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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白发见花羞掌珠暗寄 青楼回梦冷玉笛初闻

  话说柳塘夫妇正向那妇人说明,叫把玉枝领回,身价不要偿还,那妇人正大喜拜谢。忽听玉枝一声哀呼,跑过跪倒在太太面前,不由又惊又疑,既怒且骇,忘却自己应该如何,只瞪着大眼痴望。这时,玉枝跪在太太跟前,手扶太太膝头,却斜欠着身儿,遥对着柳塘,已哭得痛泪湿襟,身躯抖战,有如梨花带雨,娇颤风中。
  这时,柳塘和太太都吃了一惊,才开口问了声:“你怎么……”
  却是那马媒婆久经世故,眼快心灵,一见便知事有蹊跷,连忙插口叫道:“老爷,太太问她怎的,这孩子简直发疯。”
  接着,又向那妇人叫道:“二嫂,你还不把你的女儿拉过来,谢谢老爷、太太快走么?这时怎还怔着!”
  那妇人听了马媒婆的点破,立刻悟到玉枝的突然向主家跪倒哭泣,必非无故,就恶狠狠的向前一扑,拉住玉枝叫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给我滚开!”
  玉枝被她拉曳,更死命地攀住太太的坐椅,赖住不动,口里哭声越高,仍喊:“老爷、太太救命!”
  太太不知就里,倒被她们闹得茫然无措。柳塘这时察看情形,却已有些蘸料了,便沉下脸儿,向那妇人高喝道:“你先躲开,在我这里不准混吵。”
  那妇人仍拉住玉枝不放,向柳塘涎着脸道:“老爷,我怎敢混闹?这只是管我自己的女儿”。柳塘道:“管女儿不许在我家里管,再说,你这女儿已经出卖,你也管不着了。”
  那妇人红了脸道:“老爷,不是已经把她赏回给我了?女儿仍旧是我的女儿,怎么管不着?”
  柳塘一拍桌子道:“你真混账,要这样说,我就把方才的话取消,咱们仍旧依照前言,你把三百五十块钱取去,把人儿留下给我。”
  那妇人本因柳塘主张人财俱行赐还,认为得了天大便宜,正在欣幸不尽,这时听柳塘突又翻悔,不由凉了半截,哭丧着脸道:“老爷您不是说好了,怎么又变了卦?跟我们寡妇失倚的……”
  柳塘微笑道:“倒不是我要变卦,是你挤我变卦。在我家胡乱动蛮,还敢说自己管女儿,暗含着骂我多事,又怎怨得我公事公办?你是明白的,趁早躲远些,闭上嘴,听我问问她再说,还许有你的便宜。”
  那妇人诺诺连声地道:“是,老爷,我不说话。可是她一个小孩子,你问她个什么劲儿呀?”
  柳塘说了声:“那你就不用管了。”
  就挥手让那妇人退坐原处,自向哭着的玉枝问道:“我方才把你退给你娘,叫你们骨肉团圆,又照数儿给钱,你回去正可以过好日子。怎么倒哭起来,又喊我们救命,这是什么原故?你尽管说,有我在这里,不要怕。”
  那玉枝从太太膝上抬起头儿,望着柳塘,忽的叩了个头,哀声叫道:“老爷,你总得救我,我宁死也不跟她回去了。回去她还是要卖我。再说,成天打骂,我也受不了,你老多行好吧。”
  柳塘听了,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就哼了一声道:“有这种事?我不信,她不是你的亲……”
  话方说到这里,马媒婆忽然立起,张牙舞爪地说道:“还是老爷圣明,亲娘亲女儿,哪有这种事?可见这孩子是疯魔了,顺口胡说。”
  柳塘开言喝道:“你闭嘴!你这说媒拉纤贩男卖女的嘴,谁能相信?我早知道你们是一党的,再开口就赶你出去。”
  说完,又向玉枝道:“她是你亲娘,何致待你这样?你说啊。”
  玉枝一转身儿,指着那妇人道:“她不是我的亲娘,也不是我的……任什么都不是……”
  说着,又叫道:“老爷,可准救我呀!我说出来,若再落回她的手里,可就没命了。”
  柳塘才说了句:“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不料,那妇人竟又扑了过来,一把抓住玉枝,举手就啪啪打了两个嘴巴,大声骂道:“你这没良心、天打雷霹的崽子,受了谁的挑唆,连亲娘都给灭了?我现在也不卖你,咱们回家去说。”
  说着,拖了玉枝,就向外走。玉枝只在地下打泼,不肯稍动。柳塘见那妇人听玉枝说话,如此愤怒,而且居然连希望中的巨金,都放弃不顾,竟忙着把玉枝领回,由此更看出缝隙。她必是因玉枝的实诉,感到恐慌,畏祸的心胜过贪得的心,才觉得走为上计,可知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想着,就立起推开了那妇人,又喊进来一个男仆,高声吩咐道:“你看住这妇人,她若是再一吵嚷,就出去唤个警察来。”
  又向那妇人道:“你这事我已完全明白了,趁早老实些等着,若再作闹,我就叫你法院说去,那时可别后悔。”
  那妇人方要开口,柳塘喝住了,对玉枝道:“现在她不敢打你了,你不要怕,站起来把底里情由对我细说,我自然救你。”
  玉枝抹抹眼泪,仍跪着抽咽着说道:“她实在不是我娘。她姓袁,我姓温。我本来有爹有娘,娘死的很早,我都记不清模样了。只记得我的老家不是这里。在我才记事的时候,跟爹娘上天津来,爹爹常常住在外面,也不知在什么铺子里管账,我娘却每天晌午出去,晚上回来,只剩我一个人在家,常常害怕。可是娘回家就给我带好吃的东西,爹隔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也很爱我,住一宵就又走了。过了好些日子,娘忽然变了样儿,常过半夜才回家,也不大理会我了,爹一回来,他们就拌嘴打架,也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我半夜睡醒,忽然看见屋里多了个生脸儿的高瘦男人,跟娘对面坐着吃饭喝酒,我也不敢出声,又自己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时,见这男人还在房里,我娘叫我喊他干老儿,又叮嘱不许告诉爹爹。从此以后,那干爹就常常来住。有一天我爹夜里回家,跟干老儿遇上了,打了一场架,那干老儿就跑了。那时,我也不懂什么,只见娘躺在床上哭,爹在地下骂,闹了一天,方才好了。爹又上了铺子,娘也不大出门,只在家里作活计,给我作了好几身衣服,待我也更亲热,常常抱住我亲着脸儿,心肝宝贝儿的叫,有时还流眼泪。.我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只觉娘又变回旧时的样儿,心里很乐。哪知过了几天,那干老儿又来了,跟娘说了半天话才走。第二天早晨,就再也看不见娘,原来是跟那干老儿走了。我爹得信回家,好像疯了似的,满市街去找,一直没有影儿,没奈何只可回到家里来住,跟我作伴儿,过了一年多。
  “一天,正赶上过年的一天,天上下着大雪,我正坐在炕上,爹一面守着火炉喝酒,一面往锅里煮水饺。忽然外面叫门,爹就出去了,少时,从门口抱进一个半死的人,放在炕上。这人披头散发,干瘦不成人形,只是肚子鼓得老高,身上只穿着夹衣服,也都破烂了。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娘来,忍不住哭叫。她也不应,只当是死了,爹说她没死,是昏过去,灌下许多热水,又喂了点东西,娘才缓醒过来,望着爹只哭,又说了好些话。我听着略微明白,那该死的干爹,跟娘逃走以后,不知在什么地方藏了些日,就一同上北京他的家里去了。哪知他家还有一个大婆儿,我娘进门便受了气,起先只女的打骂,以后男的变了心,也跟着欺侮起来。娘受苦已经到了头儿。哪知去了几个月,忽然怀了孕,那大婆更容不下,加着劲儿折磨,娘后悔已来不及,只可忍受。直到将近年底,眼看要生养了,那大婆儿竟吵着要把娘赶出来,说她家清门静户,不能被野生杂种弄污了。那个该死的干老儿,不但没有点情义,反倒使出奸心,对我娘说,家里既容不得你,我们还是回天津去,先寻家医院产下孩子,然后再赁房长住,舒心如意的度些时光,也补补你受了这一年多的苦恼。我娘正巴不得逃开那里,却没想到上了他的恶当,等到一同坐火车到了天津,先弄个小旅馆住下。方才进门,那该死的干老儿就溜走了,直等了两三天,也没影儿。我娘身上没有分文,又没有行李,到底被店里扣下身上的一件大棉袄,抵还店账,给赶了出来。娘在街上漂流了好几日,直到过年这天,冻饿得快要半死,又想念爹爹和我,才咬牙狠心奔将回来,打算赶着没死以前,见见亲人的面,再出去自己寻死。哪知到家一叫门,看见我爹,立刻就晕过去了。好容易复醒过来,诉完了苦情,大哭一场,她跪下给爹磕了个头,又抱起我亲亲脸儿,就要出去。爹和我拉住又哭又劝,才把她留住了。我正喜欢又和娘在一处了,哪知她当天就发了寒热,一病三天,跟着在病里又生下孩子,孩子落地就是死的,娘昏过去始终没醒过来,炕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口死尸。我只怕把爹也急坏了,谁想他倒一点不见着急,安安稳稳的办事,买了口棺材,把娘盛殓,死孩子放在她怀里,就雇人抬出去埋了。
  “从此以后,我爹好像傻了似的,整天瞪眼发怔。忽然一天,他出门走了,过了四五天才回来,问他上哪里去了,他也不说,只见脸上青得可怕。晚上,他脱了衣服,我瞧见袖子上有块血渍,吓了一跳,他吓唬我不许对人乱说,就把那件衣服烧了。第二天,他出去另找房子,带我搬家,就住到她的院里,作了邻居。”
  说着,玉枝对那妇人指了指道:“她姓袁,是个老寡妇,原本仗着她的女儿当女招待过日子。我们住在她家,才有一个多月,忽然一天夜里,有好些官人砸门进屋,把我爹从被窝里抓走了。我当时差点吓掉魂儿,也不知什么原故,以后才听人说,我爹从娘回来,看见那样惨情,又想到自己家败人亡,都是被那干老儿所害,就安心要报仇。趁着娘断气以前,我爹问明了干老儿的住处,等办完丧事,就上北京去,溜进那干老儿家里,把他和那大婆儿都杀了,又溜回天津。当时,只当干得严密,没人知道,不料那干老儿虽然受伤极重,还留着口活气儿,耗到被人发觉,他说出凶手的姓名,方才死了。官面得了头绪,就上天津采拿,我爹白搬了回家,到底被捉去了。可怜我从此就再看不见爹爹的面,成了没人管的苦孩儿。”
  说着,玉枝又一指那妇人道:“她见我没依没靠,就把我留下收养,供吃供穿,叫我叫她作娘,叫她的女儿作姐姐。起初,除了把我当丫鬟支使,待承还不算坏。她的女儿在外面很能挣钱,她成天串邻居,斗纸牌,不大在家,所以我受气也有限。到去年秋天,可就坏了,她的女儿结识了个男人,闹着要出嫁,她一拦阻,女儿就离家躲出去,托律师出头告她,硬说不是亲娘。其实,她们是亲的不是,我也不明白,可是官司并没真打,出来人一说和,叫她女儿给了些钱,办成永断葛藤。那场事她吃了亏,落的钱很少,没几个月就花完了。她穷急无奈,又听了混账人的挑唆,竟找寻到我身上……”
  玉枝说着,向马媒婆瞥了一眼。马媒婆脸上一红,嘴唇连动,似乎要说话,却并没有出唇。玉枝又瞧了瞧柳塘夫妇,见他们都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又接下去道:“起首她叫我也出去当女招待。我出去在一家饭馆干了西天,因有坏人啰唣,掌柜的又偏向饭座儿,骂我不够材料,我气得回家病倒床上,抵死不再去了。她又另打了主意,叫我当暗娼,托跑和儿的往家里领人。头几次来了客,我只不肯应酬,她就下死命的狠打,又用好话来哄劝。一天她又拉来客人,眼看我逃不出她的手心儿了,不料上天保佑,被巡警看见,抓到局里,罚了十几块钱,害得她当干卖净,再不敢叫我去赚钱,这才又生心卖我。起头儿是打算卖给娼窑,暗地托人都说好了,也不是什么班子,来了两个老鸨子样儿的妇道,到家里相看我。我一见那鬼鬼祟祟的样儿,心里就有些明白,吓得要死,直寻思了一夜,才打算出个主意。到次日早晨,她就说要带我出门游逛,怂恿着洗脸换衣服。我明白她是把我送给娼窑,我就对她跪下,从袖里掏出早藏好的剪子,径直地说破她的心思,你要卖我,我也不怨。头一样我天生命苦,无依无靠,受你这二年抚养,就用这身体报答,也是应该。二则你现在穷极,除了从我身上想钱,也没第二条路儿。可是我只求你在我身上积德,卖到正经人家,作奴作婢,也自情愿,千万别送到娼窑,害我永世不得翻身。你若应我,我不但现在百依百随,将来也忘不了你的好处,你若一定要在今天送我到娼窑去,我就先死在你的面前。她听着怔了半天,才答应了我,把娼窑那边回绝,另托这马媒婆给找主儿。连说了几处,都嫌她讨的价钱太大,没有说成。直到今天,才跟老爷这里说妥。我才觉得受尽了苦,出尽了丑,这可逃出苦海,投着好主人,就是抱柴烧火,缺衣无食,也算到了好处,有了熬头。哪知老爷又发善心把我退回不要了。你这一发善心,可就倒害了我,虽然白给她钱,将来花完了,还得卖我,那时就许贪大价,仍旧送进娼窑,便是不卖给娼窑,又哪能再遇到您这样的好心人家呀?”
  说着,又连连叩头,哭叫:“老爷,太太,积德留下我作个粗作丫头,我一定尽心伺候,可别叫我跟她回去了。”
  柳塘听完玉枝泣述凄苦身世,心下惨然。又见她哭得似带雨梨花,不禁又生了爱怜之意,心想,这女子虽非绝色,却也苗条秀丽,楚楚动人,天然是金屋小星之选。而且听她口气,既很坚毅有志,身世又漂泊无依,我既然和她有这一番遇合,岂可坐视不救?任她重落回恶妇手中?好在把柄在我的手里,一语便可成全,并无烦难。只是我若留下她,将何以处雪蓉呢?但是我昨日才约定收她作妾,只为突有雪蓉,旧事重提,局面全变,以致不得不对她悔约,想来实是自己失信,愧对这薄命的人,而且她又是这般苦情,怎能使其方有脱离火坑之望,重又推坠苦海之中?看来,我是非留她不可了。只是留下她将作如何处置?虽然她自言甘为奴婢,但初议本是作妾,怎好降格相待?若是仍依原议,难道又取此舍彼,再去对雪蓉打退堂鼓?那我也万万割舍不得。这可如何是好呢?正在沉吟,玉枝看着,以为柳塘意存犹疑,就又哀叫道:“老爷,太太,你总得救我,我宁死也不再出这个门儿了。您不救我,我就死在这里,绝不跟她回去。”
  旁边的马媒婆,这半晌望着玉枝,恨得牙痒,只苦无可奈何。此际才得着缝隙,忽然插口叫道:“你个臭丫头,要造反哪!凭什么死在人家这里?是想讹诈?还是想害人家吃官司?呸呸,好没脸,人家不要你,你就寻死觅活,越这样人家越不要你,打算撒泼放赖就把人唬住了?人家有规矩的宅门儿,才不敢留你这泼辣货哪。”
  柳塘听着,情知道马媒婆是诚心给玉枝激动反感,使自己消释善心,就对她冷笑一声,转向太太道:“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
  太太一直没开过口,这时见柳塘相问,方才抿嘴一笑道:“这本是你的事,应该你自己拿主意。不过我瞧这孩子怪可怜,已经有了我自己的打算。”
  柳塘道:“你有打算?好极了,快说出来。”
  太太道:“不用跟你说,这是我自己的事,等我先料理了,咱们再商量。你且回前面歇着,听我的请。”
  柳塘不知太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自己正在没法解决,乐得都推到太太身上,由她全权办理,就立起走出房门,自回前院书房休息。这里,马媒婆和那姓袁的婆子,见柳塘走了,只剩下太太,以为女人容易蒙混,就又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哪知太太把脸一沉,把手一摆,指着桌上原放的一叠钞票道:“现在没有许多说的,咱们话应前言,?我把玉枝留下了,你拿着钱走吧。”
  说着,又取出二十元也放在桌上,道:“这是给马媒婆你的,别叫你白受累,快拿了去。”
  玉枝在柳塘走出时,还不知太太心中何意,只怕她是别有用心,打发开柳塘,再把自己退还,不由忐忑欲绝,仰着脸儿,只把目光随着太太的嘴唇移动,静待她发问判决自己的生死。及闻太太很冷静、斩截的说完了话,她心中才突然一松,不禁伏在太太膝头,昏晕过去。这时,马媒婆和姓袁的妇人,面面相觑,用眼睛互相计议了一下,同声叫道:“呦,太太,怎么您也……”
  太太正色道;“我怎么了?”
  马媒婆道:“方才老爷说过,把人退回,钱也赏了,我们都道了谢,怎么为着听这孩子胡话,就变卦不算?大人大物,说句话好比金子,就连我们也不见拉屎坐回去。起先我们只当老爷说的是笑话,还指望太太给做主呢,如今太太怎……”
  她才说到这里,太太已拍着桌子道:“住嘴,老爷本来是说笑话,既立了契,交过钱,哪有把人退回的事?再说,这里当家主事的是我,这件事原办也是我,老爷他就算管不着。你们少要妄想,我也不为听了玉枝的话,也不为别的原故,只是公事公办,我买的人就得归我。你们快躲开这儿,字据在我手里,身价给了你们,手续清清楚楚,再没什么说的,现在我要歇着了。”
  说着,向旁侍的仆人说了句送她们出去,就携着玉枝,走入内室去了。
  玉枝被太太这么一拉,简直飘飘欲仙,往内室一走,简直如上天堂,心中不但把太太看做恩主,而且视若天人,不知怎样表示感激才好。一进内室的门,见太太方坐在床上,就又扑地跪下,眼泪簌簌的落下来,把感恩之忱和得生之喜,都迸发于一哭。但太太也不拉她起来,只摆手指指外面,叫她不要作声。玉枝才想起外面二人还未走去,就也屏息静听,却半晌没有声息,还是那仆人先开口道:“你们还赖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遂闻姓袁的妇人扬声叹息道:“马嫂儿,你瞧,这是怎么说的,难道就这么完了么?”
  那马媒婆倒是机灵,大约看出事情已无转机,就掉过头来买本主的好儿,以延续自己的生意道路。大声说道:“得了,你别糊涂着了,本来你是卖孩子,人家照数儿给清身价,一文不短,还指望什么?老爷说的可不是句笑话,你就想疯心了?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啊?快跟我走吧,有这三四百块钱,还不快上王寡妇家斗十胡去。”
  说着,又高声道:“谢太太的赏,太太您歇着吧,改天再给您请安。”
  又叫道:“玉枝姑娘,我走了,改天给你道喜来。”
  那姓袁的妇人道:“我就这么走么?这孩子也得出来跟我见个面儿呀。”
  马媒婆道:“得得,你是不吃没味儿不上膘,当她还跟你有情有义,难离难舍呢,去你的吧。”
  说着,一阵脚步杂沓,似乎马媒婆拉着那妇人,在仆人押送之下走出去了。
  玉枝这才把飘荡的魂儿落到实地,觉得自己实已拨云雾而睹青天,出死境而入生路,心中百感杂揉,反成麻木,只傻了似的叩头不已。太太才拉了她起来,抚慰道:“你从此是我家的人了,还哭什么?快自己梳洗一下,换件衣服,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玉枝这才在太太妆台上,洗面理装。太太从旁指点,又寻出了柳塘前室遗下的衣服,给她穿上,虽然不甚合体,但是玉枝生得本来秀媚,又加此际出谷迁乔,心舒神爽,这一打扮出来,好像明珠出土,耀耀生光。太太端详着暗暗点头,就拉她并坐。玉枝只立在旁边道:“太太,我可不敢,你从火坑里救出我来,我只愿作个丫头,伺候您一世,怎敢错了格儿?”
  太太听她说话伶俐,行事知礼,更觉爱惜,就笑道:“好孩子,你本来不是丫头,我怎能叫你伺候?说实话,我真爱惜你,咱们都不用拘礼,你去倒两杯茶来,咱们好说话儿。”
  玉枝依言倒了茶来,太太就强拉她坐在身旁,低声道:“一会儿老爷就许进来,我有句要紧的话,先跟你说。你可明白昨儿说定买你伺候老爷,今儿忽然又变了卦,是什么原故吗?”
  玉枝道:“太太不用提那个了,我只求永远跟着太太。”
  太太笑道:“傻孩子,你跟着我,永远是丫头,伺候老爷就是姨太太,身份差得远呢。再说,起初买你时候,原说是作偏房,如今怎能降级调用?有我在这儿,准保你官复原职。说起老爷纳妾的事,是我因为盼望儿女,自己身上又有毛病,医生说未必还能生养,所以忙着给老爷弄人。起初领来许多姑娘,老爷都看不中,他自己例在外面瞧上个女招待。我知道了,就说女招待也罢,你爱她就娶进来吧。哪知这女招待对他并没意思,连撞了几回钉子,他觉得没指望了,前天才把实话告诉我,这才又旧事重提,把你选中了。昨天定规,今天进门,不料老爷昨天晚上跟那女招待遇上,两人不知怎么又说好了,老爷仍要娶她,所以今天又变卦把你打退。方才你这么一诉苦告哀,我看老爷也很怜恤,所以径直把你留下。不过我想,若要老爷抛开那女招待,是办不到的,你呢,既进了这个门儿,也不能没个地位,所以我打算来个两全其美,叫老爷全都把你们收下。”
  玉枝插口道:“我只要伺候太太,您不必……”
  太太摆手道:“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你不必推辞,你若是不忘我的好处,往后咱们不许多要好么?再说,那女招待还不知是什么人性,进门后还不定跟我怎样,有你在老爷跟前,便是我的耳目,在家里也是我的膀臂,比只守着我不强么?”
  玉枝本很伶俐,听了太太的话,明白她如此作为,并不止于栽培自己,实是为她本身预布远势,就也点头领诺,不再推辞。太太又道:“咱们说明白了,我就请老爷进来,和他商量。你且不用出去,只在这屋里听信儿,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
  说着,就喊女仆去请柳塘,这里又悄悄的教导许多言语,玉枝一一领悟。可怜那雪蓉初次嫁人作妾,在未进门以前,不但已被人走了先步,埋伏下争春的敌手,而且大妇又早布下合纵的局势相待,真可谓命途多舛了。
  且说太太听柳塘由外院走入,便先迎至堂屋。柳塘进门一看,便问道:“她们都去了么?太太怎么办的?那玉枝……”
  太太接口笑道:“我把她打发走了,咱们何苦管那些闲事?不过把身价却收回来,只另赏了几十块钱。”
  柳塘变色道:“咳,那孩子白求了咱们半晌,到底还叫她们带去了,这……这……”
  太太笑道:“我也觉着怪可怜的,我是想你已经定下个女招待,再留下这个孩子,可怎么安排?就叫她走了,谁知你又舍不得。”
  柳塘道:“我方才回到外院书房,才想起个好法儿。这玉枝实在可怜,怎忍不管她?我虽然已定下了别人,就留下她作个干女儿,养上二年,曰后寻个年当貌对的男人嫁出去,岂不是件好事?不过如今她既走了,也就不必说了。”
  太太听了柳塘的话,猛然心中一跳,觉得他所主张,实是盛德的举动,极好的办法,自己并未设想及此。论理实在该依着他的办,只是转念一想,自己留下玉枝,本来别具深心,因为柳塘从外面娶来的女子,不知是何性格,只恐日后恃宠争权,不能管束。自己固然把柳塘已放弃了,但是家政的把持,大妇的尊严,却是不能放弃。为要预防那女招待,所以留下玉枝,放在柳塘身边,作自己心腹之寄,耳目之托。如今柳塘这个主意,为玉枝计,可算甚好,但为我自己打算,就全差了。收她作个义女,那还有什么用?何况我又与玉枝计议停妥了呢。太太很快的思想一下,便现出笑容,撇着嘴儿说道:“别胡说了,已经说妥作妾,就算名份己定,再认作干女儿,多么不好意思,世上没这么办的。”
  柳塘道:“管他有没有,反正事情已过去了,还说什么?”
  太太笑道:“你别懊丧,我骗你呢。我早知道你爱上了玉枝,逭敢把她放走,万一你找我要人呢?实在已留下了,所以请你进来商量。几时收房,还是就趁今天,还是另择日子,还是等那女招待进门,一块儿办喜事,你说吧。”
  柳塘听了,“咦,咦”了几声,没说出话来。心中想,重提认作义女的话,却因太太把自己和玉枝的关系,己说得猥褒,而且又硬拍到身上,直觉不能反口,只可说道:“这怕使不得,我怎能娶两个?咱们再从长计议。”
  太太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男子汉谁没个三妻四妾,多一个人伺候,又打什么紧?”
  说着,就回头叫道:“玉枝,你出来给老爷磕头J
  那玉枝在房内,从柳塘进来,就侧耳窃听,听到柳塘要认她作干女儿的话,心中不由大喜。因为她这般年纪,又久在忧患之中,向来还不大想过嫁人问题,即使想到嫁人,也没想到嫁给老年男子,所以恳求柳塘相留,只为逃脱苦海。如今既得逃出来了,然而人心是得步进步的,听着柳塘的话,立刻生了希望,想到自己若被他认作义女,就一跃而成小姐身份,不特逃开作妾的命运,而且以后能仗他们的门阀,嫁个年貌相当的好丈夫,岂不后福无量?想着,正在欣喜,却听太太横加拦阻,把柳塘的美意打消,不由嗒然若丧。人就是这样不知足的东西,玉枝本来得嫁柳塘,自觉出九渊而登九天,已是心满意足,视为意外福分了,只为听了这一番言语,经过这一番失望。竟反而好似由半空坠落下来,弄得垂头丧气。这就如同昔日一个未入流的小官,平日看着县官如在天上,但一朝官运亨通,作了知县,又有升州升府的信儿,正在弹冠待庆,却闻喜信是假,就在这一得意一失望中间,他可以轻视原来位置,不屑再干下去。又如一个讨饭乞丐,素日看那饱暖的人,如同神仙,一旦买了张彩票,开彩时对号码,居然得了头奖,他立刻就如成了富翁,发了多少幻想,及至领奖时,发现末尾差了一号,只能得到附奖,这附奖的数目,在一个乞丐身上也已很多,但他有过头奖的印象,这少数的钱,竟引不起他的高兴了。
  玉枝心中因为失望,连带悟到太太对于自己,并非真的爱护,而是只为利用,不由把感激转为怨恨。可怜太太的笼络计划才成功,就无形失败了。及至太太呼唤,玉枝不能不出,趑趑趄趄的到了外间,太太己向她笑着叫道:“大喜,大喜,快给老爷磕头吧!”
  玉枝看着地下的椅垫,还是方才放的,只得走过去,盈盈下拜。这一拜若在半点钟前,还拜得心悦诚服,但这时就有些不然了。柳塘受着她的礼,也有些不得劲儿,只苦无法可施,立着看玉枝拜罢,又转身向太太行礼。太太拉住说道:“得了,好妹妹,起来吧,不用多礼,以后只要你好生伺候老爷,帮着我操持家事,我比什么都喜欢。”
  又向柳塘贺喜道:“老爷受了人家的头,也该给点什么,我替你备办吧。还有今儿她头天进门,不好空房,少时我把她打扮打扮,晚上你不要出去,咱们备一桌家宴,应应景儿,就把她给你送过去。暂时把书房的套间,当作新房,这样好像委屈妹妹些儿,好在往后日子多呢,明年生了儿子,咱们再大大热闹吧。”
  柳塘听了道:“太太何必这么忙,缓两天不好么?”
  太太道:“我看过皇历,今儿日子顶好,你不必推辞,早晚都是这么回事。”
  柳塘无言,玉枝听着,也觉太太过于风雷火疾,定要把自己命运立时判定,不给一点犹豫思量的时间。却不知太太所以如此,正是竭力袓护替她争取地位,因为姨太太名次固以入门先后为定,但玉枝若不捷足先登,等那女招待进门一同收房,柳塘也许用序齿办法,玉枝年龄较稚,准要落到女招待之下,这也是太太维持私人的一番苦心。却哪知玉枝对她已暗蕴弥天之怨,任有小恩小惠,也不能使之知感了。但太太哪里知道,还自以为得计,喜滋滋的拉玉枝坐在自己旁边,又叫来男女仆人,拜见新姨太太。那位王厨也在其内,随班行礼。柳塘瞧着好笑,心想,王厨不止该给玉枝请安,简直应该叩头,因为有了玉技,他才更得安心适意的.陪伴太太了。接着又见太太替玉枝发散赏钱,王厨也得一份,几乎想从他手里抢过,因为他从太太那不知得过多少体己,又何在乎这戋戋微数呢?柳塘心里这些思想,却很快的一瞥而过,自己有如置身局外,反觉有趣,但只看着太太这般高兴料理一切,明着看似给自己纳妾,暗地却似乎和玉枝办理交代,把丈夫推给玉枝,她自己腾清身子,伺候王厨去了。如此一想,不觉有些难堪,但也不露声色,坐了一会儿,自己回前院吸烟,太太叮嘱不要出门,务必在家中晚饭,喝了喜酒便入洞房。
  柳塘应着,回到前院,自己想了半晌。觉得这事已不能挽回,而昨日曾和雪蓉说明,要她作唯一的姨太太,现在忽然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和她平分春色,她怎会愿意?我又怎样对她解说?而且雪蓉那样性格,能够委屈下嫁,己经出于意外。倘知我另外有人,只怕她一怒将原约作废,我又如何舍得了她呢?为今之计,只有暂且不对她说明,等到进门以后,再作道理。
  主意打定,仍悄悄溜出,到约会地方和雪蓉见面,给她一笔钱,令其备些零星物件,另外又派了一个老成的心腹仆人,给雪蓉使用。凡是大小事件,都委他一手办理,约定在一星期后,雪蓉嫁奁备齐,便和她母亲把原来的住房辞退,一同移住到旅馆内。当日,柳塘便派汽车到旅馆迎娶回家,并在事先由柳塘在自己房产中拨出一座小房,也责成那心腹仆人代为设置用具,雇好女仆,等雪蓉进了张宅,她母亲归入新宅,享受女婿的供养去了。柳塘和雪蓉商议停妥,但没提及玉枝一字,约定在这一星期内,不必见面,有事由那仆人传达,便告别分手。分手时虽然恋恋不舍,但惦记着家中太太还在治宴相待,就不敢流连,匆匆归去,饶这样也耽搁不少工夫。
  回到家中,少时便见女仆相请,说太太已派人上前院请过几次,只等老爷回家开宴了。柳塘急忙进到上房,见席面都已摆好,但只有三个座儿,上面两座,左边一座,便知未邀外人陪席,倒觉清静。太太从屋里迎出来,向着柳塘微笑,由眼光中便看出她已明白柳塘出门是作什么去了。柳塘讪讪的向太太摆了回外场,拉了个皮子,拱手说道:“今天怎这样盛设,太费心了。”
  太太也客气着:“草草不恭,请你担待。只是主客太难请了,催了几回才把你催到,大概别处还有饭局,才赶了来吧?”
  柳塘笑了笑,点头道:“今天太太做东,就是外面有局,我也得辞了。”
  太太也抿嘴笑笑,好似一切都在不言中,随又说道:“我们已经等了半天,现在就叫开饭吧。”
  柳塘道:“等一等,我还有公事要办。”
  太太笑道:“办公事么?屋里请吧。”
  柳塘方才一怔,心想,太太明知我要吸烟,她居中又没有烟具,却为何叫我到房里去?哪知太太已掀起卧室门帘,柳塘向内一看,才瞧着里间灯光明如白昼,那光亮华丽的大铜床上,放着一套明煌煌的烟具。原来太太已把他的办公用具,取过来了。又见在那铜床之下,立着个娇小玲珑的艳装女郎,正把手扶着床栏,低首悄然而立。柳塘心中方在犹疑,却已被太太推入房内,她也随着走入,笑道:“你出门这半天工夫,我可没有闲着,先把玉枝梳洗打扮,又给寻出可身衣服,才倒扯成这新娘子样儿。”
  说着,过去把床前的女郎拉得转过身来,道:“你看,我这美容院院长手段如何?你还认得她么?”
  柳塘这才看出床前的女郎就是玉枝,不由大为惊愕。心想,玉枝初来时,不过是小家女儿模样,还多少带些村野之气,就是换了衣服,经过梳洗,也只稍见整洁,未觉如何生色。现在怎经太太这一调理,竟骤然变成这样粉雕玉琢,柳媚花嫣,完全脱去蓬门陋户的气色,居然像绮罗丛中娇生惯养的人,真是奇怪。也许是灯下的原故,但总不致相差至此啊,就向太太笑道:“多谢多谢,太太作育人才,真是巧夺天工。”
  太太道:“你躺下吧,叫玉枝给烧两口烟吃。”
  柳塘道:“她会么?”
  太太道:“也是在我这速成学堂里新教会的,你瞧,在这一会工夫,我办了多少事?”
  柳塘心想,太太今日居然如此高兴,真是向所未有,自己也只好生受她了,就笑着倒在床上。那玉枝羞羞涩涩的,伏在对面,轻伸纤手,替他烧烟,太太却坐在近床的小凳上,和柳塘说笑。
  柳塘年来独居外院书房,久受凄清况味,这时突然景象一变,置身于脂粉丛中,欢娱境里,好似山野孤僧,忽入人家闺闱,虽然不致怎样惊异,却也感到一种新的意味。旧的感触,直疑年儿倒流,又回到二三十年以前,玉貌锦衣,坐花醉月的时候了,心中颇有些怡然自得,觉着娇妻美妾,左右相陪,这艳福正复非浅。看看太太,见她盛鬍丰容,玉面如中秋的满月,丰致如盛开的春花,似乎比数月前更丰腴了。虽然芳纪已过花信,将近中年,却仍娇艳不殊少女,而且一种华贵端正的中妇风姿,较少女尤为动人。尤其眉梢眼角,鬓边颊上,处处流露着春色,仿佛仍带着新嫁娘意致。平常所谓新娘气色,多指着少女嫁后,但这中年的新嫁娘的风情,似乎更为神秘。柳塘瞧着太太,觉得和他作了经年的挂名夫妻,还未发现过如此美貌,莫非自己以前疏于领略,也许太太风采渐有所增。士别三日,应该刮目相看。不由抱恨自己这样一位娇妻,竟被王厨完全承受了去,真个令人腐心。但又转想,太太这一朵婪尾春花,所以如此欣荣,完全出于王厨灌溉之功。王厨好似是个妙手园丁,培植出满园红紫,自然该消受芳菲,并非过分之得。太太若自始只守着自己这颓惰花奴,简直是从无波古井里汲不出一滴水来,恐怕这朵花在含苞时就枯落了,又怎能这样盛开?所以仔细想来,王厨总算作了一件功德事,既使太太生趣盎然,也替我补了缺憾,改日还得谢他。等雪蓉进门时,借着叩喜的赏赐,送他件大毛皮袄吧,他那身体时常接触太太,我应该为太太的腻肤丰肌,加意保护他的铜筋铁骨。
  想着,正自暗笑,忽听旁边柔声说道:“您抽啊。”
  柳塘在枕上一转脸,只见玉枝已把烟装好,递到嘴边,就扶住烟枪,笑道:“谢谢你。”
  玉枝低声道:“我今天才学,多半烧坏了。”
  说话时眼光恰和柳塘相触,不由红了脸儿,眼光移向床上,眼皮也向下一垂。柳塘方觉她的妙目黑如点漆,光芒四映,忽而瞧不见了,只瞧见那黑而长的睫毛,借着玉颊的衬托,更显美丽,就一面吸着烟,一面端详。只觉玉枝不特娇稚可人,而且处处露出一种处女的美,天真未凿,太璞尚完,虽然被太太收拾得粉腻脂香,眉描眼画,完全变成妇人的媚夜姿容,但是浑沦元气,仍不可掩。瞧着觉得她的本质和她的装饰,有些不大符合,好像瞧见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穿着长袍马褂,在那里揖让进退。但那样还只是叫人感觉年岁和行为的矛盾,而这时瞧着玉枝,由她幼小的年龄,清洁的灵魂,再看看妖艳的涂泽,再想想现处的地位,以及少时应承的职务,更觉矛盾得凄惨了。柳塘瞧着玉枝,越看越觉得她太幼稚了,自己常看见这样年龄的少女,在街上背着书包结队行走,或是在父母引领之下,游戏跳荡,好像仍在儿童界限之中,离成人关头还远呢,但玉枝竟装扮成小妇人作姨太太了。想着,又无意中瞧见玉枝用烟签拨弄斗口的烟,她那手儿和自己手腕触到一处,玉枝的手想是时常操作,并不白细,但那露在袖外的一节玉腕,竟自莹润如玉,把自己的手比成干柴棒一样。再由床上镶的小镜,瞧见自己鬓发俱苍,烟容满面,不由心里更自爽然,觉得自己和玉枝不特年龄相差,而且一切都有极远的距离。这房中三人,好似各是一个阶段,自己最老,太太在中年,.玉枝最少。自己和太太距离较近,尚还不能融洽,何况对玉枝是两个极端呢?想着,不由把白天的思想,重勾起来,自己心中暗暗盘算。
  当下又吸了两口烟,便坐起道:“我是够了,咱们吃吧。”
  太太闻言,便吩咐外面一声,推着玉枝和柳塘出至外间,各自就座。柳塘要与太太同坐上面,太太却嫌那样像土地爷、土地奶奶似的,自坐到上首旁边,让柳塘在上面来个灶王爷独坐儿。玉枝立在下首,不肯就座,还是太太拉她坐下。女仆送上菜来,太太执壶给柳塘和玉枝斟上酒,又自满上一杯,殷殷催饮。玉枝低着头儿,诚惶诚恐的不敢举杯,她向来就没喝过酒,既不知是什么滋味,而且在这时候,更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太却说这是喜酒,非喝不可。柳塘把杯干了,太太就尽逼玉枝。玉枝想说,我不会喝,又恐犯什忌讳,只得举起杯来,本想只抿上一抿,却不料太太连声说:“这是必要干的,不能剩下一点。”
  说时,又隔桌伸手一推她的手腕,一杯酒己全灌进口中。玉枝只觉又酸又涩,好生不是滋味,舌头既感难过,而且喉咙也似乎有闭关不纳之势,直想吐了出来,但恐得罪太太,又怕沾污衣服,只得咬牙闭气的勉强咽下。哪知一入腹中,脏腑也像不肯相容,起了排外作用,一阵翻腾,虽然不甚剧烈,她却已觉得头晕手冷,非常不适,心里想,常听有许多人嗜酒如命,以为不知何等美味,今天这一尝试,方晓比药还加难吃,但人们都爱吃它,却是何故?这本是没酒量的人初次饮酒常有的现象,然而柳塘家的酒,竟又不比寻常,是蠲了六十多,年的上品花雕。
  在柳塘生母于归她家之时,因为她父亲也饮酒有名,受了无数坛的美酒。当时家人随手收藏,竟把十数坛放到后院一间小房里,以后那间房又堆置杂物,把酒坛压在下面,封锁起来,一晃数十年无人过问。直到柳塘年前续娶这位太太,因为修理宅舍,才把那些酒坛发现。连柳塘也忘记是何年之物,但料着总比他年纪还长,当时很发了回感慨,还作了几首诗。及至把坛打开,虽然浓芬四溢,然而酒己变成半固体的粘液,只余数寸深浅。好在王厨曾在酒肆做事,善于兑酒,就又买了几十坛新酒,和陈酒搀兑起来,在娶太太那场喜事筵上己用去一半,来宾无不赞美。有些酒徒询知原委,竟三缸两坛的强索而去,但仍剩下一些,留为家用。偶逢喜庆年节,就开坛取饮,省得现去购买。但是这样烈酒,给乍尝新味的玉枝吃了,一杯直抵五杯,她如何承受得住?正在低头挨忍,不料太太又给斟上一杯。玉枝瞧见,想要立起讨饶,但觉脚下软得如踏棉花,只得低声道:“我实在不能吃,太太您别斟了。”
  太太摇头道:“不成,这是喜酒,起码喝个四平八稳,至不济也得成双配对的,你先喝了这杯再说。”
  玉枝不敢再辞,只瞧着那杯酒发愁。柳塘看着,知道玉枝量浅,就代她解围道:“得了,她大概是不能喝,你饶了她吧。”
  太太咯咯儿的一笑,望着柳塘一撇嘴儿:“这可真是一夜夫妻百夜恩,瞧你这关心劲儿,现在还没到一夜呢。你不叫她喝,就替她喝,反正这杯酒我不能白斟。”
  柳塘本已好几杯下肚了,微有醉意,听太太这样取笑,就厚着脸皮,把玉枝面前的杯拿起,一饮而尽道:“替她就替她,这算什么?”
  太太鼓掌大笑,随又持壶把两杯斟满,道:“这儿还有她一杯,你自然也得替了。还有你自己的,可没有人替,快给我喝下去。”
  柳塘又把两杯饮干,就觉腹中的酒有些上撞。他本来身弱气亏,又加鸦片烟和酒有些相犯,饮醉的人吸几口烟,可以解醒,但吸烟的人若饮了酒,也要把烟力消解,因此他的量也不过三杯。这时,已喝得过头了,红着眼睛,涎着脸儿,笑道:“谢谢太太,可是太太别净灌我们,你自己也得喝呀。”
  太太听了,又捉住他的字眼,咯咯儿笑道:“灌你们呀,我不是灌你们,是敬你们喜酒。今儿洞房花烛,总得再交饮一杯。”
  说着,又斟上一杯,先送到玉枝面前道:“这可不能叫人替,你也不用全喝,只喝半杯,剩下的归他。”
  玉枝仍是不肯便饮,太太竟下座来让,玉枝勉强挣扎立起,太太已把酒递到她口边,连说:“这是个例儿,你可不许推辞。”
  玉枝只得呷了一口,杯中尚余多半,太太也不再相强,就把杯递给柳塘。柳塘接着,手儿颠颠的指着太太道:“你也喝啊。”
  太太举杯道:“我自然得贺你们一杯。”
  说着,仰首饮下。柳塘听她一口一个你们,知道是有意讥嘲,就想也对她调诙一下,以作还报。本来太太的调笑,并无恶意,柳塘也没想到作什恶谑,但是他己经醉了,神智迷乱,说话做事都不细想,因而失了分寸。这时,见太太只把酒饮下少许,杯中还剩一多半,就和她分争道:“你怎么只喝一点,方才怎样灌我来着?不成,你非干杯不可。”
  太太笑道:“我哪有那么大量,喝一口就不含糊。”
  柳塘这时已醉到八分,短着舌头说道:“不……不成,你这才头一杯,非干了不可。”
  太太说:“得得,别挤兑我了,若是定要干杯,请你也替喝了吧。”
  柳塘摇头道:“我不能替,我们都喝了,轮到你这儿就耍滑头,那可不成。再说我若替你,这席酒岂不都归一个人包办了?”
  太太咂着嘴道:“你就好意思驳我?别人不则一声,你自告奋勇替喝,到我这儿央求都不成?显见你们是你们,叫我还说什么?”
  柳塘又被她捉住字眼,嘲笑得有些发讪,口中仍反攻道:“你什么也不用说,只快喝酒。”
  太太道:“我喝不下也没法,你又不替。”
  二人这样争持,本来只是闺房常有的韵事,筵上常见的闲情。但哪知该当有事,事有凑巧,柳塘正乘着酒意,催促太太干杯,太太推辞不肯,就在这个当儿,那个王厨恰从外面捧进一盘醋熘鲤鱼,放在桌上。柳塘一瞧见他,猛然大笑说道:“替你喝酒的人来了。”
  随即抓过太太的酒杯,递给王厨道:“你替太太喝干这杯。”
  又转向太太笑道:“你别尽奚落我们,现在你们也喝个……”
  说到这里,猛见太太脸上绯红,立又变为惨白,霍地立起,向后一转,就走进里间去了。
  柳塘吃了一惊,心中才稍为清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顾和她打酒官司,互相嘲谑,却掌不住酒后无德,信口乱道,把素日心中隐藏的事竟说出了口。太太必然认为有意揭发她的隐私,以后怕有大未完,这家庭中的和平局面,恐怕要不能保持了。何况今天又是我纳妾的日子,竟在喜筵上发生了这种事,我真正该死。想着,深自悔恨,无奈一言既出,驷不及舌,太太已气得离席入室,既无法挽留,想要随进房去谢罪,又觉不好措词。当时不由怔在座上,茫然无主,瞧瞧旁边,玉枝也正在瞪着眼儿,现出惊异的神色。再瞧前面那王厨,似乎看出一点眉目,吓得面无人色,额上流着大汗,手里仍持着柳塘递给的酒杯,却抖颤得酒多倾泻了。柳塘这时只恨自己愚蠢,倒觉得对不住王厨,就摆手道:“你回厨房去吧,不用在这儿伺候。”
  王厨一声未哼,把杯子放下,便走出去了。
  柳塘经这一下打击,酒已醒了一半,坐着思想,越想越觉没趣,自己惹出这场风波,将如何收拾?太太和王厨有私,固然是极大罪恶,自己处在家主和丈夫地位,应有责问管束之权。但是他们来往已非一日,自己因为身体、名誉以及种种原因,早已决定不加闻问,放任他们称心如意,以保持家庭表面上的和睦平安。如今我酒后失言。揭破太太的隐私,虽然非出本心,我已探自悔恨,然而太太怎能知道?她必认为我早已处心积虑,要跟她为难。今日席上发作,还只小试其端,以后更不知怎样出她的丑,制她的命,她当然要设法对付,也许下依下饶的吵闹,也许另出意外行动。反正无论如何,家庭中的暗潮业已引起,再不会安静了,这和我原来打算内宅外院,划疆自守,各得其乐,不相搅扰的主旨,岂不大相径庭?现在所希望的,自以设法消弭意见,恢复和平,最为急务。但是怎样办法呢?去对她谢罪说明自己无心么?但苦不易措词,恐怕弄成小孩描红模似的,一笔写坏,再描几笔补救,却不料越描越黑,倒更失形走体,反不如不描的好了。但是不描又怎样呢?难道就不去踩她?听其自然。那岂不弄成僵局,以后更无圜转之机?而且太太今日高高兴兴的给我纳宠,为我庆贺,弄出这样结果,已然对不住她,又何忍不理她呢?想着,不由立起身来,趑趑趄趄的走进里间,见太太正面向里躺着,拄腕支颐,对着烟灯凝眸沉思,一只手持着烟签,在床毡上循着花纹描画,却只背着脸儿,看不见她的表情。
  柳塘慢慢凑到床前,才瞧出太太仍是平常态度,只是柳眉深锁,眼波微凝,现着深思的光景。就硬着头皮,先咳嗽一声,随即坐在床边,和容悦色地道:“你怎么进来了?方才我大概是醉了,不知说了什么胡话。近来我不大能吃酒,几杯就乱了性,倘然说话气着了你,你可千万不要介意,只担待我酒后无德吧。”
  太太听着他说话,一直没变样儿,直到他说完,忽然秋波一转,微笑坐起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方才你并没喝醉,怎会说醉话?又叫我担待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头晕,就进来躺会儿。”
  柳塘听她不着痕迹,自己也不便再行深说,就道:“你现在可好些了?”
  太太点头。柳塘道:“那么,就出去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太太笑着立起道:“我本来就要出去,还用你来请啊?”
  说着,手拉柳塘,倒先走出外间,各就原座坐下。
  柳塘心想,太太真是可服,就这样把风波自行消弭了,固然为大局计,为她自己计,以这样结束最为得体,然而她居然能忍气吞声,不动声色,如无其事的和我敷衍,雅量真不可及,这地方倒觉她更是可爱,自己更是抱愧了。柳塘只顾这样着想,却没思及方才那种侮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的。固然她实与王厨有私,然而越是身有隐疾的人,表面越要装得一尘不染,一受讥嘲,最易羞恼成怒。她能有这样深心耐性,简直不近人情,更阴险可怕了。柳塘却未没想及此,只觉太太是顾全大局,隐忍吃亏,分外感到愧悔。这次入座以后,太太仍自言笑如常,却不再作调谑,柳塘也竭力对她敷衍,但大家都觉得是在勉支殁局,不能打起高兴。柳塘既不再饮酒,太太也不再劝,就草草吃饭。柳塘本来吸烟胃弱,饭量甚少,太太也因方才经过气恼,不能下咽,玉枝论理初次见到这样珍馐美味,应该可以饱餐,然而她心里更是乱得厉害,好似五脏都升起塞住喉咙,因而也不能吃。三人合计也许吃有了几千个米粒,还不够老鼠的一餐,就陆续起座。柳塘为找补场面,仍走进太太室中,去吸饭后的烟,玉枝也随着伺候,太太仍相伴在旁。这时,似乎尽忘方才的事,兴致又高起来了,不但谈笑甚欢,还躺在对面代理玉枝职务,替柳塘烧了许多口烟。
  这样过了很久,夜已近午,柳塘也已吸足,案上的座钟当当的打了十二点。柳塘的半夜鬼精神,立刻振奋,迷灯的眼睛也睁大了,这本是吸烟人的惯态,在白天的人世界里,长是酣睡,醒时也是萎弱无劲,必待半夜世界变成死寂,万鬼出游,给他带来梢神,才得振作。烟鬼所以得名,就是如此。但太太这时却倦得打了呵欠,玉枝受了她的传染,随着也张口伸腰。柳塘笑道:“太太困了吧?我别尽搅,你该安歇了。”
  太太道:“我还不困,倒是你们该进洞房了,别耽误了吉日良时。”
  太太说着,就唤个仆妇,把柳塘随身法宝的烟具先送回前院,随即挽了玉枝的手,和柳塘一同走出。.到了前院书房,柳塘看了看,见和平时一样,并没收拾,心想,太太原来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给布置新房,今夜玉枝可在哪里安置?这烟榻上睡一人有余,两人却苦不足,而且也太污秽不治了。正在想着,却见那个送烟具的女仆,已把套间内的电灯开亮,门帘掀起,向里一看,才知新房在里而藏着呢。大家走进去,房内铺设得整齐华丽,光彩耀目,而且应有尽有,比太太的卧室还加美备。这里有很多太太本人和柳塘前室的嫁奁中物件。太太认为这些过于娇美,中年人用着不宜,久已置诸高阁,这时都取出给了玉枝,而且房隅叠着好几对皮箱,都是赠给玉枝的衣服饰物。柳塘心想,自己固是富家,百物俱备,但是临时仓促,在咄嗟之间,就能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条,陈陈有序,真不能不佩服太太的才干。而且又把她自己的体己物件,整箱的赏给人,这大方慷慨更是难得。想着,不由更后悔自己在筵上的荒谬行为。
  当时,大家落座,仆妇送进茶来,太太见玉枝仍依着自己身旁站立,就推开她笑道:“现在到了你的房里,你是主人了,别这么羞羞涩涩的,还不照应照应客人。”
  玉枝赧赧的走过,斟了碗茶递给太太。太太接了道:“不能先尽我啊,得先伺候你们老爷,这是规矩。”
  说着,向柳塘道:“我这妹妹年轻,得慢慢调理,她到不到的,老爷多担待吧。”
  说完,咯的一笑,又道:“我这话八成儿是多说。得了,话多招烦。我也别招烦,请你们安歇吧,明儿再道喜,我要回去了。”
  柳塘留她稍坐,太太笑道:“今儿只顾为你忙合,我自己的事一点没办,现在该回去料理了。”
  说着,放下茶杯,便向外走。
  柳塘立起送到房门,便止住步,玉枝却直送至内院门外。太太不知对她嘱咐了些什么话,玉枝过了半晌才回到房中,却是脸儿绯红,神情更加羞涩。柳塘躺在榻上,对她望着,心想,太太定然代尽了旧式母亲对出嫁女儿的嘱告责任,所以玉枝更觉害羞,不由想起太太对她所嘱咐的事,自己却未必能够实行。况且自己年已垂暮,既已有了雪蓉,足娱老境,何苦又作践这个小女孩子?不如仍依白天主意,做件盛德的事,不要沾染。便为遮掩太太耳目,只跟她作个假凤虚凰,以后慢慢再作道理。今天我仍回外间烟榻安置,让玉枝早些自己眠息。但转想这样办法,只恐玉枝错会了意,心中不安,还是对她实说的好,以后也好合起来蒙蔽太太,以免露出破绽,再生枝节。就向玉枝说道:“外面还有人么?”
  玉枝摇摇头。柳塘道:“那么,你把这房门关上。”
  玉枝听了,脸更红涨,但不敢违拗,走过把房门关上。柳塘又道:“你到床上来,坐近些儿。”
  玉枝心中乱跳,赧然挪到床前,坐在床边,柳塘又招手叫她:“隔烟灯躺在对面。”
  玉枝心中更慌乱了。
  论起这盏烟灯,实是极神秘的东西,譬如一对陌生男女,或是在道理上绝对不能在一榻上并卧的人,例如夫兄和弟妇,姐夫和小姨,小丈母娘和姑爷,公公和儿媳,主妇和男仆,朋友和朋友的太太,这几种人若是一同卧榻,便难免大犯嫌疑,受人唾骂,然而在中间若放上一盏烟灯,便可一切不成问题。譬如一个男子,看见妻子和某人同卧一榻,可以认作奸情,发生人命,但若有烟灯在中间,就可消释疑虑。其实忘了烟灯是又小又活动的物件,不是固定的高山峻巔,一挪开了,便可畅通无阻,任何事都能发生。这就好比笑话上说的,某傻子老婆隐处生疮,请外科医生调治,医生欺他愚蠢,而爱他老婆美丽,就取出些膏药,声言必须亲自敷治,把药先抹在自己小和尚头上,当面和傻子老婆表演起来。傻子在旁看着,说了句聪明话道:“若不是有这点药在中间遮隔,我就要疑心了。”
  试想,烟灯和药有什么分别呢?
  但玉枝却不是秘籍人物,没有这种特别观念,觉得躺在柳塘对面,距离太近了。但是心中记着太太所叮嘱的身为妾妇,必须宛转顺从,无违夫子的话,就徐徐坐在床上,把身儿一侧,将肘支床,就悄声道:“我给您烧啊。”
  柳塘道:“不必。我有话同你说。今儿白天,我叫你和那姓袁的妇人回去,并不是我太狠心,实在是看你年岁太小,自觉太老了,既不般配,也不能管你的终身。现在我五十多岁,你才十几岁,就让我能活到七十岁才死,那时你也只三十来岁,后半世怎么办呢?再说,我已订下一个,何苦又害你?所以和太太商议,要认你作干女儿。不知太太为什么不赞成,定要我收你,如今喜酒也吃了,喜头也受了,大面上算我已经收下你了。可是我还想……跟你商量,现在只听你一句。你若愿意作姨太太,就不必再提,你若是不愿意,咱俩就认作父女,外面暂且瞒哄着太太,慢慢等机会,寻个合适的人把你嫁出去。”
  玉枝本来对柳塘的好意主张,已因太太的阻挠,而完全绝望,这时己经甘心作妾,无复奢望了。忽闻柳塘旧话重提,不禁喜出望外,立刻消失了羞涩,冲口说道:“老爷,你这话可是真的么?”
  柳塘看着她的神情,已知心中蕴蓄,便笑道:“你是从白天就听见我的话了,心里不定多么希望,以后太太拦阻,你又不定多么着急,足见我这一着办得极对。如若不然,那就叫你委屈忍辱,日后再没幸福日子,我也好没趣儿,何苦来呢?”
  玉枝被柳塘说破心事,脸上发讪,不由低垂粉颈。柳塘又道:“我知道你是愿走第二条路,可还怕我是试你,不敢说真话。那么,也不必说什么,就在这里给我磁个头,拜干爹吧。从此咱们就是父女,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玉枝闻言,就屈膝跪倒,连叩了三个头。柳塘欠身说道:“起来吧,女儿,这几个头大约你磕得心悦诚服,我也受得心安理得。你知道我这一举要受多大的牺牲?现在的损失不算,将来还得赔份儿嫁妆呢。”
  说着拉她起来道:“从今儿起,我们是父女,可是当着人你还得叫我老爷,我叫你的名儿。这件事不但要瞒着太太,别人也不叫知道,省得议论纷纷,再出意外枝节。”
  玉枝点头。柳塘道:“现在你是我的女孩子,当着父亲,用不着害羞,可以随便。我对于亲生儿女,也不立规矩,你坐下跟我谈会儿。”
  玉枝望着柳塘,感激得眼泪汪汪,悲声说道:“爹爹,您真在我身上作了大德,我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步好运。咳,我的亲爹,也己没了音信,他们若知道我到了好处,还不知怎么欢喜。我也没别的法儿报答,只有以后孝顺您吧。”
  柳塘听着她的感激言词,明白她心怀畅满,眼泪也是喜欢出来的,就因为脱开我这老头儿,生出新的希望。可见人老了易遭厌弃,便是用金钱恩惠也买不转女子的心。一样和我发生亲属关系,然而作妾和作女儿,竟有如此差异。想着,又自谴玉枝既已成了我的女儿,怎能再这样胡思乱想?就向她说道:“今儿从你进门,直到方才太太从这房屋出去,这一节儿的事,咱们都只当没有,永远忘记。只算现在我才认了你这女儿,以后还可以叫你认字念书,有你常常作伴,也减我好些寂寞。”
  玉枝忽有所触地道:“您不是还要娶一位……一位姨娘么?”
  柳塘道:“不错,再有一个星期,她就进门了。”
  玉枝道:“这姨娘多么大了?”
  柳塘道:“我还没问过,大约不过二十,比你大不了几岁。”
  玉枝听了,忽然明眸一转,似要说话,忽又咽住,只微笑道:“真是个女招待么?”
  柳塘看着玉枝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猛然悟到她的意思,她必是想到自己因为年龄幼稚,特蒙矜怜,暗地认为义女。但这新姨娘年岁与自己也相仿佛,何以主翁对她竟不自惭衰老,毫无犹疑的纳为侍妾,这里面莫非有什差别?柳塘却是向来未思及此,在按日上餐馆去伺雪蓉眼波的时候,简直有些情迷。只觉雪蓉风姿绝世,佳人难再得,脑中燃起青春热火,哪还记得自己鬓发已星。及至前日雪蓉对他表白衷怀,自愿相从,更认为不世奇遇,既博得美人垂青,当然自有动人之处,不由得意忘形,哪还顾得及年龄上的比较?这时经玉枝触动,不由有些爽然若失。心想,自己从爱上雪蓉,向未想过年龄悬隔的问题,只把古人作例,白乐天有樊素、小蛮,韩文公有杨枝、碧桃等等,不胜枚举,都是老人而有少艾之妾,所以我也应该得到雪蓉。但是今日对于玉枝,怎么就想不起那些古人韵事,只在事实上着想,似乎把这少女作妾,太不道德,又怎么对雪蓉就忘了道德呢?柳塘想着,脑中有些迷乱,但也不暇细想,只归之于缘分不同。但心中却隐隐似有余憾,好像无形中有声音对他质问:雪蓉和玉枝一样黄花少女,你对于玉枝所想到的问题,对雪蓉也完全适用;现在你认玉枝作义女,自觉是盛德的事,然而对雪蓉作的算什么呢?
  柳塘真不敢再想,竭力把这些念头挥斥开去,瞧着玉枝,记起她似乎问了句话,自己只顾乱想,未听清楚,就问道:“你说什么来着?”
  玉枝笑道:“您想什么?我是问这位新姨娘,可真是女招待?”
  柳塘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玉枝道:“太太告诉我的。”
  柳塘点头道:“不错,她是女招待。”
  说着,见玉枝低首攒眉,面上现着很微妙的神情,就问道:“女招待怎么……不好么?”
  玉枝摇摇头道:“也许这新姨娘是规矩的,干什么的都有好有坏,可是我见的女招待,都……”
  说到这里,似乎觉到不该批评义父的爱人,怕惹柳塘不快,就住口不言。柳塘笑道:“你倒很会说话,怎么又打住了?你尽管说没关系。”
  玉枝听了,只抿着嘴笑,不肯再说。
  柳塘见她这样,也不再问,却想起她所说太太告诉新姨娘是女招待的话,就道:“太太除了告诉你新姨娘是女招待以外,还说什么来?”
  玉枝这时正因感念柳塘,越觉怨恨太太,但也没有报复和离间的心,只是觉着太太和自己所说的话,仅是抵制那位新姨太,并无伤于柳塘,就告诉他也没关系。何况自己是他的女儿,凡事不应瞒哄,就口没遮拦的,把太太对她叮嘱的言语,定下的密约,都说了出来。柳塘才恍然而悟,但随又慨然而叹,怪不得太太定要我收纳玉枝,原来她别具深心,要联结私党,对抗未进门的雪蓉。但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倒多树下一个敌人,真是枉费心机。我既然对你一切放任,不干涉你交通他人,那么我另行纳妾,你也无须干预,双方划疆自守,各不相扰,何等干脆,你偏要施展奸狡手段,在我身边私设埋伏。就只这一点心计,把我新发生的些微好感,都给消灭了。既不感你今日张罗的好意,而且觉得在筵上的醉后言语,并不荒谬,而是对你正当的惩罚。
  想着,他就对玉枝道:“你既都明白了,我也不用多说。太太心地实不大好,只看白天我要收你作干女儿,她只为自己打算,不惜给你打消了好机会,只这一件就看出来了。你以后要对她留神,不要听那种甜言蜜语,常常防着上当,可是外表又别错了格儿。”
  玉枝应道:“那是自然。不过新姨娘进门以后,太太若背地问长问短,或是叫我替她办什么事,那可怎么好呢?”
  柳塘道:“到那时我可以教给你敷衍她的法儿,倒不成问题。只是现在……你就不免常常跟她在一处,恐怕一个不留神,把咱们的秘密露出来,被她看破,不知又生什么心,你还是躲着她点儿好。”
  玉枝道:“我天天得过去伺候太太,怎能躲着她呢?”
  柳塘想了想道:“你就借我为名,说伺候烧烟,得陪着我一同迟起晚睡,早上简直不用到后边去。等下晚儿上她跟前打个幌就得,她也不会有什么说的广玉枝点头答应,柳塘笑道:“你今儿已经够倦的了,就打点睡吧,我带法宝仍回到外间烟榻上去。”
  玉枝先说不困,又说自己到外间去。柳塘道:“这本是小姐的闺房,怎能跟我掉换?你就睡吧,我走了。”
  玉枝道:“那么,您也别走,外间怪冷清的,还在这里抽吧,我在这边儿就成。”
  说着,就倒在柳塘对面,又说了几句闲话,忽然双目一合,便朦脒睡去。柳塘自己吸足了烟,见玉枝已是香梦沉甜,也不再叫醒她,任其和衣而卧,只给盖上被子,便回到外间烟榻上睡了。
  次日醒来,已是午后,玉枝早已打扮齐整,在旁伺候。柳塘起床,叫她把烟榻上被褥收拾好了,自进到玉枝房内吸烟,才开了房门,放仆妇进来洒扫。过了一会,柳塘令玉枝进内院去伺候太太,但过了没五分钟,就又派人去请玉枝回来吃饭。吃过饭已将日暮,柳塘又带玉枝到太太房内坐了会儿,随即借着将要出去,要玉枝烧烟,又和她回来,这便把过节儿都敷衍过去了。柳塘出门游散一会儿,回到家里,晚间灯畔仍与玉枝闲谈,见她伶俐,就教以书字,玉枝也很用心听受,二人就借此消遣永夜长宵,倒也颇为快乐。
  到了次日下午,柳塘方才起床,忽然那个派去替雪蓉办事的心腹仆人来了,对柳塘说,雪蓉有事和他商议,请在日暮时到南市商场里相见。柳塘不知何事,心甚惊疑,就到了时候,去到南市商场。雪蓉果在里面一家首饰店窗外立着等候,一见柳塘,就含笑迎过来。柳塘忙问有什么事。雪蓉答道:“没什么要紧事,而且也不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咱们先找个地方慢慢谈吧。”
  柳塘道:“咱们还去吃饭好么?”
  雪蓉道:“你大约早饭才吃了不大会儿,我这时也不饿,再说还得赶着回家,不能耽误工夫,不如上这对过清茶社坐会儿。”
  柳塘道:“那么也好。”
  二人就出商场进了清茶社,寻个单间坐了。茶房送上茶来,柳塘便又向她询问。雪蓉笑道:“瞧你这心急,告诉你吧。砟儿月宫那个同事小雏鸡找来了,说了一档儿惨事。记得上回跟你说过,有个谢璞玉,我们都管她叫谢大姐,本是月宫楼上一号招待,不过她在月宫的时候,我还没去呢。这谢璞玉人性挺好,行事也很正经,只是家里苦极了。嫁的男人是个瞎子,还生了两个小男孩,都仗着养活,已经当了五六年女招待,一直规规矩矩,哪知今年竟出了冤怨缘。有个很局面的客座儿,我们都叫他王小二先生,因为他进门就要菜,菜上去就吃,吃完了就走,轻易不说一句话。这个人暗地爱上撲玉,三四年工夫,无论璞玉移到哪里,他都跟着,可是两个人都是心里的劲儿,外面连手也没拉过。到了前半年,那个王小二先生因为有事回南方,在临行时,才邀璞玉聚会叙别,留回纪念。璞玉为感他的情,想陪他谈说一夜,事先托了小雏鸡,叫她给家里瞎丈夫送个假信,就说小雏鸡的娘过生日,请璞玉去打一夜牌,留住不令回家。哪知小雏鸡只顾胡闹,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次日早晨,才去送信。那时,璞玉已经回了家,闹了个驴唇不对马嘴。那瞎丈夫倒很^?气性,听出破绽,竟一气就悄不声的走了。璞玉本和丈夫感情很好,见他失踪,不知死活,自然悔恨,及至遍寻不见下落,才把心重转列王小二先生身上。无奈,他也早已回南方去了。璞玉无依无靠,受到很大剌激,竟成了好像神经病的样儿,整天神不守舍,客座儿要铁扒鸡,她给叫了炸板鱼,要汽水,她给打开啤酒,总出错儿,又不断摔碟打碗,她自觉不能干了,只可辞工回家。从那时以后,记得我只去瞧她一次,就再没有见面,不知落到什么地步。直到昨天,那小雏鸡到我家去,说有个车夫模样的人,到月宫去找我,给璞玉捎信儿,说她受奸人陷害,现在已落到火坑里了,在南市有家三玲书寓,正在那班子里受苦。她并没有熟人,只能给我送信儿,求我念着旧时姐妹情分,想法救她。她也知道我没有力量,但在外面总容易活动,饭座儿也许有热心肠的好人,可以商量。”
  雪蓉说着叹了一声说:“我听了小雏鸡的话,很难过了一阵,你是没见过璞玉,那人模样脾气,都是极好的,心又向热。我初干这一行,没甚受气吃亏,就全仗她照应。只是她的命太不强,嫁个残废丈夫,已经够苦,如今更苦到头儿,我真听着刺心,可是有什么法儿救她呢?直思索了一夜,只可还是和你商量。你在外面声名大,眼皮宽,只当帮我,怎么给想个法儿?”
  柳塘沉吟道:“这件事未必好办,不过既是你的朋友,又这么可怜,我就去试着看。”
  雪蓉道:“你有什么法儿呢?”
  柳塘道:“我还没一点主意,只打算得便走到那三玲书寓探听一下,知道这个璞玉是什么情形,再作道理。反正只要是能花钱办得到的,我总可以不心疼钱。若是花钱还办不到,那就要大费周折了。”
  雪蓉笑道:“娼窑里面还会有花钱办不到的事?这一说,璞玉定然有指望出来了。不过太带累你,知道得用多少钱呢?”
  柳塘道:“花钱倒不相干,我的财产,虽然有限,既没个儿子,留着给谁?落得做些好事。再说这件事,莫说还是你托我,便是我自己从旁处听到,也忍不住要管,只是成不成没有把握罢了。”
  雪蓉见柳塘如此热肠,知道不用#行嘱托,说了会儿闲话,便要回家。柳塘知道她忙于赶嫁妆,也不挽留,付过茶资,一同下楼,替雪蓉赁了洋车,看她走了。
  柳塘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路旁一条灯火辉煌的胡同,认识是三兴里,猛地心中一动,自思那三玲书寓就在这胡同内。现在灯火初上,正是冶游时候,我何不去访访这个璞玉?就走进胡同。西面第二家便是三玲书寓,门头密排电灯,门旁横列许多红纸,标着妓女芳名,显得十分火爆。柳塘本是走马章台的惯家,走入院内,里面堂屋内的毛伙,看见有人走进,便拉开风门,延柳塘走入。让到一间空屋中,放下门帘。那毛伙探进身儿,便问有熟人儿么?柳塘摇头。又问见见么?柳塘点头,始终没和毛伙说一句话,然而已经交代过规矩,表明了意思。那毛伙便重把门帘挑起,高声喊到下边。随听楼梯一阵乱响,楼下的各房间,也像蜜蜂出窝一样,每房都有一个妓女山来,大家鱼贯而行,都向柳塘门首走过。走过时都向门内瞧望一下,虽然各个姿势不同,态度各异,有的髙视阔步,满不在乎,是红姑娘的象征,表示不得不遵章候选,实际绝不指望挂新客头儿,几拨老客就够吃的了;有的步下迟迟,弄姿送媚,似乎对房中客人一见倾心,那是当天还未开张的穷姐儿,指望客人把她选上,发回利市;有的作小翠花唱乌龙院,听宋江叫门时由后台出来的光景,迷迷糊糊,匆匆忙忙由门外一过,眼皮也不撩,就又飞跑回房而去,那必是房中现存小白脸一枚,正在喁喁尔汝,神魂颠倒着呢;有的在众妓全都见过以后。毛伙再喊一声还有见的没有,才从房中姗姗而来,到门前略一显魂,立即瞥然隐去,绝不和旁人一样听候选拔结果,那必是一种特别妓女,也许是落子馆的台柱,也许是摩登派会跳舞的姑娘,但也有老牌妓女,现在已经不红,却因端惯了架子,一时落不下来的。柳塘虽然久已隔绝花丛,但心中却似藏着一部熟读的书,一切无不了然,看着一个个走过时,向里一瞧,都似有些扫兴,知道自己这老头儿,太不足餍她们的眼目,不由好笑。男子寻花,脑中都存着个色丽情深的理想人才,但妓女脑中,也都有个虚构的影像,希望遇见个美貌鲜衣的少年郎,倘然自己是个金装太子式的美男,她们一定不会这样,都要曼立远视,望而幸焉了。
  想着,那毛伙已放下门帘,进来问挑哪一个。柳塘本来目的在于璞玉,但看这许多妓女,全不仿鬈。欲待向毛伙询问,又想到听雪蓉说璞玉进来不久,未必见客,即使见客,也未必还叫原名。自己若冒昧的说出来,恐怕反惹起他们疑心,不但于璞玉有损,而且更要紧密掩防,自己便没法见她了。不如暂且随便挑一个人,取得客人资格,日后常来报效,再慢慢设法探听。主意打定,寻思方才所见的妓女,那些摩登漂亮的,飞扬浮躁的,或是神气十足的,都不能领教。以自己这样年纪,在这院中又没个相识的花丛耆旧,替自己标榜门阀,在她们眼中,只是个糟老头儿。若挑识上了,必然看守空房,落得修心养静,而且自己既无望接近她们,又何能打听璞玉消息?不如挑个最不出色的,她既可以感恩戴德,殷勤相待,自己也算奉行童子军日行一善的条例,周济一个难民,还容易探听消息。于是就开口说道:“方才那个胖胖儿,身上穿紫色衣服的。”
  毛伙道:“有好几个穿紫的,您只说是旗装,是蛮妆吧。”
  柳塘本没留神脚下,闻言心想,这时候居然还有缠足妓女,叫我遇见,那么将差就错,叫进这蛮妆的,温温我三十年前的旧梦。便道:“是蛮妆的。”
  那伙计就喊了声七姑娘,遂见一个小脚妓女,扭扭摆摆的走进来,同时外面一阵哗笑。
  柳塘初还不知外面笑的什么,继而醒悟,这是应了一句俗语,老头爱小脚儿,老头儿是过时的人,小脚儿是落伍之物,两下一相接触,自然就招了时代人物的嗤笑。但也不以为忤,反觉有趣,向这进来的妓女举目端详。见她是圆圆的脸儿,厚涂脂粉,也不仿效新式血花流烂或是红蛋图案的涂抹方法,仍照着旧式,把胭脂擦满两颊,深浅停匀。鬓角也天然生得很齐,配合她这种妆饰,头上也还梳着大盘头,带着半边俏的花儿。身穿紫色短袖绒旗袍,腕上还戴着副大镯子,是真金或是包金,那还待考。脚下一双金莲,长下约有五寸,尖倒很尖,只是好像缠裹时把全力注重脚尖,对后面完全放任,以致把肉都给挤罗到跟上,肥得绵越范围,不合比例,除了脚跟两侧,都是锐角,与脚尖的锐角不同外,简直成了等边三角形。尤妙在所穿靴子,大约是按着三寸长短做的,而脚则有五寸,于是鞋帮鞋跟,都成了鞋底,整个的脚跟,都在外面露着。而且因她当初缠得不合规矩,那脚尖永是像高射炮的庋置角度,翘然向上,大有拇指独伸,自夸第一的样儿,以致带累得脚跟无法不代理行路工作,支持全身重量,于是鞋子完全成了装饰品,连鞋底也不肯沾泥,脚尖更是越发昂首青云,不甘低首了。但是因为这样畸形发展,使她的腿上的筋,伸胀许多,身体重心还是维持不好,腿上似有一种力量,时时拉她向后,而她走路却要向前,自然现出前进两步,后退一步的风摆式样。其实,她这双脚并不见得比天足女子小到多少,不过缠成畸形,前面出个尖儿,便算小脚,但若用几何学计算总面积,恐怕肉比常人还多,重量比常人还大呢。可是从门外进来,一手扶住门框,进来两步,才把门框松手,立刻前仰后合地扑到离门不远的衣架旁,握住衣架的立柱,再向前挪步。约摸到了衣架和方桌的中间,才放开衣架,奔到桌前靠住身体,这才算达到目的地,喘吁吁地望柳塘一笑。
  柳塘心里已自忍笑不禁,知道此人罪孽深重,到死也无望脱开痛苦了。原来缠足虽为极不人道的惨事,但却是一种艺术,里面有很深的玄秘。会缠的能缠到极小,而行路捷速,不作丑态。不会缠的则既百缠难小,弄得肌肉左奔右突,成为奇形怪状,而且走路艰难,从此便永远为累。再加工缠裹,就像写字一样,已经归入魔道,再想循规蹈矩,因为恶态已成,俗骨难医,万万不能改善。要想解放了不受这罪,那就如小翠花要拜侯喜瑞为师,改唱大花脸,来个搔首弄姿的窦寨主,流波送媚的翼德张,那叫人看着必要引起呕吐,反不如看本工活的马思远、阎婆惜较为受用。但是缠足不善的,也还可以勉强行走,不致像此人的必须借物扶持。由此可以推知她的尊足,不知有若干鸡眼,而且她生来不爱犯小性儿,已经久不挑“眼”了。柳塘想着几乎要笑出来,这时毛伙已在旁询问:“可是她么?”
  柳塘点点头。毛伙问声:“二爷贵姓?”
  柳塘虽不愿提名道姓,但也犯不着为冶游而改却历代相传的姓,就说了:“姓张。”
  毛伙遂对那妓女说声:“侍候张二爷。”
  在这当儿,妓女应对客人有句话。但是小脚姑娘却只向那毛伙道:“让到俺屋里去。”
  那毛伙说声:“请本屋坐。”
  就打起门帘,高喊:“楼上五号打帘子!”
  柳塘听这小脚姑娘说话声干调怯,虽然不能断定是哪里人氏,但听着和澡堂里喊修脚垫板是一样语音。心想,这倒不错,今天和这侉妞儿谈谈,也许可以问问她老家的民俗疾苦,权当看一篇风土记了。但又听她立刻让自己到本屋,不由寻思,这娼窑妓女本身的住室,常常不易空闲,因为只要有一拨客人捷足先到就占住了,她这时立即让我入本屋去,当然是没有客人。可见我今天倒是不辜所愿,居然救了个真正灾民,并未被有饭吃的人,冒领了玉面条去转卖。只是此中较红之妓,为表示生意兴隆,轻易不往本屋里让客,即使来过十次八次,还未必能瞻仰该阁风光,更莫说初次识荆的了。就是不红之妓,为高抬声价,常常宁叫本屋空着,也不让生疏客人。如今小脚姑娘竟没有这些习气,也许她为人朴实,也许她长久未有客人,一朝得着,就破格优待,以资笼络。
  想着,果然证实的是受了特别优待,只见那小脚姑娘过来拉住他的手腕,面上肌肉,由鼻子两旁向左右一分,立刻横度增加宽了半寸。就这么一笑说道:“走吧,上俺屋去。”
  柳塘自然不能说不去,只得站了起来,向外走。哪知小脚姑娘仍不肯放开他,紧紧握住手腕,偎倚而行。柳塘初觉受宠若惊,初次相识,便如此亲热,岂不叫人们嗤笑?但是走了几步,才明白她是把自己当作拐杖儿了。自己虽然未至杖卿之年,但因身体衰弱,常常受人扶掖,想不到如今倒作别人的拐杖,这是哪里说起?但已被她紧紧拉住,欲脱不能,只得忍耐着。但是柳塘的力气,只勉强能支持自己,被她这一牵扯,走路便觉费力。二人这么摇摇晃晃的,居然由室内走到外间楼梯,并未倾跌,可谓侥天之幸。到了楼梯下,那小脚姑娘才放开柳塘,自扶楼栏,攀楼而上。柳塘只得在后面跟着。心想,到了上面,由楼梯口到她房间,不知距离多远,恐怕又要用己搀扶,就故意放慢脚步,想要规避苦差。哪知这小脚姑娘到了上面,竟立住不动,回手相招。柳塘知道自己不能长久停留在楼梯中间,算给她当定拐棍儿了。果然到上面,就又被她拉住,又互相依倚而行。柳塘看看左右房间倶都帘幕低垂,无人在外伺候。心想,这小脚儿的本屋,必不在这附近一带,只怕要来趟远足。果然那小脚拉着他穿过堂屋,出了一道小门,先下两层台阶,经过一片晒台,再上台阶,再进小门,才到了后楼。循着极窄的走道,到了无可再进的尽头,才发现了一间小屋,门上的帘子,正被一个年约六十多岁,干瘪而又光秃无毛,像个老太监样儿的毛伙,举在手里。柳塘已经喘得接不上气,看见已到本屋,真如远客还乡,间关万里,受尽困苦,历尽艰危,好容易看见故里门闾一样,就踉跄跄的奔了进去,坐在椅上。回看那小脚姑娘,还一步步向里挪呢。
  再瞧这房间大约六尺见方,后墙放了一张木床,前窗放了一桌二椅,墙角还有只木制六条腿儿的古典式盆架,另一面叠架着两只木箱,箱盖上摆着一瓶一镜,当然当作桌案使用。床上表面铺着一条白而变成浅灰色的被单,上面搁着两只枕头,墙上也只有两张隔年的月份牌。但墙角却有一副对联,写的和杂货店账本常见的字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些,上联是“花容月貌怜卿美”,下联是“好梦风流到此楼”,上款是“美楼女史雅正”,下款是“沾上惜花使者”,“熏沐拜题”。柳塘看着不由噗味一笑。心想,好一位惜花使者,居然还会作嵌字对联,难为他把美楼二字没安排错了,还算懂得平仄。只是这“熏沐拜题”,未免离奇,大约是从什么庙里学来的。果然俗语说得不错,“武大郎养夜猫,什么人玩什么鸟”,这样的惜花使者,可不只配惜这种花?而且这房屋是我平生未见之穷,恐怕最低级娼窑,也未必如此简陋。自己今天虽然遭了罪,也算开了眼。
  这时,那位小脚姑娘,已坐到床上,将腿儿向柳塘膝上一搭,似乎一来为着表示好感,二来是好货卖与识家,显露她的一双妙莲。柳塘两腿本已酸痛,哪禁得住再加重量?而且看着她那尊足,更觉气短心慌,就道:“劳你驾,叫外面拿一套烟具来吧。”
  那小脚姑娘应了一声,却不动身。柳塘只得再催促道:“请你快些儿,我瘾得难过。”
  那小脚姑娘仍不慌不忙地道:“这后楼上没人,等伙计送茶来,就告诉他。”
  柳塘情知她不愿移动。本来以步履艰难之身,好容易爬回屋来,又叫她出外唤人,岂非虐政?也就不便勉强,只可候着吧。
  但是,等了半天,仍不见送茶来,柳塘忽想起方才打门帘的那位寿高八秩的毛伙,若由他下楼泡茶,恐怕到天亮也未必送来。想着,虽然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先借着吐痰,立起来脱离她的压迫,坐到较远之处,才向她说闲话儿道:“你叫什么名字,是美楼么?”
  那小脚姑娘一笑道:“是啊,俺是叫美楼,你怎么知道?”
  柳塘道:“这对子上不是写着?”
  小脚姑娘看这对联,得意洋洋地说道:“你认识字儿呀?对了,这上面有俺的名儿,你瞧写的好吧?这是俺一位朋友写的。这个人开麻袋铺,字面儿深着呢,跟俺挺好,如今早不来了。”
  说着,忽的扬起脚儿,自己看了看,似乎那个人也是爱莲的君子,曾赏识她这双小脚。如今由对联提起他来,未免睹物思人,因思人而念及他所爱的物,故而目光从对联移到脚上,又接着说道:“人们都说这对子写的太好,也不怎么着藏着俺的名儿,你瞧出来了么?”
  柳塘听她谈及文事,为保存肚中的宿食,不敢答腔,就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你今年有十八岁么?哪里的人?”
  柳塘这种询问年纪方法,是很巧妙而无流弊,对于任何女人都可适用,先打量对方的年纪,给她打个六扣。这小脚姑娘面容苍老,分明己逾三十,柳塘就以十八岁作询问的基点,而且语气尚若恐其不足。那小脚姑娘听了,果然觉得满意,一扭腰儿笑道:“还十八呢,己经过了,明年就是齐数儿。”
  柳塘知道她所谓齐数,是指着二十而言。但心想,应该照古人注书似的,给她笺出一条,说二十恐误,齐数当在三十、四十二者之间。想着,那姑娘又接着道:“俺是胜芳人。”
  柳塘可忍不住冲口笑道:“我一看你就知道是胜芳人。胜芳出美人呀,可是也出螃蟹,真是好地方。”
  那小脚姑娘听了,十分得意,但柳塘确实支持不住了,通身酸软,冷汗直流,那老毛伙仍不见来。在这娼窑之中,灯光时候,本是寸地寸金,能多上一拨客,便能多一笔收入,所以一个房间,常用布幛隔作三部,以求增加容量。客人来了,毛伙们就赶快倒茶上盘,姑娘也赶紧上劲应酬,为着打发走一拨,再赚另一拨的钱。和饭馆在饭口时,每每把客人所要的若干样菜一拥齐上,恨不得饭客切下脑袋,立刻把饭菜向腔子里倒进去,付了账提着头到街上修理,给他腾清座位一样。但是柳塘所处地位,却是不同。因为这小脚姑娘的房间,大约己被娼窑中视同化外,并不要用以让客,别的姑娘,即使本屋挤满,也不肯把客人往这屋里让。因为距离遥远,不堪跋涉之苦,而且较为有脾气的客人,一到这屋里准得拂袖而去,所以只可留为小脚姑娘一人专用。然而她又没有旁的客人,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个,自然乐得请他长壮门面。就好似兴旺的店肆,最怕顾客絮烦,若是镇日不开张的,就希望有个人站在柜台前面,就是不买东西,只闲谈一会也好。这班中旁个姑娘房中,若是客人坐得过久,就许听见掌班在外面说闲话。若是客人坐了一时三刻,还要沏茶,毛伙就如飞的沏来,希望灌足了快走。但柳塘却好似受了特殊待遇,毫没有叫他瞧着心忙的现象,看样儿也许过一点钟才送茶来,喝上一点钟,再换热茶,往返又一点钟,再喝再换,这样可以坐到天亮,也无人管,真是冶游者难得的佳境奇遇。
  无奈柳塘却苦没福消受,难过得如坐针毡,想走也不能够,这一趟长途跋涉,又岂是不吸足烟所能走的?只得自己立起来,连喊了几声来人,却是无人答应,实在没法,就向那小脚姑娘央告,请她出去到外面吩咐一声。小脚姑娘被迫不过,只好东倒西歪的出去。柳塘见她去了。心中略有希望,就躺在床上喘气。心想,在这小脚姑娘及高年毛伙的包围之中,若能在一小时内取来烟具,得以过瘾,那就算天恩祖德的护庇。今天实是被雪蓉所害,只好来救遭难的人,自己反遭了难,少时若拿不来烟具,就只得购取一点生烟吞下去,缓过劲儿来就逃跑吧,以后管她璞玉怎样,我可不敢来了。
  正在想着,忽然耳中隐隐听有啜泣之声,音声娇细,似是女人,又似孩童。柳塘不由心中一动,再注意听了听,觉得哭声十分幽咽沉痛,绝不像孩童。心想,那璞玉果在这里。只是她藏在什么地方呢?就立了起来,走到门口,向帘外听了听,却只闻前楼嘈杂让客之声,哭声竟听不见了,立了一会儿,再回去倒在床上,哭声又隐隐送至耳边D柳塘纳闷,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就抬头四下寻觅,才看见后墙上有一尺半见方的小窗,糊着旧纸,窗沿上放着三四只破纸烟匣子,还有两只小脚旧鞋,便知这声音是从窗外来的。但是窗外通着何处?大约也是这三玲书寓的一部分。自己既受托而来,如今得了线索,应该探个明白,好想办法,就脱了鞋子,爬到床上,向窗纸挖个破孔用只眼觑视。起初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过一会儿眼光稍为适应外间的光度,才瞧出窗外似是个狭窄的小院。因为临高望下,视界太狭,简直都瞧不到,只听得哭声确是发于这下面小院之中。想要把窗上破孔撕大些,看个明白,无奈两条腿已不服调动,弹起了琵琶。_
  正要颤巍巍的下来,却听i后有人说道:“你这是干啥呀?”
  柳塘吃了一惊,扑地坐到床上,才见是那小脚姑娘回来了。心想,既已被她看见,也就不必遮瞒,乘机问问她也好。就一面溜到地下,一面问道:“这后面小院也是你们班子里的么?”
  小脚姑娘道:“是呀,那小院里是厨房,还有几间空房,归伙友住着,有啥看头儿?”
  柳塘低声道:“我是听见有人哭,所以想着看。”
  那小脚姑娘听了,猛然面色一变,连连摆手,叫他不要再说。柳塘装作惊异:“倒是怎么回事?”
  小脚姑娘道:“你要的烟,就送来了。”
  说着,果然有一个中年毛伙走了进来,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烟具,一一安置好了。柳塘心想,小脚姑娘居然功德无量,很快的把我救命粮食送来,但柳塘哪里知道,这娼窑里的烟向来归毛伙售卖,能得过半以上的利润,所以每听客人要烟,毛伙便看作是本身的照顾主儿,自然应命如响,特别优待了。
  柳塘倒在烟具旁边,看看那烟灯,真是件实物,因为铜座儿已变成黑绿,而又油腻非常,好似在海湾油田出土的古物,灯罩上的玻璃都已粉碎,但用烟膏一片片粘得完整如初,费的烟膏却太多了,点起来直没一点光线外射。那烟枪是一只毛竹管,端上安了个玩具样的小夜壶。柳塘饥不择食,只得挑起些烟膏来,向灯上一烧,只闻得一阵恶臭,好似暑中六月,死尸经过多日未葬的发酵气味,闻着刺鼻难过。然而柳塘因为瘾到极点,也只得烧吸,这就是吸烟人没出息、没品格的地方,由此也可见所谓烟瘾,虽是由习惯性引起的生理作用,但多半却是心理作用。譬如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一切无不讲究,稍不适意,便自叫苦连天,但若遭逢变故,烟瘾大发的时候,把他安置在粪坑的旁边,给以乞丐们的烟具,他也一切想将就了。这就和娇美的豪家姨太太一样,平日善于撒娇,睡席梦思的软床,还嫌格疼了柳腰,枕绣花软枕,还闹垫坏了玉颊,用着几百元一瓶的德国香水,还嫌气味欠佳,可是到了性欲冲动时候,和车夫仆役幽期密约,在庖厨之间,煤堆垃圾之上,权当作锦帐鸳帏,也就不知嫌憎了。柳塘这时能忍受秽恶,也就是这样道理,而且即使给他一盒有粘性能燃烧的狗屎,告诉是上品烟膏,他也照样能够吸用,吸了也照样能够过瘾。但若给他真的上品烟膏而告清是次货,他吸着就会疑心百出,病痛丛生,这当然是心理作用了。且说柳塘把臭恶的烟吸了几口,除确灌了满肚子猪皮臭气,别无所得,然而他觉得舒畅多了,才有精神说话。
  正值小脚姑娘给换了碗茶,就拉她坐在身旁道:“方才后院哭的什么人,你知道么?”
  小脚姑娘道:“你问这个干啥?小孩子哭罢咧。”
  柳塘道:“我听着好像是女人哭,怎说是小孩儿?”
  小脚姑娘摇头不答。柳塘想了想,就改口说别的闲话,一面拉过她的手,装作抚摩,称赞道:“你的手真又白又嫩,怎么不带点东西呀?”
  小脚姑娘摇头道:“带啥?俺又没有开金店的客。”
  柳塘暗笑,此君大约认为戒指只有金的一种,而且只有开金店的才有,平常人绝难得到,妓女若是挂不上开金店的客,就永世莫想见戒指的面了,不由笑从小指上脱下只镶宝石的小戒指,给她套在小萝卜似的手指上道:“我可不是开金店的,送你这个玩玩吧。”
  那小脚姑娘似乎大吃一惊,始而诧异他初次相识竟脱手赠以贵重东西,继而就怀疑到这贵重东西的真伪。望着柳塘道:“干啥给俺这样好东西,值多少钱哪?”
  柳塘笑道:“我也记不清,大概值个百八十的。小玩艺儿,不什么。”
  小脚姑娘听了这价目,更为惊疑。在这娼窑之中,只要客人着迷,值千论百的投赠,原是常事。但小脚姑娘自入此中,还未曾得过一文钱的外快,这时卒逢非常的豪举,就好似当日科举时代的老书生,经过半生低檐矮屋之苦,屡次报罢,白首无成,忽然一次报子来报高中,他直不敢信有这回事,只疑旁人和他玩笑。小脚姑娘这时也是不信柳塘会把希世奇珍轻易相赠,疑惑是只赝鼎,于是就背过身去,把那戒指含入口中。柳塘瞧着,心里忍不住要笑,这侉妞儿居然还听过《吊金龟》的戏,从那位张门康氏老太太学得科学实验方法,此际竟应用起来,就笑道:“是甜的吧?”
  小脚姑娘真是诚实,闻言点头道:“可不是,有点儿甜,谢谢你吧。”
  柳塘见她验明是真,方才道谢,知道胸中颇有城府,所谓人怯心不怯,倒不可小觑她。
  但是,金子味甜这件事,除了吊龟老旦发明以外,还未经过科学家证实,自己倒得尝试尝试,何以这小脚姑娘稍一品味,便知是真,难道金里真个含有着糖质么?想着,那小脚姑娘已自凑将上来,倚在他身上,看情形似将勉力报称。柳塘恐怕她一表好感,自己就将承受不住,便笑说道:“劳你驾,在那边给我烧两口儿成么?”
  小脚姑娘摇头道:“俺不会,一烧就糊爆烂臭。”
  柳塘道:“无妨,你烧坏了也没有关系。”
  小脚姑娘道:“那为啥?大贵的东西。”
  柳塘心想,这位科学家又变成经济学家了,虽然深知她是好意,但终恐她没事便要再来上劲,仍竭力求她给烧。小脚姑娘不好固却,才挪到对面,兢兢业业的着手工作,但又怕冷淡了柳塘,就翘起一只小脚,放在烟盘上,供他玩赏。柳塘被那臭烟膏已然熏得够受,又加上小脚儿陈年久藏的恶味,真是如入鲍鱼之肆。但也只得吸着纸烟,尽力喷吐,使面前烟气浓厚,抵挡恶浊的空气,口中却仍跟她谈着闲话。
  小脚姑娘费尽力气,用尽小心,才烧成了一口,让柳塘抽完,握着烟枪,他觉得这时情感业已融洽,可以再开口询问了,就装作若有所闻的样儿,从枕上倾耳静听。小脚姑娘道:“你干啥呀?”
  柳塘道:“你听,那个人又哭了。”
  小脚姑娘道:“我怎么听不见?”
  柳塘暗笑,你本来不会听见,我这时也毫无所闻,不过借话引话罢了,就道:“这会儿又不哭了。真个的,这是什么人?在灯光时候啼哭,开班子的也不管。”
  小脚姑娘道:“前面听不见,掌班的这时正在前面柜房,还不知道呢,若是知道,早过来打扁了她。”
  柳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说,别再叫我纳闷了。”
  小脚姑娘似乎因为柳塘厚赠,不敢再拂他的意,就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天班里接进一个新人儿,长的倒是不错,可是带着两个孩子。你见过干俺这个的带孩子么?那个新人儿好像不大愿意干这个,一直哭哭啼啼的,掌班把她安置在小后院里。在进门那一天,不知怎么说岔了,被掌班暴打了一顿。她的大儿子原来就是挺重的病,一见他娘挨打,又受惊吓,更着重了,五六岁的孩子,满地吐血,听说昏迷不醒已有两天,眼看就要完了。掌班今儿又叫他娘见客,不许在那孩子跟前守着。现在那后院小屋里,只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的,己然待死,一个三四岁的,守着他的哥哥,一阵阵的哭号。方才你听见的就是那孩子哭。听伙友们说,那小孩子比大人还懂事,当掌班打他娘的时候,他在后面打掌班,以后又伏在他娘身上。”
  柳塘听了这段惨事,不由五中如割,向她问道:“你说那个新人儿已经见客,她是什么样儿?我方才怎没理会?”
  小脚姑娘道:“你没看见,怎样理会?她虽应名儿见客,也不会见生客,掌班叫他的朋友假装客人,跟她打混,一边摇撼她的心,一边儿试探她。她若是对客人诉一句委屈,准得传到掌班耳里,那就离打死不远了。”
  柳塘这时只觉义愤填胸,不可复忍,想到,这璞玉已落到地狱之中,她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将死,一个又那样可怜,简直眼看要出三条人命。
  柳塘这时已忘却雪蓉的嘱托,只觉自己既遇此事,义不容辞,不由坐起,向小脚姑娘问道:“你们掌班姓什么?”
  小脚姑娘道:“问这个干啥?他姓马呀。”
  柳塘道:“你可以请他来,我跟他有话说。”
  小脚姑娘道:“呦,那可不成,你请他有啥事呀?”
  柳塘道:“你不用管,我只跟他说句话,不跟你相干。”
  小脚姑娘只是不敢。因为在这娼窑之中,嫖客和掌班向无交接,除了有种泼皮客人,因为妓女招待不好,有心寻事,才找掌班说话。小脚姑娘被柳塘逼急了,竟说出:“俺并没得罪你,为啥找掌班呀?”
  柳塘知道她误会,只得实说道:“这没你的事,我因为听你说那新人儿和孩子的惨情,所以想跟你们掌班的商量,把她们放出去。”
  小脚姑娘道:“哪有这样容易就会放了?你管这闲事干啥?”
  柳塘道:“我只是听着怪可怜。你们掌班弄进这个人儿,不过为着赚钱,我给他钱好了。”
  小脚姑娘道:“你怎这样好心眼,得多少钱哪?”
  柳塘道:“那你不必管,只替我请去吧,你也做点儿好事。”
  小脚姑娘迟疑半晌,仍是不敢去。柳塘急了,问她:“是否柜上的孩子,被掌班打怕了,不敢上前?”
  小脚姑娘道:“俺倒不是柜上的,只为掌班嫌我不挂客,见面就骂,又逼着我挪店儿,我总躲着他,不敢见面。”
  柳塘想了想,知道托她传信是不成了,就改口道:“你不敢去,我这好事也不办了,随她去吧。”
  说着,又吸了数口烟,觉得精力稍充,便立起要走。那小脚姑娘还拉住不放,直说:“天都快半夜了,你还走么?”
  柳塘也不管辜负深情,只不拾这个碴儿,取出一张五元票丢在床上,便自走出。小脚姑娘一把没拉住,好生恋恋不舍,想追又走不动,只得叫道:“你明儿可来呀。”
  柳塘也不理会,就自走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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