:“不管你该怎样,我心里可盼着你不要理我,赶快自己出去,把我跟这桌菜都锁在房里,你再也不用管,我自个儿就能吃个痛快。到明天你再进来,我也不害臊,还有的说,谁叫你把我锁了一夜,这一夜里还有个不饿,现放酒席不吃,可吃什么呢?”
  柳塘听了,忽的悚然而惊,愕然而思,随即跃然而起,叫道:“把你和菜锁在房里,你愿意这样,你嘴里客气不吃,可是心里愿意这样。哦,哨,我明白了。老大姐,我若不服你,我是个混蛋,大姐你更是绝大智慧,比我念了一辈子书的,胜强百倍。这一来我不但解决了难题,还长了老大的学问。”
  老绅董撇嘴笑道:“什么话,你骂我呢。二兄弟这可不对。”
  柳塘道:“我怎会骂你,不过我的话你不明白。不必说那些闲话,大姐你真叫我茅塞顿开了。”
  老绅董道:“茅厕不开,上哪儿出恭去?这又是什么话?”
  柳塘不由失笑道:“我是说心里不通的事,被你给说通了。并没说茅厕……”
  老绅董道:“我还不明白怎样把你心里说通了,我并没提到你的事啊。”
  柳塘道:“只你这一比方就成,用不着再说。既知道他们愿意,就不管他们怎样装蒜,只照他们愿意的痛快做去,.做了就做了。他们面上骂我胡闹,心里可感激我做得对,这就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说着又自思这两句古语的出处,年代甚远,可见装蒜,来源甚古,几千年前便己盛行,称得自古已然,于今日烈,说这两句话的人,也是看透了人类心理。那老绅董一样的聪明,只可惜这样聪明人太少,否则自古至今,必能少出许多无谓的风波,多余的纠葛,一部历史或者完全变了样儿。
  想着自觉想入非非,又怕老绅董再把这两句谐声会意,别出妙解,就接着说道:“老大姐,咱们这算把大概其的主意拿定了,可是实际该怎样办法,你还得替我想想。”
  老绅董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怎样打算?我只听你满嘴转文,还没听出个眉儿眼儿。”
  柳塘道:“我还没打算,只于依着你的道理,想给他们个……给他们个硬……硬……这话该怎样说,我一时想不起来。”
  老绅董接口道:“硬什么?霸王硬上弓啊?”
  柳塘“嗤”的一笑道:“就算是这样意思,不过不能跟俗常那样讲法。好比一张弓,一条弦,原本分在两处,现在要借着霸王的大力,硬给上到一起。”
  老绅董道:“你这样讲得好,若我一讲就不好听了。这样你就当霸王,给他们上弓吧。”
  柳塘道:“我就拼着当霸王,大烟鬼的霸王,倒是得指儿划拳,新鲜的没了对儿,可是怎样上呢?还得听你的主意。”
  老绅董道:“你们识文懂字的人,怎倒跟我讨主意?”
  柳塘道:“你的主意高啊,我非跟你讨论不可。”
  老绅董道:“你立时逼我,哪想得出来?”
  柳塘道:“你且想想。”
  老绅董闻言,就把一块鸭子放入口中,徐徐嘴嚼着,闭目思索。柳塘在旁坐着,随口吃一点菜,呷了一杯酒,静静等着她。
  老绅董摇头晃脑,好像巫婆要下神儿似的。过了半晌,“忽”的一拍桌子叫道:“有了!”
  却不料正拍在串冰糖鸽蛋的银箸头上,拨得飞起老高,落在地下,把鸽蛋摔掉了几个。老绅董叫了声:“完了,我的宝贝蛋了!”
  就离座伏在地下寻找。柳塘忙说:“不用找了,我叫他们再做一碗。”
  老绅董不听,寻了半天,方才寻够原数,却多半变成泥球。她放在一碗川竹笋的汤内洗了又洗,洗净串好,才放到一边,柳塘等着心焦,就道:“老大姐,你快说吧,单赶这当儿叫我着急。”
  老绅董道:“你还着急呢?今儿叫你这档事搅得我也没吃好。”
  柳塘道:“我明儿再请你连吃十顿,现在快说你的主意吧。”
  老绅董“哼”了声,笑道:“只请我吃饭就成了?我还打算讹你们一水呢,这主意得值金子。”
  柳塘道:“好,我给大姐来副金镯子。”
  老绅董道:“我简直想大大讹你们一水。”
  说着哈哈大笑。柳塘道:“老大姐,你是说笑话。咱们提不到讹,只要这件事办成了,警予自然得报答你。至于姐姐跟兄弟要什么,那更是随你的便。”
  老绅董道:“我出这主意,若办成了,你们都得谢我。我早已打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再混也没有趣儿。再说又认了你这兄弟,在信上不是说了么?现时我一天只接一个住客,再过些日,就要从良过日子去了。”
  柳塘听着一惊,瞪目说道:“什么?你打算从良?”
  老绅董道:“怎么,你不愿意我从良?瞧这吓一跳的样儿。”
  柳塘忙道:“我当然愿意,不过你这……还……”
  老绅董接口道:“你叫我还混几年再从良啊?”
  柳塘道:“不是,从良自然越早越好,只是你……你……你嫁谁呢?”
  老绅董道:“你问你这位大姐夫啊?他是个卖零碎的。”
  柳塘道:“什么零碎?”
  老绅董道:“草纸啊,洋火啊,针啊,线啊,粘刨花啊,他就卖这个,三十多年没有差过样儿。他和我认识了也有三十多年,如今也快六十了。这个还是好根底,作小买卖永远穿褂儿。”
  柳塘听了,忽然叫道:“我知道这个人,这人还是个秀才吧?”
  老绅董大惊立起道:“不错,你怎认识他?”
  柳塘道:“这人从我年轻时候,就背着包揪上街,每天从我家门口过一趟,行动规矩极了。听人说他是个秀才,落魄做了小买卖,我就注了意,常叫家里人照顾他,这个人好像冬夏常青的总穿一件灰布大褂。”
  老绅董道:“不错,就是这个人。”
  柳塘道:“不过我看他很是规矩,怎会跟你……”
  老绅董接口笑道:“怎会跟我认识啊?告诉你吧,规矩人也照样离不开女人,没有老婆,就得另想法儿。他从三十年头里,我还在领家手里的时候,就去花钱,不过去得不勤,常是隔了一个多月,才去住一夜。我起初当他上别处花钱,以后慢慢知道他只认识我一个人,又因赚钱不多,必得个月期程,才能存够住夜的钱,去上一趟。一晃儿快三十年,总是这样,简直可以算得出住夜的回数,一月一回,一年十二回,三十年三百六十回。所以我有时跟他说,好像做了你半辈子老婆,不过这半辈子,还不及人家平常两口儿过一年呢。”
  柳塘道:“这人爱情如此专一,心性如此长久,真是难得。你怎早不嫁他?”
  老绅董笑道:“早先我可得看得上他啊?那样书呆子似的,扁担打不出屁来,谁想嫁他。再说我也向来没打算从良这档事儿。”
  柳塘道:“现在你为什么又想嫁他?”
  老绅董道:“都为兄弟你啊。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想既有了你这有头有脸的兄弟,当姐姐的就该自尊自贵,别给兄弟丟人,叫别人说张二爷枉是人物字号,他的姐姐还在窑子里混世,这不作践了你么?”
  柳塘听她说得好像自己亲姐姐似的,心想只顾你套近乎,我可受不住。口中只可说道:“你太看重我了。”
  老绅董道:“什么话呢?我是个混事的,你肯屈尊认我做姐姐,是你看得重我,我自己得知意味呀。所以这些日,自己越看自己干的营生,越觉着没趣儿。就在你请我吃饭以后五六天,我留了干脚行的住客,那小子太不老实,折腾我不算,还要我叫好听的。我寻思我叫你不打紧,我兄弟也跟着吃了亏,那可不成。就跟他别扭,他气得说闲话,我给他俩嘴巴打跑了。”
  柳塘听着,暗叫“要命”,心想:“你这一细批细讲,简直把我糟蹋苦了。”
  同时觉得心里作呕,都呕不出来,脸上要笑,也笑不出来,只得呻吟着说道:“真是岂有此理,你打得对。”
  老绅董道:“对啊,过后我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就安心要洗手不干了。”
  柳塘道:“好,这是应该的,你觉悟了,自然厌倦风尘。”
  说着自思厌倦风尘。固是好事,但到六十多岁才厌倦风尘,未免太迟了些。想着要笑,忙忍住了。老绅董答道:“我既打算洗手,可又想着这样凭空的洗手,往后孤孤单单的,怎么好呢?眼看一天天老了,这样又孤又寡,到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自己住一间小屋,对着一盏孤灯,守着一只火炉,连个知疼着热的人都没有,那就惨了,所以我想起嫁人这条道儿了。可是冲着兄弟你,我嫁人也得嫁个像样儿的。若是嫁个脚行笨汉,跟你也坐不下说不上呀。无奈我在那种地方,又怎能认识高在人呢?想来想去,才想起这秀才来,他虽然人品有限,好在老底儿是念书的,将来到了桌面上,也不致给你抹脸。我就跟他商量,他也愿意。现在他已经不上街做买卖了,仗着存的几百块钱,放在一家煤铺里,每月取几块利钱吃饭。我手里也有千数块钱,凑起来总够养老和棺材本儿了。”
  说着似乎害羞的笑了笑道:“我要讹你们就为这件事。你们的事办完了,也给我热闹热闹。我虽然这样年纪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也想风光风光。”
  柳塘道:“这是自然,你放心,都交给我。”
  老绅董道:“我也不叫你们多破费,你替我办回喜事,再把你住不了用不着的房子,借给我两间。”
  柳塘连声道:“成,成,我匀给你一所小三合,家具都给置办齐全。”
  老绅董拱手福了福道:“谢谢兄弟,我算没白交你。还有赵官儿,我没别的讹他,只在我办喜事的日子,叫他把他们同事的官儿,都给邀来,大家喝杯酒,给我脸上贴贴金,我这辈子就不白来,也算没白叫了老绅董,你看这总好办吧。”
  柳塘听了,心想:这才不好办呢,你真一厢情愿。赵警予本来襟怀不俗,可以不惜自屈的敷衍你,而其他为着璞玉,当然也乐于报答你,叫他怎样都成。只是他的同事,都是有资格的官员,怎肯给你这老妓女,并且是最低级的老妓女来行人情?再说警予有什么道理^人家来应酬你呢?这真是岂有此理,亏你怎样想出来。只是我现在还不能驳她,且含糊答应,等见着警予再说。就道:“这倒是可以的,不过得等警予回来,再和他商量。”
  老绅董道:“一定得和他商量。料想他也不能驳我。”
  柳塘道:“当然,当然,现在你的事都交给我了,我的事你可给出主意啊。”
  老绅董笑道:“我也没什么新鲜主意,不过就是……”
  说着,忽然放低了声音,向柳塘耳边唧嘁喳喳的说起来。至于说的什么,却因她语声太低,不能听见了。
  柳塘听得忽而点头,忽而摇头,忽插口问:“这样不太过么?万一弄僵了呢?”
  老绅董答道:“又糊涂了,什么叫太过,怕太过就不必办了,我敢担保没个万一。告诉你说,比如现在有个干干净净大姑娘,卖到我那窑子里,我逼她接个煤黑子,她难道就委屈寻死么?一点不至于,至多哭两回也就认命了。当初有段真事,是哪家班子一个红姑娘,得罪了个财主客人,那客人一生气,就花加倍的钱把她买回家,睡过一夜,第二天就把她赏给厨子。那姑娘本是心高架子大的,连那客人都看不起,若再降八级嫁给厨子,岂不下了十八层地狱,怎能活下去?谁也觉得她非死不可,哪知她连吊也没上过一回,居然跟厨子安心过了日子。以后那厨子开了饭馆,她就成了内掌柜,还养一大群孩子呢。这是个刚强的人,被别人强压着嫁给个不愿意的人,还能这么认命过下去。你想想,若是强压她嫁给个愿意的人呢,难道倒寻死觅活么?”
  柳塘道:“你的话我明白。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是怕在事情办到中间,还没到生米做成熟饭的时候,被她看破了,忽然反对起来,那可怎么好?”
  老绅董道:“没有那种事,只要办到那个地步,她就看出来,也会装糊涂的。她心里本来愿意啊!你若不放心,还有个法儿——”说着又低声说了几句。柳塘拍手道:“你真有出手儿的。对,对,我完全依你去办,再不犹疑了。”
  老绅董道:“你就依我办去,准没错儿。”
  柳塘道:“到了那一天,可还得烦劳你呀。”
  老绅董道:“自然得我去,她就是孙猴会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何况我敢保她不会有一点事儿,比大姑娘还要老实,由着咱们撮弄。”
  柳塘道:“不管怎样,反正那一天全仗你保险了。事前的预备,当然还是归我去办。”
  老绅董笑道:“好,可是完事以后,别忘了谢我。”
  柳塘道:“我的房子就摆在那里,你几时有工夫,跟我去看看,挑上一所,先收拾油漆一下,等璞玉成亲以后,我就接着办大姐的喜事。办完了你们的我家里还有……呦,简直大事连手呢。”
  老绅董“呸”了一声道:“你怎跟姐姐玩笑,什么大事连手,我跟赵官儿、璞玉都是你的儿女么?”
  柳塘忙道:“是我把话说连了,实在不是玩笑,因为我家里还有个女儿,得往外聘呢。”
  老绅董道:“怎么,你不是没儿没女么?”
  柳塘道:“这个女儿是干的,而且在外面说还不是干女儿,倒是我的姨太太。”
  老绅董听着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柳塘道:“本来不像话,是被我们太太挤出来的一件新鲜事儿,提起话长了。我家玉枝是太太给我买的妾,我因她年岁太小,又因巳有了雪蓉,不忍再作践她的青春,想要退回。无奈太太既不肯依,又知道玉枝回家,必仍被卖出去,所以我只可变通着把她留下,暗地认作干女儿,说明日后替她寻个好婆家聘出去。玉枝对我也真比亲女儿还孝顺,不过为瞒着太太,外面算是姨太太。现在她到我家己有不少日子了,我对她虽然问心无愧,但总觉不大方便,而且当着太太,还总得装出常在她房里过夜的样儿,长久下去,实在不成意味,所以我很打算赶快给她说主儿。不过近来事情太乱,没有心绪,也寻不出合适的人。”
  老绅董挑着大拇指道:“兄弟,你真是好人。若是别人来跟我说这个话,我一.定不信。这年头儿,只听说把干女儿娶到家里当姨太太,没听说有人肯把姨太太认作干女儿,往外发聘的。可是出在你身上,一点也不新鲜,你的心眼太好了,要不我怎么非认你这兄弟不可呢?!这个玉枝也真是有福,遇见了你。”
  柳塘道:“可是给我添了麻烦,不但合适的人家不容易找,而且就是找着了,也不好办。因为我们太太知道她是姨太太,到时候说明了得犯口舌,瞒着又怎么办事。再说人们也都知道她是姨太太,忽然按聘姑娘似的,把她聘出去,外面不知怎么猜疑。可是若哑不声的给婆家抬去,又太委屈干女儿,对不住她孝顺我一场,真叫我为难。”
  老绅董笑道:“这你又发了愁了,叫我看很好办。”
  柳塘道:“哦,你又有好主意,那么就告诉我吧。”
  老绅董道:“你要瞒叫太太和眼前的人,不会把玉枝搬出去,再办事么?你又有的是钱,有的是房子,随便搬个地方,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办事,还怕委屈了你干女儿。”
  柳塘拍手道:“对呀,还是你会想……呦,可是怎么往外搬?对我太太说什么?”
  老绅董道:“就算玉枝跑了也成啊。”
  柳塘摇头道:“这样不好,她落得逃跑,岂不坏了名气?”
  老绅董道:“你真想不开,她是你的姨太太,跑了怕什么?又不是你女儿跑了。”
  柳塘沉吟道:“终是不妥,还得另想。”
  老绅董道:“另想就借个事故,打发了她,在大面上算你不要她了,暗地接到别处住着,等婆家来娶。”
  柳塘点头道:“这法儿才对,老大姐你算又给我打破一道难题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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