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帅秦良玉,石柱土司所属人也。生而警敏多机智,父母皆爱怜之。有兄莽夫也,良玉五六岁时,邻人被窃,多方构之不得,与其父咨嗟叹惜。良玉曰:“无事多求,此必米具所为也。”
邻曰:“何以知之?”
玉曰:“我本不识具,日者潜窥汝室。彼以我为幼,不之避。倏又一人来呼日,‘米具,汝何为耶?’具即与耳语而去,是夜被偷,非具而何?”
缉之果得。
及笄时,土俗皆自择夫。春秋之际,纵少男女于山野,唱歌求配。有马生者,土司宗族也,年及冠,无父母昆季,贫而好学,美秀而文。玉一见即携手同归,父母及兄皆贫之。玉曰:“事在人为,我只求同心者耳。贫不足道也。”
谓生曰:“君得我不忧不富贵,我得君不忧不多闻。君所感者家贫,我所感者腹贫。家贫易为力,我请任之;腹贫须好学,君其为我助之。”
生曰诺,相得甚欢。良玉恒执女工伴读,辄有所悟,忽谓生曰:“君所读之书,以治身心则有余,非我辈救时之策也。曷求富强之学,以成我愿。”
生乃购借《韬钤武备》及《三农致富》等书数十种,闭户讲论。
年余,玉曰:“得之矣。”
乃出门遍历荒山,得无主之地数十顷,归而尽其所有皆易钱,不足,乞贷父兄亲族以益之。使生置芋粟,一名包谷,此贱而易成之物,遍撤山地。玉乃日游里闾,结好众瑶妇,得其爱戴心,谓之曰:“本年当大旱,救荒之计我已密布山间,将来成熟时可以周济汝等,但须为我照料耳。”
众妇皆悦,为之挟刃巡逻。秀实时争为收割,不失一茎。时果夏秋无雨,禾苗枯槁,惟此独茂。玉乃计口授瑶妇粟,欢呼拜谢而去。尚余千钟,粜之得千余金。偿债之外,犹称小康。次年,瑶妇皆来请种,愿为耕耘。玉曰:“今年应涝,惟稷独成。”
购种遍播之。夏秋果大雨,诸谷皆淹没,稷高丈余,不畏水,又获丰收。仍分给酬劳,外剩数千钟,粜之大富,起厦屋居之。
他察官民皆乏食,流为盗贼,而石柱赖以无恙。男女咸敬佩良玉如神明,愿为服役者甚众。玉择其勤能者留之。生亦喜曰:“卿何以知天支,测之皆验?”
玉笑曰:“《前汉书》曰‘巢居知风,穴居知雨’,我师蚁耳。凡旱年其穴必深,涝年必迁高处。以是卜之,百不失一,何须高谈天文,应奇惊异哉?”
生乃服其读书之得闻也,曰:“卿言富,则果富矣。贵乌在?”
良玉曰:“勿急,我后必貤封君,为天下妇人吐气。但目下大忧将至,奈何?”
生曰:“方安居乐业,何出此言?”
玉曰:“富者盗之饵。且邻寨饥荒,有不觊觎我哉?我司官素懦弱,又不知训练,猝遭强暴,鲜不倾覆,是则可忧也。君速购铜铁木石,觅巧匠,我将仿诸葛法制连弩,傅以见血封喉之药,作救急计。”
于是作劲弩千张伏垣外,夜则埋机当路。凡藏粟帛之处,半穴其地作窖,中布铁蒺藜,亦傅毒药,上以板覆之。内室财帛皆露,板皆作机,自行无碍。人踏之,触机翻转,颠入窖,着蒺藜立死。
布置方罢,而邻寨果生心矣,使数十人行窃。知生家富,先攻其室,为连弩射死者半。破宅门入皆奔仓库,颠入窖死者又十之六七,仅剩十数贼。邻人救至,咸缚之送司,于是邻寨藉以为词,遍邀各寨,群起而攻之。土司驱市人而战,大败,遂杀土司。寨民大恐,公议良玉之夫系土司宗戚,应袭职。众曰:“不如其妻。”
群入生家,坚请良玉掌土司印以御寇。玉曰:“御侮之道,须众齐心,如臂指之相使,乃克有功。若人各一心,前车可鉴,是死我矣。君辈能听我号令否?”
众皆曰:“凡我寨民,所以得温饱者,皆出夫人之赐。谁不愿为效命?如有异志,众共戳之。”
良玉察其情切,乃出视事。先点千人,各予连弩一张,一发十矢,命其兄统领,射退乌合之众。于是,略其地方三百余里,料其民得十万余众。立为大寨居中,以亲信者同住。环作小寨,居其民。择其强壮者,训以兵法,坐作进退,井井有条。寨外掘长壕周匝,壕中皆置毒蒺藜,上覆机板,并如居室法,外伏毒弩。寨之四隅树长木,木颠以辘轳悬竹屋。穴孔向外,以老花近视二镜叠作筒安孔中,即千里镜也,能睹百里外人马。使能书者居其上,以长绳悬铃达内营,名曰天观,一有所见,即书条摇铃索报信。又掘地三四丈,埋瓮,使耳聪者卧其上,能闻百十里人言马嘶。亦以铃索达内营,名曰地听,一有所闻,亦如前录报。再远则广布细作,故远近巨细,无不周知。又作连翔阵,人各执喷筒,以毒药煮细沙,晾透纳筒中。每伍间弩手一排护之。战必抢上风,顺风扬沙,入人目即迷,疼不得开。弩手枪手继之,是杀瞽目也,故易胜。
时败去之贼复邀洞獠,大举而来。先驱牛羊驼马在前,土车随之,至寨前,触弩机中箭者畜牲耳。箭尽,即以死畜并土车填壕,一拥而入。则良玉已遁,遗有粮食甚广。众皆以为得计,居之不疑。未几,寨中地震,火炮直冲。顷刻寨地皆陷,粮食中火箭火球竟发,烟焰迷空,死者数千人。余贼争奔出寨,则围兵四合,众皆请降。良玉审其为恶者诛之,胁从皆释缚,赏以口粮,曰:“去留任汝。”
佥感德畏威,皆曰:“愿从夫人,虽死不去。”
又益数千人,旁寨咸服。乃教以屯田富强之法,遂雄据一方。生大悦曰:“方贼之劫寨,卿何预知之?”
曰:“得天观地听力也。贼来时,牲畜在前,土车随后,早以见闻得报。我知此法前寨必破,故退伏于外,而以地雷火炮伏寨中。彼见寨多粮食,谅必停留,不知中藏火箭火球等物也。彼方住歇,我使人由地道燃火线轰击,贼已胆裂,外又促之,进退不得,有不降哉?今以降人居外屯田,有益无损,是以日见富强。”
生曰:“今富贵全矣,卿诚天人也。”
良玉曰:“富不过百万,贵不过土司。卑卑者何足道哉?行将建大功于国家,膺天朝之高爵厚禄,方吐英雄之气耳。君姑待之。”
此前明崇祯间事也。时寇围京师甚急,檄四方勤王师。良玉偕其夫拔寨俱起,使其兄前驱,顺风扬沙,转战皆捷,京师解严。帝大悦,召良玉入觐,欲侯之。玉辞曰:“侯及妇人,古虽有之,非天朝体制。无已,请貤封夫主。”
乃召马生,以为靖北侯,赐予无算。以良玉为勇烈夫人、石柱大元帅。谢恩出,阁部索贿,玉谓其夫曰:“朝纲紊矣。帝之左右皆谄媚贪谗之辈,势必不久,勿预其祸。”
遂托故告退,振旅而归。秦良玉之子孙,至今世袭土司勿替。
芗厈曰:观制军夫人与秦良玉所筹画,古之伟丈夫不过如是。不意巾帼中有此人物,天开奇局也。予向读《易》,疑阴阳之说。阳盛于阴,何不曰阳阴?或曰《易》卦皆倒装,终不足以解惑。今观二夫人,方知阴之明者,直可盖阳,此阴阳二字之确解也。