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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小楼花月夜叱燕嗔莺 大道战争场拗莲捣麝

  话说在九月九日的黄昏时候,南市一家有名的借春楼饭庄,正当晚饭上座的当儿,楼上楼下都是灯光辉煌,人声鼎沸。这饭庄共有三层楼,楼下是散座,二楼是分成鸽笼的单间雅座,三楼却是通连的两间大厅,专备请大客用的。楼中的女招待,也随着高下而分出等次。楼下的散座,用着六、七、八号三个女招待,多是年长貌陋,由三等妓女改造的劣等货色;二楼较高一等,三、四、五号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少女,容貌也都看得下去,只是未曾出名,但虽屈在下僚,却时时有着升腾的希望;至于三楼专预备和富人贵客打交道的一、二两号,那就非同小可,大有来头,是招待界中久享大名,经饭庄精挑妙选,三请四聘才得到的台柱角色,是举足轻重、关乎饭庄成败的。所以饭庄主人卑礼厚币,惟恐不当其心。
  就在这时,三楼的大厅中,已收拾得齐齐整整。电灯全开,照如白昼。一边圆桌雪白的台布上,放着四只高脚玻璃大盘,盛着时鲜水果。中间小瓶插了三五朵黄色菊花,果香花气,合成一种清味。这时,桌旁椅上,正斜坐着一个妙龄女郎。她那修长的身材,竟能学着男子姿势,把一双穿着描金高底鞋的脚儿,放在桌沿上面。扬着一张扁圆形的苏州式脸,弯细的双眉,配着如雪的肤色,黑白显得异样分明,很容易看出眉毛是完全剃净而重画上去的。颊上涂得是黄胭脂,樱唇却是一抹猩红,再加耳上的翡翠长环,脸上合计共有五种颜色。但在鲜艳之中,却能色彩调和,不露俗气。身上穿的是翠蓝色布的单旗袍,剪裁得非常的暴露曲线,但在袖口底襟之间,似有意无意的,露着里面的浅杏黄色素丝绒的衣边。大襟头上钉着个银元大小的圆形徽章,上绣红色的“一”字。这就是借春楼第一号女招待梁玉珍,此际正撅着小嘴儿,玉手纤纤,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个六寸长的象牙烟嘴儿,向桌沿上轻轻敲着,烟灰落在雪白台布上。她只痴痴望着那上升的一缕轻烟,娇喘微微的嘘了一口长气。这时,立在旁边的借春楼掌柜唐松华,满脸陪笑递过一碗茶,又歪着头儿,把桌上烟灰吹到地下,才蔼然和气地道:“梁小姐,你是我一个人的姑奶奶,怪不错的,别要我小子的好看呀。今儿大礼拜价,这三楼要卖两堂座儿,多么紧关节要的时候,你猛不丁的告假。好老爷子,回头大爷们来了,一看没有你,准保驳头就走,那不是要命……”
  梁玉珍听到这里,忽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斜了他个白眼道:“糖心儿,你怎么跑了驴儿就是大的?今天他们诗社聚餐会,包下了这三楼,你上哪儿再卖二堂座儿?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想讹我呀!”
  唐松华听玉珍叫他的外号,更涎了脸儿。原来,这外号是玉珍特送给他的。因为他名叫松华,和“松花”同音。松花是糟蛋的别名,向以卵黄融软,名为糖心的一种最为味美,而“糖、唐”两字又是谐音,便造成了这巧妙的别号。唐松华得了这个绝妙的头衔,熟人们就给叫响了。也不知是因为得了梁玉珍的缘故,还是应了“人不得外号不富,马不得夜草不肥”的俗语,居然生意兴隆起来,一年间赚下了不少的钱。所以他把玉珍敬如天神,每逢她一叫“糖心”,就觉得比洋钱相触的清脆声音还加悦耳,照例陪笑答应。这时,更把个肥脸笑得没了缝儿,低头诺诺地答道:“我的小姐,你还装糊涂哪?李大爷他们这群宝贝,不是上八里台什么花园登高去了?在咱们这里定下座儿,少时来了,吃过饭一定不走,大概准得要借账桌上的笔墨,闹什么‘糖丝’‘肚丝’,这一耽误,连夜宵儿都卖了,还不是两堂座儿一样么?”
  梁玉珍听了,把嘴一张,哇哇两声,作出呕吐的样儿道:“你提这个,我更得走。那群人酸得叫人恶心死,我真懒得看。再说,我又有事,只一顿饭都不能伺候,别说还陪他们没完没结呀。”
  糖心儿忙从头顶上一揖作到脚底,哀声叫道:“姑奶奶,你怎样也得捧我。今儿这三楼,不赚五十,也赚四十,你一走就全吹了。姑奶奶,祖奶奶,你多委屈一会,明儿我请你听尚小云。”
  梁玉珍嘴儿一撇道:“我不希罕!你把横嘴说成竖嘴,我也得走。”
  说着,就把架在桌上的脚儿,啪的一声落到地下,立起要走。糖心儿张臂拦着道:“梁小姐,这可不对,我的嘴会变了方向?玩笑呀,你说该罚不该?”
  说着,又陪笑道:“只要你不走,叫我的嘴怎样长着全成。姑奶奶,你就开恩吧。”
  话才说完,忽听旁边有人咯咯儿的声笑道:“糖心儿,你好不开窍儿,人家有人家的事,现放着个小催命鬼儿,在楼下等着,一对儿小情人,出去多么大乐子,就是天塌地陷了也没理会,你这馆子关了门又算个屁!”
  玉珍见这说话的是二号焦浦珠,她和糖心儿暗地有一手儿,才说这偏向而带讥讽的话,就骂了声“贱货”,赶过去要拧她的嘴。这焦浦珠却是个矮子,年纪不到三十也差不多,但生了张漂亮的脸儿,身体又娇小玲珑,所以自称十九岁,倒也有人相信。她阅历很深,手段极好,一进借春楼,便和糖心儿有了首尾,所以长久保持这较高的地位。此际,正斜倚在迎面的沙发上,听糖心儿和梁玉珍辩论,到了分际,才插口揭破玉珍的隐私。及见玉珍赶将过来,急忙躲开,跑到门外,才回头向玉珍笑道:“跟我干什么?我又没有拦你的好事。我看你有点肠子痒痒,简直要挠心。得了,我下去先替你按住了驾,别再悄不声的走了,那不是要命么?”
  说完咯咯儿笑着,下楼去了。
  玉珍被糖心儿拦在门口,不能出去,只得指着浦珠的后影骂小老婆、养汉精。糖心儿本知道玉珍所以定要告假,是因为来了个相好的小白脸儿,邀她出去看尚小云的戏,她便留那人在二楼雅座吃饭,自己上来告假带换衣服。自己虽竭力拦阻,但玉珍名为陪客看戏,当然戏中还要串戏,作吃宵夜、住旅馆的余兴,享受多般,乐趣浓厚,怎肯平白牺牲?自己为生意起见,既不能放她,但又不敢惹恼她,只得半硬半软地让了步,叫道:“梁小姐,你向来跟相好的出去,我可没有拦过,谁叫赶上今天了呢?这么着,你捧我一半,对付着应酬完这顿饭,你拿腿就走,准误不了尚小云。”
  梁玉珍尚未答言,猛听得外面楼梯一阵山响。楼下高喊:“八爷众位到了!”
  楼上的男伙迎着嚷:“二爷!五爷!八爷!”
  声音纷杂。玉珍知道那群讨厌鬼已经来了,自己想走已不可能,就顿足戟指骂道:“糖心儿,我骂你八辈五的祖宗。”
  糖心儿本有意挨延她,这时见客人已到,玉珍没法再走,自己算得了胜利,被她骂几句也是便宜。就耸肩笑道:“你骂就骂,不必带零头儿,简直骂我十辈儿好不好?”
  说完,忽跳到门外,一本正经地去迎接贵客。
  玉珍懒洋洋地立在门内,面上强作出二成的笑容,这二成里还有一成五的不自然。就见这一群宝贝,摆着各式各样的作派,进到房中。第一个是老翰林钱泮文,矮瘦身体,还弯着腰,虾米似的缩成一团,鞠躬敬礼而入。第二个是大书法家伊无恐,摇晃着紫茄似的大头,高视阔步。第三个是七十多岁的李又固,瘦得像一根竹竿,倒能立得笔直,头上只脑后尚有半圈白毛,活像戏台上赵云使的白缨枪。第四个是玉珍素称为“费得功”的诗家费石公,这人面上皮肤皱透,真像块很够样的山石,而且瘢痣斑驳,也如大花面的脸谱,说话更有炸音,好似得过侯喜瑞的传授。第五个是昆腔班唱旦角的丁凤来,生得头角峥嵘,粗手大脚,满身的村气还一点儿也没退,简直是个小老赶儿,身上穿着件翠绿色的人造丝大夹袍,浮光耀目,但外面竟披了件很讲究的华达呢夹外衣。她的后面,正是唯一捧她的老头,也就是大衣的赠与者的黄妖道。
  这黄妖道名叫道吉,是位特色人物,从少时便爱和青年小伙儿拜把兄弟,或是和小旦打腻,因此久和妻子分居,视同陌路。他成了无家之客,在一个朝阳观道庙里寄住,常自称是天生畸人,久已看出人生虚幻,所以抛弃妻子,摒绝名利。但是他并不出世,只道出家,因为尚离不开朋友,所以还在人境中浪度年光。人们都知道他的毛病,都称之为“妖道”。他为嗜好所累,一年到头害着火眼,更犯着气管炎,但还老不歇心,又捧上这丁凤来。对人常自比为陈迦陵、毕秋帆,把丁凤来当作云郎和状元夫人。朋友跟着起哄,他一高兴,居然把仅有的一点养老费和棺材本儿,取出都给凤来作了戏装,花了零钱,渐渐落得借贷度日,还和风来形影不离。好像自己早认了“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的命运了。
  他后面又是一位惨绿裙履老年杜亚陵。一看这名字,当然知道是位诗家。年纪离花甲已不大远了,但修饰得比少年还要漂亮。渐秃的头发上过妙药,擦过名油,还那么黑,而且亮。瓜子形脸儿,大约每日要经过刀剃电摩,所以分外光洁。若非额上、眉毛上的皱纹,诚实不欺,又像故意捣乱似的在那里报告他的年纪,谁都要少算他二十年。至于身上衣服,更件件全像新从熨斗下取出的,毫无褶皱,和脸上适成反比,但举止却又和唱昆旦的丁凤来也成了反比。丁凤来虽是旦角,竟不风流,只见怔头怔脑,村声村气,这就是难得第二个捧客,而容黄妖道得尝一脔的原故。杜亚陵可正相反,天生的带着作派,走路摇摇摆摆,说话行腔作调,直像个戏台上的扇子生。最后押队的才是玉珍的本客季八爷季本伦,这人比较着还年青,但也将近五十。圆圆的脸儿,矮矮的个儿,颇带着一些纨袴膏粱之气,和那些穷酸气味不同。因他是个富商,家里开着两间大洋广货铺,还有不少房产,只为性喜附庸风雅,才结交上这班名士。
  富人好名,名士慕利,两下各有贪图,结交得才能水乳交融。就像今日的重阳雅集,也是费石公们早已约定的,用公醵办法,每人出上一、二金,小组诗酒之会,仍不脱寒酸本色。季本伦闻听消息,赶去自告奋勇,担任东道,才得加入。
  这群人在南郊人家花园里,本已经吃过一顿,而季本伦仍用汽车把他们装运到借春楼来,却只为捧他的心上人梁玉珍,而且要在玉珍面前夸耀风雅,叫她知道自己所交的都为名人,所作的都为韵事。哪知在玉珍心里,恰恰相反。季八倘若独马单枪,前来认头报效,玉珍还可以把他看做普通冤桶,为着金钱,也许依着不成文的营业方法,在可能的范围里赏给些许实惠。只为季八交上这群杂色人物,倒使玉珍发生厌恶,觉得自己昔年在鸨母手内,作着特种淫业时候,每年夏季,都要在山东烟台,办理三个月的国际交媾事宜,去赚避暑兵船上美国兵的金钱。那洋兵们总是酒色相连,每来必是大醉狂闹,不但酒气把人薰得半死,还常在交欢之际,手足并用,像殴斗般的乱抓乱咬。当时认为是极大苦恼。如今比较起来,真宁可受洋兵的蹂躏,也不愿受这群宝贝的雅爱。
  头一个是季八,俗气冲天,好像熟读了一部应酬大全式的嫖经,把所认识的女招待,和在班子招呼姑娘时一样看待。请朋友打茶围,和请朋友吃饭,也是一样道理。吃饭时,做主人的遇到上菜,例应举箸遍让说:“诸位得吃,诸位趁热儿。”
  若不如此,便算失礼。到了班子,自己挑的人儿,也应该像鸭条鱼翅似的公诸朋友,虽然不是叫人人真个销魂,主人也得时时让着,向这个说“六哥别看着呀!”
  向那个说“四爷请动手呀!”
  又常常命令自己的相知,说“你还不给三爷上点劲,来条鱼,上九爷腿上坐会儿,四爷要按电铃,你解怀啊。”
  这种习俗的来源,大约是出于窍刻的商人,经过精密的计算而成。因为商人重利,向例一文不落虚空地,而世上最失便宜的事,又莫过于嫖妓。花了在他们认为很多的金钱,而除了茶果以外,实质上得不到丝毫的补偿。但为种种原因,又不能不藉此应酬,只可于明知吃亏之中,勉求其可以捞本之道。于是就把暂时占有之妓女,当作酒肴似的,尽力让朋友受用了。他们的哲学,是既已花了钱,就该尽量享受权利。吃饭时剩下鸭骨,也得用纸包上带回家去,理由是花钱买的,犯不上便宜饭馆。嫖妓时自然不能把妓女包上带走,而在法定的范围内,若放弃应得权利,妓女也不知情,乐得利用她的肉体,博取朋友的好感。季八将这种高妙哲学,应用在自命不凡的梁玉,珍身上。梁玉珍可就遭了劫数。
  说良心话,费石公等,风雅自命,本尚不致如此下流'只因结交上季本伦,初享到了这等滋味,觉得一文不费,尽量的倚翠猥红,又何乐而不为?于是也暂时摘下道学面具,把潜伏的兽性,施展出来。虽然玉珍是个红人儿,爱端架子,好闹脾气,他们还不敢过于放肆,但是李又固的一双好胡乱摸索的冷手,费石公的一张薰得死人的臭嘴,伊无恐那带油腥味儿的衣服,黄妖道钢针似的胡子,都是使玉珍疾首恶心的。而且这群人满口的咬文嚼字,听着比英文还难懂;行事的小样厌弃,叫人看着比挨打还难受。玉珍曾赌过咒再不招待这伙客人,但因季八曾在新近应许着要送玉珍几套新衣,好吹牛皮的杜亚陵,又许着她在最近广开盛筵,邀请他所亲近的阔人,如某省长、某司令之类,替玉珍打几桌牌。玉珍因为有所贪图,才不得不勉强应酬。
  这时大家入室,乱哄了一阵,方才就座。向来都维持风雅体统,玉珍是要请到首座的。这倒不是西洋风俗女人在前的意思,只是表明大家不把玉珍当作女招待,而把她当作贵客。再加上杜亚陵常哼着书生合向花前拜的诗,玉珍自然更被推得高高在上。不过今天还有个丁凤来在座。虽然依着“枉叫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算花”的考语,小旦和鸡冠一样不能算花,无须和玉珍同等待遇。但关着黄妖道的面子,也得延之上座。玉珍平日最爱伶人,曾为小翠花关丽卿等人害过很重的单相思,却不知怎的偏偏厌恶丁凤来,常骂她为泥塑的兔儿爷,连带也称黄妖道为挖泥的机器。今日儿要和她像灶王神像新婚新合卺似的,比肩并坐,哪里肯依?自躲到钱泮文、杜亚陵中间,死也不动。众人也只得由她,另推黄妖道上去,和丁凤来配对成双。
  少时酒菜上来,季八执壶敬酒,由首座的丁凤来面前斟起。黄妖道忙张手拦着道:“本伦,不要斟呢,我们凤来这两天嗓子不大得劲,今儿晚上又唱累活儿,谢谢,免了吧。”
  费石公提高沙哑喉咙叫道:“老道,你这么护着你的人哪?真会怜香惜玉。不过我看喝酒倒没什么,只要少上庙里给你作伴就算……”
  黄妖道听得不好意思,忙大声打断他的话头,叫道:“你们别搅,我替凤来喝三杯,成不成?”
  说着,就举杯叫季八斟酒。果然连饮三杯,面有得意地向丁凤来看了一眼,似乎表示护驾之功,体贴之情。偏偏丁凤来甚不知趣,又加上被费石公说得面上不挂,黄妖道越来得亲热,她越觉得难堪,就怔头怔脑地撅着大嘴,向黄妖道举拳猛推道:“你明儿少管我的事,还觉得怪不错的哪?”
  丁凤来这样故发娇嗔,藉以解嘲,本是小女儿常有的态度,但发自她的口中,一种粗声怪气,好像真恼怒了一样,倒叫大家听了一怔。梁玉珍正在饮茶代酒,瞧着忽一扭头,把茶都喷出来,众人这才醒悟丁凤来是和黄妖道撒娇儿,一阵大笑。杜亚陵在笑声中念道:“问她何故娇羞,又悄把檀郎推倒,甚来由到底不晓。”
  李又固随着鼓起掌来,道:“情景恰合,凤来和黄道翁这样鹣鹣鲽鲽,我我卿卿,真令人羡煞!”
  这时,旁边伊无恐见大家全向丁凤来说话,梁玉珍显得冷落,就插口道:“岂止他们一对,你看梁小姐对季八爷,不也是神仙眷属么?”
  季本伦听了,忙谦逊道:“玉珍和我,才几天交情,哪比得上凤来和黄道爷的意思?”
  费石公接口道:“不然,我看玉珍跟你更好,你们是一见倾心,美人名士,气味是天然相投的。哈哈,据我看,凤来的故作娇嗔,玉珍的含情无语,都是心里的劲头儿。我是曾经沧海的过来人,深知此中意味,真替你们美得不得了。”
  说着哈哈大笑。季八听费石公居然把自己称为名士,不觉一阵飘然欲仙,浑身都发了微痒,每个毛孔眼儿。都向外放气,连那带菊花纹的部分,都舒服得伸缩了两下。其实,哪知费石公是有意点破了玉珍对他的冷淡,暗带讥讽之意。但玉珍听了,却更满心的恨意。她本因讨厌季八和这般人,所以低头不言不语,及听费石公硬赖她的冷淡为有情,不由心里发呕,立起身便向外走。李又固等看见,拍手笑道:“石公说穿了玉珍的心事,把人家羞跑了。”
  同时,就有人高喊:“玉珍回来!”
  哪知玉珍心中别有牵挂,只为借着机会脱身走开,怎肯再回?装作没听见,就跑下楼梯。刚到二楼,正和焦浦珠相遇。玉珍拉住她道:“劳驾,你上去替我哄哄那群缺德孩子,我这就来。”
  焦浦珠知道她的心思,将眼光向旁边一间雅座里一瞟,摇头道:“我不管,谁的事谁办。”
  玉珍笑骂道:“小娘儿们,你真拿人哪,惹恼了我,不把你们糖心儿喂了狗才怪。”
  焦浦珠一扭身儿,就要走开,口中哼着说道:“你还说损话,小浪货,我更不管了。”
  玉珍央告道:“好姐姐,管吧,我不说了。”
  浦珠道:“我管也成,你叫我声好听的。”
  说着,又附耳低语了一句。原来她是要玉珍学着《金瓶梅》上,潘金莲在吃紧的时期对西门庆常叫的那个销魂称呼。玉珍听了噗哧一笑,好在那三个字在她喉咙中并不感觉生涩,就咬着牙向浦珠耳边低低叫出,同时,手儿向下一伸。浦珠忙不迭的弯下腰,将手遮护,已来不及。玉珍就在她一声娇吟中,放开了手,咯咯儿的带着银铃般笑声,翩然跑入一间雅座里去了。
  至于这雅座内的人,何以叫玉珍如此挂腹牵胸,却是大有来头的。原来,在半年前的春天时候,玉珍还在一家华光电影院兼着差使。每日早晚,都在戏院作卖茶生涯,处在客卿地位,名为新一号,以示于原有的女招待首领的系统之外,别有崇高位置;晚饭前再回到借春楼来号召饭座。因此有许多迷他的人,随而规定了日常生活程序,早晚在华光戏院看两场电影,中间到借春楼吃一顿饭,藉以表示对玉珍捧场的热诚。内中有一位少年朱景琦,原是世家子弟,家道久已中落,父也早丧,只和寡母一同度日。勉强巴结到中学,因为偶然看电影,认识了玉珍。血气未定、智识初开的小学生,哪禁得住玉珍的诱惑,不由大为迷恋,把学业全都荒废,而且向家中趋钱窃物,每日奔电影院、饭馆之中,竭力报效。他母亲劝诫责斥,全都没用,每每急得彻夜悲啼。
  恰巧左近有家江姓邻居,也只一位老太太和儿子、媳妇同居。那儿子年方二十多岁,单名一个湄字,生得英俊魁梧,素日常不在家。邻居们只知他在外省作事,家庭生计充裕,足证境况甚佳,却不知所执何业。江家的人,也很少和邻家交往。
  这一日,朱景琦的寡母,因儿子彻夜未归,气愤悲感,哭了半夜。到了次日早晨,隔邻的江少奶奶敲门过来,言说夜中听得哭声,很为关心。她的丈夫江湄新从外省回来,听得终夜未能安睡,只疑是朱太太这边有了什么难事,处在近邻,应该遇事帮忙,所以派她前来打听。朱奶奶正郁着满心悲苦,无可诉说,乍得个人来慰问,自然把全部事说将出来。江家少奶奶本是疑她贫困,带了钱来预备资助的,及至听明别有原因,并非金钱所能解决的事,当时只可安慰数语,回家报告丈夫。
  江湄偏生是个好事的人,又可怜朱景琦的堕落,将要累及老母,就在次日,亲自到了华光影院,特意寻着玉珍,吃了两杯橘汁,给了很多的小费。玉珍见他少年英俊,而且解情知趣,方在暗自倾心,打算着以后笼络他的步骤。哪知影院下班以后,到了借春楼,又见江湄早在里面坐等,指明要她招待。玉珍更喜,以为这人居然如此容易上钩,自己只放出些手段,不愁没得受用。于是施展全副媚术,诚意陪他。不料江湄吃到中间,忽然开了谈判,先问她可认识朱景琦。玉珍不知何意,答话含糊。江湄直言揭破了她,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告诉她,朱景琦家庭景况,和他老母的苦情。这样的客人,绝不能对你报效,枉自把他自己毁了,还连累你伤了阴骘,不如跟他断绝,既免将来受累,也算作了好事。玉珍听了,大出意外,但心中已爱上江湄,再不怨他多管闲事,反而想借此表示好感,就回答说,那朱景琦只是个寻常的茶座儿,自己跟他毫无交谊,而且向来未受过他的馈赠。如今既发现了这种情形,自己又何苦不吃羊肉枉落两手腥?以后定要对他冷淡,连大面上都不敷衍。自己作着女招待,原为亲老家贫,没奈何才出此下计,莫说朱景琦,并没有真钱可花,即使他抬座金山来,自己也犯不上作这种缺德事。江湄见她居然毫无狡诈的应允,说话又这么爽快明白,倒很佩服她,连忙深致谢意。哪知道玉珍话头一转,又表示她对朱景琦虽然向未置念,但他终是个捧场已久的座儿,今日突然给人家来个绝情,未免有些亏心,而且也不是作生意的规矩。然而她竟应许这样办的原故,是完全为着爱重江湄,不忍驳他的面子。这番意思,时时流露于言语之中,似乎要江湄领情,言外更是希望朱景琦即将黜退,所遗之缺,江湄要义不容辞的递补。
  江湄何等精明?早听明她弦外之音,哪里肯拾这碴儿,当时只可向她尽说些场面话敷衍。临行时,又取出百元钞票,赠与玉珍,表面只说是赠与她的一点小意思,其实内里含着补偿损失和确定约言两层深意。因为玉珍本身的营业,虽然类似变相的卖淫,但被诱惑者都是出于自愿,她并不负害人之责。关于朱景琦的事,本应由男子方面着手,只要管住了朱景琦,不使出门浪荡,玉珍也就失了诱惑的机会。如今既不能管束朱景琦,反而要求玉珍,强迫她牺牲生财之道,未免悖乎情理,所以应该对她作适当的补偿。再说江湄劝告的结果,只得到玉珍口头应允,过后她若反复,仍和朱景请来往,江湄也没奈何。此际拿出钱来,不啻要买个确实把握。以前的种种接洽,只如国际间拟定的条约,尚是空文,玉珍如受了这钱,就等于在条约上签了字,从此正式发生效力,不容反悔了。
  玉珍一见江湄拿出了钱,虽觉诧异,但她终是小家儿女,作女招待虽是极红,向来对整百的钞票,过手的次数却苦不甚多。又恰在最近见着一位同业,新得了一只亚米茄最新式手表,到处向人讲究夸耀。玉珍非常眼热,想要自购一只,向冤桶客人敲了一笔钱,高高兴兴地去买。不料当时金价正贵,她的钱还不够买半只的。方在为此事生气,突然意外有人来送这正需要的钱,怎忍拒绝不受?她虽也想到自己对江湄存有后望,起头儿便接他这种不在理上的钱,未免要留不好的印象。无奈钞票的吸引力太大,把她的眼光全吸引过去,暂时掩蔽住江湄的小白脸儿。只客气了几句,经江湄竭力请求,她就装出不得已的样儿,接了过来。她这里百只番佛入腰,江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认为玉珍收钱,就是解放朱景琦的信约,这件好事,自己算完全成功,从此朱景琦可以改过上进,他的老母也不致终夜哀啼。想着,精神上得到无上快乐。他的脾气,最是豪爽,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即认定玉珍切实应允,也不再作叮咛,吃过了饭,便和玉珍分别,归家而去。次日又令他的太太到朱家,向朱奶奶报告一切细情,并且担保玉珍不再迷惑她的儿子,朱景琦当然从此学好,她只等着享受老福,无可悲苦,却把馈赠玉珍的事完全不提。
  朱奶奶闻听,虽还将信将疑,当面自然感谢不已,以后暗地察看儿子情形,见他果有一日由外面垂头丧气的回来,倒下直睡了两天,从此便不出大门,居然收拾书籍,每日赴学校上课了。朱奶奶这才证实江少奶奶所言不虚,她丈夫果然真的大展神通,把自己儿子弄得改邪归正,感激不知所何。但她终是妇人见识,不知江湄并非等闲之人,他管这管不着的闲事,原出于豪侠胸襟,莫说施恩求报,连他人感激,也还认为多事。忽而朱奶奶竟强凑了些钱,买了几包礼物,送到江家,要见江湄面谢。哪知江湄数日前已上山西去了。江少奶奶问明来意,哪肯受她礼物?但禁不住朱奶奶掏着一副热泪,悲声陈说。自己儿子归入正流,好比死了一样,江先生作这好事,不但救我儿子的命,连我也救活了,我们朱宅祖宗,全得感激。这样大恩,我万不敢说到报答,可是您也得容我尽点儿心。诸如此类的话,缠个不休。江少奶奶无法,只得把礼物收下,却暗打主意,等江湄归时,再设法补还给她。
  不料朱奶奶方才欢喜没有几日,她儿子竟又故态复萌起来。原来梁玉珍自接了江湄的钱,既打算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想藉题和江湄要好,本已决心冷淡朱景琦,所以朱景琦再到华光戏院去时,梁玉珍不瞅不理,更当着他的面儿,故意和别的座亲热。朱景琦虽觉难过,无奈迷恋巳深,仍跟着她缠磨。玉珍因为自己干的是这种逢迎事业,没法拒绝愿意花钱的客人,何况朱景琦又是报效有素的旧识,更不好无端破脸,最后只得使了个以进为退的方法。
  一天,朱景琦到借春楼吃饭,玉珍仍是愁眉苦脸的对他。朱景琦忍不住,便问她近曰何以改了样儿,玉珍装作迟迟不吐,半晌才说出她家中出了件烦恼事,正在为难。朱景琦又问是什么事,玉珍答以是用钱的事。若在五日之内,弄不到二百元钱,将要被人控告,全家都得遭难,说完就问朱景琦能否代为设法。朱景琦并不明白玉珍是故敲竹杠,又正在不知怎样哄她是好,一闻此言,虽然自量无此能力,但因年少脸热,恐怕一驳她便露寒酸本相,被她看不起,以后希望尽绝。当时竟不假思索,回答可以设法,暂且博她欢心,以求须臾享受。玉珍却因先听江湄之言,深知朱景琦状况,所以来这么个老虎大张嘴的竹杠。朱景琦若办不到,以后便没脸再来缠她。藉此可以实践江湄的诺言;若是朱景琦真能弄了钱来,她也乐得受用了再作道理。玉珍这主意,可谓走东倒吃猪头,西倒吃羊头,两不落空。朱景琦果然在允诺玉珍之后,看看家中,莫说二百元,便道二十元也拿不出,心虽焦急,也没法向空气中变出洋钱,但每日仍去和玉珍见面。玉珍一直保持冷淡态度,似乎非等到他送钱到手,不能开恩。及至第五日的期限,朱景琦自己就不敢到华光影院和借春楼去了。玉珍知道他这一躲避就算永久断绝,二百元虽然落空,但对江湄却保持了信用,就盼江湄再来,由他身上补偿大欲。哪知江湄再也没有消息,玉珍初尚思念不已,继而日子多了,渐渐由失望而冷淡下去。
  又过些日,那朱景琦因为难舍玉珍,竟然贼起飞智,便想出了轨外筹款办法。他有一家时常来往的富家亲戚,和本地三德金店有连,他久已看在眼里,此际情急之下,竟由那亲家偷得一件折子,冒名向金店取得一副赤金手镯。一出金店,就进了当店,换得二百多元现洋,兴冲冲的奔到华光影院,完全献给玉珍,并且深谢迟误之罪。玉珍见他居然送了钱来,大出意外,既因江湄多日未见,早已心淫,又看着白花花的一包大洋,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收受之后,不但与朱景琦重温旧好。又因他既能报效如许金钱,江湄说他贫窘的话,必然不确,就更加意笼络,希望以后的长期实惠,竟和朱景琦发生了肉体关系,感情狂热起来,把江湄抛诸脑后,更莫说以前所定的约言了。
  哪知好景难长,朱景琦这小荒唐鬼儿,作了犯法的事,还竟然不知危险,只贪眼前欢乐,和玉珍只度了三四日的旅馆蜜月,这一天悄然回家,立被官人捉住。原来那亲戚家和金店双方,都已发觉被骗,并已查明是朱景琦所为,毫不客气地报告官厅,指明访拿。他被捉之后,一经审讯,便自完全招供。但仍顾着玉珍,不肯把她攀上,只说自己因为一时困窘,才起意行骗,金镯到手,立即随手花尽,并未和谁商议,也没有同谋人。官厅见他招认,也未深究,就判以一年多的监禁完案。
  朱景琦进了囹圄,本是自作自受,只可怜他的老母,自知儿子犯了骗案,已然吓个半死,随又有官人到家搜赃,大受折辱,最后得到判罪消息,竟把人给急疯了。终日不饮不食,满街乱跑,见人便跪倒磕头,求还她的儿子。经警察把她捉回,锁在家中,初还哭闹,半夜后忽寂然无声,次日邻人破门入视,见她已经在儿子的卧床旁上吊死了。
  玉珍初闻消息,恐受连累,藏躲了几日。及闻朱景琦业经判罪入狱,方才放心,重出来再作她的三卖事业。这三卖和莲花落的四卖并没有什么关连,只是卖茶、卖饭,再加上卖笑而已。朱景琦家败人亡之后,过了月余,一天的白昼,玉珍正在华光影院楼上,来往送茶,忽然在休息时间,电灯初亮,她无意中看见楼上最后排客座,有个穿着漂亮西装的人,正在看报。因为楼上客人稀少,后排只他一人。客人照例坐在僻远之处,多是意不在酒的醉翁,特寻无人之境,好与女招待蜜语调情。玉珍一看这客人的衣饰和坐处,便知是个会上人,但他用报纸挡着脸儿,看不清面目,不敢断定是自己的幕内之宾,抑是别个姐妹的俎上之肉,就举步走过去。到了那人近前,那人双手执着一张大报,把脸遮得很严,仍然不能看见面目。玉珍只得操着女招待中流行的标准国语,发出仅限于喉鼻之间的低音,问道:“您要茶么?”
  那人似乎全神贯注在报上,并未听见她那蚊子似的文雅柔媚的腔调。玉珍只得一提中气,把声音长了个调门儿,由爬字调长到工字调,将原句重述一遍。不料才说了个“您”字,便见那人手上的报纸向下徐徐降落,脸儿徐徐向上抬起,报纸后面的脸儿,才露出一半,玉珍便倒吸了一口气,已随着个“咦”字呼将出来。原来,此人竟一别多时,是百思不得的江湄。
  玉珍乍一见他,既出意外的惊诧,而且对看这漂亮人儿,不由又勾起了旧相思,心神一阵荡漾。但想起朱景琦一段公案,却难免有些恐惶惭愧。一时诸般不同的感情,迸发于内心,表面只剩了发怔,空望着江湄,说不出一句话。江湄倒很自如,满面涌出笑意,像接待老朋友似的,伸手向玉珍叫道:“梁小姐,久违了,你怎么好?很忙吧?”
  玉珍受他大方态度的影响,方才收慑心神,点头一笑道:“江先生,怎么总不来?一晃儿这是……”
  江湄插口道:“一个多月了。我是出了趟远门,昨天才回来。在外面很想你,你大约还没忘我吧?”
  玉珍听他直截说出这样的话,便一溜秋波,用眼光传达自己一向相想之意,和久别怨望之情。又见江湄的手还在伸着,忙将自己的手假作下垂,恰被江湄接着,握住葱尖。这时四目相对,互相脉脉含情,静然了十几秒钟。玉珍忽听背后有脚步声走近,恐怕是同行姊妹,不愿被她们看见取笑,忙把手儿缩回,低声道:“你坐着,我倒茶去,来杯柠檬好么?”
  江湄摇头笑道:“不,不,我不要茶,我只要你,你陪我坐坐。”
  玉珍粉面微红,将手指向江湄胸际轻轻一戳,道:“要我可没那么容易,老实等着,等开了片子我也许来。”
  说完,翻然转身走开,将到楼梯口,又回头对江湄嫣然一笑,才下楼去了。
  江湄望着她的后影儿,笑了一笑。须臾院中灯光尽熄,影片继续开映。他本没心看影片,只等玉珍到来。哪知等了半天,还没影儿,却听#下忽然吵嚷起来,在男子愤骂声中,夹着女子的分辩语声。
  原来,玉珍自见了江湄,只想早早料理完了职务,好和江湄厮守。但她下楼之后,才要进茶点部去,忽被一个客人叫住,要一杯清茶。玉珍知道一卖出这杯茶,便得等候付钱收杯,耽误许多时候,又见这客人是个外乡人,憨头憨脑,衣服穿得不得样儿,好像是从市场新衣摊买的,穷中要俏的材料,分外讨厌,更从心里不愿应承这个老赶客人。无奈职守所关,没法拒绝,就应了一声,进茶点部去要了杯茶,打算叫别个姊妹代为送去。哪知茶点部内并无一个闲人,而那客人的座位,又距离极近,没奈何,仍得自己送了去。随后又向各处收回自己所卖的茶钱和杯子,不大工夫,都己完毕。她并不想给江湄送茶,只预备了却公事,换上衣服,上楼便邀江湄另上他处,秘密谈心。这时,只剩了那老赶客人的一杯茶,待收过了便可交账而行,于是她就站在那客人旁边,等了一会儿。过去看时,那杯茶仍自原封未动。玉珍暗骂了一声“倒霉鬼”,又退回原处,倚墙等了许久。偏那老赶客人似对影片看得入迷,竟忘了那杯茶,更想不到还有个人正为那杯茶着急。玉珍看他的情形,似乎非得等到散场亮灯之后,才有看见茶杯的希望,实在憋不住了,就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你快喝吧,我们要交账了。”
  那客人闻听,似乎恼她搅扰了自己的娱乐享受,而且玉珍心中早蕴怒意,又欺藐他是外路人,说话口气很不和平。那客个在暗中瞪了一眼,道:“你忙什么?也得凉了我再喝呀。”
  玉珍更没好气地道:“这么半天还不凉?你可喝呀。”
  那客人听她说话难听,就起了泡蘑菇的念头,一语不发,把杯子拿到手中,慢慢擎到嘴边,好像要仿效某个大文学家的饮茶艺术,而更进了一步,岂止一口一口地咽,简直是一滴一滴的吸,平均每一分吸那么三五滴,若吸完这杯茶,也许要两三点钟。玉珍看出他是有意啰唣,心中更气,忍不住地说道:“这种喝法,多早晚是完?你别拿人开心。”
  那客人闻言大怒,把茶杯向她手中一推,叫道:“你拿去,我不喝了。大爷花钱买茶,还受你的规矩?”
  玉珍更不示弱,举手将杯接过,又向他讨钱。那客人怒喊道:“你是‘胡理’开店,不吃也要钱,想讹人哪?”
  玉珍一听,赌气转身就走,口中说道:“你不给拉倒,这一点钱算我候了。”
  再走出几步,又低声骂道:“你留着钱含口垫背吧。”
  偏那客人耳朵很尖,竟听见玉珍这最末一句话,而且还明了言内毒恶之意。按照习俗,人死入殓之时,都要用金钱铺在棺底,含入口中,各地风俗差不多全是如此。玉珍欺侮客人老赶,哪知客人对于这种事却不外行。一听她毒口恶詈,哪还忍耐得住,立刻跳起骂道:“妈的,你回来!一个臭女招待,要造反呀?”
  遂也大骂不己。他这一闹,左近顾客虽在暗中,也都纷然起立,挤过来瞧热闹。
  玉珍知失口惹了麻烦,但当着众人,也不肯退让,一面反口骂着,一面诉说那客人故意啰唣,图赖茶钱,却不提骂人的话。那客人拙口笨腮,虽气得要死,却因玉珍妙舌翻莲,素日应付各样客人,磨练得两片嘴如同钢刀,说起来清辩滔滔,气宇沉稳,显得非常理直气壮,好像真受了多大委屈。
  那客人气得头昏口吃,除了乱骂以外,更说不出真正理由,一时怒极,竟用武力解决,向椅背上抄起旁人所用的茶杯,连同铁圈,就要向玉珍掷去。偏偏玉珍正向他说理,已逼到近前,相距不过二尺,若一掷中,玉珍准得头破血流。但是客人手方举起,忽觉臂膊被人抓住,茶杯没得掷出,反被扯了回来,这一动摇,杯中余茶倒洒得他自己满脸冰凉。那客人以为后面拉住自己的人,必是影院中茶房之类,特来给玉珍助拳,立刻把茶杯松手,摔得粉碎,挣扎着转过身去,就要拼命动武。口中还叫道:“你们有多少人,要群殴呀?爷们不含……”
  哪知他的手腕始终没离开人家的把握。这时,忽然手臂被后面的人用力一扭,立觉疼痛难忍,“哎呀”一声,身体遂又转回原来方向,后面的人才发着很和蔼的声音,叫道:“朋友,何必这样动气?我们堂堂男子,跟女人吵闹,多么没趣!得得,瞧着我,算了吧。”
  那客人还未答言,玉珍已经听出这说话的口音,和自己意中人江湄相像,连忙凝眸细看,果然是他。心想,他在楼上,居然闻声前来解纷,可见对自己的关心,不由暗自高兴。哪知更有意料不到的事,那客人竟也和玉珍一样,对江湄的语声觉得耳熟,回头一看,忽的“呀”了一声,叫道:“你不是江……”
  江湄很快地答道:“不错,是我。你怎么改不了老脾气,总爱吵架呢?”
  那客人说了句:“这挡子事实在气人,你知道她多么混账!”
  接着,还想诉说原委。江湄已一按他的肩头,使他坐下,附耳低言数语,又高声说道:“老实坐着,别再吵了,咱们改天再见。”
  那客人果然再不作声,旁边看热闹的也各自归座。江湄向玉珍道:“完了,摔了杯子归我赔偿。”
  说完,就转身向外走,但不再行上楼,直出影院门外。玉珍既看出江湄和客人熟识,知道这场争吵算结局了,本想急忙交账,便到楼上陪他,及见江湄直出院外,怕他走了出去,就赶到院内。江湄听得脚步声,回头望见了她,方才立住。玉珍娇嗔道:“你就这么走啊?”
  江湄一笑道:“你正忙着,我也要先去办件闲事,晚饭在借春楼见好了。”
  玉珍道:“你等等,我换了衣服,咱们一同出去不好么?”
  江湄笑道:“我去办了事,晚上可以多陪你会儿。”
  说着,看看表道:“再有一点半钟,我们就见着了。”
  说完向玉珍举了举手,又将走去。玉珍听他的语气,似将与自己作长夜之聚,便很愿他及早去办了事,免得夜中不能尽欢。而且她在影院忙碌半天,未得修饰,仓促遇着江湄,虽然依恋不舍,但女为悦己者容,她也很想得暇稍施涂泽,收拾好花娇玉润的脸儿,再和江湄相见,不仅心中可以畅适,而且对于诱惑也有把握。这就和猎人一样,出猎时若不预先整理好了猎枪,训练好了猎狗,又怎能放心大胆地和野兽见面呢?玉珍因此已同意了江湄暂别的请求。但还怕他失约,又叮咛道:“你可一定去啊,我还有好些话同你说。”
  江湄回身把手摆几下,就飘然而去。
  玉珍回到院中,正要算账,忽然有茶房来说,经理有请,玉珍一怔,不知何事,就到了经理室。原来,当她和客人争吵时,院中经理正在后面听见。此际,就请她予劝戒。虽因玉珍是个特聘的名角,不敢直加申斥,但只弯曲婉转的协商,请她以营业为重,稍为吃屈,不要再与客人生事。这几句和平言语,玉珍已不能忍受了。当时把方才对客人的余愤,竟向经理发泄出来。大喊着,“姑娘不干了!”
  拂然而出,换好了衣服就走。院中再托人挽留,她已负气不肯答应,从此算和影院断绝。但玉珍一心倾注在江湄身上,也不在乎这区区得失。
  哪知拂意事竟接连而来,她由家中修饰好了,赶到借春楼上班,见江湄还未到,就特意留了间僻静雅座,预备和江湄谈心。不料她望穿秋水,竟不见情人到来。食客一伙一群的出入,上了两三堂座儿,只没有江湄的影子。玉珍一面怨他寡情无信,一面又后悔白天自己不该放他走去,一个俊美少年,到处闲花野草,都易流连,如今不定被那个女人缠住,才忘却自己的约会。想着正在六神无主,忽听楼下传呼有人寻找梁小姐,玉珍连忙跑下去。只见有个穿着白色制服,仿佛仆役的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自称是万国大饭店的信差,被一位客人派来送信给梁小姐的。玉珍接过信,见上面果然写着自己名字。先把信差打发走了,然后拆信一看,原来是江湄来的,说他因临时发生要事,须往北京一行,以致不能赴约,非常抱歉。现在已由万国饭店和朋友直赴车站,大约三两日就可回来,再作快晤。短短的几句话,玉珍看了,虽然失望,但想江湄在百忙中还写这信来,足见重视自己,由此可看出他是诚实的人。平常把女招待当娼妓看待的,谁肯费这笔墨?而且玉珍素知万国饭店,是本地最高等的旅馆,只有富商贵人和外国侨民,才有居住资格,由此可量出江湄身份。于是在失望之中,又觉得有些欣喜,便打消了怨望之心,只盼着江湄从北京归来,再行聚晤了。
  于是她就一天天地等着。这时,她恰巧没有要好的客人,又加上新辞脱了影院兼差,虽然像她这样红人,不愁没有别的剧场影院聘请,但她要休息些日,都辞却了。起初数日,尚以享受清闲为乐,稍久便觉寂寞,偏那江湄迟迟不归,过了十余日,尚无信息。正赶上在这重九一天,玉珍由家中到借春楼上班,因去得晚些,天将黄昏,各商家都已灯火辉煌。她在楼外下了洋车,方要打发车钱,忽见由身后伸过一只穿西服的袖子的手,手中夹着张角票,递给车夫。玉珍不知谁来替自己尽这义务,方在惊异,要转身去看,遂觉自己手臂也被人拉住,臂弯夹在一个暖融融的地方,同时有笑声说道:“梁小姐,久违了。你想不到我来吧?”
  玉珍闻听,己认清这稳熟的语声,转面果见身后立着个久萦魂梦的江湄,正把自己玉臂紧夹在他腋下,面现笑容,微露着雪白的牙齿,光洁明润的脸儿,似乎是面镜子,照得眼前一亮。这时,玉珍乍见情人,好像天外飞来,倒只剩了心跳。怔了一下,心神稍定,立刻又相撒娇,一凸小嘴儿道:“您老来了?您老还有个来呀!”
  说着,就想把手臂由江湄腋下缩回。不料江湄夹得甚紧,用力也掣不出来。玉珍本想说完气话,再掣回手,背身向旁一闪,微装着恼,这才算一套完全讹人的姿势。如今手臂既不能掣回,她的表演便算失了连贯,气势随而不振。江湄却又将另一手拨着她的肩头,低声说道:“你气我了?我很对不过。原想只上北京住两天,没料想被事情缠住,直耽误到今天。不瞒你说,我一下火车,还没回家,就一直先看你来。”
  玉珍听了,就也顺风转舵地笑道:“我只当你把我忘怀,再不来了呢!”
  江湄道:“没有的话。我现在心里,若有一尺见方的空儿,敢保九寸九都是你的影子。”
  玉珍听得有趣,就笑道:“我占的地方真大,可是那剩下的一分呢?”
  江湄道:“那是我的家和我的事业。”
  玉珍听了,忽想起一事,就转着弯儿问道:“你提起家来,我才想起,你下车先跑到这里来,若被家里太太知道,我得挨多少骂?”
  江湄摇摇头,微笑不语。玉珍道:“你……莫非没有太太?”
  江湄道:“我不骗你,太太倒是有一位,可是她不会骂你,因为即使没有你,我也不会忙着回家见她。”
  玉珍道:“为什么呢?”
  江湄道:“你想我方才所说心里的地位,就明白了。”
  玉珍一想,便悟出他定和太太感情冷淡。暗自欢喜,就道:“咱们别尽在街上站着,你现在回家不呢?”
  江湄道:“我一心只要见你,还没想到回家。你若怕挨我太太的骂,我就先回去看看也可。”
  玉珍心想,上次你在影院也只说暂时小别,竟闪了我十多天,今儿我可不再放你走了。就拉住他笑道:“我豁出挨骂去了。你先进来,在这里吃点东西,我告假陪你玩去。”
  江湄也不推辞,随她进了借春楼。上得楼去,玉珍先安置江湄在一间小雅座内,自己上楼,想向糖心儿告假。哪知糖心儿竟因季八等定下大厅,必须玉珍招待,不放她走。玉珍如何肯依?一定要走,架不住糖心儿老奸巨猾,一面央告,一面给她个软拖,结果拖得季八等来了,玉珍自然不便走,没奈何只得敷衍了一会儿。偏巧这群名士酸文假醋,惹得玉珍连敷衍都不高兴,又加上惦记江湄,就借着他们取笑的机会跑了出来。
  到二楼进了雅座,只见江湄一人,正无精打采地坐着,面前放着一杯糖茶,杯旁却又丢着一张钞票。玉珍见他像是付钱要走的样儿,不由心中一跳,暗叫惭愧,幸而自己早来,否则就早把他得罪走了。就上前抚住江湄的肩头,作出极亲近的样儿道:“可把你冷淡坏了。这个倒霉的掌柜,只顾他赚钱,一点不讲理,硬拦住我不放,赌气就不干这缺德行道。你这半天也没要点东西吃么?”
  江湄道:“你不管我,我自己吃什么?”
  玉珍忙道:“我管你,管你。天也够时候了,你相菜,咱们吃。”
  说着就坐江湄身旁,和他紧相猥倚。又取起桌上的菜单,把玉臂伸到江湄头后,手儿折到他面前,菜单正对着他的眼下,笑道:“你必是爱吃西餐,随便挑几样。”
  江湄道:“今儿好像你要请客?”
  玉珍笑道:“当然,到了哪儿了,你想花钱也不成。”
  江湄道:“那么,客由主便,凡是你给的,我都爱吃。”
  玉珍道:“那么,我们吃一样的,我爱吃的你也得爱吃。”
  江湄道:“你爱吃的,我就没个不爱吃:
  玉珍道:“好,就来鸭丁酥盒,炸大虾,俄国猪排,素菜汤。”
  江湄拦着道:“足够了,就这几个吧。”
  玉珍道:“不成,还得相,就再来个纸包鸡……”
  说到这里,不自觉的,底下用了个商量语气的虚字“还”,猛想到这字和“鸡”字连上,就成为不好听的念词,急想咽住,已来不及,立刻把脸儿羞得绯红。江湄听得明白,又看她窘的样儿,不由噗哧一笑。玉珍忽转作怒容,在江湄肩上打了一下,发恨道:“都是你,总跟着搅和,搅得我也……”
  说到这里,忍不住也噗哧笑了。二人目光一对,玉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暗地却有些心神荡漾,又把香肩撞了他一下道:“你这人才坏呢。”
  江湄笑道:“你这时骂我坏,还早些儿。”
  玉珍听了,更觉心动,呸了一声,就立起走出门外,预备传令。
  哪知一出雅座,忽听楼梯山响,由下面走上个女子来,身上披着件花缎棉斗篷,把上面折皱的高领,挡着脸儿,好像怕冷的模样。其实,这九月初天气尚暖,穿棉衣尚觉稍热,更不致蒙头缩颈。她一上来,迎着个男堂馆,便问季八爷在哪屋里。那堂馆以为是季八等叫的班子,就告诉在三楼上。玉珍眼光锐利,看出这女人形迹可疑,但也没心理会。哪知她才把要的菜告诉账桌上,忽听三楼上一阵大乱,桌椅翻倒,碟碗碎裂,以及男女呼哭闹之声,纷然并作。玉珍本是小家碧玉出身,从小就把看人的交手斗殴,狗的连尾打架,当作一种不需代价的娱乐,这时怎忍得不去看个热闹?便三脚两步,走上楼去,将身隐在门外,向里一看。
  只见大厅中风光尽变,大圆桌面早已翻倒在地,桌子倾倒屋隅,壶杯碗盏,都变成了碎片,好似磁器店迁移一样,但上面加了些佳肴、美馔、鱼翅、鸭条等等,铺成新鲜花样的地毯。汤汁流成一条条的小河,百川归海,都聚在近门低洼处,蜿蜿蜒蜒流出门外。房中一班名士,都变成黄瓜小鱼,个个全溜了边儿,躲在屋隅墙下。真是患难方显交情,那位黄妖道搂住他的小龙阳君,把她藏到墙隅,自将身体遮护着,好像《断密涧》戏中王伯党保护李密似的,但是位置稍有不同。那位小旦似因恐怕自己被人当作攻击目标,吓得面壁鞠躬,像要把头儿钻入墙内,而黄妖道又从后抱住她。这姿势好生不雅,大有败坏风化之虞。至于费石公等人,吓得拥挤在一隅,变颜变色,但还没有什么丑态。那位杜亚陵先生,却单独蹲在一隅,想是翻桌时汤汁污了他的衣服,这时正用手帕揩拭脚下的锻鞋,口中喃喃,说着“岂有此理”。最妙的是罪魁季本伦,此际早已吓得迷了方向,逃入那翻侧的桌子后面,又拉了个高大的伊无恐,遮在前面。但他脸上已红肿不堪,想已挨了不少嘴巴。以上这些人都在四围惊悸彷徨,房子中间才是真正的战场。方才上来的那个妇人,已知是季八老婆,早把斗篷丢在一边,里面穿着好似特备战争的盔甲,是一件很旧的软缎旗袍,脚下是系带的皮靴,这时正在地下和另一个女子滚成人蛋。这人蛋的另一半,却因压在底下,看不见面目。只见那穿着湖色软缎旗袍,外罩蓝布女招待服装的身体,在地下翻滚。只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救人呀!打死人了!”
  季八老婆占了上风,压住那女子身体,手足口齿,一齐使用,好似要把这底下的人撕碎嚼烂。一面大声喊骂:“臭女招待!不如八等窑姐儿的女招待!你迷惑人也得长眼,妈的欺负到奶奶头上来了,今儿不剥了你的皮,揪了你的毛,撕烂你的家具,你也不认识季八奶奶。”
  说着,连捶带打。底下的女子只管挣扎,却因被她掐住脖颈,既不能施展手足,也说不出整句的话。
  玉珍初不知这季八老婆打的是谁,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是自己的同事焦浦珠。暗想:浦珠和季八并无关系,何以受她老婆这样殴辱?但随而醒悟,她必是作了自己的替身。大约自己下楼以后,她进来代为招待,季八等也许让她坐下稍饮两杯,恰巧季八老婆闯了进来,就把她认为是季八所捧的人,揪打起来,自己反因去陪江湄,得以幸免。浦珠可真冤枉,但她素日轻嘴薄舌,也该遭这报应,我可犯不上拼着挨揍出头去替她洗刷。玉珍这样想着,心里虽知自己是问题的中心,能够脱逃,实出万幸,也有些凜然生情。但这秉性,终约束不住她那好看热闹的眼睛,连她的身体也忘了躲避,在门外看得忘其所以。只见季八老婆把浦珠蹂躏够了,才立起身,但一手仍揪住浦珠的胸前衣服,又着力的打了几个嘴巴。浦珠已被她揉搓昏了,姹挲着两手,不知还击,仍只喊着“打死人,杀了人。”
  这季八老婆想是威名久已远振,房中许多的人,没一个敢捋虎须,上前劝解的。季八更是吓得魂魄都消,声息俱杳,在翻倒的方桌之后,伸出手来拉住前面的伊无恐,把全身缩成一团,好似把伊无恐当作绝大的盾牌,只怕他走开,把自己露出来,更莫望他敢去劝解太太。于是季八老婆,在这群观战团中间,竟没法下梯儿,只有和浦珠继续厮并。因为二人都在地板上滚了不知多少个过儿,把翻洒的佳肴美馔,都沾在身上,此际立起,每一举手抬足,便有好东西落下来。季八老婆头上一摆,大襟上就许掉下一块海参,臂儿一举,腋下也许滚下个鸽蛋。浦珠被季八老婆一个嘴巴,顺着头发乱落鱼腹,底下一脚,就从裆里坠落鸡丝,引得一只小狸花猫,围着她二人乱转,好像拳斗场上那位评判员似的。
  这时本楼经理的糖心儿,才闻得信息,跑将上来。进到房内,第一眼见自己的情人,已被摆治得不成样儿,急忙叫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
  说着就过去,想把浦珠拉开,归入自己保护之下。哪知他才奔到两个战斗员中间,手还没触着浦珠的身体,季八老婆的手却已打到他的脸上。糖心儿被打得颊上发红,眼珠翻白,连叫这这这这,这还没出个所以然来,季八老婆又挥拳问道:“你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糖心儿吓得退了一步,举手先摆好防御线,才答道:“我是本楼掌柜,你有话好说,干么动手打人?”
  季八老婆高喊道:“好小子,我正找你。什么掌柜,简直你这是开带厨房的暗窑子的。今儿你小子,别想跑!”
  说着,回顾她的丈夫季八,又指着焦浦珠叫道:“连你带他,还有这臭女招待什么玉珍,再拉上这些帮嫖看赌的好朋友,咱们热热闹闹的来场官司!”
  糖心儿一听,这才明白她来寻的是季八的相好梁玉珍,竟错把焦浦珠当作替死鬼了。就急忙叫道:“你看准了人再打,这里哪有个玉珍?我这是买卖,用女招待也是官的。”
  说着,又一指浦珠道:“她叫焦浦珠,你连认识都不认识,凭什么打人?”
  焦浦珠这时神智稍清,也明白了季八老婆的话,立刻气壮起来,倒向季八老婆欺过来叫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打人哪?咱们有地方说理。”
  糖心儿一面帮着浦珠说话,一面将手遮拦,不便二人再行交手,眼睛却望着季八那群朋友,希望他们能过来把这母夜叉劝走,自己就吃些亏也罢。但哪知这群朋友在季八老婆进门后,已给骂了个六亲遭劫,三代蒙冤,又听说要拉他们同去打官司,都吓得战战兢兢,汗出如洗。黄妖道那位外宠,一听打官司的话,更是惊得泄了底气,很容易地闹了一裤子。在这酸风震撼,臭气蒸腾之中,大家若不因季八老婆立近门口,早己奔命而逃,谁又敢上前劝解?
  糖心儿正自着急,哪知浦珠这时忽一眼看到门外,只见在看热闹的几个柜上的朋友中间,露着梁玉珍的头儿,两眼直勾勾地向着房中,似正看得有趣。浦珠几乎气炸了肺,心想,我因为给你帮忙,才挨了这顿冤打,你不进来帮我也罢,怎还在外面看我的哈哈儿?就向季八老婆高喊道:“你这瞎了眼的臭娘们,知道你男人的姘头是梁玉珍,还你妈的乱打别人。臭娘们你睁开眼看看,梁玉珍那不是正在门外头?”
  一边喊着又举手一指。
  季八老婆的眼光,随着她的手指就看见了玉珍。本来她只听说玉珍这个名字,并不知是何相貌,闻言还疑是浦珠移祸他人,自图脱事的诡计,略一迟疑。玉珍那里本已看得入神,好似成为戏台下的观客,且忘了自己是谁,和局中有何关系。正在这时,忽听得浦珠那里一声霹雳,才猛觉自己的危险,急忙转身向楼下就跑。季八老婆见她一跑,才证实了浦珠的话不错,就松了浦珠,向外追去。她刚一离开,费石公等一般人随后夺门而出,由后面楼梯逃跑。季八也逡巡欲逃,糖心儿一把抓住叫道:/八爷,您别走,我们这儿伤了人,毁了东西,搅了饭座,该怎么样?”
  季八逃命心>急,闻言从袋中取出一叠钞票,递过叫道:“我赔,我赔。”
  糖心儿接到手中,看出数在百元以上,就放季八走了。浦珠还要追下楼去,捉住玉珍证明季八老婆的错误,再和她不依。糖心儿心里虽因怜爱浦珠而恨玉珍,但想到玉珍关系到营业,就拦住了劝她不必。浦珠忽把糖心儿手中的钞票抢去,叫道:“你这小子,不替我出气,只要见着钱,王八脖子就缩了。凭什么我挨打,你落钱?这该归我。”
  糖心儿终是商人,轻情重利,虽和浦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但到了钱财份上,便又还原分成两人。糖心儿对于浦珠,任是怎样情热,肉也肯割给她吃;对于家中的黄脸婆子,任是怎样讨厌,十次见面总有九回争吵,可是他把所赚的银钱,却都捧回家去,很放心地交给讨厌的黄脸婆子,这是浦珠永远得不到的优遇。因为钱到黄脸婆手中,隔上几年,不会短少分文,若给了浦珠,那就算泥牛入海,渺无消息了。这也就是露水姻缘的例来缺陷。当糖心儿见浦珠把自己的外财,全行拦截时,怎肯割舍?急忙向她索回。浦珠满脸冤愤,如何肯还?二人这一进行交涉,哪还顾得楼下的事?糖心儿既不问季八老婆下去有何行动,浦珠更无暇追去指证玉珍了。二人争执半天,浦珠连哭带闹,大有宁死不肯还钱之势。糖心儿没法,只得退一步,要求和她平分。浦珠仍不答应,糖心儿再行让步,叫她只拿出二十元钱,作为这一桌酒席的代价和损失家具的赔偿。浦珠被他缠磨不过,赌气丢给他一张十元票子。糖心儿对于情人,也是抱着算盘主义,多得一文,即便宜一文。正要再行软磨,不料楼梯响处,那母夜叉季八老婆,又独自走进来。浦珠吓了一跳,以为她又来继续发动战争。糖心儿却料到她或者上来寻觅丈夫,若见季八走了,难免向自己寻事,就暗自戒备,向她望着。
  哪知季八老婆,竟一变方才的赳赳雌威,默然无声地走入,既不看他们,对她丈夫的失踪也不理会,只向屋隅的一张椅上,取了她丢下的那件旧斗篷,披在身上,就转身下楼走了。这位太太身当死战之余,居然还没忘掉她那不值钱的斗篷,可见神经何等坚强,心思何等仔细,性情又何等悭吝!季八娶得这样贤内助,还在外面拈花惹草,真是自寻烦恼了。至于这次太太所以偃旗息鼓,却因为事逢恰巧,遇见了故人。
  当玉珍逃跑下楼,一直奔入江湄所坐的房间之内。江湄见她形色仓皇,忙问遇见何事。玉珍才说出有一个饭座儿的女人,已经把三楼全都砸了,又追着她来殴打时,猛听外面季八老婆已追下楼来,连喊带骂,又抓住二楼一个女招待,喝问玉珍藏到哪里去了。那女招待回答没看见,季八老婆给了她一巴掌,推出老远。她料着玉珍必藏入这四五间雅座之内,自恃是个女人,虽见每间全都垂着门帘,知有客人在内,也不管那些,掀起帘就探头搜寻。第一间内是两个流氓,都已喝得醉到九成,女招待都被啰唣得不敢进去。这时正在对说蠢话,忽见由外面探进一个中年妇人的头儿。一个流氓醉眼迷离,只当是女招待进来,跳起就要搂抱,但已腿软手颤,并没搂住,倒自跌倒在地。这宗饭馆雅座都极狭小,桌前余地甚窄,一跌下就腰垫痰盂,头撞桌腿,只管号叫,却爬不起来。季八老婆脸上被他摸了一把,弄了满嘴巴的油腻,但对着醉鬼,也没法儿,只得转身再查第二间。一掀门帘,就见玉珍赫然在内,里面还有个少年男子,正在和玉珍说话。季八老婆立即跳进房内,就要抓玉珍的衣领。江湄忽然站起,举手向中间一拦。季八老婆以为这少年定和玉珍有关,将要挺身保护,就转身对着江湄,要先对他发威。不料眼光才触着江湄的脸儿,立刻颜色大变,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季八老婆虽也是个富人家的女儿,却因是庶出,受到不良遗传,性情天生的贪狠邪僻。又有多方面的毒癖,凡是鸦片、吗啡、海洛因,她都在喜好之列。论起季八家资和她的体己,足以供她终身挥霍,尚有余裕。但是她却特别悭吝,平日一文小钱也舍不得花,而鸦片等物,又十分昂贵,她每月要消耗百八十元,觉得非常心疼。凑巧有个走大宅门串珠花的婆子,告诉她说,某处有人伪造假钞票,作得精细可以乱真,一元真钱便可以换得十元假票。种假票若由穷人行使,因商家详细查视,或有破露的危险,但若由富家太太使用,因为信用久著,旁人自不详察。季八老婆听了心动,就托那老婆子买了一些,夹杂真币中使用,居然都使出去了,数日便白得很多的利益。她越来胆量越大,这一日又到一处僻街上的贩卖毒品的私窟,去买鸦片。那私窟原是流氓合股开设,季八老婆和他们交易不少日子,不但行使假钞,而且有时施展手段,偷上几匣烟膏,窟中人也暗地对她留上了心。这次竟看出她购买的款子全是假票,立刻就翻了脸,拉住她一搜,不但身上还有许多张假票,而且发现她高买的成品。这种地方又哪有好人?因为本身干的也是犯法营生,眼看着她行骗行窃,也不敢经官办理,但又不甘心把她放了。为首几个流氓,见季八老婆尚有几分姿色,竟把她关入密室,大施蹂躏。季八老婆没法抗拒,只得自轻千金之体,甘此一时之辱。但那群流氓竟不肯放她回家,又强留了数日,季八老婆己被折磨得花憔柳悴,又加心中焦急,对着他们还得屈意为欢,但到独居时便不免哀泣。这一天正在密室中和一个流氓颠倒衣裳,忽听外面敲门。有人低语:“江大爷来了。”
  那流氓忙不迭的起身,匆匆穿了衣服便跑出去。
  季八老婆以为他公务未完,少时必还进来,就仍睡在床上静候。哪知过了一会儿,忽然门儿开了,由外面走进一个风神飒爽的华服少年,几个流氓全跟在后面。那少年一见床上的季八老婆,就指着那方才出去的流氓,大笑道:“我方才看见你匆忙的情形,又见嘴巴上还印着块胭脂,就知道这屋里准藏着私弊。这女人是哪里来的?”
  那几个流氓对少年似乎都有些畏惧,但又像是同党,并不隐讳这件恶事,就把季八老婆前来行骗,故而加以惩罚的话,全都说了,但言语中却认为她是个职业骗子。那少年听了笑道:“你们也太霸道,只不过为着自己泄欲罢了。说什么惩罚?她若真是千这种营生的,廉耻早已没有,就再关上十天,她也未必在乎。她若本是个好人,头次作这种事,你们就算缺德了。现在依我说,放她走吧。这宗事太不像话,被地面上查出来,也是麻烦。”
  那几个流氓对季八老婆已玩得厌了,这时便都笑着答应。那少年就吩咐季八老婆,赶快着衣走去,又向她询问身世,劝戒不要再作这种营生。季八老婆含羞,唯唯拜谢而行。
  回到家中,季八因她突然失踪,正在惊疑莫测,各处乱寻,见她自行回来,当然询问原故。季八老婆只可撰个谎话,把丑事隐瞒了。季八虽然半信半疑,也没敢深究。不过她自己吃的苦头,却是创痛巨深,从此韬晦多日,暂不敢出去胡作非为了。
  这事己相隔年余,今日季八老婆风闻丈夫在外藉应酬为名,暗地恋上了一个女招待,就把季八的车夫叫到房中,以金钱作饵,以驱逐相吓,结果从车夫口中得了实供。世间一些资产阶级的男子,十有八九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结果这秘密常要落到太太耳里,生出家庭风波,其原因多是败在车夫身上。无论是汽车夫、包车夫,都跟在男子身边,不啻是位访求秘密的包探,其中经太太预先加委的,自然时时有报告传至内庭,太太耳目灵通,可以防患于未然,制变于机先;即使太太和车夫素无默契,车夫也终是储藏主人秘密的“圃满”,太太一有需用,就可用金钱把这“圃满”敲碎,索取所需要的东西。一般男子都为此受病不浅,然而因为习于懒惰,溺于虚荣,没一个肯把车夫取消的。譬如一个人不想作贼,自可和警察接近;但若跳进人家去偷盗,却拉个警士在旁参观,岂不是自投罗网?当时季八老婆,探知她丈夫在外的行径和所识女招待的名字,又知晚间便在借春楼请客,就暗嘱车夫,等季八到借春楼时,给她通个电话,她便直赶了去。但虽闹了个天翻地覆,却错把焦浦珠认作敌人,弄成李代桃僵。及至发现了玉珍,追入雅座,满以为手到擒来,可以痛打泄愤,不料意外的出来拦阻之人。她一见江湄的面目,恰似一个胆小的人,遇见厉鬼似的,惊得几乎跌倒,继而忆起昔日初次见他时的情景,更把一张徐娘脸儿,羞得通红,心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哪还顾得去凌辱玉珍?眼见这个深知自己丑事的人,近在面前,只怕他当着女招待一抖底儿,自己岂不羞死?
  正在进退维谷,不知所可,江湄已笑道:“原来你是季太太,我才知道。季太太,你是来寻她吧?”
  说着,向玉珍一指,又道:“这又何必?我劝你回去最好。一位太太在这里吵闹,终久是没趣的,你明白吧?”
  季八老婆本来早想退避,但因神经震动过度,脚下发软,举步略迟。江湄又微笑道:“季太太,你还不肯罢休?岂非我还得请出几位和你有过交情的朋友来见你么?”
  江湄的末一句话,把有过交情的“过”字,说得很快,玉珍在一旁,只听成说要请和季八老婆有交情的朋友来了结。但季八老婆心中有病,却听得清楚,晓得这“有过交情”四字,在下等社会就当作曾发生过肉体关系解释,这当然是指那几个开毒窟的流氓。她听了这刺心的话,连一声也没敢哼,急忙退出房去,把原来的凶焰完全消灭,上楼取了斗篷,就溜将出去。
  再说雅座里的玉珍,见江湄三言两语,便把季八老婆挡走,大出意外。再想起昔日他在影院曾替自己解围的事,更把江湄看做出奇人物,觉得无论什么人,都要屈服在他那雍容潇洒的态度之下,好似带些神秘性,但也只顾爱慕,来不及猜疑。本来普通的女子,内心多含有羡慕势力、爱好英雄的习性。在这时代,固然没有真正英雄,可是在下级社会中,一种好勇狠斗的光棍,或是稍有势力,称霸闾阎的起码官吏,平常能以武力或官势力欺压他人,得到胜利,宛然也有些英雄气概。而一般下级社会中的女子,十有八九是不肯安分的,因为所处境地,习惯于竞争欺凌,于是既希望不为他人所欺,进一步还要欺侮他人。但女子本身既没这等力量,自然就要依靠一个英雄式的男子,藉为护符。只看普通娼寮之中,很多妓女的姘头,若非泥腿光棍,便是小吏衙班,就是这个原因。玉珍本也是风尘中人,脑中久有此习染,今日见江湄似在无形中具有绝大势力,并经两次证明,他能保护自己,而且他人品又如此温文秀雅,绝不似自己以前所见的那等粗豪人物可畏,于是一颗芳心,更牵系到江湄身上。在前,玉珍只把江湄当作一个可意的漂亮客人,想在生意途径上和他要好,直到这时才动了真心,打算和他作久远深固的相结了。当时见季八老婆抱头鼠窜而去。稍定惊颜,就拉住江湄问道:“她走了?……她不会再来了么?”
  江湄笑道:“你放心,她回家安歇去了。”
  玉珍道:“你可认识她?怎么她一见你就……”
  江湄把手拍在玉珍腕上,摇头道:“你不问也罢。我很饿了,先催吃饭吧。”
  玉珍本居在主人地位,闻言忙不迭地出去,把菜催来。相对吃着,玉珍忍不住又问季八老婆败退的原故。江湄却仍摇头道:“这没有什提头儿。咱们且说别的。”
  玉珍见他不愿回答,只疑他心中有所不快,心中思索他不快的来由。莫非因为季八老婆来向自己作闹,他因而误会自己和季八要好,暗地吃起醋来?且不管是否真个如此,终以对他解释为妙。便道:“这姓季的婆娘才混蛋呢,只为他男人上这里吃过几回饭,就硬赖跟我怎样了。她也不看看季八那份儿德行,就是世上男人都死净了,只剩季八一个,我也只望着他唾口吐沫,然后进尼姑庵去。真他妈的不要脸!那样丢在马路上没人拾的男人,还把来当香宝贝似的和人吃醋呢!”
  江湄听着只是笑,并不答言,半晌才道:“你干这行事儿,就难免生这闲气。本来像你这样的人,另有你应该作的事情,应该到的地方,总作女招待,是不公平的。”
  玉珍听他的话有些不大明白,但觉得他是推崇自己,以为不应长久沦落于此,就欣然笑道:“你说我应该怎样?我本也不愿作这种事,哪个人不想修成正果,何况一个女的?长久作这下贱事儿,将来如何是了?可是落在江湖内,倶是命薄人,我若生在有钱人家,这时岂不是受人敬奉的大小姐?只为了一个穷家,就都说不得了。现在我时时刻刻想脱开这种营生,只要得着个可意的人,一夫一妻的过清静日月,就是吃一顿挨一顿,也是甘心。”
  说着,瞟了江湄一眼,又叹了一声。江湄听了,似乎会意,也微笑着回了她一眼,但仍不答言。玉珍方要再向下深说,外面又送进饭后用的咖啡来。江湄等来人出去,便向玉珍低语道:“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并且我对你也存着很深的心。不过这里不便细谈,少时我们到一个地方去,你就明白我了。”
  玉珍听了,以为江湄必是想约自己到旅馆作长夜之谈。心想,我本决定今夜不放过你,但若由我提头儿,当然要费很多周折,如今你先说了出来,真算体贴人心。想着,就好似小儿听说将要得到糖果,喜得心中跳跃,但表面还矜持着问道:“你要领我到哪里去呢?”
  江湄望着她,闭紧了嘴,骤然张开。因为上下唇离开太快,吧的发出微响,道:“一个好地方,清静地方,也是对你最合适的地方。”
  玉珍听着,暗笑他故作长智,所去之处,便非旅馆,也和旅馆性质差不多少,反正是一间有床可睡的房子罢了。又何必故布疑阵?你当我还是没经过这种阵式的么?想着,只听江湄又道:“我对你存着很深的希望,绝不像朱景琦那种人,把你看做娼妓一样,只转不好的念头。我却是向远处看,给你的终身打算,所以始终要从正路走。你早晚会明白我爱你到什么程度。”
  玉珍初闻提起朱景琦,已自悚然一惊,再听他这一套话,又觉迷离惝怳,不解他确实要如何对待自己。一双男女在夜中觅僻室密谈,个中情事不言而喻,他又说这是向远处看,由正路走的话,是什么意思?正自寻思,江湄已饮千杯中咖啡,又拈起玉珍的一杯,送到她口边。玉珍饮了一半,便接过,把杯放下。江湄看看表道:“九点多了,你还有职务没有?”
  玉珍摇头。江湄道:“那么,叫外面算账,咱们走吧。”
  玉珍道:“你不用管,要走就走。”
  说着,探首房外叫一个男堂倌代把她的外衣取来,江湄替她披上,一同下楼出门。
  到门外,江湄将手一摆,就由街对面开过一部汽车,江湄扶玉珍上去。玉珍心想,他原来是汽车阶级,自己可算眼力不差,居然结识上这样貌美多金的少年郎,不由心中更喜,在车中向江湄笑道:“我们这是上哪里去呢?”
  江湄闭着一只眼儿,作出顽皮的样儿道:“不必问。到了自然明白,反正有你的乐儿。”
  玉珍把“乐儿”两字想邪了,脸上微红,眼儿斜溜着他,呸了一声。
  这时,车子走了不大工夫,便已停了,江湄扶玉珍同下。玉珍见这地方很是冷僻,并不认识,但街道两旁多是楼房,路上很少有人行走,只远远的见有三两个醉人,唱着外国歌儿,相拥着颠顿而行,像是外国水兵。江湄扶着玉珍走上一座楼房的台阶,便按门铃。玉珍觉得这地方幽僻可疑,便问:“这是你的家么?”
  江湄点头道:“也算我的家,不过我不常来。”
  玉珍心想,他必是个大财主,房产甚多,这里也许是他的外宅。但是,里面若还有别的女人,岂不太难为情?想着正要询问,只见楼门已开,门内立着两个短衣的壮伟男子,像是仆人,但态度凶狞,瞧着可怕。玉珍心里有些畏怯,江湄这时已把帽子外衣递给其中一个,另一个便接去玉珍的外衣。玉珍见他们果是仆人行径,方才安心,只纳闷江湄怎单捡这样状貌的人作仆役,但转念想,他是富翁,也许雇用有勇力的人作保镖,也未可知。想着,江湄已扶着她的玉臂,向里走去。迎面便是楼梯,玉珍以为必上楼去,哪知江湄并不上去,由梯下转过。又见后面有一道房门,推门进去,里面却不是房间,只有一道向下的阶梯,好像下面还有地窨,江湄便挽玉珍同下。玉珍越为惊疑,低声道:“下面不是地窨么?我们何必?……”
  江湄不等她说完,己笑道:“你下去看看。因为夏天地窨里凉爽,我就收拾了两间临时卧室,很千净的,咱们下去可以清静的长谈。”
  玉珍听着,很相信他的话,但心中另有个想头,便道:“这里楼上莫非还有别人么?”
  江湄笑道:“人呢,当然有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说着,一同走下阶去。底下居然也有一条甬道,灯光甚明。江湄向壁上一推,立见旁边现出一道小门,走进去见是一间狭长形的大房间,仔细一看,陈设居然很为华丽。这房内一端是起居室的陈设,一端是寝室的家具,好似一间当作两间使用,只于中间没有隔断而已。玉珍坐到近门的沙发上,见这房间幽静可爱,正是绝好消夜谈情之所,而且空气流通,绝不像在地窨内,心中甚为欢喜。江湄却坐在她对面,容色沉寂,仰首望着屋顶的灯,半晌没有动作。玉珍满以为他必有一番亲热,正等待接受他的温存,哪知越等越没信儿,正要说些闲话引逗,不料江湄那里燃着一只雪茄,喷了几口白烟,忽然高声叫道:“梁玉珍,你过来。”
  玉珍听他直唤自己姓名,而且语音沉着,带着命令意味,虽觉诧异,但仍以为是调笑的开端,就笑嘻嘻的立起,直向他身旁走去。相距还有二尺远近,江湄又叫道:“站住,你且收起脸上的笑,听我说话。我今天约你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你心里想的那种乐事,另外有件别的交涉。你也许想得起来,我们中间有笔旧账,现在该算算了。”
  玉珍听着,虽觉声息不好,悟到江湄别有用心,自己或者己落圈套,但她的脑中不能应付这仓促的变化,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怔怔的望着江湄。江湄一笑,举手弹着自己额上道:“你想想,我们认识,谁是介绍人?”
  玉珍闻言,眼前似浮起朱景琦的影子,不由腿下发软,扶着桌边,跌坐到身旁的皮椅子上。江湄点头笑道:“你想起来了?为什么像是有点儿害怕呢?哦,我明白,朱景琦现在进了监狱,他母亲为儿子发疯死了,也进了坟地,这件事不是你一手经理的么?”
  玉珍这时才挣扎出话道:“这……这碍我什么相干……你说这个为什么……?”
  江湄摆手叫她住口,又发着柔和声音:“亲爱的,你不必抵赖,我知道的比你还清楚。不过我和姓朱的毫无关系,你就把他家再害苦些,我也管不着。只是当初你曾收过我一百元钱,答应再不缠朱景琦。我很信你的话,就放心出门去了。哪知回来的时候,朱家母子仍然毁在你手里。你想,这件事你怎么对我?我又怎么对朱家那位死的?”
  玉珍脸上一红一白,勉强作出笑容,伸手就拉江湄的手臂,弄娇泼痴地说道:“放着咱俩的心思不说,提那旧事干什么?”
  江湄推开她的手,正色说道:“咱们今儿除了算账,再没别事可说。你听着,我当日为朱景琦的事,和你商量,只因我一时善心,你应不应,我都未介意。可是你一答应,我给朱家送了信去,朱景琦的母亲,只当儿子得救了,感激得叩头礼拜,对我谢了又谢,我就算欠了人家的情。结果她白谢了,白感激了,照旧家败人亡。哈哈,那只是我自己亏心,与你无千。可是俗语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既没替我消灾,就不该收我的钱。现在把那笔钱还我,两来无事,这公道不公道?”
  玉珍听得呆了半晌,才道:“你是说着玩儿吧?那朱景琦自己惹祸,怎能赖我害他?他娘的死,更扯不上我……”
  江湄厉声道:“不必多说。我只问你,在收我的钱以后,是不是又和朱景琦在长安旅馆住过?我连你们住几号房间都知道,你还说什么?现在趁早把那一百元还我,不然你出不了这个门。”
  说着,又冷笑道:“这一点钱,本不值得逼你,只是你既失了信,一文钱也不该受我的,快拿来!”
  玉珍见这情形,知道他绝不是玩笑了,但仍希望用媚力把江湄哄住,就又说道:“咱们在外面怎样说的?不是打算长久交好么?朱景琦又不是你的亲人/干么为他耽误咱们的事?”
  江湄喝道:“少说废话!我在外面和你要好,只为骗你到这里来。说痛快的,你还钱不还?”
  玉珍见他越逼越紧,料非花言巧语所能解决,就立起身道:“好,你一定要,我就还你。”
  江湄伸手道:“拿来。”
  玉珍道:“我身上并没带着,得回家去取。”
  江湄笑道:“你说得容易,打算一出这门来个翻脸不认账,我也无可奈何。哈哈,好主意!可惜我不上当。你不能离开一步,得就地还我。”
  玉珍把手夹向他一丢道:“拿去,有多少都是你的。”
  江湄看也不看道:“里面除了粉匣小镜,大概连个钱边儿也没有。不过我有法儿从你身上弄出钱来。”
  玉珍道:“你说我身上藏着钱?随便你翻。”
  江湄立起来道:“我简截的告诉你,这里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可也是最讲理的地方。咱们的债务,不弄清楚了,你万不能出去。可是你也许想,我便把你收上十年,你也不会凭空变出钱来。其实不然,你在这里和在借春楼一样,不离地方就有法儿生财。现在我替你预备了两条道儿,你随我来看。”
  说着立起,拉着玉珍,由另一个大门走出,经过狭窄黑暗的甬路,走了几步,推开旁边一个门儿,由里面喷出一阵热气,濛濛如雾,原来是一间厨房。房内有一个好像白俄的老妇,还有一个女仆似的中国妇人,正在炉灶前忙碌着做菜。江湄叫玉珍看明白了,把门关上,又拉着向前走。在黑暗中似乎转了个弯儿,又登了几层阶梯,玉珍觉得前面已触着墙了。江湄立住,举手略一摸索,立见前面墙上发现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孔,有灯光由孔内射出,喧声震耳。江湄轻轻嘘了一声,道:“你看看里面,可不要出声。”
  玉珍由孔中向里一看,见是一间很大的房间,陈设像是客厅,但中间放着几张台子,每张台上都坐着高鼻深目的西洋水兵,三三两两,都搂抱着裸体女子在怀内,欢呼狂饮。那裸女们除了下部着件极小的三角裤,通身肌肤全在灯光下显露着。也有醉得够了劲的,抱着裸女在地毯上倒着,手里还举着酒瓶。那裸女们多半是和玉珍一样黑色头发淡黄皮肤,但也有三两个浅棕发的白俄女子,都同样宛转于那些水兵们的玩弄之下,简直像个无遮大会,光景淫亵,不堪入目。这大厅的左右两面,都有小门,料是另通密室。忽见一个小门开了,半裸体的水兵扶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由里面踉踉跄跄地出来,口中喃喃似有所语。别的水兵大笑,都把帽子向他抛掷,又赶过把他们推倒,大家围着乱跳乱唱。闹了一阵,忽然化整为零,各自挟了个裸女,跑进小门里去。大厅上突变寂静,只剩下在地下倒着的一对男女。男的不知何时已仰面朝天睡着了,那少女坐在地下,望着那水兵,面上现出痛苦之容,用手抚摩着粉臂酥胸。原来她由臂胸以至腿上,都是通红的伤痕,有的地方更现出血渍的牙印。她渐渐地眼圈儿红了,面色又转为愤恨,对着那人切齿,由此可见她身上的伤痕,都是那水兵赐与的。
  玉珍看到这里,猛觉眼前一黑,诸像悉渺。原来江湄已把那小孔关闭了。玉珍好像由幻梦中醒来,内心一阵迷离。江湄拉着她低声道:“你看见了?随我回来吧。”
  说着,就转身走回,重入那原坐的室内。
  江湄燃一支纸烟,递给玉珍道:“你且把看过的想一想,这就是我给你的两条道儿。我今天向你追钱,你身上没有,我早晓得,只可叫你做工,用工行还我的债。你看见那厨房了。那里面正短一个副手,你愿意干,每天给一元工钱,做一百天,你就算还清我的债。出去时还可以学得一副西餐手艺,将来不作女招待,也有技能谋生了。不过在一百天内,你不能离开这地窨,虽然闷些,可是对你大有好处。这条道儿你赞成么?”
  玉珍心想,他这真是诚心折磨自己,监禁百日,还要在厨房中烟熏火燎,这罪过万万受不了。想着,沉吟未答。江湄又说道:“叫你这漂亮人儿下厨房,也许太残忍些,你当然不肯的,那么还有第二条道儿。不瞒你说,这里是一座专作洋人生意的暗窑子,你瞧那些不穿衣服的小姐,多么潇洒,多么开心。你不进厨房,就去参加她们的团体,跟水兵们跳跳闹闹,倒很容易赚钱。虽然这里的规矩不大公平,小姐们和柜上分账,只能分得十分之二,但若常有生意,你这笔债不消十天半月,就可以还清。你决定吧,进厨房,还是进大厅,我还有事要走,五分钟里听你答复。”
  玉珍听了,心中寻思,自己算是遭劫在数,不能脱逃的了。但进厨房去和那两个老妇打交道,既须劳苦作工,还得熬过百日的寂寞光阴,等到出去,恐怕作践得不成人样儿了;若进大厅去,生活倒是风流,拘留日期又短,固然比较好些,但想起方才目睹那些醉鬼的凶狠之态,己觉胆怯,再想那少女的凄惨之状,可见的已有那些伤痕,至于不可见的更不知如何狼藉。醉后的男子,就如同疯狂的野兽,自己怎可投身到兽群中去?
  她正自想着,忽见江湄开门走了出去,须臾回来,后面跟讲一人,便是方才在厨房中工作的白俄老妇。同时,寝室那边的大镜之旁,忽由壁上开了个门,也有一人走入,却是没见过的中年矮胖妇人,身穿裸背的半旧西装,脸上擦着怪粉,手上每个指头都带着金戒指,那模样儿,一见便知是个受过西洋洗礼的中国老鸨。这两人进门,便站在江湄面前,听候吩咐。江湄向她们道:“我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
  又向玉珍道:“现在五分钟到了,你也不必直接答复我,请看,接你的两个人已在这里,你随便跟一个走。”
  说时指着白俄老妇道:“这是管厨房的。”
  又指着那胖妇道:“她是管大厅的。现在她们两人,各由原来的门出去,你快决定跟谁走吧。倘再迟疑,恐怕更要吃大亏了。”
  说完,将手一摆,那老妇和胖妇都向玉珍看了一眼,便转身各向原来走进的门行去。玉珍这时已不由自主地立起,脑中一阵慌乱,先想厨房中的污秽冷寂,再想到那大厅中的酒绿灯红,意识到哪边有较多自己所希望的享受,较少自己所难耐的痛苦。在这一刹那的工夫,她心中还未打定主意,但另有一种潜伏的习惯性,忽然启动,下意识地驱使她的双足,不知不觉地将身一转,就向着那胖妇的身后走去。
  江湄悄然望着她,面上渐现笑容,又频频摇头。原来,江湄自知玉珍违背对自己的约言,害朱家母子陷入惨境,心中愤慨,决定惩治玉珍一下,以慰朱景琦的死母,并且报复她对自己的失信。江湄本是游侠一流人物,和下等社会向来接近,势力足以威慑那般不以正业谋生的恶少流氓。他本身虽也作着秘密营生,但为人颇有侠气,挥金仗义,急难扶危。虽然他所挥的金,也非由正路而来,所作的事,更多因意气而发,但在另一种社会中,已是难得的好人了。这次他因玉珍失信,使他也对不住死者,行善的结果,弄到和作恶一样,愤恨之极,就决定把朱氏母子的悲惨结局,都要加在玉珍身上,使其领受。预备把她骗进这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中,长受皮肉生涯的刑罚,直到她的青春销尽,容貌凋残,再放她出去。这样既抵了监禁的罪,也等于执行她终身的死刑了。但他再见着玉珍以后,与玉珍相对,她竟非常缠绵,江湄又觉不忍,于是几经思索,才网开一面,另外设出一条路儿,任玉珍自择。以为她若稍有羞恶之心,自重自立,既目睹大厅中妓女那样淫贱状态,必然深恶痛绝,不愿以身尝试,宁可进厨房去作百日苦工,也要避免那被人蹂躏生活。玉珍若果真性如此,江湄对她还许发生敬重的心,或者只工作几天,便行释放,并且另外拯拔她归入正路,也未可知。但玉珍心中是别有肝肠,她只要华丽的环境,放纵的生活,视工作为畏途,更以寂寞为痛苦。至于肉体上的折磨,她觉得尚有快乐其中,足以相抵,结果就随了那矮胖的老鸨去了。江湄知道以后她或升入天堂,落到地狱,就要决定在这一秒钟间,自然仍紧张的注目看着。及见她毫不犹疑的趋入堕落之途,不由喟然一叹,心想,这人算从此完结,无可救药了。虽然她孽由自作,但自己亲手把她毁灭,难免仍有些怅然。再把这事统盘一想,自己起始打算拯救朱景琦,本出善意,结果不但没救了朱景琦,反又害了个玉珍,到底这件事作得是善是恶,自己都无法判定。想着,心中很为不快,就坐着又吸了一支烟。
  忽见镜旁的门又开,那胖妇走出。江湄向她说道:“这人还不错吧?”
  肥妇笑道:“很好,真是头等货色,必然能赚钱。你曾告诉我,和她有什么过节儿,才弄她到这里来的,可是我看她倒像满不在乎似的。”
  江湄点头道:“她原不是太有廉耻的,作这种营生倒许合意。不过我也许对她太狠了,以后她倘然后悔,你就放她走,不必强迫。”
  胖妇道:“你怎又变主意了?这样好人儿,面孔既漂亮,年岁更合适,又是天生的风流胎子,真是打灯笼都寻不着的好材料。这几年我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买来的生胚子,总教不成材料,不是笨货,就是拗种,没几个捞回本的。像你送来的这个,我真舍不得撒手,你又何必发善心?只把她交给我,我绝不虐待她,自有法儿叫她死心蹋地给我赚钱,永远分你一半好不好?”
  江湄笑道:“我还不用花这个钱。你也知道,我尚没作过这种事,今儿只为一时怄气,才来找你。我只要惩罚这梁玉珍,并不是跟你买卖人,你要明白!”
  那胖妇道:“你送来的人,自然听你处置。不过,她若愿意混下呢?”
  江湄道:“只要出于她的本心,不是由你强迫,我也不管了。”
  胖妇笑道:“好,这样我算得到她了。不瞒你说,我这里的货色,来路各有不同。也有我自己租的,自己买的,也有自己用身体来赚钱的,也有本不为钱来玩票的,反正她们只和我一打交道,就会诚心乐意的永远帮我。若没有特别原故,万不会半路抛我走的。”
  江湄道:“你有什么特别能耐叫她们这样服帖?”
  胖妇道:“我和同行的绝不一样,不到万没法儿的时候,绝不动凶。平常和和气气哄着她们,钱上再放松一点,她们便把我当亲人似的,舍不得离开。我再使些手段,凡是生意好的,我不是送衣服,就是送首饰,所以她们都拼命地替我赚钱。”
  江湄笑道:“你倒是大有脑筋的,居然开娼窑子也有新鲜招数。这样说,女子一到你手里,就要一世也拔不出脚了?”
  胖妇道:“不一定,像这个玉珍,在这里住上三天,就能受我牢笼,死心蹋地的混下去。可是也有天生悖拗的人,我费尽心思也把不住。就像一个名叫宜琴的,本是穷家孩子,从三年前由她的亲娘租给我。去年她的娘死了,她没有亲人,租契也就变成卖契,我这不是得了便宜?哪知这个孩子空长个好胎子,竟是性情特别,好似一死儿跟我作对,不肯干这营生。我直容忍了两年,到今年她十七岁了,我可不能再放着钱柜不开,才硬强叫她接了客人。哪知她赚一回钱,准气得闹一回病,病得还是不轻,我又不能不给她治。赚一个花十个,这笔账怎么算?对这孩子我算没了法儿。”
  江湄听了心中一动,就问道:“你既从她身上得不到好处,何必留这赔钱货,把她放了不好么?”
  胖妇笑道:“江大爷,你是顶精明的人,怎么说这傻话?干我这行的,买了人儿,哪有凭空又放了的?我本打算再看她一二年,若总赔钱,我转手把她一卖,也足捞回老本儿。”
  江湄沉吟着说:“这宜琴是个瓜子脸,有点吊眼角儿,头发上箍着杏黄絹带的么?”
  胖妇一怔道:“正是她,你怎么?……”
  江湄道:“我方才带玉珍偷看的时候,正瞧见这人和一个醉鬼从小屋里出来,神情苦恼的很。我再听你说这宜琴情形,料着必然是她。”
  说着,仰首想了想,又低头道:“咱们商量一下,我今天把玉珍弄来,虽然她自己作孽,该受惩罚,可是我自己心里,总觉作得太过了些,很为不安,所以想再作件好事,抵补一下,好叫良心舒服些。”
  胖妇忽然大笑道:“我的江爷,你别呕我了!咱们谁不知道谁?你干了这些年的害人买卖,整火车的运烟土吗啡,不知毁了多少人,怎么还跟我讲良心?我平常对孩子们也会说整套的甜言蜜语,那是为着哄她们。可是我若跟你说我是佛心人,你准笑掉了牙,因为你知道我呀。现在你跟我动起这一套,不是惹我笑么?”
  江湄搔着头发,点头道:“你笑得很对,不过我却另有心思。姓江的因为人穷,没法出头,才干那害人生意。可是除了那生意以外,不但没害过人,而且时刻要作好事,抵补我所缺的德。再过二年,我存够了钱洗手不干,还要变成个慈善家呢。”
  说着,忽摇头自语道:“我说得太远了,这不是对驴操琴?”
  胖妇接口道:“你别骂人,什么对驴操琴?我很明白,你是恐怕缺的德多了,将来要遭报应,所以作点好事遮盖。”
  江湄笑道:“就算你猜对了。不必多费口舌,就说这个宜琴,你肯不肯放她?”
  胖妇道:“你叫我把洋钱抛在水里,连响声都听不见哪?”
  江湄想了想,自语道:“我也只可治一经、损一经了。”
  就向胖妇道:“我把玉珍跟这宜琴交换成不成?玉珍既愿干这营生,就把她归你;这宜琴既然不是这里的材料,就放她逃活命,你看怎样?”
  胖妇一听,心中本极情愿,但面上还故作迟疑道:“这样我可玄虚。宜琴是我买的人儿,便不能赚钱,也总有那一笔身价在那儿存着,不会跑出我的手心去。这玉珍靠不住,她今天愿意混,明天就许变卦,拿起腿跑了,我不是千吃亏么?”
  江湄道:“你别跟我弄这花招儿。凡是进到你这里的人儿,有几个跑过?你用一个赔钱货换棵摇钱树,还不便宜?咱们水贼不过狗刨儿,惹恼了我,你可估量着。”
  胖妇见江湄面色不悦,就道:“我的江爷,别着急啊,我不过那么一说,咱们还有不行的事?就算一言为定,我明儿就放宜琴出去。”
  说着,就一转眼珠道:“何必明天?现在就叫她来见你,立刻跟你出去好了。”
  江湄听了,明白她若非误会自己看中宜琴,抱着热心,便是怕自己不放心她,故而有此提议,忙摇头道:“不必,我带她走又往哪儿交代?也无须见她。对她更不必提我。只算你自己作这好事吧。”
  胖妇未答。江湄又取出几张钞票,叫胖妇转送给宜琴,作她出去后青黄不接的生活。胖妇笑道:“你真是善人,我替宜琴谢谢。”
  江湄摇头道:“你少挖苦我,世上的善人全像我这样,也就不成世界了。”
  说完,便告辞而去。
  那胖妇也不送他,只在房中独坐好久,左思右想,料着江湄之约,不能违背。自己若仍把宜琴隐藏,或者转手变卖,江湄那地里的鬼儿,一定能查得出来。他一恼怒,自己万万吃不住。想着,就立起推开壁上大镜,向里面叫了一声,仍坐在沙发上等候。须臾,由那镜旁小门,走进个惨黛愁颜的苗条少女,颤巍巍地叫声娘。胖妇抬头看了看她,心想,这么美的眉眼,这么好的身材,可惜竟不能成为我的帮手。瞧她这三天里只接了一个客人,就成了这狼狈样儿,不待问,准又痛了。就问道:“宜琴,那葡萄牙兵鬼走了么?”
  宜琴点点头,有气无力答道:“走了。”
  胖妇道:“你又不舒服了吧?过来坐下。我知道你的父母都已死了,可是另外还有亲戚当族没有?”
  宜琴闻言,似出意外,张大了那长着黑长睫毛的眼睛,想了半晌,才道:“我只还有个姨娘,可也好几年不见面了。”
  胖妇道:“你还记得她的住处么?”
  宜琴道:“我不甚记得,可是能打听。我那姨夫姓黄,是在什么学堂包伙食的。”
  胖妇道:“另外还有别人么?”
  宜琴道:“我还有个舅舅,是我娘的叔伯兄弟。他开着个小照相馆,在我爹死后,我娘去找过他两次,都没见着。以后我到了这里,更没音信了。”
  胖妇道:“孩子,今天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天生是个好人,在这里混,白毁了你,我也得不着好处。再说你总害病,何苦把小命儿葬送了呢?我这人就是心肠软,早就想给你打正经主意。若在别人,见你赚不到钱,把你转手一卖,至少也把当日租你的本儿弄回来。可是我不作那缺德事,世上有几个我这样心善的?到别人手里,说不定就把你折磨死,我不忍啊!现在你既有亲戚可投,就去你的。我不但不要你的身价,这儿还有几十块钱,你带着垫补着用。随身穿的衣服,也尽管多带几件。”
  宜琴做梦也想不到她会轻易放自己逃命,闻言倒如坠入五里雾中,心中只怕她故意试验自己,哪敢答言?
  胖妇见她被好意吓坏了,不由笑道:“你不用犯疑心,我是真话。你若觉着我这一举对得住你,将来在外面发财,再报答我。”
  说着,把江湄的钱原封递给她道:“你不必等明天,现在拿两件衣服,就自己走吧。可不要对姐妹说这事,她们若知道我平白放你出去,恐怕都要生心。我对她们也不能说实话,只能假说把你送到别处去混,你明白么?”
  宜琴怔了半晌,还是不敢信以为真。胖妇见她踌躇不应,也明白她的意思,就令宜琴暂候,自己走出去。须臾,取了衣服回来,将一件外衣披到宜琴身上,另外把个小包裹递到她手里,随即携着她的手,一同走出。经甬道,上石阶,到了后门把门开了,外面便是很阴暗的窄巷。胖妇低声指着门外道:“你去吧,自己要好好的干,别辜负了我这片话。”
  宜琴这时才敢想她真要放了自己,心中倒茫然无主。对这胖妇,忘了以前所给的折磨,只感激这最后的恩惠,而且平日虽视此间如同地狱,恨不得插翅飞逃,但这时真被释放了,又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前路茫茫,作何投止,不由倒生了恋别之情。望着胖妇凄然说道:“娘,你真的放我走么?”
  胖妇道:“怎么你还不信?”
  宜琴落泪,迟了许久才道:“娘,你待我的恩德太大了,我怎么?……”
  胖妇道:“好孩子,你只别忘我就好,快去吧。”
  说着,将宜琴推出门外,挥手叫她快走。
  宜琴凄惶无语,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再回头时,胖妇已把门关上了。宜琴望着那已关的门,怔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这门内万恶之境,是自己伤心刺骨的地方,今日好容易逃了出来,正是梦想不到的幸运,我为何还留恋不走?想着,便似通身都生了活力,举步走出巷口。转入寂静的长街,她才想起此后安身的问题。自己只有两个可以投奔的人,一个是姨夫,一个是舅父。在自己的记忆中,还是姨夫家较有希望。舅父当初对待母亲已很淡薄,今日对我这落魄的甥女,更未必正眼相看。但是舅父所开照相馆的地址,自己尚隐约记得,至于姨夫的住处,却有些渺茫,只记住在西马路的南方,那条巷名好像有个“酒”字,恐怕仓促间难以寻访,自己倒是投奔哪里好呢?想着犹疑半晌,脑中不由映出旧事。先想起小时曾有个中年女人,常到自己家中,和母亲非常亲爱,又常带糖果给自己吃,那一张肥胖带笑的脸儿至今还留着模糊的影子,那人便是姨母。继而再想当父亲死后,无钱葬埋,母亲连去找那舅父几次,都是痛骂一阵,说那狠心的舅父避不见面,后逼得没法才把自己租与娼家。宜琴脑中映过这两个影像,立刻决定主意,抛开那易寻的舅父家,宁可多受波折,也投奔姨母。又向前走了数步,才遇见洋车。宜琴唤住,说了“西马路”三字,那车夫讨价三角。宜琴知道路儿不近,也没多说,便坐上车去。
  车行许久,由冷僻街道,渐入繁盛之区,又抄近路走过两折小巷,才到了一条灯火稀疏的马路。宜琴约摸将近目的地了,便问车夫,在西马路可有带“酒”字的巷名?恰巧车夫是个外乡人,地理不熟,算盘却精。闻言只摇头说不知道,但一进入西马路的边境,便把车放下,再不前进,举手讨钱。宜琴立刻取钱给他,那车夫拉起车扬长走了,把个宜琴独自抛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她向四方望了一下,东西南北,不知向哪里去好,怔了一会儿,只得依着脑中模糊的记忆,向南走去。路旁虽有站岗的警士,宜琴自小生在贫苦家庭,长大又入了卖淫魔窟,不自觉的竟染上畏惧警察的习性,此际虽自知没有畏惧的理由,但仍不敢和他们说话。及至由马路转入南面一条巷中,才见对面来了一个挑担的小贩,喊卖五香茶鸡蛋。宜琴还不敢冒昧问他,先叫住了买两个茶鸡蛋,才问这附近有带“酒”字的巷名没有。那小贩由担上带的油灯所发的微光,望着宜琴的脸儿,既似思索,又似藉题饱看她的颜色,半天才道:“这块儿倒有个带‘酒’字的地方,叫九条胡同。”
  宜琴本不识字,哪知“九”、“酒”并非同字,而且记忆不真,觉得姨夫所居仿佛是此地名。忙问向哪边走,那小贩指给她说,向南转东,走到一条横街的东端,路南便是九条胡同。宜琴哪里弄得清楚,只能记个大概,就别了小贩,自向南行。满以为归宿之处,近在目前,哪知反闹得阴错阳差。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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