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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得失幻须臾拾金不昧 去来成往事倚玉难期

  话说柳塘提起玉枝的事,老绅董道:“你这干女儿要嫁个什么样儿人呢?”
  柳塘道:“我倒并没一定主张,只要男的人品好就成,家产没有关系,玉枝虽不是我的亲女儿,可是我活了这样年纪,只听到她一个叫爹的。再说我这点家产,也没个继承的人,与其日后留作远近亲族争夺的财产,还不如送给我心爱的人。所以玉枝出嫁,我虽不能多陪送,也可以够他们两口儿过半世的。”
  老绅董道:“这样自然不在男家贫富,只挑个人品就得了,不知哪个年轻的被你选上,享这天大的福分,赶明儿我给作个媒吧。”
  柳塘听着,心想这可不敢承教,别事尚可,你若给作媒,试想老绅董所认识的人,除了窑皮毛伙,贩夫走卒,还会有髙在人物?我的玉枝便再没处交代,也烦不到你。但心里虽这样想,口中却说世故话道:“好,老大姐给留些神,有合适的就作个媒。”
  老绅董连声答应。
  这时压桌的大碗汤菜,已摆上来。老绅董已吃得胸腹充塞,肠胃坚实,更无余隙可以容纳。她只有直直坐着,若一弯腰,就许因压力喷出若干东西,也不敢打喷嚏、打咯儿,一打喷嚏,恐怕像二龙出水似的,从鼻孔打出两根鱼翅;一打咯儿,难免如三打金弹那样由喉间打出无数肉团;再说甚些,简直不敢作深呼吸,吸气尚无关系,若是呼气用力稍大,也许要吹出东西。她只可直着腰微作喘息,也觉胀得不大舒服,很想打个咯儿,疏通一下,无奈肚里可以容纳空气的地方,都被食物占据,把空气早挤跑了,没有空气怎能打出咯儿,于是只憋得鼻孔直掀。饶是这样,她还把压桌的菜,每样都夹了两箸,又喝了两口汤。汤居然冲下喉咙,但最末两箸菜,却再咽不下去,只可含在口中打转,徐徐嘴嚼,好似反刍的牛,在不吃东西时候,也常是口吻开合一样。她这才舍得说声“饱了”,柳塘还让她再添碗饭,她连连摇头。柳塘又说:“老大姐跟我自然不会客气,既吃饱了,就这边坐吧。”
  老绅董欠了欠身,却立不起来,只可说道:“我在这儿坐着很好,你自己抽烟吧。”
  老绅董这次可吃得太饱了。上次还有些认生客气,未肯尽量,这次一则寻味上次的美味,和希望这次的享受,日子甚久又加期前饿了两天,自然竭力捞捎;二则这次是她兄弟专诚奉请,没有旁人在座,分外吃得痛快,所以吃得这样沟满壕平,天昏地暗。柳塘也看出她有些吃得多了,就让她吸口烟消消食。老绅董却坚决辞谢道:“我有理儿,你不要害我,我还得跟人家过日子去呢。若是上了烟瘾,以后还怎么嫁人家呀。”
  柳塘一听大姐居然是有志者,便不再让。
  老绅董坐了一会儿,才立起来,扶墙摸壁的遛了两趟,放出两个极响的臭屁,跟着像鹅叫似的打出一串咯儿,这才得上下贯通,身体活动,也长了精神,自己把两串鸽蛋用手巾包裹起来,向柳塘告辞。柳塘让她再坐会儿,老绅董道:“不坐下,你也该回家歇着。”
  柳塘就叫宝山出去吩咐汽车伺候。老绅董临行说道:“我回去听你的信儿,几时用我我几时去。还有你干女儿的亲事,我也上心。”
  柳塘心想这件事不用劳老大姐上心,但目中只可道谢。老绅董又道:“可是我的事你也得操持着。”
  柳塘道:“我忘不了,过几天消停些,我就接你去看房子,看准了,就收拾起来。”
  老绅董也道了谢。这时宝山进来,禀说汽车已在候着。老绅董向柳塘说声:“我先走了。”
  宝山便向外跑,要先出去伺候。老绅董忽叫声:“你回来!”
  宝山站住,老绅董向柳塘道:“你这小当差,接送我好几趟,我还没给过他钱,今儿得……”
  柳塘见老绅董要赏赐宝山,就客气道:“你不必多礼。”
  老绅董摇头道:“怎么多礼?我也是你家姑奶奶,别叫下人小看呀。”
  说着,猛把身子扭了两扭,忽见她衣服的右边袖子,竟变得空瘪了,像戏台上唱八大锤,王佐断臂以后,一只衣袖空着悬荡的情形一样。但她并非断臂,而是把右臂从肥大的衣袖内缩了进去。这是旧时老太太的惯技,每逢身上作痒,就把手缩进去,在内部纵其所如的自由动作。但自衣服改瘦以后,这妙技就无可复施,几乎失传了。老绅董这身寿衣,虽不太肥,但抬肩却极宽阔,所以很容易缩进手去。只见她胸前衣服乱动,好像藏着什么活物。
  柳塘看着,忽然想起在自己少年时,家中有个老女仆,常用这个方法拿虱子。每见她缩手衣内,摸索半天,再伸出手来,便在指端捏着个虱子,放入口中,上下牙尖一对,就听“咯”的一声,把虱子咬破,立刻血濺唇齿,这时想来尚有些恶心。老绅董此际姿势,和拿虱子完全一样,但她却是取钱,不过也顺手抓了几下痒,才见那只右袖忽然有了生命,向上平伸起来,遂又左摆右摆,好似苍鹰抖翅,黄狗摇尾,肩头也跟着抖动,有如小翠花演花旦戏,走浪带使肩矛一样。摆动半天,才见那只老手突然脱颖而出,果然中指和食指捏着一件东西。柳塘以为真是虱子了,及至她把手伸到宝山近前,随即张开才知不是虱子,而是两个一角的小毛钱,向宝山摇手说道:“这个给你。”
  宝山这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说道:“姑太太,我不敢领你的赏。”
  说着见老绅董手中的钱,已将掷落,只得举手承着,那两个毛钱落入手心,只觉滚热的被烫了一下。心想,她的钱不知在什么贴肉地方放着,才这样新出锅热栗子似的烫手,就致敬说道:“谢谢姑太太。”
  便要向外跑,他表面是忙着出去伺候,实际是想快出去把这两毛钱送给别人。宝山对老绅董可有些大不敬,他悬想老绅董的身上必然十二分污秽,这两毛钱,是由虱子疥痂以及种种久受日精月华的东西中间取了出来,想着便要作呕,所以决不肯收入衣袋,忙着出去送给别人,或是抛了也好。哪知方一转身,又被老绅董叫住。老绅董给宝山两角大洋之多,本是很重的赏赐,自以为出手大方,但听了宝山连叫两声“姑太太”,心中特别高兴,就觉得两角钱似乎给少了。她也是因为近日接近了柳塘这样财主,所以沾染了财主的脾气,只要大爷高兴,就不吝惜金钱。于是又把宝山叫住,伸手说道:“你把钱还给我。”
  宝山以为她又舍不得了,却是正如所愿,急忙递回。柳塘也看着诧异,暗想老大姐怎只大方了半截儿,她是人物字号,不会把脸丢给下人啊。哪知老绅董又把宝山叫住,说了声“你等着”,遂又把方才表演过的姿势,重薪来了一回。这回缩进手去,似乎比上回更加费事,身体扭到一百八十度的半圆周,来回也增了速度。那只手在里面,也似乎入山益深,入林益密,扭了约有三两分钟,才见袖子摆动,前击胸膛,后击肩背的,“啪啪”作响。袖子摆动部分,愈缩愈小,手也愈伸愈出。原来她这回把两毛钱送回原处,又向更隐秘的宝库中另取大数目的钱。她身上的钱,依着数目大小,分别储藏,毫不紊乱。储藏室全在裤子里面,左边钉个明袋,右面缝个暗兜,铜板和铜元票,放在裤腰外面,毛钱角票放在贴近胯骨部分,洋钱钞票就深藏固闭于最冲要地带。那地带虽非兵事所必争,却是诗人所常道,就是“老杜不可骤几,诗格只在小杜兴僧齐己之间”那句话了。
  老绅董何以把储藏室开在裤上,那却与她的营业规则有关。在最低等娼门中,接待客人,除夜厢以外,照例不须色相全露,把裤腿只退一只,单足如夔的就可以跳舞了。个中人因裤子永不离身,自然把体己钱财藏诸其中,藉以就近保护,防备敦品游客的妙手神偷。至于个中人是为着防盗,才订下单足舞的行规,还是因为单足舞的行规,才即景生情的利用作储藏室,那就是考据家的工作了。当时老绅董用手重行伸出,好像变戏法似的,把原来的两个毛钱,变成一块洋钱,但不是一元,而是半元。这种半元的钱,已经有好几年不在街面上流行,想见是她收藏多年的体己,而且银光灿然,耀人眼目,大约她常用剥垢磨光的工夫,方才有此成绩。老绅董捏着半元钱,眼望宝山,现出郑重态度,大有官场举行授印礼的情景,把钱颠了两颠,才道:“宝山,你这孩子真不错,我又常叫你受累,这块钱给你买鞋穿吧,要不就给你屋里弄件穿的,可别乱花。”
  宝山听着,心想老太太你真不知世事,拿五角钱叫我买鞋,还给我老婆衣服呀,这说句本地土话,未免改透了我。
  但宝山哪里知道,老绅董那一阶级那一地域的生活程度,确是如此,并非说大话使小钱可比。她的嫖客所穿的鞋,多半用麻绳捆着,代价还用不到三两角;就是买双已经穿破,而经专家糊纸抹油,办理如新的过街烂新鞋,也至多值四五角。至于衣服,她们娼窑中常有背包的特种估衣商前去售买,一件美名“野鸡葛”,别号“唾沫缎”的女褂,花上几角就可买得。虽然这种衣服,好似患着被疯狗咬伤的恐水病,即使沾点唾液,也要烂坏,但若严防水患,厉禁唾痰,也足可以光华闪灼的摆上几天谱儿。所以老绅董给这半元钱,在她以为颇可供作正当用途,非同小可,故而说白了,使受者知情,并且劝他归诸实用,不可枉费。老绅董虽是粗蠢之人,但当着通谱介弟,富室豪仆,说话是很斟酌分寸的,倘若只赏个一角八分,她就改说买包茶叶买包点心了。但宝山是位阔少式的听差,既看不起这点钱,就为给净莲买纸烟也不够,而且又嫌污秽,就道:“姑太太别赏这么多。”
  老绅董粗声暴气的道:“拿去,少说话!”
  宝山见她摆出主人架子,只得接过道谢。老绅董这时神气,好像一个极富的财翁,在大庭广众之中,花出一部家产,作耗钱买脸的事,心里虽疼得慌,却因想着“瓮已破矣,顾之何益”的格言,反而加倍装作不在乎的样儿,摆了摆手,很干脆的说道:“小意思,不用谢。”
  宝山忍着笑,握着那块炙手可热的半元钱,转身跑出。到了门口,先把钱给了饭庄的小伙计,随即跑进柜房,借脸盆洗了手,才出去吩咐车夫。
  里面的老绅董也摇摇摆摆的走出来,她走到二门,看见宝山在门外立着,就叫道:“过来,搀着我点儿。”
  宝山急于向外跑,就是一半为着躲避这桩差使,哪知老绅董要摆排场,仍逃不开,只得重进门来扶她。
  老绅董扶着宝山,慢慢走出饭庄门首,这丈许的路径,她觉得是毕生最光荣的一段。好比什么大科学家,有了震撼世界的大发明,全世界的人替他开会庆祝。在万目睽睽之下,被本国的国王或是总统,陪伴着走进会场,走上讲坛。这几步路的价值,是无可比拟的,是回忆不尽的,大约个中人,总希望长久滞留在那几步路上,永远走不尽才好。老绅董这时在饭庄门口,华灯照耀之下,饭庄人员排队欢送之间,门外有光亮华美的汽车等候,旁边有年轻俊仆扶掖,此境此景,真是人生难得之遇,她若有神仙法术,直想把一切的人都用定身法定住,她自己也一样对待,把动的变成静的,成为一套立体行乐图,万古千秋,永远陈列在这地方,供人瞻仰,使一切认识自己的人,全能亲见这幅图画,知道老绅董一生历史中,曾经有此光荣阶段。但事实不能允许,她深恐好景易过,一步出饭庄的门,这妙境就消失了,就尽其所能的放慢脚步,一步移不了两寸,还得退回一寸七分五,这样倒走得风摆柳似的。但宝山却疑她是喝醉,饭庄的人又疑她是脚上鸡眼疼。
  无奈天下的事,只怕不办,办则终有成时;天下的路,只怕不走,走则终有到日。老绅董任如何挨磨,终没法把这十几步路,造成赛慢竞走的空前纪录。终于走到门口,老绅董看着汽车近在咫尺,一下台阶,便登车上。这一节是光荣的最髙峰,饭庄和汽车联系起来,抬髙自己身份,和第一流富豪一样。但也到了光荣的末尾,一上汽车,就一溜烟回家去了,繁华胜景,变成已醒的好梦,所以这一刹那是最该珍重的。她希望一切认识的人,如娼窑中的姐妹、毛伙和同巷的邻人,以及常去收捐的瞥察,常去花钱的嫖客和附近煤店米铺、杂货铺的掌柜伙计,门口时常过往的菜佣小贩,尤其是那位老秀才女婿,种种样样的人,都在这时来到饭庄的门首,亲见自己的光荣景象,才算不枉今天的遇合。而且以后自己可以对每个人讲说夸耀,直到十年、八年,还不冤,自己的乐趣也永远无尽。他们也必对自己另眼相看,加倍恭敬,那一带胡同里,还不闹翻了天呀?但是向门内一瞧,连不熟识的人也没有,她颇有锦衣夜行之感,门外路上行人络绎,也有几个看她,也有的并未注意。
  老绅董并不知看她的只是惊讶怎会由大饭庄里出来这样老怪物,莫非是有什么阔家演堂会,唱双簧的郭荣山彩唱《汾河湾》,扮成滑稽丑相,却为何不下装就出来,还用人扶着,难道得了急病?也许在馆子也唱这段,所以原装赶场,但警察怕要干涉。她却只想看自己的都是羡慕自己,于是心想,既没有熟人,就给生人瞻仰一下,也算聊胜于无,但只这几个,还嫌不够,就设法引那些不看她的人注意。当时走到门口,猛一直腰脊,一端肩膀,喉咙中发出极响的干嗽声音,仰头一“嘎”,低头一“咯”,果然走路的人听见声音,都回过头望她。
  老绅董这一着法术,并非独出心裁,也是从别人学来的。因为在西关大街,有位真正的绅士,假借官势,包办慈善事业,就立了处善局,以为求仁得富之基。这善局于赈济贫民之外,还兼行阐扬佛法。就即在一座庙宇里面,长期立着乩坛,每年还开几次善会,度鬼放生,直是百方为善,八路进财。不过首善的绅士,却还在官场上兼着营务处长和屠宰场长的阔差使,杀生放生,并行不悖,却也并非矛盾,而只是一种调剂。但因以绅为官,自然官气十足,每到善局办事,临出来时,为通知守门岗警,预备举手敬礼,常要咳嗽一声。门岗闻声,便可敬谨戒备,不致嬉笑懈怠,有伤他的官体。这本无足奇怪,不过上行下效,自古已然。他手下的人,自书记以至于当差的,全仿效主人的势派,而且变本加厉,几乎造成一种法定的表演:每人出门,都是到二门举手正冠,到大门将手摸摸马褂上面第一个钮,脚一迈出门限,喉中就一“嘎”一“咯”,接连发出大声,若是胆小的人,可以被吓成怔忡之疾。这是有名的善局飞天双响,邻近的人都非常羡慕,个个都学着那样嘎咯咳嗽,以为那才是阔人派头。
  老绅董因居址相近,每到开善会之期,常去随意,向佛前祷告来世莫再为娼,便为娼也要做班子姑娘,早日从良。每次前去,常看到善局中人的特别表演,于是记在心里。今日恰好用着,果然大有效验,行路的人都闻声回顾。老绅董心中得意,众人看她,她倒不看别人了,迈着小碎步儿,好似王瑶卿扮旗装那样走法,稳稳重重,头上放碗水都可以不洒,姗姗的走下台阶。到汽车前又停了一停,先探腰伸手,用手帕把坐垫掸了一掸,才走上去,坐稳了还整整衣折。把旁边的宝山呕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暗骂:“好一块骨头!”
  就猛力把门关上,自己坐到车夫旁边,开车飞驰而行。
  老绅董忽在后面用一个手指戳他的脊梁,宝山回头问:“什么事?”
  老绅董说:“怎么不把车里的灯弄亮了?”
  宝山道:“车里用不着灯,您坐在里面,看得见外面就成了。”
  老绅董道:“可是外面看不见我呀!快弄亮了,上回车里就是亮的。”
  宝山又气又笑,只得替她开灯。哪知车顶的灯泡恰巧坏了,老绅董气得喃喃的骂:“这倒霉汽车,雇的时候怎不看看?这样黑黝黝的,.外面都看不见我,不是白坐了汽车,你们二老爷也白花了钱。”
  宝山听着,只和汽车夫挤眉弄眼,也不作声。好在车快路短,不大工夫,已到了横街。
  汽车在巷口停住,老绅董下了车,看着那狭隘的里巷,心中暗骂?我怎住在这倒霉地方,若是胡同宽些,能直开到门口,叫人们都看看我这威风,何等露脸?但也$可奈何,只得仍叫宝山扶着,进到巷中,直入她的窑门。
  老绅董进门,先看看院内,见每个房门全都关门下帘,知道今日生意不错,就问宝山道:“你上屋里坐会儿,喝碗茶?”
  宝山本不想进去,但因有着职务在身,只得随她进了那不成样儿的妆阁。房内油灯捻得微小如豆,宝山进门先闻一阵煤臭之气,急忙屏住气息。老绅董先捻亮了灯,叫毛伙:“沏壶茶来,用二老爷上回送我的好茶叶。”
  宝山知道所谓二老爷便指着自己主人,想不到主人竟被老绅董当作娘家兄弟一样看待,大名常垂娼门之中,流传于毛伙之口,真是好笑,想着便道:“姑太太,不用沏茶,我就走。”
  老绅董道:“坐会儿,忙什么?”
  宝山道:“我还有点事,主人叫我……”
  说着将手插入袋内,略一沉吟,转脸见院中游客出入络绎,就伸出了手,走到门口,把门关上。老绅董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打算干什么,怎把门关上,莫非……那可不成,我往后怎见二兄弟呀?想着就走过去推开宝山道:“你这是干什么?忘了我是你们姑太太,怎小小年纪,一点不规矩?我给告诉二老爷,你可受不住。”
  说着把门重行开放,又“哼”了一声道:“你简直胡闹,也不想想我能卖给你么?不看你寻常规矩,早就大耳刮子扇你。”
  宝山听了,才知她是错会了意,只觉心中好像吃下无数苍蝇,翻腾作呕,几乎把方才在饭庄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心想老绅董竟会疑惑我对她有心,真是骂苦了我。她自己也没拿镜子照照,还当是十八岁大美人呢!莫说我家里还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就是世上女子绝了种断了庄,只剩她一个,把她和我关在一间房里,我宁可自杀,也不愿挨她。想着就好似被人诬赖做贼一样,红着脸急要辩白,但又不好接着她的话碴儿说,只可简截的道:“我是带来了东西,要交给你。因为院中人乱,才关上门,二爷吩咐我小心啊。”
  老绅董听了方悟自己误会,也觉不好意思,只可改口解劝道:“你早说呀,怎愣给关门?不知道我们忌讳空关门么?”
  原来在这下等娼窑,把“关门”二字作某种工作的代名词,个中人的习惯,每次房门一开一阖,就得收入一笔代价。没有花钱客人在内,就不得关门。若是不因工作,不得代价,而空自关了门,就要影响生意,这一天将要空过,不能开张了。这本是一种无理性的迷信,但个中人却信守甚虔。老绅董久居此中,自然深信这种忌讳,并且她曾因这种忌讳发过小财。
  约摸在十年以前,那时本地市面十分繁荣,花事极盛。头二等的班子姑娘,几乎都是生意兴隆,个个饱食暖衣,多局多财多男子,镇日得意洋洋,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内中有一位极红的姑娘,忽然奇想天开,要去观光下等妓院,以旷眼界。这是一种得意的行为,就如已成名的伶人,偏好去看杂乱乌合的小班戏,以博笑嘘;已成名的艺术家,偏好参观不成熟的作品展览,以肆讥评,同是一样的浅薄无聊。这红姑娘和几个客友,坐着汽车,到了横街子,恰巧进到老绅董院内。老绅董在那时已然够了年纪,擦脂抹粉,穿红着绿,现出一派怪相。那红姑娘不想自己日后年老色衰,也要和她一样,因而芳心自警,反而觉得好笑,向客人说:“这样年纪,还在这里混,真是老不歇心。”
  老绅董听着已然有气,那红姑娘又自投罗网,进入房中,声言要打茶围。偏好朋友中调皮的,竟和那红姑娘开玩笑,从外面把门带上。老绅董这一下可抓着理,揪住那红姑娘,把她当作男子,定要如此云云。那红姑娘可吓坏了,大声号叫,尽力挣扎,老绅董却不肯放松。那客友们见惹起事端,急忙入室劝解。老绅董才变了脸,指着红姑娘大骂说:“一笔写不出两样婊子,你就敢仗着年轻貌美,拿老娘开心,今儿非把你留在这儿不可!”
  结果经那红姑娘说尽好话,又由同来朋友讨情,还留下了几十元钱和一只金戒指,作为给老绅董挂红,才把她放了。所以老绅董是深切记忆这规矩的。此际宝山一把误会解释,老绅董知道自己想错了,一时脸上不挂,就借这原故来解嘲。
  宝山自然不便深说,就也趁坡儿答道:“对不住,我实在不懂规矩,姑太太你多包涵。”
  老绅董道:“我跟你个小孩子还有不包涵的。你快说二老爷有什么事?”
  宝山道:“我们二爷叫带了一笔钱来给你零花。”
  说着由身上取出一包钞票,递给她道:“你点点吧。”
  老绅董愕然道:“什么?给我带来钱?他方才怎不当面跟我说?”
  宝山道:“我们二爷早就想孝敬姑太太一点钱用,恐怕你不肯受,所以派我带来。”
  老绅董怔怔的自语道:“旧我不受,这是什么意思?哦,他是要补前者的碴儿啊。”
  说着又道:“他叫你带来多少?”
  宝山道:“带来一千。”
  老绅董拍手道:“一点不错,他是还我上回替垫的璞玉身价钱,还外加利息。你们二爷可太不好了,我在信上赌誓发咒,他还是不信。这一还钱,简直太远了,简直谁不是谁了。这个不成,你趁早带回去,过几天我还要找他去打架,他就这么薄气,眼里还有我这姐姐吗?”
  说着把钱包向宝山手中乱塞。宝山倒退着说道:“我们二爷实在是孝敬您的,一点也没想到身价的事。他吩咐一定给您留下,我若带回准得挨骂。”
  宝山原来奉柳塘命令,定要给老绅董把钱留下。柳塘倒没有别意,只是一种富人的厚道,以为自己是有钱的人,老绅董却操着皮肉生涯,给垫了几百元身价,在她已不是小数,怎好叫长久担负。虽然她坚决不要偿还,而且也知她不等钱用,但柳塘却觉偿还了方能心安,于是预先把千元交给宝山,叫他在送回时交付,但只说是送她零花,并不提垫款的事。可是老绅董一见这大数目的款子,便已明白,她是认定柳塘这个兄弟了,而且有着偏见:以为柳塘若不和她计较钱财,就是亲若家人的表示,若是清楚算账,定把垫款偿还,就是想斩绝葛藤,不跟自己来往。所以这时一见宝山送钱,她目中好似看着那钞票包上写着绝交书,自己引为光荣倚若柱石的兄弟,竟要失去了,故而她万分着急,非要宝山带回不可。但柳塘在交派宝山时,已想到老绅董不肯收受,曾吩咐宝山定要留下,她若固辞,丢下就跑。宝山这时见老绅董神情坚决,而且有些发急,知道再说也是徒费口舌,就实行主人命令,把钞票向炕上一扔,转身就跑。老绅董一见他跑,就好似柳塘表示和她完了,心中感到一阵空虚,好似久日由希望构成的空中楼阁,倏由眼前消失,她既爱重柳塘为人,而且此后一切都要倚仗兄弟,这时见要失去,怎不焦急?立刻大声叫道:“宝山,宝山,你快回来!”
  宝山已跑到院里,怎肯重回,只装作听不见,一溜烟出去。老绅董急得乱骂:“小兔子,小挨刀!”
  一时认定了死扣儿,也不想自己即使不收此款,也尽有方法和时间退还,竟觉宝山一去此款一收,柳塘就和自己断绝关系了,慌得不暇,就抓起钞票包儿,直追出去。在巷中连追带喊,因为肚中存的东西太多,又有几成醉了,走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几乎撞到墙上,跌倒路中,但终于奔出了巷口。
  到了街上,她竟忘却巷外尚有汽车等候,宝山久已坐上去走远了,还当他仍自步行走,必不远,就向东直奔下去。她这一奔走摇晃,酒气渐涌上来,肚里东西也有些不安于位,再加她张口叫喊,灌进许多冷风。跑了数步,先是一阵头晕眼花,跟着胸中翻腾,似要作呕,她“嗳哟”一声,倚在墙上,忍了一会儿,才觉好些。又向前跑,没有几十步,忽然肚内又搅疼起来,而且疼得十分厉害。她鼻中“哽”的一响,立即缩颈弯腰,两手把肚子抱住,蹲在地下,只觉肚内似有一条活虫,很快的游行,行到哪里,哪里就疼彻心腑。她低声呻吟,用手乱揉肚皮。幸而那条活虫,只是一股冷气,渐移渐下,及至寻着出路,猛然大展神通,斩关夺隘而逃,临别还放了起身炮,“通”的一声,震得路上行人全都止步,拉人力车的也都回顾车轮,察看是否皮轮刺破泄气。这一声过去,接着又是声音稍低的一串连珠调。若是在海边,直要令人疑是军舰上迎送贵宾,鸣礼炮二十一响。而且气味特浓,随风臭了半街,弄得人人掩鼻而去。但是路人虽被熏跑,野狗却被引来。不知哪儿出来两条大狗,被臭气引诱,到了老绅董近前。见她蹲着,以为正替它们制造美食,就向她身下伸头寻觅。老绅董正在下气开通,肚疼稍止,忽见这两只野狗走来,气臭咻咻,大有吮疽舐痔之意。恰巧她素性怕狗,吓得大叫着向旁逃避。
  论理以老绅董这样年纪,似乎不该有这矫情的性格。但女人心性,是不可以常理测的,很多具着双重人格:有的妇人虐待儿媳,三天不给饮食,却对个乞丐因怜恤而流泪,大量加以施舍;也有的老婆子,把儿媳所生女婴,放在臀下坐死,随即上庙烧香拜佛,买鸟放生;更有的淫妇,才用菜刀把本夫大卸八块,眼看血肉横飞,毫无惧怕,但到收拾完毕,忽然地下跑出个小老鼠,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投入别人怀里,大作娇啼。这简直没法解释。老绅董也是一样,她向来老气横秋,颇有大无畏的精神,但是天性怕狗,这时猛由地下跳起奔避。无奈腿儿蹲得有些麻了,因此不稳,向旁倾跌,幸而靠到墙上,一时不能移动,只可挥手呼喝,想把狗赶开。哪知她的炮声虽已停止,但气味还在停留,那两只狗仍不肯走。老绅董低头拾起块砖头,对它们扬了一扬,无奈那狗是一种野地惯吃死尸的野性东西,眼珠都是红的,竟不怕她的震吓,仍在左右盘旋。幸而有辆大载重汽车经过,喇叭直响,并挟着一阵风声,才把狗吓退了。老绅董恐怕它们再追上来,急忙前行,心中好似乍脱患难,直忘了自己来做什么。
  走到街口,前面己是马路,她立住了,抹抹额上的汗,才想起自己是来追宝山把钱退还。但这一想起钱来,忽觉手中空虚,并没拿着什么,立刻心中乱跳,低头看看两只手,都是空着。她“哎哟”一声,就把手去抚摩肚腹。这回倒不是肚疼,而是摸摸是否把钱藏到怀中。及至遍摸无有,她更慌了,忙转身向地下找寻,地下仍是不见。她只可一步步向回走,两眼黧鸡似的,左右张望,身上冷汗淫淫,心中奏着鼓乐,膝盖关节好似软化,小腿支持不住大腿。虽然这款子已可以算是她的,遗失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然而一千元在老绅董身上,是多么大的数目,她怎能不急得要死?心里只想这笔钱完了,自己的命也要跟着完了,这回可害死我了。急得眼泪汪汪,越要注目寻觅,老眼越是昏花。幸而脑中尚有一线灵明,使她能够思想,记起在那蹲着出虚恭的地方,拾砖头吓狗时,手里好像已经没有包儿了,想必就在肚疼用手抚摩时,失神把包儿丢落。
  想着就放快了脚步,两眼却仍不离地面,左右寻觅,她只瞧见许多行人的各式各样的脚,心里更是焦急,想到这许多行人,自己的钱包万万没有保全之望。俗语说“财帛动人心”,原来在别人身上手里,或是箱里放着,柜里藏着,还有人去偷窃抢夺,何况放在大街上的无主之物,谁看见能不赏收?再说又过了这半天工夫,过路的人不知几千几百,哪里还有保存之望?老绅董只急得头上“轰”的一阵的发响,好似灵魂要穿裂脑壳,飞出来先去到那地方寻觅。心里茫然,只觉一切完了,倘然真寻不着,就得一头撞死,否则没法忍受这悔恨。她向前走着,还得低头向下,腰部酸疼万分,只可咬牙忍耐。好容易到那蹲过的地方,她直摸过去,扶着墙四下乱看。只见地下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知道完了,一阵心慌头晕,几乎跌倒。
  过一会儿才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看,这一带灯光暗淡,店铺多半上了门。行人也不很多,只在十余步外有一个小贩模样的人,把担子放在道旁,扁担架在两只木箱之间,他自坐在扁担上休息。老绅董看着心想,钱是丢定了,不知哪个走路的人,有着财运,看见那包儿,拾起向腰里一塞,回到家去,打开看见一千元,定要乐得发疯。今天世界上多了个最乐的人和一个最苦的人,自己就是这最苦的,真是老天不睁眼,怎竟单害我呢?想着仍不死心,走着乱看,明知没有希望,但还盼着万一落到什么隐秘地方,没被别人发现。及至把几十步内都寻遍了,已走到那小贩旁边,她向担子前后左右全看了看,见担子挨着墙根,遮的黑影颇为广大,就叫道:“掌柜的,劳驾,你把担子挪挪。”
  那小贩道:“你干什么?”
  老绅董道:“我要找点儿东西。”
  那小贩道:“你丢了什么东西?”
  老绅董很不耐烦道:“你就给挪挪吧!”
  那小贩仍坐着不动道:“你告诉我,丢什么了?”
  老绅董心中急躁,推着他道:“你就快挪开吧,这不是你的家里,别私占官街。”
  那小贩道:“你告诉我,丢了什么,我就挪开。”
  老绅董叫道:“我丢了钱!告诉你怎样?”
  那小贩道:“你丢了多少?”
  老绅董怒气勃发的道:“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莫非你拾去了?”
  那小贩道:“我们拾了点东西,要不怎会问你?”
  老绅董“哦”了一声,抬头瞧看,只见这小贩年约二十多岁,面目端秀,头戴一顶旧呢帽,身穿蓝布裤袄,身旁的担子是两只带玻璃盖的木橱,里面放着洋广杂货和化妆品等类,橱盖还放着一个小鼓儿,知是串街营生的货郎。老绅董端详着他,同时伸手握住那货郎的手臂,好像怕他跑了似的,叫道:“你是拾着了么?快还我!”
  那货郎推开她的手道:“你倒是丢了什么?我拾的知道是你的不是你的呀?你说,说对了,我就还你。”
  老绅董想了想,觉得也许是被他拾去,大约还没打开包儿,不知里面有那些钱,否则早已带着跑了,万不肯在这里坐候。我现在若说出实话,倒恐引起他的贪心,昧起不还,假说拾着别的,我不如只说明那纸包的外形,讨回来再说。想着就道:“我丢的是黄色纸的包儿,是四方的,约摸这么宽,这么厚。”
  说着将手比划一下,又道:“我说的对吧?快还我。”
  那货郎道:“等等儿,你这纸包里面有什么东西?”
  老绅董实有些不愿意说,反问道:“你可打开看了?”
  那货郎道:“你别管我打开没有,只说你的。”
  老绅董没法,只可说道:“我那包儿是洋钱票。”
  那货郎道:“洋钱票啊,一共多少?”
  老绅董咬着牙道:“一共一千块。”
  那货郎又道:“都是多么大的数儿,一共多少张?”
  老绅董这一下可被问住了,因为她根本就没看见包里的钱,就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货郎道:“你的钱怎会不知道?”
  老绅董道:“你怎这么絮叨,我说对数儿不就得了,到底你拾着没有?”
  那货郎道:“我倒是拾着一包,里面的钱数,跟你说的倒是一样。不过得问个仔细明白,才能给你。我拾着这笔钱,守在原处,就为着恐怕缺德害人,损了阴功。可是若马虎,错便宜别人,照样害了原主,我还不如自己享用呢。现在你放心,若真是你的,一定还你,你可得说出小花儿来。”
  说着又上下望着老绅董道:“老太太,我看你不像是有这些钱的人啊?”
  老绅董平日只许人称她作大姑或大姑娘,方才欢喜,若有人叫老太太,早骂起来了。但这时已顾不得,就答道:“你怎瞧不起人,这一千块钱是人家才送给我的。我不愿意收,赶着他退回,哪想没赶上他,倒给丢了。”
  那货郎望着她道:“怎么?别人送你一千块,你居然不愿意收,还赶着退回?”
  老绅董大怒道:“你不信呢,这是有凭有据的事,你挑起担子,跟我去问问。给我送钱的人,是这天津卫有名的阔财主,也是我的老把弟,他叫张柳塘。派来送钱的下人,名叫张宝山,因为以前他在我那里,领出个人儿,是我给垫的身价,现在送这笔钱,好像还那笔账。我们的交情,不能说借说还,所以我要退给他!”
  说着揪定那货郎道:“你不信,跟我去问,快担起来走。”
  那货郎摆摆手,从身上取出钱包道:“不用问了,我信你的话,拿回去吧,往后可留神。今儿是被我拾着,换个别人,只怕这一千块钱就完了。你快点点数儿,我要走了。”
  老绅董一把将钱包抓过,果然不客气的点了起来。
  那货郎在旁看着,心想:老婆儿真不近人情,我把拾得的钱还她,她竟如此仔细查点,好像怕我昧下几元似的,你不想我若要昧下几元,何如全数都留下自用,压根儿不还。想着就不耐烦的催促道:“你快些儿,我要走了。”
  老绅董心想:这笔钱不在少处,怎能马虎?我总得点清了,.你忙走可不成。但口中却没说出,数着数儿含糊应道:“七百零九……一十……这就完……十五……二十……你等等儿……”
  那货郎只得等她数完。哪知老绅董不知怎样数错了,弄得多了五元,货郎以为没事了,就道:“你数完了,没错儿吧,我要……”
  话未说完,老绅董又拉住他道:“等等儿,钱数不错,倒多了五块,可是逢多必少,这是在本儿的,我再过回手,就许短五块,好在差也有限,不用再数了,我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老绅董说到这里,心中猛悟自己只顾着钱,竟没想这个货郎已太难得。他既是作小生意的,当然是个穷人,居然能见财不贪,退还原主,世上哪有这样的圣人?他对我的恩德太大了,我总得报答他,这不是一句空话所能了事的。着就凑上一步,几乎要抱住他,叫道:“掌柜,你真太好了,简直在我身上积了大德。我若丢了这笔钱,准得窝心死,现在没别的……我……我……我……我……”
  老绅董说着话,就把手翻弄包里的钞票,心里寻思该谢他多少。初想送他一元钱,但自觉未免太刻薄些,最好送他三两元钱,才能心安哩。但这包儿钞票,并没零数,老绅董咬了咬牙,决定给五元了,却仍翻动着寻出一张最破旧的票子,抽出来递给他说道:“掌柜的,你带着这个。”
  那货郎本在含笑看着,似乎并不想要她的钱,却想着她如何相谢,及见她拿出五元,就笑道:“这做什么?”
  老绅董道:“呦,难得你这样好心,我怎能没个意思,这五块钱你买双鞋穿吧。”
  那货郎摇头说不要。老绅董道:“别不要呀,你挑着担子在街上做买卖,得奔几天,才奔出五块钱呀?快拿着,别客气,这是你今天命里该有这笔外财。”
  那货郎听着她的话,觉得刺耳,不由皱眉沉脸,但遂又笑了道:“老太太,别这么说。若讲外财,方才我已经一千块到手了。我一千块不要,倒要你五块么?老太太你可别疑我争多论少,你今儿也就是遇见了我,若是别人,压根儿不会还你。就是还你,你这样说话做事,人家也不高兴。我这不过是多嘴,你不要介意。”
  说着就挑起担子道:“我走了,老太太你也快回去吧,雇辆车坐,身上带了许多钱,不是玩的。”
  老绅董听了他的话,猛悟自己做事太不在理了,人家把千元交过,自己只谢他五元,已经刻薄到家,还自觉大方的很,说人家得了外财,莫怪人家不乐意,难为我偌大年纪,怎么活来?想着不由满面羞惭,口中含糊着说了声:“你总得拿着。”
  那货郎已挑起担子,就要走去。老绅董心里更抱了愧,忙又拉住道:“掌柜,别走,我是发昏了,真屈了你的好心。本来你拾了这钱,带着一走,我也没计奈何。如今你好心还了我,我倒这么……这么……咳!咳!一千块整个丢了也得认命,现在落回一个都是便宜,真想不开。掌柜,你别过意。我谢你五十……一百……二百也成……你随便拿。”
  说着把钞票包儿递到他面前。那货郎推开她的手,摇头说道:“老太太,你到底错会意了不是,我不过那么说说,压根也没想要你谢承。你想,现在就是谢我五百,也没有一千多呀。我若爱财,早就带回家了,还在等着还你?我下街走到这儿,看见墙根放着个纸包,拾起一看,里面的钱不在少数,就知道是走路的人丢的,就许关着性命家小,我不敢缺这份德,所以等着,一点儿没想到受你的谢,你趁早别说这个,快走吧。”
  说着推开老绅董,直向西走。
  老绅董追着叫道:“你别这样,我心里怎么受呀?多少你留几个!”
  那货郎走着说道:“一个也不要,再说就是骂我。”
  老绅董见他意思坚决,只得又拉住扁担叫道:“就是不要我谢,也得留个名儿,叫我知道受了谁的好处。”
  货郎道:“那干什么,用不着。”
  老绅董道:“我知道你的名字,好叫着替你念佛呀。”
  那货郎仍不肯说,回头强拉扁担道:“这点小事值不得惊动佛爷,快放手叫我走。”
  老绅董叫道:“你一定得告诉我。若是不说,我死也不放你走,要不然就跟你回家去。”
  那货郎道:“这图什么?得,得,告诉你,我姓唐,这可成了?”
  老绅董道:“不成,姓唐的多了,你得把名字、住处都告诉我。”
  那货郎无可奈何忍气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若想你报答,早就收你的钱了,既不要你报答,何必还告诉你姓名住处?”
  老绅董道:“我也不是报答,只要知道知道,你不说咱们到明儿也别离开这地方。”
  那货郎被她磨得没法,只得说道:“我遇见你真叫没法儿。好吧,我叫唐棣华,家住在……离这儿不远。”
  老绅董道:“不远是哪儿呀?”
  唐棣华不耐烦的道:“我住在大酒缸胡同一个杂院里,路西的大门,进院坐南头一间房子。同院儿住着六家,有姓黄的,姓刘的,姓赵的,姓王的,姓马的,我搬进去还不到二年,房钱一天四十铜板。我都说了,你可没有问的了?”
  老绅董道:“等会儿,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唐棣华道:“我家里只有位六十多岁的老爹,你问得这么细,打算给我说亲是怎么着?别麻烦了,快放手吧。”
  那老绅董听了他说亲的话,不由心中一动。想起方才在饭庄曾说过作媒的话,不由心中忽有所触,更拉紧了唐棣华,将身一转,和他对面,瞪着眼尽自端详。口中自语道:“好,人品蛮好,心眼更不用提,只是门声儿差些。可是二兄弟说过,不在乎穷富,只要个好人儿呀。”
  唐棣华顿足叫道:“你发疯呀,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松开手!”
  老绅董仍望着他,点点头道:“不错,凭这小伙儿,若是有了钱,袍子马褂一打扮,有几十人比不下去。好的’好的,可以商量商量。”
  那货郎可气火儿了,跳脚叫道:“你诚心啰唣我是怎么着?我这不是倒霉么!好心好意还你的钱,你倒拿我开了心,世上还有好人走的道儿!再不松手,我可骂了。”
  老绅董见他急了,才把手放开,笑道:“别骂,别骂,你走吧。”
  说着又自己念叨着道:“姓唐,名叫唐棣华,住在大酒缸胡同,路西的大门,进院坐南头一间房,院里六家同院。”
  唐棣华好容易得她放手,急忙大步走开,却又听她念诵自己姓名住址,不由发恨,且走且说道:“今儿真走背字儿,遇见这块老蘑菇,捣了半天乱,还把我问了个底儿掉。她是怕我把真钞票换了假的,明儿好去追究,真气死人,以后再也不管闲事……”
  就这么嘟嘟嚷嚷的去了。
  老绅董把钱财失而复得,心中已是欢喜,又加无意中触发灵机,生出妙想,更是得意,眼望那唐棣华走去,笑着自语道:“小人儿,你今儿骂我,日后有一天就许给我磕头。小人儿,看你的运气,今儿你不贪我这一千块,将来就许有一万块补付你。等着吧,到那时我成了你的姑妈,你就知道姑妈不是亏人的。”
  想着心意畅满,但是腰酸腿麻,头晕眼花,实在支持不住,也不想去追宝山了,自己回家休息。且按下不提。
  再说柳塘受到老绅董的指点,心中得了主意,把忧烦扫除一空,胸有成竹,心安气定的回到家中。歇息一会儿,吸足了烟,便到街南的院中去见璞玉。
  到了那里,见棺木已然停放在正房堂屋中间,门扇全已打开,灵前摆着供桌,上烧香烛,摆设祭品,收拾得甚为停妥。璞玉已换了全身孝服,在灵旁呆坐,面上尚有余泪,好像刚哭完的光景。雪蓉正立在她身旁,见柳塘来了,就叫了一声,璞玉也立起相迎。柳塘先唤仆人重摆上一堂祭品,自己上祭,鞠了三躬。璞玉叩头相谢,柳塘还按着古礼,转身避而不受。柳塘就因为拘守古礼,不知受了多少闲话。本来每逢吊丧,孝子给他叩头,他竟转身给人家个脊背,当然惹人不快,但是柳塘却以为孝子叩头,是代表死者致谢,在礼不能受也不应辞,只有转身相避。但这时璞玉却不顾理会这些,叩罢头就向房里相让。柳塘看着她一身缟素,行礼如仪,宛然是未亡人光景,但自己目中,却似透视到她的孝服之后,好像隐着一身大红,那泪眼愁眉,也似藏着一副春风喜气的新嫁娘脸儿。想着不禁好笑,暗向棺材说了声“对不住”,便进到里间。
  雪蓉替他脱了马褂,女仆送上茶来,柳塘方才坐在椅上。璞玉又盈盈下拜,柳塘知道她这次下拜,是谢自己的帮忙,急叫雪蓉扶起,便说:“一切念经发葬的事,都已交代下人去办了,嫂夫人若有什么意思,或是不可心的地方,尽管对我说。”
  璞玉回答:“二爷太已费心,一切万分妥当,死鬼苦了半世,梦想不到死后能如此熨帖,他在阴间不知怎样感激。只是我受了二爷大恩,只怕这一世不能报答,只可来生变犬变马吧。”
  接着又提到发葬问题,柳塘假说:“已经和阴阳先生商议,据说横死的人不可久停,最好在一七内埋葬,不知嫂夫人意下如何?”
  璞玉因停灵占着柳塘房子,已是深觉不安,开言就说:“这样最好,入土为安。多停日子只是富贵人家的虚文,我还讲究那些。”
  柳塘道:“嫂夫人既然愿意,就在一七内择日子好了,木过出殡以前每天得念一棚经。出殡之日,赁用白货以及邀人送殡的事,我自己去办。至于葬地,我家在城西姜丹村有许多空闲的地,请阴阳选一块就成。”
  璞玉又深深道谢,并且请柳塘力求节省,不可多费。接着又谈到本身出家问题。柳塘心想果然来了,她最注意要和我谈的就是此事,我若不是见着老绅董,一定要没法应付,现在却胸有成竹了。想着就从容说道:“嫂夫人既然意思已决,我也不便拦阻,不过我既管了嫂夫人的事,自要全始全终,才对得住你,对得住雪蓉。现在你且安心办丧事,出殡以后,总得守些日孝,才能出家,因为一出家你就是世外的人,不能再做世上人的事了。在你守孝时间,我替你打听庙宇,哪一间尼庵规矩,可以清净,再托人商量,送你进去。你知道现在尼姑庵常有不能说的事,外面常有笑话传说,我们可不能不谨慎。”
  璞玉听着,觉得柳塘替自己想得己是十分周密,自然无话可说,只有感谢。
  柳塘坐了一会儿,便辞出回家。到家便得下人报告,说督署张副官长来过电话,有事商量,请柳塘回家就给他通话。柳塘听了,急忙挂电话到督署,请张副官长说话。那张副官长言说:“并没别的事情,督军因为警予这一走,又被请回来,恐怕觉得很僵,所以他到津时,不便直接请到督署,我们同仁也不好同他说话,就想到你老先生和他至好,最妙由你去车站把他接到府上,我们大家暂且不见面。等你把督军的苦心告诉他,详加解释,再等他休养几天,督军就去拜他。这样可以省得叫他发窘,并且面子也圆了,只是偏劳你老先生,过意不去。”
  柳塘连说:“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我和警予交情甚厚,自然希望一切圆满,请问他乘什么时候的车到津,我好去迎候。”
  张副官长道:“他是乘北上八次车,午前十一点二十分准能到站。这样就全请老先生偏劳,我们都不去了,只派个副官到站上通知那随车押解的人,把警予交给你。”
  柳塘应着,又^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断,自思王督军虽是个老粗儿出身,做事居然很好,可见一个人能到什么地位,多少关着本身长处,并非全仗机会运气。他若没有这种礼贤下士,待人亲切体贴的特长,警予那种脾气,岂能为他所用?就叫下人赶紧把客厅收拾干净,预备做警予下榻之所,又派宝山去寻来警予旧宅中的管家,给他一笔钱,叫把警予旧宅门窗修缮整理,以备日后之用。交派完毕,自己才回到内宅休息。
  今日因为雪蓉去陪伴璞玉,只剩玉枝一人伺候。柳塘近来忙乱,很多日未与玉枝谈心,这时房中无人,只玉枝倒在对面替他烧烟,先谈一回璞玉的事。柳塘把自己和老绅董商谈的话,告诉了她,就问:“你看这样办法如何?”
  玉枝笑道:“我看璞玉实是有些僵住了,她闹了这些波折,现在便有意嫁给警予,也说不出口。警予自然极盼得到璞玉,无奈瞎子一露面儿,弄得事情全变了。他伤心还不算,最难的是已经把结婚的事闹得尽人皆知,忽然璞玉的本夫又出现了,他成了剩下的了,哪有脸再见人,所以只可一走。明儿回来,知道瞎子已死,自然又有了指望,不过叫他来个旧事重提,只怕还不好意思。爹爹这样一办,算是全如了他们的意,真是件德行事。”
  柳塘一听“德行事”三字,忽然想起在饭庄中和老绅董谈论玉枝婚事的情形,不由望着她略一沉吟,笑道:“我闹了半天,只是为别人忙,自己的事反倒搁着,真是舍己为人。咱们爷儿俩总没有工夫细谈,今天旁边没人,可以说说。我打算忙完警予的事,就给你张罗,本来论理你还很小,不忙出嫁,我也愿意多受你几年孝顺。无奈你这虚名儿担得不好,我每听人叫你,心里就觉不安,所以不如早早把事办了。姑娘你想要什么样的人家,可以对我说说,我好托人留意。”
  玉枝红了脸道:“爹爹,您不用操这份心,我情愿永远服侍您,到您百年以后再说。”
  柳塘笑道:“到那时可就太晚,我怎对得住你呢?姑娘,你不必犯傻心眼儿,我知道你不愿离开爹爹,可是出嫁并不是把你送到外国,我照样可以常常瞧你,家里也三天两头儿接姑奶奶回来。”
  玉枝凄然道:“太太肯认我这份姑奶奶么?只怕我一离开,就不能登门了。”
  柳塘道:“我瞒太太,至多瞒到你出嫁的时候。你出了嫁,我就把实话告诉太太,她准得认你这女儿。你现在得体谅我的难处,别淹践了我这片好心,不但要把我当作亲父,还要当作亲娘,有什么意思都要直说。终身大事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你一害羞不说,我再马虎去办,日后你嫁过去,不能可心,不但你后悔已晚,连我的心也白费了。”
  玉枝听着默默不语。
  柳塘知道玉枝自进家门,很知自己尊重,竭力学着稳重端庄一派的旧家风范,所以这时要她冲口直说,是不容易的。就改变方法讲今比古,提说别人的婚姻,加以议论,时时似有意似无意要玉枝参加意见,以为窥察她的志愿。玉枝也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故作不觉,随口应答着,把自己本意透露出来。柳塘听着〃把她的意思总括起来,居然和自己意思无大参差。她所最注意的是年当貌对,脾气投和,家产不求甚多,只要日月够过儿,就是指身为业的人,能够精勤上进,也是好丈夫。柳塘很赞成她的心地明白,但转想今日我要把她出聘,她才把心意说出来,倘若我当日不问皂白,竟纳她为妾,就算和她愿望完全相反,身体守着我这白发老翁,心里所念的却是惨绿少年,那才真是错到头儿,岂不要抑郁死么?到那时候,她的心意永远不会显露,我也不能想到身旁有个伤心失望的人,还许当她很能快乐呢,因为她这种话能对干爹说,不能对丈夫说啊!柳塘想着颇为憬然,就也暗示着必然照她意见行事。又谈了一会儿,柳塘吸足了烟,因为昨夜失眠,就在玉枝房中提早安歇,却叫玉枝到雪蓉房中去睡,玉枝定要留在房中伺候,自己在地下矮榻上和衣而睡。柳塘虽觉这样不便,但不愿强令出去,击伤她纯洁的天真,又想自己所以避嫌,就因为她是义女,又担着姨太太的名儿,倘若她是我的亲女,又有什么嫌可避?现在就当她是亲生好了,想着就心安理得的睡去。
  自此以后,雪蓉直在街南宅里陪伴璞玉,约有半个多月。这时候里,柳塘一直睡在玉枝房中,每日和她盘桓,受她侍奉。说也奇怪,柳塘起初本只把玉枝当作名义上的女儿,形迹上很是疏远,并没有真实的感情。但自从这半月余的接近,日日看着她的天真态度,活泼风姿,以及睡着时的笑容,笑语时的憨态,因为柳塘膝下久虚,从未享过儿女之乐,此际接近玉枝,对她愈看愈爱。愈爱愈觉她的年龄缩小,好像过一天她便减少两岁,渐渐把她看成垂髫小女,婉变承欢,恨不得抱上膝头调逗。于是暗地里爱心很快的增长,而心中的不洁思想和顾忌,因而根本铲除,真正把玉枝当作亲生之女,而且是可以提携抚抱的小孩儿。这也是玉枝的幸运,竟使柳塘由称呼上的义父,变成精神上的老亲了,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到了次日,柳塘因睡得早,醒得也早,被玉枝伺候着起床。吃抽完毕,又走到外院看看替警予备下的住室,再进内宅去,对太太报告一切。太太向来是主张撮合警予和璞玉的,自然赞成老绅董的主张,又听警予要来寄居,更是乐于招待。说了一会儿,己经将到十一点钟,柳塘早叫宝山唤来汽车,在门外等候,这时就走了出去,上车直奔车站。
  到站买票进了月台,便有个下级军官迎着他询问:“老先生可是张二爷?”
  柳塘答道:“正是在下。您可是督署来的?”
  那军官答说:“是奉张副官长所派,等北京车到站,递信给押送赵秘书长的人,副官长曾吩咐我听张二爷命令。”
  柳塘回说:“并没有事,你只通知那押送的人,把赵秘书长交给我,不要多话。”
  那军官诺诺行礼而退。等了一会儿,北来车便进了站。停住之后,旅客纷纷走下。柳塘留神瞧看,见由头等车里下来一个便装的人,后面有两个穿军装的跟随,正是警予和押解军官,就忙迎了上去。但那督军署派来的军官跑得更快,奔到那三人近前,由身上取出一封公文,交给押解军官。那押解军官开封看着,柳塘已走过去,督署军官便向押解军官道:“这位便是张柳塘先生,你二位公事已经交代,跟我走吧。”
  那两个押解军官想是在公文上看到不许麻烦的命令,就向柳塘行个军礼,又对警予行了军礼,就随着督署军官走去。
  警予早已看见柳塘,态度甚窘,但仍强笑着举手招呼。柳塘急忙走过,拉住他的手,心中知道他既为着因不得璞玉而出走,有些羞见良友,更惭愧未得走脱,反被押解回来,觉得丢脸,就迎着头儿哈哈笑道:“老弟,你可回来了,我居然没白费心机。请你原谅,在沿站查询,把你寻着解回的办法,完全是我的主意,托你们督署副官长向督军建议,他才照办的。你可别怨王督军做事粗鲁,人家不能替我负责,可是你也不能怨我,我是急了。”
  警予听到他的话,似乎感觉自己被寻获解回,是由于朋友作剧,并非法律处置,才把愧愤解消,恢复从容态度,问道:“老兄,你为什么着急,值得这样对待我?”
  柳塘笑道:“我那里发现了个没有着落的人,必须在你身上设法。你竟走了,我把她往哪里交代,怎么不着急?”
  警予听了愕然望着柳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塘挽住他的手道:“这里不便谈话,跟我走吧。”
  警予道:“上哪里去?我还有行李票没取呢!”
  柳塘道:“行李不忙,出去叫宝山办好了。你且跟我回家,现在你看那押解官已经把你交给我,你就是我的犯人了,得遵守我的范围,不能自由行动。要知道我责任重大,有督军跟我要秘书长,有女人跟我要丈夫,倘若跑了,如何得了?”
  警予听着,更是纳闷,连问怎么回事。柳塘不答,只挽着他一同出了车站,上汽车直驶回家。
  在路上只谈些督署方面的事,已到了家门口,二人进入。到替警予预备的住室,柳塘指着房内道:“这就是你的临时拘留所,请安心住着,在没得我允许以前,不许离开。”
  警予又向他请求解释一下,柳塘笑道:“请你少安毋躁,我自然得告诉你。”
  说着就叫宝山入室,令他转告家人,对赵秘书长住宅里的事,不许乱说,尤其对街南院要严守秘密。又叫他去取烟具,预备和警予长谈。宝山出去,警予便问:“因何要把我行踪秘密,街南院是什么地方?”
  柳塘道:“你先歇一会儿,我也吸口烟。这话说起来,在我很费气力,在你更刺激神经。”
  警予道:“你快说,我不怕。”
  柳塘道:“不怕也得等会儿,你最好吃些东西,歇过劳乏,等晚间咱们再谈。”
  警予道:“要那样就把我急死了。”
  柳塘笑道:“不要着急,我这就奉告。”
  说着宝山进来,放好烟具,伺候柳塘吸了几口,柳塘才叫他出去,向警予道:“我要告诉你了,你知道给我惹下多么大麻烦?其实这件事发生时,你还没离天津,可是发现却在你走后,所以就落在我头上。不过虽然麻烦了我,倒是成全了你。因为局面完全变了,非得你来收拾不可,我怎能不着急通缉你呀?!”
  警予听了更为纳闷。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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